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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快餐

2012-05-08傅建国

文学港 2012年3期
关键词:良友食堂

傅建国

那会儿我每天睁开眼,疲倦的身体就像一尾不幸上岸的鱼,挣扎着从紧挨着锅炉房的椅子床上弹跳起来。我穿着舒婕小老师姆给我的那件蓝色工作服,起早摸黑没完没了地洗菜、煮饭、洗碗、端盘子、送外卖、冲洗地板、清扫锅灶煤屑,忙得晕头转向。或许是我以前面朝黄土背朝天惯了,这工作服穿在身上感觉腰板挺立起来,我就暂且忘了老家空寂的屋子和荒芜的田地。更何况送我工作服的人是舒婕——一个喜欢说说笑笑的城里女人。也许是我内心太孤单,没有摆脱红霞的影子,还有对瑞儿的深深思念,我哪怕偶尔得到人家一个随意的笑脸,心底也会泛起一阵温暖。

记得上班第一天,舒婕冲我点头微笑,问,新来的?我愣了下,说,是。那你把田鸡杀了吧。舒婕指着地上的一只篓子说着,就递给我一把闪亮的刀子。我接过刀子,伸手从篓子里抓到一只肉乎乎的田鸡时,从小连蛇都不怕的我却浑身竖起鸡皮疙瘩。我脑海里闪过一只被我开膛破肚扒了皮的血肉模糊的田鸡,我的手不停地颤抖起来。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跟即将被宰的田鸡一样,成了一个无辜的弱者。我不由得跟它同病相怜。最后,我眼睁睁看见田鸡从我手中脱逃,在地上挣扎乱跳。

我笨拙胆怯的举动正好被老周看得一清二楚。他冲着高良友高分贝嚷嚷,小高啊,你这个老乡怎么这么没出息啊?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担心他借故开除我。高良友见状,二话不说,从我手中夺过刀子。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我就顺着他的暗示,从地上挑了几样家常菜,靠近舒婕站在水池边慢慢清洗起来。接下来,一会儿周老板叫我淘米,一会儿玉梅大姐叫我把笨重的啤酒箱挪动一下位置。忙得团团转。

食堂每晚营业到九点多钟才打烊,我洗过澡搓完衣服也就十点多了。锅炉房四周是高高的围墙,二十多平米的空间像个天井,中央竖着一个红砖围砌的锅炉灶。高良友每天下午三点来钟会点燃它,向隔壁的澡堂供应热水。天井上空一半盖着石棉瓦,一半是露天的。我们的床铺就在石棉瓦下面,下雨天雨水顺着石棉瓦缝滴下来,高良友就用一块塑料布盖在床单上。这张一米来宽的椅子床,承载着两个大男人的体重。澡堂每晚营业到深夜,客人走光了,高良友再清扫场地。他回来睡觉几乎都在十二点过后,我总是迷迷糊糊中感觉他回来了。他骨架大,又疲惫不堪,躺下去的时候像一头牛倒下,铁架子床就会发出一阵破碎的呻吟声。

常常深更半夜,高良友一个折腾或打滚,单薄的床架子就会出痛苦的呻吟。而我因为惦念着老家的伤心事,心里就像压着一块石头,睡眠状态非常的糟糕。我质疑自己为什么不敢杀田鸡?其实不是不敢,问题出在刀上,我心里老是想着甘医生致瑞儿于非命的那把手术刀……确切地说,我不敢见血了。一见殷红的鲜血,我就会头晕,就会感到恐惧,仿佛看到生命的尽头……

