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无处可逃

2012-05-08纪江明

文学港 2012年3期

纪江明

我是黄昏时分到栝州的。

一走出车站,我就发现自己迷路了——在黄昏的暮霭里,我印象中的栝州,像一团被下足了发酵剂的面粉,往四周膨胀了好几倍,那些耳熟能详的楼房、街道,像一副哗啦啦洗过重新码放的麻将,早已面目全非。而我记忆中的人,像这个时候的太阳,也早已面目模糊隐入了城市建筑的巨大投影里。

当晚,我在丽阳门公园的亭子里蜷宿了一夜。第二天,我漫无边际地四处游走,像一个无所事事的流浪汉。我身上的衣裤是10年前的,仿佛明代的人到了清朝,与满街的服饰格格不入。但这不是我所考虑的,现在的我急需找到一个落脚之处,然后是一份可供果腹的工作。我看到一家外买店招送货工,试着凑上去。来栝州几年了?有暂住证吗?老板只问了两句话,就像见了苍蝇一样把我赶了出来。

我继续沿街踯躅。经过一家房屋介绍所时,我突然想起来,10年前我离开这里时,刚刚向房东陈金宝交过1年的房租,而且,我的一应家当就扔在他那儿。家当就算了,除了彩电,都是一堆零碎。10年前一年的房租,总抵得上现在一个月房租吧,我欣喜地想,1个月时间,应该够我喘过气了。

但我走到记忆中的城北白云村时,根本辨不出东西南北,这里已经与城市连成了一体,成片的土木瓦房和零落点缀其间的3层小楼,被一排排整齐划一5层楼房取代,村西原先一眼望不到头的蔬菜大棚基地上,一片高低起落的红色的楼群正在拆除脚手架。

我在路口东张西望,看到一个盘着发髻的老婆婆坐在门口剥毛豆,就走过去问陈金宝的家在哪里。陈金宝当年是白云村有名的塑料大棚蔬菜种植户,家里还有辆农用四轮小货车,闲时跑运输。陈金宝率先在村里盖了3层半的小洋楼,我租他家的一间房子,一住就是6年。

但眼前这位60来岁的老婆婆却根本不知道陈金宝。她手举着毛豆秆,侧着半白头发的脑袋,想了半天,说我们这里没这个人。这不可能,陈金宝是家喻户晓的能人,我猜想,老婆婆可能是新来的保姆,就准备去问别人。老婆婆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叫住我说,你不用去问了,我在这呆了6、7年,真的没这个人。我一听,停住了脚步,老婆婆说得斩钉截铁,难不成陈金宝一家早就搬走了?我迟疑了一下,问,叶小梅知道吗?

这就是她家,老妇人诧异地说,你认识她?我说我是她多年前的熟人。说着,我把名字告诉了她。老婆婆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说我怎么没见过你。我说我一直在外地。老婆婆朝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在这等着,我打电话问一下。过了一会,她走出来,热情了许多,客气地把我让进门,在沙发上坐下等。

叶小梅很快就过来了。甫一照面,我们都愣了一下。

你出来……回来了?叶小梅搬了张凳子,在我斜对面坐下来,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游移不定,好像在判断我是不是冒名顶替者。

是,是,我嗫嚅着,站起来,又坐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拼命点头。

你,什么时候到的?叶小梅似乎也一下找不到话。

昨天,哦,刚到。我语无伦次地回答。

快中午了,吃完饭再说吧。叶小梅看了一眼一旁低头剥豆却竖着耳朵的老婆婆,吩咐说,何嫂,去菜场买一刀猪后腿和一条鲤鱼。

金宝哥呢,他不在家?何嫂走后,我瞅瞅四周问。

叶小梅听了我的话,一口气似乎堵在喉咙,喘不过来,许久才红着眼圈说,你金宝哥不在了,你走的第二年,他开车出了车祸。

我的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一下子找不到词。刚才叫何嫂的老婆婆不知道陈金宝是谁,我心里就疑窦丛生了,只是没料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作为年龄相仿的房客,为避免瓜田李下,当年我与叶小梅接触甚少。房租我是递到陈金宝手里的,这下我犯难了,心里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好。

要不,你先在我这儿住下来?叶小梅看了看我脚边的提包,又看了看我身上那一套滑稽的衣服,迟疑着说,我这刚好有间房空着。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饥肠碌碌的乞丐问人家讨一碗残羹冷饭,人家却慷慨地递过来一张百元大钞,我愣怔地看着叶小梅,十年不见,当年柔弱的居家小媳妇,变成了一个健壮的中年妇女,这让我感到陌生而紧张。

你先坐会儿,我上去收拾一下房间,叶小梅利落地站起来说。

这顿饭吃得我五味杂陈。可能看出了我的无所适从,也可能是为了消除十年未见的隔膜,吃饭的时候,叶小梅一直说个不停,把十年来白云村的变化讲述了一遍。何嫂几次插嘴探问我的底细,都被叶小梅支吾过去。叶小梅说话時,不断地催我吃猪肉和鱼,不停地给我倒酒。叶小梅开了一瓶绍兴花雕酒陪我,喝到后来,她问我,吃猪腿和鲤鱼知道什么意思吗?叶小梅这一句把我问住了。我看了看何嫂,她也一脸茫然。叶小梅满脸认真地说,猪腿是把以前的一切踢开,踢得远远的,鲤鱼意味着以后的路很长,所有的坎都能跃过去。说完这番话,叶小梅又问我,你杯中什么酒喝得出来吗?我摇摇头,一个人10年滴酒不沾,除了白开水,什么也品不出来了。

真的不知道?叶小梅抿嘴笑笑说,这是你以前留下来的那坛三两半药酒。

我喝得酩酊大醉,倒头睡下去,就像死去了一般,毫无知觉。等我醒过来时,何嫂像白日撞见鬼一样大叫起来,啊,你终于醒啦,你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两天两夜。何嫂看看我,又看看叶小梅,说,我都给你吓死了,你怎么像牢里刚放出来的人一样。

