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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食记(四题)

2012-07-23包光潜

四川文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皂角洗衣麒麟

□包光潜

洗衣鲳

被称之为麒麟溪的小河,源自小冲叶水库,经麒麟畈、四房张、老鼠嘴,然后在唐代黄巢屯兵之地——黄屯桥,与童溪河会合,并注九华河,最后归流长江。

麒麟溪沿山脚,一路蜿蜒,经麒麟畈段不过里许,它是麒麟畈人洗衣、濯菜、担水的地方。每天早晨或傍晚,这里齐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在这里举行新闻发布会,或现场直播,或新闻剪辑,人人都是主角,个个都有发言权。

在大人们洗衣、濯菜、担水时,小孩子们总是趁着晨光或夕照,做一些永不厌烦的游戏,譬如跳田、踢毽子、摸屁股等。而我却总是喜欢独自坐在溪畔静静地观察那些自由奔放、无羁无绊的鲳鲦。这些十分活跃的鲳鲦,麒麟畈人称之为洗衣鲳。为什么叫这样俗气的名字?我终于在细致的观察中得到了答案。在妇女们洗衣、濯菜时,麒麟溪的鲳鲦总是喜欢成群结队地追逐而来,与水中的皂角泡沫、碎菜叶等玩耍,偶尔也抢食。新的问题又来了——鲳鲦抢食菜叶子可以理解,追逐皂角泡沫又是为了什么呢?

麒麟畈人极少用肥皂的,多数人家摘取皂角树上生长的皂角洗衣裳。而麒麟溪畔就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皂角树。最大的一棵,其树围大抵在一米以上,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摘下来的皂角足够麒麟畈人用上一年半载的。也许皂角中的某种成分为鲳鲦喜爱,一旦有人在溪流中洗衣,它们便闻声或嗅到皂角的气味,迅速围拢过来,在水面上窜来窜去,争相亲吻皂角泡。有的甚至窜到洗衣妇的手上,啃上一口才肯离去。最多的时候,有上百条鲳鲦穿梭不息,嬉戏有加。如果遇上有人洗菜,它们也一样闻声而动,大概菜蔬的汁水是它们迷恋的原因之一。

这种被麒麟畈人称为洗衣鲳的小鱼,它们个头都不大,三寸以内,两寸开外,好像它们生下来就这般大小,永远长不大似的。

尽管洗衣鲳很活跃,但捕捉它们也不难,比如用丝网阻隔,触网而捕。麻烦的是,想顺利取下网眼上的洗衣鲳,需要耐心,弄得不好,鲳眼儿或脑袋就搬家了。看上去挺忧伤的,吃起来也不是囫囵的味道,也许这是心理作用吧。实践证明,捕捉洗衣鲳最好的工具非丝网莫属。常用的罾,这种大家伙对付不了这些反应快捷的家伙——没等你将罾扳起,它们就逃之夭夭了。最可恨的是有人太功利,不讲究“物与同胞”的道德。他们用灭杀钉螺的毒药,从上游施放——无论种类、大小的鱼,统统地药死。如此药死的洗衣鲳,虽然除却内脏也有人吃,但味道永远不及生擒的好。如果是生擒的洗衣鲳,用辣椒、大蒜、生姜等烹调,味道好生了得。一点也不夸张地说,煮熟的洗衣鲳所散发出的迷人的皂角香,直扑鼻孔,七窍生馨,通体舒展。如果量多,还可以用盐腌制,然后晒成鱼干,放在米饭上蒸熟,整个村街都闻得到香气。现在想起来,还垂涎三尺,恨不得一下子飞到麒麟畈老家——可乡朋告诉我,麒麟溪早已面貌全非了,洗衣鲳好像不翼而飞。因为麒麟溪已经没人洗衣了。自来水进入家家户户,谁还到麒麟溪洗衣、濯菜呢?

原来物质文明,有时候也给我们带来许多遗憾。

石蟹

麒麟畈的溪流纵横,亦山亦水,洞穴众多。穴居者,有蟮、蛇、鱼、蟹、獭等。洞穴的形状、大小、深浅各有不同,从而可以初步判断穴居者的身份。其中大多洞穴是天然的,入居其内多为入侵者,譬如麒麟石蟹。

麒麟石蟹是活体,并非中药店里的蟹化石。它们常隐居溪流洞穴或石罅中,故名石蟹。石蟹的洞穴多为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有意思的是,这些洞穴往往连成一体,仿佛《地道战》里的地下网络,四通八达。如此构穴方式,不仅可以抵御外敌入侵,也便于自己及家庭成员进出自如,有如人类总想弄一个大房子,住得宽敞。当然也有如我一样的懒汉,不劳而获,寄居天然洞穴或其他石蟹的弃居。