忘了交待一句,由于正月我刚从老家来鹿城时,在西站去劳务市场的公交车上钱包遭窃,身无分文的我在塘河屿一带流浪了三天两夜……之后我和另外几个盲流因找工心切,被人骗到西城路一工地上浇灌水泥地基,结果白干了三天两夜。接着我又在劳务市场遇到了一位自称姓胡的老板,他叫我去他厂里做鞋底拉毛(一种鞋底刨光的活),工资计件。这胡老板一看就是财大气粗的人,脖子上戴着粗粗的黄金链子,手指上套着个跟麻将牌差不大的金戒指,人笑的时候,还露出一颗金牙呢。只是胡老板的厂房是和其他鞋材厂合租的,场地小,環境脏得简直像牛厩。我戴着口罩,用电动砂轮拉毛,半天下来,除了两只眼睛在转身上都是灰溜溜的。但我明白自己别无选择。那天当我回到锅炉房打算拿走行李时,高良友说老周承包了机电厂食堂,需要招一名普工,我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跳槽。在胡老板厂里拉毛虽然每月能挣一千来块——那年头这个工价也不算低的了,而老周开的月工资只有八百五,但是拉毛的粉尘迟早会要人命的。我觉得没必要为了一个月多挣两三百块钱把身体赔了进去。那会儿对我来说,除了拥有健康的身体外,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老周五十多岁,本名周大刚,身材魁梧,头发花白,一张国字脸极像央视著名主持人赵氏。他小学没毕业,名字都写不端正。但他脑子活络,是生意精。据说机电厂澡堂和食堂只是他生意的一部分。另外,他个人投资购买了一辆大客车,雇了两名驾驶员在鹿城与湖州之间跑长途客运。据说利润不薄。

食堂这一块,除了我和高良友俩人是外地打工的,还有舒婕、玉梅大姐和大厨老何三名员工。他们三人属于机电厂正式职工,工资和福利跟食堂生意好坏没有多大关系。也就是说,周大刚只不过是临时承包者,并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老板。

我初来乍到不懂鹿城地方习俗。高良友称大厨老何为“何老师”,我不知其意,高良友解释道,“老师”是鹿城人的礼貌用语。如果对方是女的,就加个“姆”字,称“老师姆”。

玉梅大姐年近五十了。我出于礼貌喊她老师姆,她不应,把脸一沉,说,别老师姆老师姆的叫,我有名有姓。可是她分明比我年长,让我直呼其名感觉挺别扭。后来我试着喊她“大姐”,她很乐意。我是新手,老周每天清晨买来的菜,其中有好多海鲜,别说我先前没见过,就连名字也没听说过,自然就不会清洗。譬如墨鱼,第一次清洗时我就束手无策。玉梅大姐对我指手画脚。她爱用“乡巴佬”“打工仔”口头禅教训人。

舒婕听不惯玉梅大姐那鄙视人的话语,就背地里悄悄跟我说不要理她。舒婕关心的话语让我跟她一下子拉近了距离。舒婕看上去大约二十八九岁,身材细巧胸部丰盈,脸蛋不算很漂亮,但鼻子高挑,用时髦的话说就是很有“气质”和“性感”;特别是她的眼神给人的感觉总是亮亮的、暖暖的。她的发型很短,后背像个假小子。高良友叫她小老师姆。我也跟着这么喊。

舒婕是个越剧迷。这个发现让我对她由尊敬变为好感。每天中餐过后,大厨老何和玉梅大姐跑得比兔子还快,而她却一个人呆在财务室里,摆弄着一部漆黑油亮的录音机,旁边堆着好多越剧戏曲带子。有时她跟着录音机的节奏一起唱,有时播放是她的清唱录音;有时她把录音机声音开得很大,清脆响亮的音乐在餐厅里久久回荡;有时音量很小,如同涓涓溪水。她的嗓音清脆、婉转,美妙动听。我不由得感叹她在食堂上班简直是浪费她的戏剧天赋。

我现在虽然有了这份工作,吃饭睡觉暂时也无后顾之忧了,但是我心里常常闷得慌,有了舒婕的歌声陪伴我就不感到寂寞。其实我曾经也喜欢唱歌,但我不识歌谱嗓音又不好,后来就改为爱好写作了。舒婕的歌声激发了我的唱歌兴趣,无聊的时候就轻轻地哼唱蒋大为的《北国之春》: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木兰花开山岗上呀/北国之春天呀/北国之春已来临……故乡啊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

这天,我在一张空白菜单上模仿《北国之春》的乐谱写了一首歌词,题目叫《打工之歌》:兄弟姐妹/来自四方/生活在他乡;为了心中的梦想/四处奔波流浪/奔波流浪到天涯;人生道路坎坷又曲折/只有追求才不后悔;外面有风也有雨/酸甜苦辣尝个够;朋友啊/朋友/不必多说/打工苦中也有乐!