何嫂这口无遮拦的一句话,说得我和叶小梅不约而同怔了一下,我们彼此看了看对方,不约而同地哑然失笑。

叶小梅让我跟着她们吃饭,还借给我3000元钱。她安慰我说,多个人多双筷子,你先安下心来。

我哪里安得下心?我买了一辆自行车,紧踩快蹬,像一只落单的鸭子,在栝州满街乱转。

这天晚上回去,何嫂已经烧好了饭菜,正从柜里往桌上拿碗筷。我赶紧上去帮忙。何嫂低声问我,怎么样,有眉目吗?见我不吭声,何嫂就说先吃饭吧。

坐下来我才发现,还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陌生男子坐在饭桌上。叶小梅对我介绍说,这是陈兵。然后对陈兵说,这是老纪,租在4楼。我对陈兵笑着点了点头,端起碗吃饭。叶小梅指了指搁桌上的药酒,问不喝点酒?我说我吃饭吧。陈兵问这是什么酒,叶小梅说是三两半药酒。陈兵说我来一杯吧。何嫂在一边插嘴说,这是老纪自己泡的,陈了10年。我听出了何嫂的言下之意。但陈兵没听出来,说10年陈酒我更要喝了,就把碗里的酒倒给叶小梅。陈兵咂了一口酒,说口感不错,就是药味浓了点。药酒嘛,我笑笑说。老纪在哪工作啊?陈兵用调羹将十几粒花生米舀进嘴里,边咀嚼边问。我正在猜陈兵跟叶小梅的关系,不会是房客,房客不会那么自然把杯中酒倒给叶小梅。也不是亲戚,亲戚的话堂弟堂姐外甥姨妈早称呼开了。陈兵问话的语气居高临下,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偷偷地觑了叶小梅一眼。

老纪以前在外地工作,叶小梅接过话说,前几天刚回来发展。

吃完饭后,叶小梅和陈兵去了5楼。我帮何嫂一道收拾碗筷。何嫂好打听,她可能从叶小梅嘴里知道些什么,刚开始对我有些轻慢,但几天下来,似乎改变了对我的看法,神情热络了许多,说话间对我充满了同情和鼓励。

不要心急,找工作,就像男人找老婆,女人找老公,讲的是缘分,强求只会让自己火烧乌龟肚里疼,难受说不出。何嫂说这话时,朝门外睃了一眼。

我准备到市区再转转。好多天了,我一直找不到心仪的工作,我看中的工作,人家嫌弃我;人家相中了我,开出的工资不够付房租和一日三餐。我想过了,再找不到合适的活,我就去踩黄包车。

出门上了中山街,往前骑了十几米,经过那片红房子时,我停了下来。这些天我只顾匆匆往市区跑,没留意这里,以为是一个新建小区,这会儿我看见围墙已经合龙,几个民工正在给大门门楣贴字——栝州职业技术学院。

我走到那个正在指手画脚的光头身边,递过去一支烟。光头疑惑地看着我。我就住对面,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烟,搭讪说这所学校以前没听说过,是新建的?光头吸口烟说,房子是新的,学校是旧的。见我一头雾水,光头得意地笑了,商校、农校、林校听说过吗,拼到一块了。这三所学校我知道,都是栝州有名的中专,我继续搭讪说。中专谁还去读,光头几口就把烟抽到了屁股,扑地把烟头吐到地上,现在只要有钱,傻瓜都能上大学。我赶紧给他续上一支烟,说三所学校并在一块,规模不是很大了?大学大学,规模当然要大,听说有将近一万人,光头嘴巴咬着香烟,骂骂咧咧地说,每人5000元学费,他妈的比贩毒还赚钱。有这么多人?我指指大门两边一排正在安装卷帘门的格子间问,那是店面房吗?光头正用手捂着一只眼,比划着学院那几个字排正没有,闻言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又瞥了一眼我的自行车,问你想开店?不是我,不是我,我看出了光头眼里的不屑,忙又递过去一支烟说,是我老板,是我老板。那要叫你老板赶紧找关系,光头认真地说,问的人很多,门装好就可以出租了。

我拉起车子就往回骑。刚才光头说的学生数把我吓了一跳,我感觉好像有一道光突然在我脑里闪了一下,当年我就读的师范学院,3000来人,毕业那年搬到郊区新校舍,学校对门的村子,几乎家家户户开了店,坐在家里就当了老板。如今,10000个人麇集到白云山脚,还不要把这一片闹得翻天。

我把自行车往门边一靠,顾不得上锁,就进门往楼上跑。我要找叶小梅商量,把学院的门面房租下来。也许过了今晚,就没机会了。

但我刚一进门,就被何嫂给拦住了。我正要说话,何嫂嘘了一声,手指指楼上。

我听到了五楼叶小梅和陈兵激烈的争吵声。何嫂把我拉进厨房,我说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吃要好菜,喝要好酒,好什么好,何嫂撇撇嘴说,快四十的人,还没个定笃的工作,一看就不是个好人。说者无心,听着有意,何嫂的话说得我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何嫂没注意到我尴尬的表情,只管说下去,我早就看出他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小梅真是鬼迷了心窍。

到底怎么回事?我忍不住问,没想到这一问,像拧开了水龙头的阀门。按何嫂说,叶小梅这些年在男人身上吃了很多亏。在陈兵前,叶小梅有过两个男人,一个是来自郊区的电工,技术不错,都在大工地接活,跟叶小梅来往一年多,没往里拿过什么钱,说是工地结款慢,后来债主找上门,才发现是个赌鬼。第二个是来自邻县的出租车司机,这个比第一个好,有钱给叶小梅,但两年下来经常不着家,说是跑长途,后来发现在邻县有家室。陈兵是市区人,没结过婚,也没固定工作,说跟一帮朋友做生意,没一样干得成。钱是有拿进来,但今天给你100,明天就要问你讨500。这一两年叶小梅房屋出租的那点钱,都折腾在他身上了。他能做什么生意,纯粹是在骗钱,何嫂鄙夷地说。

我突然醒了过来。

我是被女人的哭声给惊醒的。

我听到楼上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楼上正是叶小梅的卧室,晚上我帮何嫂拾掇陈兵的衣物时进去过。哭声时斷时续,似乎是捂住嘴发出的。我听了一会,心里升起一股疑雾,难道叶小梅表面决绝,内心还是不舍?

