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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伯夷列传》:司马迁曲隐的“一家之言”

2012-08-15琚静斋中央民族大学预科教育学院北京100081

名作欣赏 2012年27期
关键词:伯夷李陵天道

⊙琚静斋[中央民族大学预科教育学院, 北京 100081]

作 者:琚静斋,中央民族大学预科教育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及现当代文学。

在《史记》七十“列传”中,《伯夷列传》被公认为最独特,最难读的一篇。

司马迁写人物传记,大体以叙记人物事状为主,篇末以“太史公曰”四字为开端,对人物作极其简短的褒贬评断。唯独《伯夷列传》例外,全文不过千字,大部分是议论,叙写孤竹君二子伯夷与叔齐事迹的篇幅不过二百七十多字,概括起来是以下三事:伯夷与叔齐让位、叩马阻谏武王伐纣、义不食周粟直至饿死。

伯夷与叔齐二人的事迹,在很多史家的眼里,实在不够档次。司马迁却对此大书特书,并将其传记置于列传之首,难免引起后世史学家的不解。唐代刘知几就明确指出:“子长著《史记》也,驰骛穷古今,上下数千载。至如皋陶、伊尹、傅说、仲山甫之流,并列经诰,名存子史,功烈尤显,事迹居多,盍各采而编之,以为列传之始,而断以夷齐居首,何龌龊之甚也?”①甚至有学者质疑伯夷与叔齐事迹不可信,如清代学者梁玉绳曾列举十条证据来证明“《伯夷传》所载俱非也”②。的确,在司马迁之前,有关伯夷与叔齐的文献记载很少,仅零星散见于《论语》、《孟子》、《庄子》、《管子》等先秦诸子散文。司马迁作为一代太史公,他为何要选伯夷与叔齐这样资料阙如的人物作为列传第一篇的传主,并且偏离“实录直书”的写史原则而大发感慨?这是值得深究的。

司马迁自称撰写《史记》的目的在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③,也就是说司马迁写《史记》并不仅仅直录历史,而是要借写史来阐发他自己的思想主张。这跟先秦时期诸子各家借著作来阐述各家之言有契合之处。刘勰曾这样评价诸子书:“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④所谓“入道见志”,是指阐述理论、表达主张。“入道见志”一般被视为衡量子书的标准。司马迁的《史记》显然也符合这种标准。由此看来,《史记》不是一般的史书,而是具有子书风范的史书。《伯夷列传》即是最典型一例。在《伯夷列传》这篇传记中,司马迁名为伯夷与叔齐写传,实则曲隐地阐发自己的“一家之言”,譬如仁义思想、公正思想和“不朽”思想,且字里行间流露着他对现实的诸多感慨及其深沉的身世之感。

一、仁义思想:标举仁义,反对“以暴易暴”

伯夷和叔齐守孝道,尊礼法,坚持节义,堪称典范。伯夷恪守父命,要让位给弟弟叔齐。叔齐不愿破坏嫡长子立位的礼法制度,故坚辞不受。兄弟俩推来让去,最终为逃避君位而双双弃国出走。途中遭遇武王姬发兴兵讨伐商纣王。伯夷和叔齐认为姬发伐君不仁不义,便冒死拦马劝阻,未果。他们求仁求义之心终究改变不了殷商灭亡的命运,殷商终被武王所灭。伯夷和叔齐却以做周臣子为耻,以不惜生的决裂方式,“义不食周粟”,退隐首阳山,最后饿死。

对伯夷和叔齐宁死也要坚持操守和节义的高贵品行,司马迁是由衷赞颂的。这其间隐含着司马迁对现实的感慨与针砭。想一想,天下有多少人不在觊觎权力高位?多少人不在挖空心思,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谋权夺利?尚且不说往世的政治斗争,单就司马迁所处的西汉王朝而言,自汉高祖刘邦开国直至武帝刘彻时代,围绕着权力而进行的各种明争暗斗始终没有停歇过,譬如汉初,高祖刘邦与以韩信为代表的异族诸侯王之间的争斗;刘邦死后,刘氏宗室与吕后势力之间的殊死较量;景帝时期,刘氏宗室间爆发的“七国之乱”;武帝刘彻晚年兴起的“巫蛊之祸”,等等。相比之下,伯夷兄弟对唾手可得的君位竟弃之如敝屣,这是多么难能可贵!难怪司马迁喟叹:“末世争利,唯征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⑤