虽然石蟹在动物界智商不低,但它们总是斗不过拥有巫术的田螺。田螺为了捕获石蟹,喜欢在石蟹的洞穴外面以蠕动的身体来画一个吊袋似的圆弧,然后静静地等候铁青色的石蟹钻进它设下的陷阱。等待总是有收获的,关键是要耐得住性子。等石蟹毫无觉察地步入圈套后,田螺便快速地将吊袋似的圆弧封闭起来。石蟹在封闭的圆弧中如同投入死牢,仿佛中了蛊惑一般,它只在封闭的圆弧里打转转,直到精疲力竭、横尸溪底,最终被田螺慢慢地吃掉。

除了穴居以外,石蟹还经常寄居在溪流里的石头下面。石蟹的这种暂住方式为我们麒麟畈的小孩子捕捉石蟹提供了方便。我们只要轻轻地移动石头,就可以捕捉横行的石蟹,完全不必伸手入洞穴逮捕——这样捕蟹容易遭遇石蟹大螯或蛇的袭击。钓蟹更有意思:取一根细木棍或竹竿,将其一端绑上铁丝制成的小弯钩,弯钩上穿上可以蠕动的整条蚯蚓;再将诱饵伸到洞穴中,不时地动弹,引起石蟹的注意。往往在诱饵动弹两下之后,石蟹便咬噬了……暗使气力,一拽,石蟹被提出洞穴。嘿嘿,它的两只大钳子似的螯仍然咬住蚯蚓不放松。这种贪婪的倔强,令人忍俊不禁。这恰恰成就了我们小孩子的捕获的喜悦。

孩子捕获的石蟹,少则七八只,多则几十只。麒麟石蟹跟江河螃蟹相比,不仅体量小,而且肉质亦少,味道要逊色一些,也就是麒麟畈人常说的“没吃头”,但看那么多的石蟹还是会动手做成美味的。

我祖母的石蟹做法有好几种,石蟹红烧野藕、石蟹藕片汤、香辣椒丝石蟹、面粉油炸石蟹等。我最喜欢吃的还是前面的两种。本来,山里的野藕就很稀罕,能够与石蟹配伍红烧,相得益彰,那味道就更加鲜美了。不过,石蟹虽出自清澈溪流,但它身体里寄生的细菌还是比较多的。因此,在烹调之前要进行洗涮,特别是制作石蟹藕片汤时,一定要对石蟹进行高温处理,不能漤水之后就入汤。我看到祖母泡汤时,总是先将石蟹放进灼热的铁砂锅里反复爆炒,然后加入野生藕片煲制,最后才加入相应佐料,如姜丝、蒜芥等。

祖母做的石蟹藕片汤,可能是我这辈子吃的最好的汤水了。印象特别深刻的是,用石蟹藕片汤泡锅巴,所有的感官都被它调动了起来。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博大精深的汉语言是多么的贫乏!

竹虫

麒麟畈的竹子以毛竹为主,兼有笪竹、水竹、木竹、箬竹、笴竹、苦竹等。

竹子跟人一样,也会生病的,体内常有寄生虫。竹子的寄生虫都是竹蜂惹的祸。别看它非常小家碧玉的样子,祸害起竹林来,那可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每到春夏之交,麒麟畈的竹林里到处都是飞舞的竹蜂,嗡嗡交响,虽非美妙音乐,却也不难听。它们是从竹林外面采蜜归来,使出浑身解数地寻觅合适的竹子安家落户,繁衍后代。

成功入居竹筒内,竹蜂便开始在嫩竹节上产卵,不到一个星期,这些卵就孵化成幼虫,初时,还不到米粒般大小。它们附着在嫩竹筒壁上,自竹尖而下,逐节往下吃,直到坐底,即竹根部。它们不停地吮吸甘美竹汁、啃食鲜嫩纤维,吸取丰富营养。半个多月后,原先的“米粒儿”,倏然变成3厘米长的乳白色的成体了。成体竹虫白白胖胖的,圆圆滚滚的;嘴小眼细,染有黑线儿,看上去十分可爱。这些虫子,麒麟畈人管它叫竹蛆,也就是竹虫。

每年农历十月小阳春时节,生产大队便组织大批农工上山砍病竹,集中销毁,以此优化竹林,效果十分明显。少年时,我也喜欢跟大人爬山头,钻竹林,砍病竹,挣工分,更是为了得到美味的竹虫。进了竹林,我才知道病竹是十分容易识别的。它们要么竹梢枯黄,在丛丛翠绿中一眼就能看到;要么竹节变形、扭曲,甚至长得像罗汉——这也是某些景区当作自然景观的罗汉竹,实为变态,应及时清除。每每看到病竹,我就兴奋异常,使出十分力气,砍倒而后快。病竹驮回家,放在晒谷场上。我总是很有成就感地睃巡两圈,才对它们下手。先点燃一堆柴火,将病竹放在火焰上逐节烧烤。不多久,整个晒谷场上就弥漫着诱人的混合型清香。这种清香既有竹子蒸发出的气息,也有竹筒里竹虫散发的馨香。冷却后,用柴刀剖开竹膛……呵呵,那些白白胖胖的、香气扑鼻的竹虫子便展露眼前,有的还在蠕动。看着它们,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着欲望——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何况是面对如此令人心旌摇曳的美味。