第二天,曙色刚刚擦亮窗户,我就起床了,我决定硬着头皮也要找叶小梅谈,我身无分文,又举目无亲,叶小梅是我唯一的稻草。这个机会不抓住,我也许今后就要沦为“苦力”了。

令我意外的是,叶小梅正在厨房跟何嫂一起拾掇早餐,我进去时,不知正说到什么,两人笑得东倒西歪的,仿佛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女。我特地盯着叶小梅的眼睛看了一眼,似乎很正常,没有我想像的红肿,眉宇之间清清爽爽的,也没有失眠留下的憔悴。

你们早,我走过去招呼。叶小梅情绪不错,看来起得早不如来得巧,我的心里升起了希望的曙光。你也早啊,我们今天都赶到一块了,叶小梅把冰箱里的剩菜端出来,说,何嫂要去白云寺上早香,我要去诸暨接小海,放假了,他要我带去杭州宋城乐园玩。

我慌了,叶小梅这一去,起码要三五天,等她回来,黄花菜都凉了。情急之下,就说我,我有事,要跟你商量。我这句话说得磕磕绊绊的,叶小梅怔了一怔,不由自主看了一眼何嫂。何嫂瞅瞅我和叶小梅,说我去买几根油条。

何嫂走后,我鼓起勇气,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说话时,我心虚地低着头,不敢看叶小梅。一分钱难倒三尺汉,最让人难堪的,莫过于开口向别人借钱。长这么大,我惟一一次问别人借过钱。说来也巧,那个人就是眼前的叶小梅。那时我在青年报当记者,被临时指派去宁波采访省大学生运动会。去财务支钱时,出纳因父亲车祸请假去了医院,而我身边都是一帮“月光族”,无钱可借。无奈,只好向我的房东求援。不想,陈金宝去了温州,只有叶小梅在家。她刚刚生了小孩,深居简出在三楼带孩子。我上楼时,叶小梅正给小孩哺乳,可能不提防有人会突然闯进来,她的胸襟敞开着,两只鼓胀的乳房都露在外面。我尴尬得涨红了脸,恨不得有土行孙的遁地术。叶小梅先吃了一惊,迅速侧转上身拉起衣襟,待看清楚是我时,吃惊变成了尴尬,脸色也渐渐洇红了。好在她怀里的陈小海适时地哇哇大哭起来——刚才叶小梅转身幅度过大,拨出了他含在嘴里的乳头。叶小梅一边哄小海,一边问有事吗?我这才获赦似地反应过来,结结巴巴把借钱的事说了。叶小梅听完我的话,手里拍抚着小海,沉吟着不表态,这让我又一次尴尬得红了脸,比刚才看到了她两只雪白的乳房,又要装做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更难堪。我以为叶小梅恼怒我偷窥了她,就挤出个干巴巴的笑脸,准备后退。你等一下,叶小梅叫住了我,家里现金都给金宝带走了,我去隔壁五婶借借看,她开店,应该有现金。叶小梅这样一说,我又一次如获大赦。

但这次不同上回。借钱要有充足的理由,要有明确的还款时间。人家肯拿钱出来,理由是其次的,还款时间和还款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我偷偷地瞥了一眼叶小梅,赶紧躲开了目光。叶小梅正看着我,目光却不在我脸上,那神情好像在沉思,又似乎心不在焉,想到了别的事情。我低头坐着,大气不敢喘,仿佛刑场上引颈受戮的犯人,既静默地等待那告别一切的咔嚓一刀,也焦急地企盼那起死回生的一声刀下留人。

总共要多少钱?叶小梅轻声地问。

叶小梅先去找了她的顶头上司——食堂的王事务长,王事务长带她去找建筑公司的李副总,李副总找到学院基建处赵处长,赵处长又找到学院总务处叶处长。叶处长直管店面出租事宜,叶小梅以为见到了真佛,左手两条中华,右手两瓶五粮液酒,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让我陪着,敲响了他的家门。因为赵处长打过招呼,叶处长就很热情,说他跟叶小梅五百年前是一家,他这里肯定没问题,但他缓缓口气又说,想租店面的人很多,最好再去走一下分管总务的钟副院长,让他打个招呼下来。

就又回到起点,再来一遍。叶小梅去找王事务长,王事务长带她去找李副总,李副总去找建筑公司的丁总,丁总去找钟副院长。未料,钟副院长出国了,要一个星期后回来。

等待的日子让人坐卧不宁。我每天上午、下午都去学院门口,蹲在对面的树荫下,盯着那一排店面,一呆就是老半天。看得出来,围墙里面的工程正进入扫尾阶段,搅拌机、挖掘机等大型车辆不断地往外撤,一车又一车的桌凳往里拉。我紧张地盯着每一个走过店面门口的人,生怕他突然停下来,掏出钥匙就把店铺的卷帘门打开。车出人进,每一个人的脚步,每一辆车的轱辘似乎都碾在我的身上。

这天黄昏,我从学院门口回来,发现叶小梅已经回到了家,正坐在厅堂的沙发上,跟一个人聊着话。何嫂正往胳膊上套袖套,我紧走几步,准备过去帮衬,被叶小梅叫住了。这是王事务长,我的领导,叶小梅满脸笑容地说,边示意我坐下。事务长,这是我跟你提过的表弟。表弟?我先愣了一愣,但随后会意了,忙弓着身子,握着事务长的手用力地晃一晃,你好,你好,我姐经常提起你,说你人很好,帮了很多忙。我这样说,叶小梅和事务长都很高兴。叶小梅恭维说,事务长海量,等下你要多敬他几杯。事务长嘴里谦逊说哪里哪里,眼睛迅速瞟了一眼厨房,好像对这顿晚餐充满了期待。

王事务长果然海量。刚开始他还推辞几下,后来就放开了,我和叶小梅敬的酒,都一口就直落了喉咙。他不但酒量好,胃口也好,喝酒吃菜两不误,还反过来劝我们吃菜。我和叶小梅小心翼翼地陪着,一看他的酒杯空了,赶紧倒酒,等他夹了几筷子菜入嘴,瞅准时机举过酒杯敬酒。

酒过三巡,事务长寸草不生的头顶上,冒出层层蒸汽,说话也像东北人卷起了舌头。我正要给他续酒,叶小梅在桌下踩了我一脚,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要让他喝好,但不能喝倒。看事务长的身胚和面相,就知道他是个贪杯之人。不过,一般这样的人直爽,好面子,如果答应帮忙,就不会虚与委蛇。

叶小梅把事务长的酒杯轻轻拿开,说,事务长,酒喝了吃点粥吧,养胃。

好的,好的,事务长点头说。

喝粥的时候,话题就自然转到了店面上来。你放心吧,我会帮你盯牢的,事务长对叶小梅拍胸脯说,公家不同私人,钱多钱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关系。那是那是,我和叶小梅鸡啄米似地点头附和。叶小梅笑着说,我一个农村妇女,既没文化又没钞票,哪来的关系?还不是要靠你帮衬。叶小梅喝了一瓶花雕酒,脸上红彤彤的,说话时脸上露出一股娇憨。事务长看了看她,放下筷子,哈哈笑着说,你这幢房子,怎么也值个二三百万吧,我那三室一厅与你一比,跟乞丐差不多,你这是富人在乞丐面前哭穷啊。