舒婕走过来好奇地瞥了一眼,问道:你在写诗歌?

我摇了摇头,难为情地说:乱写,算作歌词吧。

舒婕不禁笑道:呵呵,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才的嘛,我看最后一句不如改做人生苦中也有乐,你觉得呢?

我尴尬地笑了笑。

食堂主要经营快餐。这跟华泰机电厂职工中午都在食堂用餐有关。除此之外,华泰机电厂坐落在塘河屿南片。这里是鹿城城乡结合部,原本很偏僻,但近几年“民工潮”一浪高过一浪,城市在不断地扩张,许多生产服装、皮鞋、打火机的工厂纷纷向塘河屿聚集。昔日荒僻的塘河屿,如今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工业区。客流量非常大。这也使得食堂快餐生意每天都很红火。

有天晚上,机电厂保安大队赵队长带着身材高挑的女孩姜晓娜过来,点了一只乌鸡、蝤蠓、腰果炒虾仁什么的。老周招呼两人进了大厅西首的3号包厢里,吩咐我给客人泡茶。他系上围裙亲自掌勺。我泡完茶来到厨房帮衬打杂的时候,看见老周一边坏笑,一边伸开手掌在案板劈了几下。他悄声说:这年头像赵队长这样男人才活得潇洒啊,你看那个打工妹都可以做他女儿了哦……

赵队长酒足饭饱满面春风牵着姜晓娜的手大摇大摆地走出餐厅大门时,老周得意地挥挥手,坏笑着做了个“砍杀”的动作。他一高兴就骂娘:奶奶的,这些肥猪不宰我老周还吃什么?反正他们都是纳税人的钱喂养着。后来我才知道,赵队长每次来消费都是在老周的小本子上签名画押。

一次高良友跟我聊天,他说姜晓娜在虹桥路发廊里做那事,说“老鳖”曾经跟她玩过几回。后来她被“月亮疤”(赵队长外号,他下巴有块月亮疤)“包”了。“老鳖”经常去发廊“敲背”,也叫吃“快餐”,每次一百块。我就开玩笑问他去过发廊没有?他诡秘地笑了笑说,男人嘛,有几个不好色的?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他说的。我和他老家只隔一条小溪。我在南面的牌坊村,他在北面的庙前村。虽说我们平时没怎么打交道,但山村就鸡蛋那么大点地盘,村与村、邻跟邻还是比较熟悉的。我印象中的高良友是一个说话做事都是比较稳重的人。我知道他当年是因为逃避计划生育,房子被乡干部扒了后才外出谋生的。他老婆现在一个人留在老家带三个孩子,种七八亩责任田。应该说生活得也不容易。我想他是不应该在外面花心的。我与他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以前是留守男人,让妻子红霞外出打工,结果却落得人财两空……

一天晚上,“老鳖”突然跑进锅炉房,拉着脸对我吼了起来:你在老家没饭吃吗?干吗非得跑到鹿城来抢俺们的饭碗?“老鳖”本名叫胡文革,家住梅田村。有一年他借着酒性摸村长老婆的奶子,结果坐了五年牢房……

我陪着笑脸说,你误会了,俺只是偶尔搬一次。他没好气地说:俺不管你搬几次,总之你最好不要在老乡的锅里抢饭吃,不然别怪俺翻脸不认人!

我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头不语,任他乱骂一通来消气。

“老鳖”是为搬螺丝的事情生我的气。原来胡老板既做鞋底刨光,也兼做其他贸易,他将鹿城生产的螺丝帽螺丝钉贩运到湖州去销售(据说老周也有股份),运输工具不是货车,而是周大刚的大客车。那天胡老板碰到我愣了一下,然后一拍脑门说,怪不得你这家伙第二天在我厂里消失了,原来跑到老周这里来了啊?