伯夷和叔齐“让国饿死”的亮节高义曾得到孔子的赞赏:“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司马迁对此并不大赞同,认为伯夷和叔齐并非没有怨言,他在《伯夷列传》一文中,特意以伯夷和叔齐临死前作的一首诗歌为佐证:“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伯夷和叔齐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是神农、虞、夏之世,君主以德治内,天下一片清明。可叹的是他们生不逢时。商纣作为一国之君,以暴治国,民众苦不堪言,微子、箕子、比干等忠臣惨遭不幸,据《论语·微子篇》所载,“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不过,在固守仁义礼法的伯夷和叔齐看来,商纣固然没有尽到国君的责任;而姬发作为臣子,竟然以暴力血腥手段弑君,断然是大逆不道的。周取代商,不过是一个暴君取代另一个暴君,性质上并没有什么改变。伯夷和叔齐由此对周产生一种绝望情绪,宁可饿死也不食周粟。

司马迁倡导以仁义立天下,反对暴力治国,暴力争权,他深刻认识到改朝换代的实质不过是“以暴易暴”。司马迁借伯夷和叔齐的轶诗,鲜明地表达他的立场:“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天下人不知道“以暴易暴”是不对的。他们以为,一个不得人心的暴君被打倒,其治下的腐朽黑暗的王朝被推翻,似乎从此天下就太平,老百姓就有好日子过了。事实并非如此。这种靠着暴力手段建立起来的王朝同样陷入一种暴力圈子,因为暴力是专制统治者制服天下的惯用手段。周代商如此,汉易秦也是如此。司马迁不论对乱世时以暴力争天下,还是对王朝统一时充斥着暴力的专制政治,都带有比较强烈的憎恶情绪。

二、公正思想:吁求公道和正义,质疑“天道”

司马迁是一个讲究公道的耿介之士。他撰写的《史记》之所以能做到“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⑥,也主要源于他的公正思想。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出于公道直言却给他带来巨祸,即著名的李陵之祸。

李陵是汉代名将李广之孙,率领不满五千的步兵,深入匈奴腹地,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同匈奴大军苦战多日,最终兵败,李陵被迫投降。在武帝震怒,朝野上下一致谴责李陵的情境下,司马迁站在公正的立场上,斗胆为李陵辩护了几句,认为李陵虽然兵败投降,但他的真正意图是等待时机报答朝廷,结果触怒武帝,“上以迁为诬罔,欲沮贰师,为陵游说,下迁腐刑”⑦。腐刑即“宫刑”。对于一个士大夫而言,遭宫刑不仅肉体受残,更是人格受侮的奇耻。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撕心裂肺地称“:祸莫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司马迁受宫刑后,终日精神恍惚,所谓“肠一日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司马迁亲身历受世道的不公不义,作为被侮辱被损害的“刑余之人”,他的世界观彻底发生改变,他不再是温良的士大夫,而是一个愤怒的义士。他憎恶以帝王为代表的封建统治上层刻薄寡恩,同情被暴政肆意鱼肉而痛苦不堪的下层民众。

封建统治者为维护统治,极力鼓吹“天人感应”,宣扬天道,蛊惑天下人。然而,天道说是蛊惑不了司马迁的。那些与所谓的“天道”相背的事实是他质疑乃至否定“天道”最有力的证据。伯夷和叔齐恪守仁义,却落得饿死的悲惨结局。孔子的弟子颜回品行高洁,却因贫寒而早早离世。反之,那些作恶的人,比如暴徒盗跖滥杀无辜,吃人的心肝,竟然很长寿。这就是所谓的“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吗?司马迁所处的时代坏人得福而好人遭祸,其例不计其数。李陵称得上是个国士,司马迁在《报任安书》称其“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可是李陵的遭遇怎么样呢?竟因一时败降而惨遭灭族!司马迁正直善良,仅仅因为替李陵说了几句公道话,竟遭受“下蚕室”这样的奇耻大辱。天道何在!天理何存!为此,司马迁借写伯夷列传,质问:“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耶?非耶?”其怨愤溢于言表,正如钱锺书所言:“马迁牢骚孤愤,如喉鲠之快于一吐,有欲罢而不能者。”⑧