我们都被事务长的诙谐给逗笑了。

离席走到厅堂,叶小梅泡了茶递给事务长。怎么,不带我参观参观你的别墅?王事务长环顾四周,往楼梯看了看,饶有兴致地说。

叶小梅领着事务长上楼了,我忙着帮何嫂收拾桌子。手机突然响了。我吓了一跳,手里端着的菜差点倒掉。叶小梅借我钱的第二天,我就买了手机,但都搁在裤兜里,没敢让叶小梅和何嫂看见。买手机是为了找工作,但从来没人给我打过电话,连打错的都没有,我也从没往外拨过电话,因为没人可打。

是小区一个纯净水销售点打来的。我想起来,前些日子我去应聘过,老板让我回来等电话。老板问清楚我在哪里后,让我马上过去一下。我犹豫着,听老板口气,是要招聘我。如果早几天,我可能跑得比飞还快了。何嫂在边上看出我的首鼠两端,说你不妨先去看看,录用你,就先干着,做两手准备。那个老板我认识,是村长的侄儿。

销售点就在叶小梅房子后面几排,老板三言两语就决定聘用我。带钱了没有?老板问。我不解地看着他。三轮车押金1000元,矿泉水押金500元,老板说,工资按计件日清,一桶水1元钱。我瞥了一眼旁边停着的破三轮车,新的也就值个300元,就问押金怎么退,老板说不想干了提前三天讲,不讲没得退。我说我有可能干个十天半个月就走。我这样说,老板愣了一下。其实我已经看出来了,老板急等人,这辆破三轮我很眼熟,骑着它穿梭在小区送水的,是一个鸡胸男人,可能刚刚撂了挑子。

半个月就半个月吧,老板咬咬牙说,到时我一准把押金退给你。

好吧,我说,我明天早上过来。老板急了,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今晚就有好多地方要送,要不你先把身份证搁我这。我摸摸口袋说,钱和身份证都没带。我说了一半实话,身份证在我口袋里,钱却藏在房间的席子底下,不敢带在身边,那可是救命钱。我看着老板抓头挠腮的样子,就说,我就住在前面,叶小梅知道吗?老板先是眼睛一亮,后又满脸怀疑,说我怎么没见过你。我说借你电话用一下,就拨叶小梅手机,响了许久没人接。我又拨她家里电话,又响了许久,却是何嫂在一楼接了分机电话。

我按照老板提供的名单,送出了35桶水。回到销售点,老板当场把“脚费”给了我,我小心翼翼拿着3张10元和1张5元面值的钞票,突然感到眼睛酸了一下,钱真是好东西,有它的时候,你当是纸,没它的时候,你才会当它是钞票。

我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花了不到2个小时,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正在准备收工的老板,这一片村改社区,已与城市连成一体,像叶小梅这样的排屋,越来越受到在城里上班的外地人的青睐,如果学院再进入,那这一片桶装矿泉水的销售也会翻跟斗上去。看来这白云小区是一块福地,我想我误打误撞,来得正是时候。

我正要离开,被老板叫住了,他说刚接了个电话,前面一排有人叫水,你顺路,车骑去帮我带一下,老板说,空桶明天再拿过来。

我把水一口气扛上四楼,换下空桶,等着主人给钱。这是一位年龄在30至40岁之间的少妇,穿着一件黑色的睡衣,领口开得很低,肤色白得刺眼,我睃了一眼就不敢看了。她先拿了一张50元,我说找不出。

女人回头在抽屉里翻了半天,找出几个硬币,递给我,递到一半,迟疑地停住了手,她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我以前认识的,纪老板?老纪?我是阿虹啊。

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阿虹。其实,在她叫出纪老板三个字时,我的脑里电闪雷鸣,也认出了她。

我最初遇到阿虹,是在天上人间歌厅。

那时,我和王才从报社出来,合伙开盛世经典广告公司已经将近两年,公司客户都是土管、城建、烟草、银行、房地产等有钱的单位。接待客户,我们通常先在酒店吃饭,饭后去歌厅唱歌跳舞。

歌嚎得差不多了,我们开始跳舞。嚎歌是前奏,是铺垫,跳舞才是目的。

问题出在跳舞上。王才他們进去后,阿虹把一块西瓜用牙签戳了送到我嘴里,问老板跳舞吗?这一晚她就这句话主动,我仔细看了看阿虹,今晚她梳了两条辫子,穿着一件碎花白底的连衣裙,打扮得像邻家小妹一样。

跳,怎么不跳,我意味深长地说,我的舞技保证你满意。

那我去叫一个来陪你跳。阿虹未等我反应过来,灵敏地起身,几个箭步就出了门。过了一会,领头的妈妈带了一个小姐敲门进来,满脸歉意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阿虹只唱歌不跳舞的,我给你换一个,换一个。说着,就把身后的小姐推到我面前来。

放屁,王才刚好从里间出来,他呵斥妈妈头说,做小姐不跳舞,你把我们当二百五啊。

过了一个星期,我们又去了天上人间,我偏偏点了阿虹。我原先满肚子的气变成了好奇。我不相信阿虹只唱歌不跳舞。

让我哭笑不得的是,阿虹对我的印象有如水过鸭背,她显然记不起我是谁。当宾主各就各位坐定,开始点歌时,我叫了一下正在摆弄点歌键盘的她,让她帮我点郑智化的《水手》。点完歌回到我身边时,她惊讶地问,老板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在阿虹身边坐下。她故伎重演,用牙签戳了一块西瓜,就要送到我嘴里。我没上当,一把就拽住了她的手。阿虹慌了,另一只手拼命来掰,我把另一只手盖上去,把她的两只手握得纹丝不动,故意问,你是不是想问我要不要跳舞?阿虹点一下头又赶紧摇头,嘴里咝咝地抽着气。我说,看你往哪里逃,我今天一定要和你跳舞。阿虹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圈里湿湿地打转。她突然一个低头,狠狠地在我手上咬了一口。

就这样,我和阿虹较上了劲。近一年时间,我一有客户就往天上人间带。每次都点阿虹,都多给100元小费。从老板到领班,从妈妈头到小姐,我差不多都混得脸熟了。所有的人都把阿虹看成了我的人,也把我看成了阿虹的固定客人。事实上,这个时候,我的兴趣已经转移了。我最关心的是,作为小姐,阿虹为什么只唱歌不跳舞?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揭开这个秘密。

又过了几天,我去天上人间,我和阿虹不知怎么聊到了生日,周围几个小姐说阿虹过几天就生日了,怂恿我掏钱做东。我说好啊,纪老板钱不多,过个生日的排场还是撑得出来的。几个人就天花乱坠开始盘算,说到朵朵鲜定999朵玫瑰,到老艺人蛋糕坊定做能躺两个人的蛋糕,到国际大酒店顶楼旋转餐厅定位子等等,你一言,我一语,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像喝了酒一样。