螺丝帽或螺丝钉用麻袋包装,平均每袋八十公斤上下。一直由高良友和“老鳖”两人承包装卸。他们将这些笨重家伙搬上客车,每件得一块钱。对打工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条生财之路。但没有高良友的允许我不得参与,这事关系到他和“老鳖”的切身利益。

大前天到了一批螺丝,高良友给“老鳖”打手机,“老鳖”说他正在加班,没法脱身。他在塘河屿麻纺厂打工。高良友就叫我一起搬。一袋重量达八十多公斤的螺丝钉搬到客车上去并非那么容易。老实说,我的体力敌不过高良友和“老鳖”。高良友身大力不亏,一袋袋螺丝躺在地上,他走上前,双手抓住袋角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轻轻一碰,一袋笨重的螺丝就贴在他的腰间跟随他上车了。我身单力薄,搬运的速度自然跟不上他的节奏。他搬了五件,我才勉强四件。每袋笨重的螺丝从地面搬上客车,对我来说有三道难关。一是起步,將笨重的螺丝从地面上搬到自己的怀里,像举重运动员抓举一样艰辛;二是上车,客车门边有三道台阶,怀里抱着笨重的螺丝,这三道台阶无疑就像三道高坎,越往后搬我的双腿越是颤抖得厉害;三是要将这些笨家伙放到客车座位底下,尽量不要影响乘客正常乘坐。所以螺丝搬上车后,我们还得猫下腰,用脚将它们推送到座位下面,并摆放整齐。我心里明白,我和高良友的速度差距不能太大,否则,下次他就不会要我参加了。随着时间的延续和身体越来越疲惫我怕自己真的撑不下去了。但是为了能够多赚几块钱,为了不被淘汰,我暗下决心,牙关咬得咔嚓响。

这回螺丝共有六十几件,高良友从胡老板手里接过搬运费后,当即给了我三十。我很感激。晚上买了两瓶啤酒和一些花生米、豆腐干跟酱油鸡爪子。高良友从澡堂下班回到锅炉房照例是十一点多了,我躺在床上看一本封面有些破旧的《大江》杂志,是芜湖市文联编辑出版的,上面有我的一篇短篇小说《竹乡情》。这篇小说是我的处女作,也是短命之作。那会我和红霞白手起家,日子过得极其窘迫,常常用鸡蛋换盐钱,瑞儿感冒发烧也得向赤脚医生赊欠医药费……这篇小说发表过后我就再也没写过东西了。

高良友问我,你怎么还不睡?

我说睡不着,晚上“老鳖”来过,他知道俺搬螺丝心里不爽。

高良友说,他这人心狠,吃着碗里扒着锅里,回头俺跟他解释一下。

我撬开啤酒瓶盖就着瓶口灌了一大口,然后拿着一块鸡爪子放到嘴里咬了起来。

机电厂二楼电机调度室值夜班的那帮年轻人大多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他们的晚餐老周常常是将中餐外卖所剩的饭菜回锅加热一下。

每天傍晚,我推着装有几盆剩菜剩饭甚至是剩汤的三轮车;舒婕拿着勺子;她给客人打饭,打菜,让我收钱。我们配合得很默契。虽说这钱收过来还是要交到老周手里,但感觉不一样,说明她对我很信任。因为大学生们要一个个轮流从二楼走下来,所以每次送晚餐我们都要在楼下等。在等待的这个时间段里,我和舒婕就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舒婕对乡下的事情很感兴趣,她说她的童年也是在乡下长大的。她们那个村叫屿溪,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距离鹿城十多公里。村里有许多人家都是以造纸为生,也有人家做牛皮生意。有一年刮台风摧毁了好多的民房和造纸作坊,死了许多人,她母亲为了救邻居家的一个小女孩不幸遇难……那年她才15岁……

我也跟她聊我老家皖南山区的风俗人情;聊我童年砍柴、放牛和偷东西吃等一些乱七八糟的遭遇;聊我曾经学徒、务农度过的艰辛日子……舒婕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嬉笑或叹息。

这天她突然问道:“根生,你怎么不跟高良友他们一起搬螺丝呢?”