司马迁强烈呼吁公道和正义,痛恨社会善恶不分,赏罚不公。他个人无力改变现实,他唯一能做的,是利用他手中的笔来为这个龌龊的社会做评判,借助他饱含爱憎分明的文字,从道义上给善恶一种公正的赏罚。

三、“不朽”思想:泰然处世,追求人生的“不朽”

一个人怎样活着才有意义?怎样死才有价值?对于人的生死问题,司马迁曾做了深入思考,在《报任安书》中表达其独到见解:“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在司马迁看来,人免不了一死,死,要死得其所;活,要活得有价值。这涉及到如何处世和人生追求问题。

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借孔子的一些话来表明他泰然的处世态度。譬如与人交往,必须是志同道合的,如果不是同道,便坚持自己的志趣,以孔子的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譬如追求物质财富,要保持一种平常心,能求则求,若不能求,则按自己的喜好去行事,如孔子所说:“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司马迁很重视个人修养。他认为,不管社会如何混浊,个人应该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自守德行,坚持君子风范,做浊世中的清士,毕竟“举世混浊,清士乃见”。

司马迁泰然处世,非常推重“岩穴隐居之士”——德行高而又“与世无争”的君子。他们在污浊的社会大染缸里能洁身自好,追求一世清名。这是他们追求的人生价值所在。不过,君子的好名声未必能留传后世,往往要依靠别人加以宣扬才可以。如伯夷、叔齐,后世之所以知道他们品德高尚,主要是靠着孔子的赞扬。又如颜渊,其好学上进,也是因为追随孔子而彰显其德行。还有很多处于闾巷中的有德行的人呢?如果不依附那些有名望有地位的人,那他们的好名声就被埋没了。司马迁认为这不公平。他要给那些有德行而默默无闻的君子立传扬名,将他们不朽的人生价值彰显给后世。

司马迁追求人生不朽。他的这种不朽思想实际秉承了中国古代士大夫的传统价值观。《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即有“三不朽”之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作为史官,司马迁追求的是“立言”的不朽。他渴望能在有生之年建立自己的事业——写一部能传之后世的不朽著作。他曾这样表达自己的志向:“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⑨司马迁言下之意,要像孔子那样整理传统文化并将它们传承下去。他自己也具备这种能力和资质。他出身于文化氛围比较浓厚的中下层官吏家庭。其父司马谈是学识渊博的太史令。在父亲的影响与教导下,司马迁青少年时代发奋苦读,博览群书,遍游名山大川,积累了丰厚的知识学养。这为他后来写作《史记》打下坚实的基础。父亲辞世后,司马迁承父业,继任太史令,又有机会接触大量官方典藏档案。正当他全身心地投入史书撰写,却不幸因李陵事件被处死刑。按当时的汉律,死刑犯要想免死,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拿五十万钱赎命,二是接受耻辱的宫刑。司马迁家贫,无钱赎命,亲朋同僚无一人援手。司马迁决然选择宫刑,乃是由于人生理想的强有力支撑,让他坚定地活下去。他在《报任安书》中沉痛坦陈:“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司马迁以坚韧成就他人生的不朽。他的不朽不仅在于他给我们留下了《史记》这部“史家绝唱”“无韵离骚”;更重要的是给我们留下很多带有普世意义的可贵思想,比如对仁义的倡导,对暴力的憎恶,对“天道”的质疑,对公道的呼吁,对人生“不朽”的执求等等。而这些思想就包含在简短的《伯夷列传》中。

① 刘知几,蒲起龙.史通通释(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38.

② 梁玉绳.史记志疑[M].北京:中华书局,1981:1183.

③ 班固.司马迁传[M]//汉书:卷六十二.北京:中华书局,2005:2735.

④ 刘勰,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188.

⑤ 司马迁.太史公自序[M]//史记:卷一百三十.北京:中华书局,2005:2502.

⑥ 班固.司马迁传[M]//汉书:卷六十二.北京:中华书局,2005:2738.

⑦ 司马光.汉纪十三[M]//资治通鉴: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56:717.

⑧ 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496.

⑨ 司马迁.太史公自序[M]//史记:卷一百三十.北京:中华书局,2005:24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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