所有的人都当这是一个玩笑,说过就当算了。那天星期六下午三点左右,手机突然响了。我不想接,但又不敢不接,万一是重要的客户打来就麻烦了。我睡意朦胧地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谁啊?我带着不耐烦问。

纪老板,你今天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我沉吟着,在脑里努力搜寻打电话的人是谁。

对方见我支支吾吾不吭声,就说,我是阿虹。我闻声身子一耸,像对折的纸忽然打开,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睡意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今天、今天是你的、你的生日?我结结巴巴地问,想起了几天前的玩笑。

你忘了,我可是记得你说过的话。

没忘,没忘。我急忙说,心里却想,不会真的要我带去酒店过生日吧,客人和小姐见光死,给熟人看到,岂不是要笑掉大牙。

那你过来,把我带去,今晚我可是吃定你了。我的姐妹到了地方再通知,阿虹不容置疑地说。

我过来?我又没车,要么你打的到哪里会合吧,我犹豫说。

怎么?怕我设圈套打劫你啊,没诚意就算了。

好吧,等会儿我过来。我发现阿虹说话的口气跟平时判若两人,步步紧逼,我没有退路,只好应承,你住哪里?

我万没想到,阿虹居然也租住在白云村,好在她的房屋在村东,进出走大洋路,我租的房子在村西,出入走中山街。阿虹住在三楼,我本想打电话让她下来,但想到女人磨磨蹭蹭,我在楼下转悠,如果给村里的熟人看到,传到陈金宝他们耳里,那就有得话说了。

我敲门进去,眼前的情景让我愣住了,阿虹已经烧了一桌的菜,桌子中间摆着一只蛋糕,桌上搁着两副碗筷。

帮我点蜡烛吧。阿虹注意到了我惊愕的神情,狡黠地笑着说。

就我们两个?我傻乎乎地问。

“你是不是包过小姐又被卷走了钱?”

我无法回答叶小梅的问话。

我愣愣瞅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个问题。租店面跟我是否包过小姐,是否被她卷走钱有关系吗?如果我不能说清楚这件事,店面就不要了?叶小梅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版本?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在店面租赁有眉目的时候提出来呢?你相信这些话吗?我挣扎着问叶小梅。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叶小梅紧紧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伸长脖子,张了张嘴,但像鸭子咽糠,发不出声。叶小梅的神情有些凄厉,有些决绝,好像发现丈夫出轨的妻子。

我想解释,但我不知从何说起,相同的话,10年前我已经像祥林嫂一样讲了不下一百遍,但没一个人相信。叶小梅让我住下来,我以为她是惟一信任我的人。

我缓缓地站起来,像盲人一样摸索着走下五楼。

整个下午,我像疯了一样,蹬着三轮车,满小区送水。时令已过了立秋,但天气仍燠热难耐,阳光照在水泥地上,蒸腾起一股股热浪,烤得人全身汗湿,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黄昏时分,我拉了满满的一车空桶回到销售点,老板对我的表现十分满意,我暗算了算,我今天送了150多桶,这一算,我吃了一惊。

老板又递给我一张送水单子,说,这女人很奇怪,昨天晚上刚刚送过的,又要送了,还问了关于你的很多问题,她是不是看上你了?

才两天就撞桃花运了,老兄你行啊,老板猥亵地拍拍我的后背说,别傻愣着了,有句话怎么说的,花好摘时千万别手软。

我知道我无法逃避了。

我不想回忆过去,因为往事不堪回首。但那个夜晚是我生命中的分水岭,我想,即使到了齿没发落的耄耋之年,我也不会忘记那个命中注定的夜晚。

一桌的菜没动几筷子,四瓶葡萄酒却不知不觉见了底,阿虹讲述的故事也到了尾声。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时,头脑里嗡嗡的,像有万千只蚊子在起舞。我想不能再听下去了,这样的故事让人太过伤心和无奈。原本是其乐融融的四口之家,父母务农,父亲间或出去打打零工,女儿在镇里服装店当售货员,儿子读书。某一年却遭覆顶之祸,先是父亲失足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后是母亲查出了尿毒症。女儿就出来打工了……极尽欢颜,省吃俭用,每月寄回去4000元,堪堪付透析的钱。

我刚站起来,阿虹从身后把我抱住了,她的嘴唇在我耳边吹气若兰,纪老板,你是好人,不要走,今晚我要陪你跳舞……

凌晨,我被阿虹的抽泣声给惊醒了。怎么啦?我轻轻地搂过她,心里升起一股爱怜。刚才上床前,阿虹说我是好人,说得我脸上烫了一下。这几年我喝酒打牌唱歌跳舞,偶尔还行点小贿,虽然我敢对天发誓自己不是坏人,但要称好人就心虚和汗颜了……我也从没跟小姐过过夜,今晚我之所以留下来,不是阿虹的悲惨故事打动了我,而是我欣赏阿虹出污泥而不染。

我,我梦见了父亲回家了,我母亲她,她不行了,阿虹将头埋到我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傻瓜,梦都是反的,我轻轻地拍着她后背,安慰说。

纪老板,你再要我一次吧,我过几天就去广州了,阿红呓语般地说。

我吃了一惊,拉亮床头灯,从床上坐了起来,问,去广州?

医生建议我母亲换肾,要30万,我父亲赔款15万,我要去挣另外15万。

怎么挣?广州小费高一点?

过了今夜,我就是一个真正的小姐了,阿虹神情凄然地说。两行眼泪沿着鼻翼,缓缓地流了下来。

我又一次站在阿虹的租房门前。

我敲门的手举了几次,都放下了,我还是没想好怎么面对阿虹。昨天,我在她面前矢口否认自己的身份,一是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细想,二是我想彻底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我不求显达,不求富贵,只求温饱无虞。

我犹豫着,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别磨蹭了,快进来吧,阿虹含嗔说,你真想躲着我啊。

放下水桶,我愣住了,阿虹已经烧了一桌的菜,桌子中间摆着一只蛋糕,桌上搁着两副碗筷。

你忘了?你告诉過我的,今天是你的生日啊!阿虹说,你先去冲个澡吧。

喷头的水从上面撒下来,冲去了我一身的汗水,也冲去了我眼里源源不断流出的泪水。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流泪了,因为我在拾里荒劳改农场已把眼泪“透支”光了,仇恨的泪,后悔的泪,疼痛的泪,伤心的泪,委屈的泪,在我夜半梦醒时,像蛇一样缠绕了我10年。