我一下子感觉自己的颈脖火辣辣的。“老鳖”在锅炉房凶神恶煞的模样又出现在我的脑海,不许“抢老乡的饭碗”,这可是他对我的警告啊!

说实在的,不搬螺丝无非是少挣几个钱,而钱是永远挣不完的。但舒婕这样问,我的心里就有点复杂起来。这是她对我的关心。她跟玉梅大姐不一样,不光年龄上的差距,性格也完全不同。她活泼、热情,特别是对我和高良友骨子里没有歧视。无论是品行还是相貌,舒婕都称得上是个可爱的女人。天下可爱的女人多的是,但别的女人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而舒婕跟我之间也算是工友,对我又很关心,那感觉就有点不一样了。

舒婕怔怔地瞅着我,看我半天不吱声,她说:干吗不说话啊?高良友他们说你搬不动是吧?如果搬不动就不要勉强。

我承认,我有虚荣心,怕被女人瞧不起。我先前已经被红霞瞧不起了,现在若是又被舒婕瞧不起,那我一个大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只好实情相告:不是我搬不动,而是“老鳖”他们不同意。

舒婕关心地问道:是“老鳖”不让你搬?

我点点头。

舒婕打抱不平道:“老鳖”算老几?他有什么理由这么霸道?

我说:算了,都是老乡,伤了和气不好。

她说:老乡就更应该要团结啊?

我笑笑:算了,钱是赚不完的,以后有的是机会。

舒婕摇了摇头,看来她对我的想法很失望。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问道:“你喜欢听越剧吗?”

“谈不上喜欢,因为我老家没有人会唱越剧。不过黄梅戏会来一两句。”说到这,我瞟了她一眼,“你越剧唱得真好,跟电视里一模一样。”

舒婕像个快乐的孩子咯咯地笑了起来:“看不出,你这个家伙嘴巴还挺甜的。不错,我是越剧迷,每周末工人文化宫都有越剧票友在那里清唱,我也经常去凑热闹。”她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会,接着悄声说:“要不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听戏吧?”

带我去听戏?这句话从她那张樱桃般的嘴巴里蹦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疑惑地说:“那一言为定哦?”

“一定。”从她温柔的眼神里我读懂了她的真诚。

从此,舒婕约我去看戏成了我心底一个小秘密。我每天都很期待,感到快乐。或许对她来说,看戏就是看戲,这是她的爱好她的快乐,但,她愿意将她的快乐与我一起分享,至少说明她不讨厌我。一个农民工,能和城里的女人一起去看戏,我感觉这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五月的鹿城,阴雨绵绵。塘河屿沿街湿漉漉的,食堂里到处弥漫着淡淡的霉味。

这天傍晚,老周和往常一样夹了几碟菜,坐在餐桌边喝酒。他隔着玻璃窗突然朝我招招手。我放下手中的洗碗布从厨房走进餐厅。他示意我坐下,然后叫舒婕拿来一只酒杯,给我满下一杯啤酒。

他说:喝。

我有些拘谨地说了声谢谢,但并没有伸手端酒杯的意思。因为我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每日中餐和晚餐,我和高良友吃菜就像个童养媳一样,必须是老周打什么我们就吃什么。记得有一天中餐过后,客人渐渐退去,食堂又回复清静。老周从菜盆里盛了一小碟腰果虾仁,又盛了一盘笋干扣肉,开了一瓶啤酒。一杯酒下肚,他就开始骂娘了。他骂老何刚才不该将红烧肉盛给我和高良友。意思是我们俩再多的红烧肉也会吃得下,这样他还要不要赚钱?老何起先愣了一下,转而自然是一副弥勒佛似的傻笑。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感到很受伤。那红烧肉是卖了两天才剩下的一小盘,而且在冰箱重复存放都有一股怪味了。

“喝啊?!”老周大叫了一声。

我吓了一跳,只好端起杯子亲了一口。

舒婕插嘴说:周老板叫你喝你就喝,不用客气,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尴尬地点点头。

“叶根生,你今年多大了?”周大刚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三十二”

“哦,那你老婆和孩子呢?”