由于砍伐回家的病竹比较多,取出的竹虫就不少。除了小孩子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外,剩下的竹虫当然是全家人享用了。竹虫的烹制很简单,完全没什么复杂工序。麒麟畈人吃竹虫,一般有两种吃法。一是油炸,将菜籽油放进炙热的铁砂锅里蒸去有害的成分,即熬油,再将竹虫投入热油中煎炸至微黄即可,千万不能炸焦了。煎炸好的竹虫摆放盘中,每个人可以就着盐水吃。家庭条件好的,可以讲究一些,事先制作一些可口的佐料,调和着吃。二是晒干,与鱼肉为伍,外加红椒丝、生姜丝、蒜芥等,这是最上等的吃法了。一个村庄,顶多只有二三户人家,如此讲究。特别值得称道的是,竹虫与泥鳅混煮,其汤无比鲜美。

另外,私底下女人们总是让男人多吃竹虫,说是男人吃了竹虫“管用”。

不过,麒麟畈的小孩子自有吃法。我们才没那么多讲究,简单得不得了,就是将病竹剖开,取蠕动的竹虫,用青桐叶或干莲蓬包裹起来,放在火上烧烤,一边闻香,一边叽咕叽咕地嚼食,其乐无穷,想像无边……我真想回到麒麟畈去。

野葛

现代城市里,也常有乡人叫卖野葛粉,心为所动,看了几次,然后默然离去。叫卖的葛粉,其实是用一种芭蕉类植物根茎淘洗的,看上去像葛粉,也有凉性。但真正见过葛粉的人,一望便知是假的。真正野生葛粉看上去有一种绿阴阴的光影,很吸引人的目光的,并非洁白耀眼的这种。

葛这种野生藤科植物,在麒麟畈随处可见。宽厚的叶片呈三裂,裂痕并不明显;纤维孔上有许多分布不均匀的绒毛,具有良好的吸湿作用。它的花梗纤细,簇生于花序枝节上;七月开花,紫红色,小朵儿,密集而聚;结荚累累,形若豌豆,却无实。葛藤可以攀附树枝,缠绕而上;亦可匍匐在地,纵横交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绿色大网。这张绿色大网除了山雀和小型动物能够穿透以外,人类是很难钻进去的。因此,繁茂的葛藤网络就成了一些小动物的庇护所。

麒麟畈的野葛,如果按山水分,有山葛,有水葛。顾名思义,山葛是长在山上的,水分少一点,淘洗淀粉最好;水葛是生在河边溪畔的,水分多一点,生吃时有水果味道。如果按葛所含淀粉多少来分,有粉葛,有柴葛。粉葛中淀粉含量高,是上等野生葛,比较难得;而柴葛中的淀粉含量极低,吃在嘴里也清淡寡味的,每得之,即弃之。不过,在那个食品匮乏的岁月里,即便挖出来的是柴葛,也是舍不得扔的,含在嘴里,嚼嚼也不坏,至少可以满足臆食的需求。

自古以来,野葛就被人类充分利用,譬如《诗经》涉及葛的就有近十首诗,其中《葛覃》生动地记叙和描绘了女主人公采葛、煮葛、织布、制衣、归宁的全过程——“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我们仿佛看到那个喜悦的少妇,穿上自己缝制的葛衣,在铜镜前搔首踟蹰,打算回家探视父母——这样的心情是何等的幸福与满足啊!

小时候,我经常随大人到山野里采葛,感受到许多做人的道理。乡下人采葛是有讲究的。这种讲究体现了今天的生态平衡、可持续发展的理念,与捕鱼、狩猎一样,自觉地遵守“猎杀不绝”的传统规矩。如果遇到大范围的野葛丛生的地方,首先要将密集如网的葛藤刈断,并摘去宽大的叶片,留取葛藤,用于编织藤鞋或搓绳索;然后选择粗藤茬,觅其蔸,开挖……取出粗壮的大块根茎后,尽量把尚有根须的藤茬或藤蔸,以及葛藤,回填到泥土中,以便来年生出新葛。

如果在路途或河堤上遇到一二棵野葛,我们就顺着藤蔓找到葛蔸处,抄一根木棍子或竹签,不停地刨土,剜根。一般来讲,不论大小、好歹,总是有收获的。而后就水洗一洗,生吃,感觉非常好。这种意外的收获,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果了腹,填了肚子。那个时候,我们麒麟畈的小孩子个个肚子里仿佛有无数饥饿的虫子,时刻准备武装暴动。

炎热的夏天,祖母为了让我身上少生痱子,每隔几天就用开水冲一碗葛粉羹让我喝下去。这种野葛粉冲的羹还真管用,清热、祛火,增强了我的体质。

年少不知味,老来常怀想。如今,每到炎夏,我就想起麒麟畈的野葛粉来。那真是好东西,想想,过过瘾,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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