曾经,我对阿虹充满了怨怼和后悔。

在得知阿虹要去广州后,我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攫住,心里慢慢升起一丝酸楚。我仿佛看到她穿梭在羊城的灯红酒绿中,周旋在脑满肠肥的男人间。酒,喝得酩酊大醉,歌,唱得婉转凄切,舞,跳得……我不敢想下去了,心里的酸楚涌上喉咙,变成了满嘴的苦涩。

清晨时分,我和阿虹又做了一次,我们像一对溺水的男女,紧紧地抓住对方,仿佛一松手,此生就永别了。当高潮像洪水一样漫过来时,我做出了一个悲壮的决定。

我瞒着王才,从户头上提取了15万元,借给阿虹。过了几天,阿虹就回去了。后来她有没有等到肾源,她母亲有没有做手术,我就不知道了。

借钱一事,事后我向王才做了解释,并道了歉。王才盯着我看了许久,面露不悦道,法人代表是你,股份也是你多,你要借钱,自有你的道理。不过,作为兄弟,我奉劝你一句,我们都在逢场作戏,风月场上的事都不能当真。过后几天,我去深圳参加广告博览会,观摩新型广告材料。这次我们承接了烟草公司和建行投放在火车站和过境公路上的高炮广告,因为喝酒唱歌跳舞,搞定了经办的办公室主任,广告款提前打到了账上。等我深圳回来,就可施工了。但我一到公司,就傻眼了,王才把账上的80万钱全部取走,人间蒸发了。之后,我到处筹钱,甚至想把借给阿虹的15万拿回来,但所有的人一夜之间,都像我一样成了穷光蛋,不是说刚刚买了房,就是刚刚借给了人。见我无力回天,烟草公司和建行一纸诉状,把我送进了拾里荒劳改农场。整整10年,没有人来探望过我。前几年,我还心存幻想,那个可恶的王才会不小心露出马脚,我的冤情终于水落石出。我也曾期盼过,阿虹有一天会出现在我面前,与我隔窗泪眼相望……

我恍惚着从卫生间出来,坐到桌边。我们互相凝视着,同时说出了一句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都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我不应该拿你的钱。听完我的遭遇,阿虹泪流满面地说。

我也有一肚子的疑问,阿虹的母亲怎么样了,当年那一拨小姐,应该早就“退休”了,阿虹怎么还在栝州?我正要开口,手机响了。

电话是叶小梅打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她和何嫂久等我不回来,以为我不辞而别了,到我房间一看,东西还在,她和何嫂就找到售水点,从老板手里要来了我的手机号码。但当时我不知道这些情况,愣了一下,更让我心内惊诧莫名的,是叶小梅说的话,叶小梅语气柔和地说,老纪,你怎么还不回家吃饭?钱我借来了,我们商量一下店怎么开吧。

挂掉电话,我像鸭子被雷击了一样,半天回不过神来。叶小梅冰火两重天的态度,令我如坠五里云雾,辨不清东西南北。中午,我从叶小梅的5楼走下来时,说实话,我很想拎起包离开她家,但茫茫栝州,我又能去哪里?我只能用不停地奔跑,用大汗淋漓来忘掉一切。在来阿虹这里前,我心里已彻底放弃了店面,我想,在现如今的困境下,做个送水工也不错。

但叶小梅的这个电话,让我古井无波的心里,又开始死水微澜了。阿虹看出了我坐立不安,说,很急吗,吃了饭再走吧?

叶小梅和何嫂坐在饭桌旁,正默默地等着我。

坐下来我才发现,面前的酒杯已经斟满了酒。

叶小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异常,她见我坐下,扬扬下巴,示意我喝酒吃菜。何嫂问我,送水怎么那么忙。我说忙好啊,今天我赚了150多元。何嫂说怪不得,连吃饭都忘了。叶小梅说快吃吧,菜都凉了。

话进入了正题。叶小梅问我准备开什么店。我说一是文具等学习用品,二是食品饮料等。叶小梅问两者有什么利弊区别。我说这些天我了解过,文具要自己到义乌小商品市场去批发,要付现金。食品饮料大部分批发商会送货上门,还可以铺货。叶小梅不懂铺货什么意思,我说先卖后结账。叶小梅说那我们开食品饮料店。叶小梅一句“我们”,说得我愣了一下。

叶小梅好像看出我的心思,就说出了她的想法。叶小梅说钱她借来了,但不是给我借的。她的意思是店铺她和我共同经营,赚来的钱先还债,以后赢利再分成。

叶小梅的想法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来的思路是借鸡生蛋,店铺租金和进货资金加起来15万够了,每月提留利润还借款和利息,差不多两年可还本付息,也就是说,两年后,我就成为拥有15万资本的小老板,到那时,我就无须仰人鼻息和寄人篱下了。现在按她说的,那我就被“绑”住了,两年后如果提出走,叶小梅一分钱不给我,我也有苦说不出,有冤没处伸,因为我一分钱也没投入。

叶小梅好像又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中午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猜疑……我之所以要一起开店,是工地那边活结束了,另外……叶小梅停了停,似乎犹豫下面的话该不该说。依我说吧,何嫂忍不住接过了话,钱还是女人管好,男人都是吃了这顿不管下顿的。

看得出来,何嫂这话说到了叶小梅的心坎上,她感激地看了何嫂一眼。又或者,叶小梅这个“合伙”开店的想法,就是与何嫂合计出来的。

吃完饭,叶小梅未等我首肯与否,就匆匆出门去接小海了。小海放假未去成杭州,回来后摔盘打碗的,闹了几天脾气,叶小梅就让他参加了温州之旅夏令营。叶小梅走后,我帮何嫂一起收拾,何嫂却一把推开了我。

我惊讶地看着何嫂。

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何嫂一脸严肃地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什么打算?我一脑子的糨糊。