这个问题有点突然,我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老婆移情别恋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说出来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两年前去广东打工,后来就不愿跟我过了,去年十月孩子在医院做手术出了医疗事故……”我十分羞愧地说。

舒婕感到惊讶:“这么会这样啊?那医院赔了你多少钱?”

我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医院不但没有赔偿一分钱,连手术费仍照收不误!”我想给自己一点面子,又说:“其实她人也不坏,嫁给我也吃了不少苦,所以她离开我也算是跳出了苦海……”

舒婕瞥了我一眼:“她都变心了,你还说她的好话,你这人真是软心肠。”

老周说:“这年头,一些黑心医院真他妈的缺德,只顾赚钱不顾人命,算你倒霉了。”

舒婕轻声问道:“你小孩患的什么病?”

“小疝气,”我说,“本来是小手术,以为没什么大碍,没想到却害了孩子的性命……”

“哦,原来是这样。我就奇怪了,像你这么勤快的人怎么会单身呢?好了,别难过,好好在我们这儿工作,多赚点钱,跌倒了再爬起来!”没想到一向粗鲁又刻薄的周大刚也有他温情细腻的一面。

舒婕接过话柄:“周老板说得对,跌倒了再爬起来!还怕将来没有家?”

我点点头,眼眶禁不住有些潮湿……

老周又往我杯子倒满了啤酒,说道:你他妈的也真没用,书生一个,谁叫你螺钉搬不动呢?

舒婕立马插嘴道:不是他搬不动,是那个“老鳖”不许他搭伙。

这时高良友手拿瓷盆正好从外面走进来,打算到厨房里盛饭吃。有这事?周大刚瞪着眼在我和高良友身上扫描了一遍。

高良友默不作声,皱着眉头瞅了我一眼。

老周大声吼道:他“老鳖”算什么东西?竟然在老子的地盘撒野?小高你告诉“老鳖”,他如果不许叶根生搬螺丝,叫他再敢踏进华泰机电厂大门半步?!

舒婕说:周老板都是为你们好,老乡欺负老乡是不应该的,再说,“老鳖”他又不是这里的员工,他凭什么这么牛?

高良友尴尬地点点头。

晚上睡觉的时候,高良友拉着脸说:卖小菜也有先来后到的,搬螺丝的事按理可以私下里协商,俺不是答应过你,如果“老鳖”没空你就参加,现在倒好,弄得老周生气,如果得罪了“老鳖”怎么办?

我一阵尴尬,歉意地说:对不起啊……

城里人对大自然季节的变化感受是麻木的,像我日复一日地洗碗端盘子更是如此。直到有一天,机电厂大院里的高音喇叭播报说要刮台风了,我才知道时下已是七月份,转眼我打工近半年了。不知哪位“抗台”人员闲得无聊,高音喇叭一天到晚重复播放着《那一夜》、《香水有毒》、《狼爱上了羊》都是情啊爱啊什么的,听了人心里酸酸的涩涩的……

高良友前两天搬螺丝不小心把腰扭了,早晨买菜的事老周让我顶。凌晨,我正做着美梦……梦中远处楼宇上空是一轮弯弯的明月,身边是静静塘河,我和舒婕在靠近一棵大榕树的亭台里拥抱着……老周那老黄牛般的嗓门就在院落里大声嚷嚷了:叶根生,快起来;叶根生,快起来。朦胧中我松开抱着枕头的胳膊,睁开惺忪的眼皮,我有些恼火美梦被老周搅醒了。我匆匆穿上衣服,蹬着三轮车,跟着脚踏自行车的老周屁股后面,在虹桥路两旁昏沉的路灯的掩护下,向塘河屿菜市场奔去。

