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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上岸,有人漂泊——细读茱帕·拉希里的《海玛和卡西克》

2012-08-15赖小婵上海外国语大学西方语系上海200083

名作欣赏 2012年27期
关键词:族裔身份移民

⊙赖小婵[上海外国语大学西方语系, 上海 200083]

作 者:赖小婵,文学硕士,上海外国语大学西方语系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普利策小说奖、美国笔会海明威奖、欧亨利小说奖、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等众多奖项桂冠加冕,茱帕·拉希里广受评论界好评,是当代美国文坛闪耀的新星,她同时也是美国笔会副主席和美国总统艺术人文委员会成员。拉希里生于伦敦,三岁时举家迁居美国,父母均为孟加拉裔印度移民。处女作《疾病翻译者》获得2000年普利策奖,拉希里由此一炮而红;继2003年出版长篇小说《同名人》后,2008年推出的短篇小说集《不适之地》迅速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首。她平实克制却又行云流水的轻盈妙笔,从《同名人》开始更多地转向全球化背景下第二代移民叙事,反映自我放逐和如何皈依等更为普遍的主题,所写的不是常见的围绕着“美国梦”实现或破灭的早期移民类型故事,而是全球化时代下受过西方教育的移民精英阶层对自己双重身份的关注和自我调适;不再是第一代移民难以融入的疏离感,第二代移民更多的是四海为家的漂泊感以及这些人在世界范围内自主流动,而非被迫迁徙形成的世界公民这样的弹性国民认同。

《海玛和卡西克》收入《不适之地》一书,由《一生一次》《岁末》和《离船上岸》三个部分组成。作品轮番从男女主人公的视角看待他们人生片段的交集,倾吐分离和重逢之外彼此的心路历程,讲述他们各自的生活状态:《一生一次》从海玛的角度讲述卡西克随父母从孟买回到美国暂住她家那段时期,她对他产生了迷恋;《岁末》由卡西克讲述母亲去世后,父亲再成家而他日渐远离家,最后对家的记忆是在海玛家几周的生活;《离船上岸》则是他们在意大利意外重逢,两人相恋却不抓住对方,结尾,在印度完婚的海玛讲述她回归传统开始人生新阶段,而卡西克葬身南亚海啸,什么也没有留下。

一、海玛回家:选择上岸

如今的族裔作家,他们自身或者是父辈离开故国跨越国境的文化位移和由此形成的双重身份不是一时事件,而是长期生存状态,他们在东西社会之间、不同宗法教义之间、历史和当下之间难以轻易皈依。拉希里曾在文章中回忆道,童年她在家里讲孟加拉语,但是阅读的都是英语读物,这让她产生僭越感,也感到并不归属于那个她所阅读的世界。她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自家饭桌上吃的是别样的饭菜,平时庆祝不一样的节日,父母所喜所厌也与别人的父母有异。年少时曾希望自己看上去和他人并无二致,和周围朋友一样行事;甚至忍不住要试图抹去自己的身份,换上一副面具对外。作为第二代移民的出身,让她难有完全的归属感,于是投身写作,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终获归属。作品中的海玛身上有许多作者的影子:开场是在海玛家为卡西克家举行饯行派对,他们吃的都是羊肉、咖喱、豆蓉等印度特色的菜,海玛也被打扮穿上传统服装;父母主要活跃在印度朋友圈子里;海玛小时候几乎不跟朋友们提起家里的事情,不愿意过生日,因为不想让他们窥见自家的生活方式。她听说母亲当初一直和父母睡在一起直到结婚那天,觉得没什么不对,但知道这样不太正常,如果自己也这样会成为周边朋友的笑柄,所以尽管害怕,她还是坚持自己睡,足见她对成为笑柄的害怕超过自己一个人在黑暗房间的恐惧。

海玛的这种矛盾心理反映了双重文化身份形成过程不可避免的认同摇摆,像她这样的第二代移民,他们自小接受西方教育,在美国文化熏陶下成长,和同龄人交往的大环境是美国社会;然而,父母主导的传统印度文化是家中氛围,他们生活在东西文化的叠加中,家门内外,她在两个世界成长,同时接受东西两个半球共同作用下截然不同的教育。如果说父辈的移民经历宛如桥梁跨越东西,那么他们也相应地继承了双重文化;如果说在“东是东,西是西,东西亘古不相期”这样迥异的两种文化间感受文化碰撞、无所归属的感觉更多的是父辈的体验——第一代移民因为与新居住地文化相适应,但同时还保留着自身原有的文化传统和历史痕迹,夹在两种文化之间,因而遭受文化冲突形成的焦虑与痛苦的煎熬,那么第二代移民中普遍的经历,则是在业已接纳融合的混杂文化之间,在摇摆游离之际,建构起自身一系列身份,而不是定位于某一身份。他们在进行身份认同的过程中,在协调、冲突之下,形成霍米·巴巴所说的第三空间,即存在于时空的间隙中、经由文化转译形成的落差性空间,这是由文化碰撞所产生的新的文化变体,它兼具两种文化的特征,但又不同于两者。海玛和美国孩子一样为母亲做生日卡片,会觉得卡西克曾住在印度而和自己差异不小,倒是更接近自己的父母;平时和朋友们一样吃谷物早餐和橙汁,自己做三明治带到学校去;和朋友们一起娱乐。成年后她不可能像母亲那样在家相夫教子,而是和多数美国女人一样独立应付生活,从事学术工作。海玛没有因为父母而喜欢上相同族裔的男人,拒绝媒妁之言的婚姻,反倒是和同行的朱利安相恋。然而,和父母家庭的纽带将她拉近传统,族裔身份也始终存在,无法绕开。