开店的事我不管,何嫂板着脸说,你个人的事。

个人的事?我瞅着何嫂,慢慢明白过来。

家里没个男人怎么行啊……小梅这几年过得很苦。何嫂缓过神色,打开了话匣子。

叶小梅与电工相识,是在她盖联建房时。电工负责她家的电线工程。一来二去,彼此就有了心照不宣,但就要领结婚证的时候,债主闻讯上门。叶小梅这才知道,电工是会赚钱,但十赌九输,他的钱左手进,右手出。电工在叶小梅面前诅咒发誓,再也不赌了。这时两人已经同居了将近半年,整个白云村都知道了。叶小梅信了,但电工就像吃鸦片上了瘾,根本收不了手。第二个出租车司机,有一次陈小海在诸暨学校高烧不退,叶小梅连夜打车过去接回来。出租车司机认识叶小梅后,先是租了她的房子,又在她家搭伙,慢慢地,两人就对上了眼,在搬到一起住前,司机给叶小梅看了他的离婚证书复印件。这样过了一年多,村里最后一块地将被征用,叶小梅催他去办结婚证,好多分一份征地补偿款。司机推三脱四,终于露了馅,他跟前妻早就复了婚。到了陈兵,叶小梅多了个心眼,先跟做媒的隔壁五婶去查了他底细,倒是一切正常,人也长得帅气。刚开始表现不错,很体贴人,也大方,但后来说做生意,经常问叶小梅拿钱。就在前些天,叶小梅刚收了下半年房租,陈兵问她拿走三万,说是往上海贩运桃子。几天后回来,也就是我第一次跟他一起吃饭那次,陈兵买了一大堆鸡鸭鱼肉,叶小梅满心欢喜,还以为他赚了一笔,吃完饭上楼一问,陈兵说今年全国桃子大丰收,货到地头死,白送给上海人都不要,差点回来的路费都没有。陈兵这样解释,叶小梅还忍着,说完桃子又说碧湖长豇豆,陈兵打算接下去往上海贩长豇豆,笃定赚钱,问叶小梅再拿三万。叶小梅这才忍无可忍。

你有没有想过,跟她一起过?何嫂说着说着,突然冒出一句。

何嫂这话让我愣在了当场,我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

别嫌我老太婆罗嗦,何嫂叹口气说,我局外人看得明白,老纪你是坐过牢,但你本质不坏,肯吃苦,也有经济头脑。小梅呢,要强归要强,但我看得出来,她对你可是没得说。你不知道,开店的钱是抵押了房子借来的。租店面找关系花了很多钱不说,而且,而且,差点被那个事务长给欺负了。

我大吃了一惊,脱口说有这种事?何嫂以为我不相信,生气地白了我一眼,说,那个秃头赖在小梅房里不肯走,小梅不好冷脸驱她,等你回来解围,又迟迟不见人影。还是我上楼,借口房里进了老鼠赶不走,要到五楼睡,他才走的。

我老了,再做年把就要回家了,何嫂动手收拾桌子,自言自语地说,你们日子还长,趁年轻踏踏实实地过……

何嫂后来的话我没听进去,我站在那儿,忍不住把跟叶小梅见面后的日子,像放电影一样,在脑里回想了一遍。渐渐地,我的心里升起一丝内疚。我想我真是个自私的人,这些日子,我只顾自己的“店面”,哪里考慮过叶小梅的处境,体味过她的感受?

我回味着叶小梅的“合伙”思路和何嫂的旁敲侧击的话,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阿虹一直在等着我,一桌的菜没动过筷子。

你,吃过了?阿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她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那陪我喝点酒吧。

……阿虹母亲最终得知了自己的真实病情,不是阿虹轻描淡写说的肾炎。而且,这个病就像一个吸力巨大的无底洞,在疯狂地吞噬着女儿的青春。于是,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里,趁阿虹打盹的时候,她从住院部八楼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阿虹料理好母亲的后事,安顿好弟弟,回到栝州,已是3个多月后了。阿虹拨打我的手机,告知因欠费停机,辗转找到我公司,早已被一家律师事务所取代。到这时阿虹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我的真实名字。

阿虹离开栝州,回到了家乡,在镇里开了家小服装店。一年后,与同一条街的牙医结了婚。不久,阿虹怀了孕。但恰在这时,牙医不知从哪里知道了阿虹做过小姐,刚开始他将信将疑,后来偷偷去阿虹妇检的医生处查问,得知阿虹还堕过胎,原本文质彬彬的他终于露出了狰狞面目,他甚至怀疑阿虹肚里的孩子不是他下的种,时不时拳脚相加。最终,阿虹肚里的孩子没保住,一同流产的,是她和牙医两年不到的婚姻。离婚后,阿虹在镇里又呆了两年,索然无味,就重新回到了栝州,再次踏入歌厅,当起了来自她家乡的那些小姐妹的妈妈头……

阿虹讲完了她的经历,一瓶葡萄酒也见了底,但她脸上的神情却淡漠如雪,好像在讲述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司空见惯的事。

我呢,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阿虹说完了,我还静静地坐着,似乎在等待着她的下一个故事。我下意识地端起酒瓶倒酒,发现面前的一瓶葡萄酒也见了底。

阿虹又开了一瓶酒,她小心地把我面前的玻璃杯斟满。我端起杯子,正要一饮而尽,阿虹将一张东西推到到我面前,这是你的15万,利息也在里面,我一直没动过,密码是你出生的年月日。

我愣愣地瞅着阿虹,好像没听清楚她说什么。阿虹与我对视了几秒钟,双手突然捂住了脸,眼泪从她的指缝间滴到桌上。

我真后悔……我应该把孩子生下来……我真是作孽……害得你坐牢……又害死了你的孩子……

阿虹鼻音齉齉,刚开始我听得一头雾水,但末后一句我听清了,她说她害死了我的孩子。我从座位上腾地蹿起,俯过身,去够阿虹的手,面前的葡萄酒瓶被我碰翻了,滚落到地上,砸碎了一地黯红。隔着桌子,我双手拽住阿虹的双手。阿虹抬起头,她可能被我的突兀之举吓着了,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哆嗦着,说,老纪,对不起,那年我回来时,发现自己怀孕了,但我找不到你,真的找不到,我,我就去打了胎。

我松开了手,呆呆地坐着,看着阿虹哭得泪水滂沱……我想我应该站起来,拥住阿虹觳觫的双肩,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也许我更应该留下来,回到10年前的那个夜晚,与阿虹赤诚相对,守望着黎明的到来……但我的眼前分明晃动着叶小梅身影,这会儿她和小海应该回来了,也许她正等着我相商店铺的事情。

我站起来的时候,身子晃了一下,我想今晚可能喝多了。我避开阿虹的目光,趔趄着走到门口,但我分明能感觉到阿虹这会儿已经停止了哭泣,正默默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希望我留下来。留下来又能怎么样呢?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走到路口,一辆出租车亮着空载灯从白云山下来。我坐上车,吩咐司机到丽阳门公园。到了公园门口下车,我穿过街道,走到对面农行自动取款机前。

卡里有将近20万元。抽出卡后,我想了想,又把卡插进去,修改了密码。再次拔出卡后,我总感觉哪里还是不对,瞅着街上依然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我又想了想,明白了,这张卡阿虹是以她的身份证办的,也就是说,我虽然修改了密码,但钱还不是我的。看来明天我要起个早,用自己的身份证办张卡,把钱转进来,钱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是自己的钱啊。

这样想着,我的心里突然感觉被轻轻地扯了一下,一个疑问像气泡一样冒了上来,阿虹为什么要认我?为什么要把钱还给我?她完全可以拿上这笔钱,远走高飞,去过她自己的幸福生活。其实,在她递过来这张卡以前,我根本没想过这笔钱。时过境迁,10年的时光不长,但它足以使海誓山盟的爱情变得形同陌路,足以使不共戴天的仇人变成歃血好友,足以使我当年拯救阿虹于水火的悲壮变成回忆往事的一声叹息。为了这15万,我付出了10年的血泪青春,包括我在这座城市原本应该拥有的地位、金钱、爱情与朋友。而阿虹呢,也付出了一个女人最美好的青春和心中渴慕的家庭欢乐。如果说,我的付出得到了阿虹本息20万和她的泪眼的慰藉,那么,谁又去慰藉阿虹呢?