我不明白自己最近为什么老是做艳梦,而且梦中都是和舒婕在一起。不管是自作多情也好,或是自我安慰也罢,但暗地里莫名其妙地想她却真实地在我的内心活动着。虽然我不可能像高良友说“老鳖”那样每月去几次洗头房,但我也有自己的情感欲望。我知道,舒婕是城里人,有文化,有气质,而且她有家庭,有老公、有女儿。我算什么?一个外地农民工,一个曾被女人抛弃过的穷光蛋……她要是知道我暗地里喜欢她会是什么感觉?为此我常常感到莫名的烦躁。

机电厂“抗台”工作持续了将近一个星期。那几天,鹿城连续下了几场暴雨。清晨去塘河屿买菜,风儿在耳边呼呼地响,路边绿花带上的树木左右摇摆,三轮车也比平时笨重了好几倍。幸运的是这回台风是在千里之外的福建登陆,鹿城受其影响只下了几场暴雨而已。台风没有来,但机电厂“抗台”人员辛苦不能白受,上面就安排几个部门轮休三天假作为补休。

老周突然跟舒婕说,他要回一趟湖州老家。大致原因有二:其一是他发往湖州的螺丝,有一笔货款没有及时收回,而对方业主却关门大吉了;其二,老家侄女出嫁到国外,他要回去吃喜酒。喜酒可以不吃,但欠款非得追讨不可。可是回去得三五天,本来他不放心食堂和澡堂生意,正愁着走不开。眼下机电厂轮休三天,正好追欠款和喝喜酒两不误。

老周临走时把食堂仓库的钥匙交给了舒婕,并吩咐机电厂放假三天,食堂也可以歇业一天。然后特意交待我和高良友:我有要紧事得回湖州老家待几天,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工作不可吊儿郎当,要注意煤气、水电的安全,要听从小老师姆的安排,知道吗?

我们一个个乖巧地点点头。

华泰机电厂轮休三天。食堂在舒婕主管下营业了两天,正好将之前冰箱的库存菜肴消化掉。这正是老周想要的结果。第二天下午,清理完餐厅、厨房的垃圾后,舒婕乐滋滋地宣布:明天放假。

其实老周不在,玉梅大姐三天都不见踪影;老何早上来签到,中午就溜走了。舒婕一说放假,高良友也一缕烟似地在餐厅消失了。

食堂就剩下我和舒婕两个人的时候,我感觉清静的餐厅大堂气氛有点凝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离开。好不容易闲下来,我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一天假,要做的事情其实很多,可以整理房间,可以看看书,可以喝顿闷酒,可以去理发,对了,我的头发又长又乱,整个脑袋看上去像荒芜的山坡,是该去理一理了。

“不用了吧?”我有些犹豫。其实我是很想进去的,因为我这个乡巴佬还从来不知道公园是个什么样子。可是我又不知道那门票需要多少钱一张?而我此时口袋里几乎是干瘪的。

“那我们就去亭子里坐一会儿吧,反正明天也不用上班。”舒婕说。

亭子在公园外侧一个角落里,三面环河,一棵茂盛的大榕树将它呵护着,显出几分宁静。我们很默契地倚着栏杆站着,抬头望头顶上一幢高楼上“某某某KTV夜总会”几个霓虹灯在夜幕中灿烂夺目。

“你老婆是外出打工才变心的?”舒婕的问话打破了夜的沉默。

“是的。因为家里太穷,造屋又欠下一屁股债,还有我母亲嫌弃她,常常对她恶语中伤。”我这样说不仅仅是要面子,作为女人红霞也许有她自己的苦楚。

“婚姻问题好像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哦。”她有些疑虑地说,“你说你穷,女人外出打工才那样,而我的情况或许跟你恰好相反。别人以为我老公做生意赚大钱,我过得很幸福。其实他长年东奔西走,偶尔回到家却一副冷冰冰陌生人的模样,这清汤寡水的婚姻,我内心的痛苦无法言说……”

我说:“赚钱不容易。也许他不是不关心,而是身不由己吧。”

“钱赚不容易,我当然理解。问题是他根本就不顾家,家里的开支全靠我的那份工资,这也无所谓。最让我伤心的事是他在外面玩女人,还惹了一身病传染给我。可是为了女儿,为了这个家,我除了忍受还能怎样?你看我每天上班嘻嘻哈哈的,其实还不是装装样子。也许我的婚姻一开始就埋藏着危机,因为当初我对他并不了解,就盲目地在媒人撮合下草草跟他结了婚,如今后悔也晚了……”