拉希里总体笔触较为乐观,不管是父辈还是第二代移民在新的环境中都适应得比较好,但是她也坦言,移民之子较他们的父母更为失根。和卡西克在意大利北上沃尔泰拉旅行的某个晚上,海玛羡慕当地人那样属于一个地方,朋友们一起长大,也将在当地终老。第二代移民并不像父辈那样和故土、传统、宗族友群有着紧密的连接,父母离开故土后因为亲情旧友,仍旧和印度紧密联系在一起,而出生在美国的他们失去父母故国的根基:海玛年少时随父母回印度,并不像她的父母那样有回家的感觉,她像备感无聊的游客,对那里的环境和亲友冷眼旁观。作为在美国出生的孩子,她的家在美国,她的社会环境是美国,因而对印度感觉不太亲近。如同拉希里投身写作,海玛在工作上选择第三方文化,她从小迷恋拉丁文,投入其中让她觉得比任何事情都更令人满足,于是她寄情于古典拉丁文化研究,不再纠结于杂糅身份,她的精力有了集中的着力点,三十几岁评上教授,也出版了专著。然而,形成对照的是,在私生活中,身为第三者这样的恋情无法和父母分享,无法正正当当享受生活,让她一方面世故,另一方面却不再成长。她向自己、父母和每个人证明自己可以应付所有事情,却不愿意永无止境这样下去,所以在个人生活的最终选择上,正如父母退休后回印度生活,归顺到父母期许的传统婚姻当中是她上岸的方式。父母的家成为她的生活根基,她回到身份当中绕不开的印度,她和父母介绍的奈文交往,结束与有妇之夫朱利安长达十年的地下情,和奈文回印度举行传统婚礼,美国的朋友对此生活选择产生两极的观点,要么认为愚蠢至极,要么认为非常勇敢;她和卡西克提起这个决定的时候,吐露真心话说她以为这样也许可以补救一些事情。通过婚姻回到父母认同的传统,是她经过种种不确定、心生疲惫之后做出的选择,可以让她摆脱漂浮不定的状态,获得稳妥踏实的新生活。

二、卡西克行走:注定漂泊

海玛因为单身生活即将结束,想要独处一阵,来到罗马。作为生平第一次独自出国,这是她自主选择的行走,也是一种自我放逐,是安定下来之前最后的漂泊。身处罗马这样一个经历千秋万代的古城,她远离朱利安和奈文,摆脱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一头栽进离群索居的平静生活;然而命运让她和卡西克重逢,让她体验到了心动的当下。海玛认为这段短暂的恋情会水过无痕,因为想要有所皈依,最终还是选择上岸,而卡西克则依旧停不下脚步,定不下锚。

新的交通和通讯手段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小、流动性更强。全球化大局下,族裔身份之外,个人生活的事件,对人的选择有着重要的影响,第三空间不单纯是两种文化交集和并集的叠加,而是加上了种种个人因素的调和。拉希里在接受访谈的时候提及,笔下的人物总是在迁徙,先前作品中的迁徙往往是因为就业或者外部机遇使然,而新作中的迁徙则是处于更私人、更个性的原因,比如家庭内部力量,或者亲人亡故之类。卡西克小时候因为父亲工作变动离开美国,个人生活第一次被拔起;几年后举家搬回美国为母亲治病,他不得不再次离开孟买;他一直喜欢在外面游荡,尽量不待在家里。后来母亲病故,没有了母亲,也就没有了家。在移民身份本身就是失根状态的大框架下,家,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只能是父母所在的地方,而卡西克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再次建立的家庭没有他的位置,他也就一直没能安顿下来。于是,漂泊,不停地走向新的地方,贯穿卡西克人生轨迹的始终。

到了父亲再次组成家庭后,在和继母带来的两个妹妹起冲突的意外事件之下,卡西克生平首次单独开车北上旅行,没有任何人做伴,一路上他仿佛经受生存的考验,体验身份的迷失。想起家的时候,他想到了海玛的家,那是最后一个感觉像家的地方。这一次逃离过去生活、寻求新生活的旅行,也是探求自身身份可能性的历程。他试图寻求稳定的文化身份,然而像他这样失落了文化渊源和家庭之根的人,注定要一直寻找下去,而这种寻找恐怕永远不会有确切答案。生活七年之久的印度并非他的家,去了又回的美国也不是,美国只是生活的选择之一,而他的选择是继续行走。