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一路走到了学院门口。

夜已深,偌大的栝州城依然灯光璀璨,但喧闹的市声正一点一点地静下去。白云小区整齐划一的楼房和学院错落有致楼群遥相对应,在白云山绿黛的背景里,正在进入沉沉的梦乡。微风从城南的瓯江水面吹过来,拂面带给人午夜的沁凉。南明楼上的钟突然敲响了,一声,二声,三声……十二声,在午夜的阒寂里,钟声悠悠扬扬,这是一天结束的休止符,也是新一天开始的号角。我望着深邃的夜空,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未等何嫂起床,我就去了农行。等我办好一切,已经过了10点。路过学院门口时,看到叶小梅说的那间店面卷帘门洞开着,门上方挂了一块横幅,上书小梅副食四个字。

我吃了一惊,叶小梅动作真是迅速。刚才办卡的时候,我还在想,等会儿找她谈一谈,投资的钱要不全部我出,要不一人一半。但我马上又犹豫了,万一叶小梅问钱从何而来怎么回答?其实,昨晚从公园回来后,我曾想过拿着这笔钱去“另起炉灶”,自己当老板。但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人海茫茫,哪里还能找到我的立锥之地,万一一着不慎,把这点钱折腾进去,那我这辈子就真的成了一条“咸鱼”了。当我看到卡里显示的数字时,我的心嗵地跳了一下,但也就是跳了一下——这个数字,10年前能买一套房子,如今却只够一个卫生间了……思来想去,我觉得自己别无选择。这样想的时候,我记起何嫂旁敲侧击说的那句话,你有没有想过,跟她一起过?我不知道何嫂说这话是一时兴起,还是思虑再三,也不知道是何嫂的一厢情愿还是受了叶小梅的一些暗示。这样反复地猜想,让我辗转难眠,几乎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刚进门,何嫂就叫了起来,老纪,你跑哪去了,手机也打不通。我正想着怎么解释一早“失踪”的理由,听何嫂这一说,想起今早忘了开机,就借坡下驴说去修手机了。这样说的时候,我的脑里灵光一闪,想到了我突然变得有钱的理由。我正要跟叶小梅开口,却瞥到沙发上坐着个50来岁的男人,看装束,好像是个包工头。果然,叶小梅介绍说,这是新天地装潢公司的王老板,我们正等你商量店面怎么装修。

王老板走后,何嫂也去菜场买菜了。我正思忖怎么向叶小梅开口,她先说话了。叶小梅说我们分一下工,你去负责采购装修材料,我去跑工商登记。叶小梅说这话时,举手投足间透着指挥若定的神气。刚才商量装修时,王老板提出点工包料,意思是材料由他采购,凭收据报账,工钱按人数和工日结算。叶小梅不同意,她说材料自己采购,工钱包死,并且要求木工、泥水工、油漆工、电工同步进场施工。这两句话下来,王老板苦笑着说,老板娘你真是个算盘精,看来要从你身上赚多余的钱,那真是麻雀腿上割肉。叶小梅笑着说,你别装哭样,我盖过两幢房子,我给的这个数你还是有赚的。王老板自嘲说有也是辛苦钱,劳力换伙食。叶小梅瞅了我一眼,说我们都是失业者,指望着这个店养家糊口,王老板你当帮帮忙吧。王老板笑着说,你都这样说了,我能不答应吗。

叶小梅买了一辆充满电一口气可以跑80公里的三轮电动车,我骑着它,出入星火商城、同泰装饰城和东站建材市场。我按照叶小梅的点拨,货比三家后,才下单购买。在采购的间隙,我还跑了灯塔街的粮油批发市场和浙西南农贸城,了解酒类、饮料和食品的批发渠道。

我暂时把“出资”的念头收了起来,一门心思扎到紧锣密鼓的装修和采办货物中。

十一

因为未雨绸缪,我们赶在新生报道这天开张大吉。除了一家文具店,其他的店铺有的还在装修,有的卷帘门上仍贴着转让——有人通过关系租来,转手倒给别人,做二房东。

上午8点8分8秒,我点燃了盘在门口的鞭炮。鞭炮很长,响了足足半个多小时。叶小梅原先站在我身边,鞭炮炸开的纸屑逼得她躲到了店内,透过弥漫的烟雾,我看到她像一個激动的小姑娘跺着脚,手捂耳朵,眼睛兴奋得湿漉漉的,双颊飞起了胭脂红。我这才留意到,叶小梅今天的穿着有些不同,平常她都是宽松的长裤短袖,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她穿了一件桃红的无袖连衣裙,裙袂过膝,露出白里透红的胳膊和小腿。

我是第一次这么大胆仔细地以一个男人的眼光看叶小梅。叶小梅大我一岁,应该是41岁。按理,女人过了40岁,就开始走下坡了,但岁月好像在叶小梅身上磨起了洋工,她被衣裙包裹的身体,看上去依然胸挺臀翘,玲珑有致,曲线毕露。

我突然想起了何嫂的那句话。这些日子,我作为“伙计”,早晚忙得两头见星星,但我还是偷偷地留意着叶小梅。何嫂能在我面前掇撺和叶小梅过,她也许私底下在叶小梅面前怂恿过和我过日子。说实话,在何嫂说这话前,我从没对叶小梅有过什么想法,那次梦到陈金宝车祸,叶小梅抱着我哭,我还为自己的身体反应感到羞耻。当然,我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就像那个秃顶的事务长说的,叶小梅一幢房子值二三百万,每年租金收入就有好几万,她会看上我这个光卵打床板的曾经的劳改犯吗?从店面装修到今天开业,我暗暗地观察了10几天,但我却捕捉不到叶小梅身上透露出的蛛丝马迹。我想,看来是何嫂好事多嘴,也许她在叶小梅面前压根就没提过,抑或是提过,但叶小梅根本没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