霍米·巴巴指出第三空间有可能引向国际主义的形成,因为其基础不同于多元文化主义或异国情调,而是文化混杂性的撰写和表达。大学毕业后,卡西克前往南美洲旅行,从此不停地走远,他甚至庆幸因为工作需要而永久避开美国。多年来,他在世界各地飘荡,从未建立任何有意义的关系。曾经因为女友到了意大利,却还是感觉对方无法掌控自己,依然无法让自己安定下来。希望自己可以毫无牵绊挂念,随时前往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因此卡西克在各个地方的时光只是旅途日志的一页页篇章,作为一个四海为家的行者,他摒弃了任何地方、任何人的羁绊。和海玛的短暂恋情让他重温了对母亲、对家的感觉。然而时光的河流入大海,终究要分头走,没有港口是他永久的停留。他始终对人疏离,事不沾身,不断到达又不断离开,在一个地方过完日子以后走向下一个地方。三十九岁的卡西克客死他乡,放浪天涯,一生漂泊,在他远走高飞走到世界尽头的路途上,没有一个永远不变的家等着接纳他,没有一个老友什么都不问就拥抱他入怀。

在拉希里近来的小说中,种族和国家的界限已经模糊,阶级才是人以群分的实际力量。海玛和卡西克的父母们刚到异国的时候会纯粹因为出生籍贯而接纳对方,会因为一个回不去的地方,一段回不了的岁月,因为同样寂寞,而忽视阶级差别,喜欢彼此做伴。但是随着时间推移,阶级的力量还是显露出来,两家人在拥挤的一个屋檐下也逐渐划出了生活界线。到了第二代移民,尤其是经济富足的精英群体,他们在个人生活选择上自我和自主程度很高,族裔团体的影响力不及个人品位和人生经历。尽管身为一个摄影记者,来自哪里并不重要,但在欧洲,人们最先注意到卡西克的一点,是他的印度身份,然而,卡西克本身却远远比此复杂:卡西克父母是相当西化的上级阶层人士,卡西克美国出生,印度和美国成长,同时业已失去了家庭的牵绊,行走大半个世界,丰富的经历成就了他的世界主义。赛义德称20世纪的后殖民移民为真正拥有自由的人,他们处于两种文化中,既不完全在新的系统一边,也不完全摆脱旧的体系,既对故土抱着怀旧和感伤,对新的文化又是模仿能手,左右逢源。这批自由人的后代,就走得更远。卡西克十几岁回到美国的时候,他俨然已经有了“双视”,会对美国人为伊朗人质事件的所谓爱国和向来的无知进行批判。他眷恋世界的方式是摄影,摄影是他自小的爱好,后来变成他谋生的手段,让他形成和这个世界的联结;正因为他不属于任何一方,却也因此而更超脱、更清楚地看到事情本来的样子,这让他的记者生涯更具优势。有如《同名人》里的毛舒米,在通往更好的生活,更有成就的事业,更有吸引力的情人这一旅途中,美国并不让她幻灭,因为美国不是人生的终点,而是旅途中的一站:对卡西克而言,印度并无任何理由让他重返,他也确实再没回去过;出于对父亲新家庭的回避,美国恰恰是他要躲开的地方。旅途不是只有一个方向,而是满世界都可以不断地走下去。行者无疆,却也意味着漂泊一生。

拉希里反对关于后殖民身份的简单标签,在离家远去和最终回家两端,更接近哪一头,在她的笔下还取决于诸多看似微小的事件和实际力量,由此她写出族裔身份之上更能引起共鸣的主题。在《同名人》里,果戈理在父亲过世后意识到自己终究想要回家,同时又对毛舒米的远走巴黎心存羡慕,到了《海玛和卡西克》,拉希里让回家和远走成为两种生活选择。在第三空间的形成过程中,个人经历和家庭背景起了较族裔身份之外更为突出的作用,由此折射了族裔身份之上更为普遍的人生可能,反映的时代精神更为强烈。长期以来,家园与旅行已经成为文学性、政治性的比喻,回家和走远都有着深刻的含义。全球化这样急剧地发展,我们恐怕要摒弃“每一个人必定属于一个国家”的概念,越来越多的人,可能只有文化和语言,并且是多元的文化和多种语言。单纯选择归属于某一文化,这在第二代移民身上已经不可能了;创造第三空间,或超脱身份的冲突,成为世界人,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但是,生活不会停止,他们一直在人生路上追寻探索,回家也好,漂泊也罢,族裔的标签渐渐褪色,多元杂合的文化身份在他们的人生中就这样逐步实现。

[1]茱帕·拉希里.不适之地[M].施清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2]费小平.家园政治:后殖民小说与文化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3]章辉.后殖民理论与当代中国文化批评[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

[4]邵亦杨.从后殖民到跨文化——当代艺术中的游牧者[J].文艺研究,2010,(07).

[5]童明.飞散的文化和文学[J].外国文学,20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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