我不知道舒婕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也想不出恰当词语来安慰她。我傻傻地望着她,静静地听她哀怨的诉说。

夜渐渐深了,我们才意犹未尽地话别,她叫我回去早点休息。

回到食堂,餐厅的挂钟正指向十一点。

我在厨房后院冲了个凉水澡,回到锅炉房时不见高良友的身影。我猜想他不会是去虹桥路边的洗头房了吧?我倒在床上胡思乱想,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全是舒婕的影子。左耳是她动听的歌声,右耳是她对她老公的哀怨或叹息。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脑子里晃动着一个女人的胴体,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就是这个诱人的胴体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像兴奋剂激发了我心底的邪念和欲望……在澡堂西首墙角花坛边上,有一个“z”字型台阶,通过这个台阶就能登上浴池屋顶。平常我和高良友都把衣服凉在它上面。澡堂十几扇排风窗其中一扇正好挨着台阶旁。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到屋顶上收拾衣服时,无意中通过排风窗的气眼往里面张望了一眼……就这么一眼我浑身热血沸腾,一股浓郁的洗发液和沐浴露香味随着白蒙蒙的雾气向窗外飘散,雾气中一个丰满诱人的胴体迷糊了我的双眼……我内心躁动不安。

莫非真的是饱暖思淫欲?我不得而知。我精神上的孤独和生理上的饥渴,加之生活上的落魄使我活在自卑又压抑的精神世界里。幸好有了舒婕的歌声和笑声,像久旱逢甘雨滋润着我干渴的心田。

老周从湖州回来接到华泰机电厂人事科通知,要求食堂员工进行体检,地点是在鹿城市工会医疗卫生院。周末下午,老周开着他的那辆桑塔纳,舒婕坐在副驾驶座位,老何、高良友和我坐在后面。玉梅大姐说她自己乘车去。到了卫生院,所谓的体检,就是医护人员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抽一针管血。高良友站在我前面,我看见一名护士拿着一根针管扎进他的胳膊,殷红的鲜血溢满那小小的玻璃瓶的时候,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我像不敢杀田鸡一样,浑身长起鸡皮疙瘩。我眼前晃动着一把手术刀——老家陵阳镇卫生院那缺德的甘医生夺走瑞儿生命的手术刀,我的耳边又响起了瑞儿躺在手术台上痛苦的呻吟声……

我最终还是闭着眼让护士在我的身体里抽了血。没办法,我如果不参加体检,老周说他就没办法继续雇我,我就会失业。

体检完毕,大家就分头走散了。我跟着舒婕拐进公园路。这儿是步行街,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商品琳琅满目。

舒婕今天的穿着时尚又休闲:上身穿米色底子卡其色条纹的短袖襯衫,衬衫的领口开得很低,性感的乳沟若隐若现;下身穿紫罗兰及细红格子短裙,配以乳白色中跟鞋;恰到好处地露出洁白细嫩的小腿,将她纤巧的身材完美展现。她胳膊挎着一只粉红色小皮包,一副将她的脸蛋遮蔽了三分之一的墨镜酷似模特儿,一改她平时纯朴的形象。

她说回去做晚餐还早,不如逛一会儿街。其实逛街我只是一个配角,我这人怎么看都是一个土包子。更要命的是我身上没钱。逛街没钱就没意思。但舒婕觉得有意思,她一家挨一家店铺逛,看到满意的东西她还不时地问问价钱。走进一家金银首饰店时,舒婕对柜台里的项链戒指匆匆扫描了一眼。其实她的手指上是有一枚戒指的。印象里玉梅大姐手上的戒指最多,两只手加起来有五六颗。我偷偷瞟了瞟柜台里那些首饰,最便宜的项链也得一千多元,戒指也得好几百元。这些金子让我明白什么叫有钱人啊!

路过一家童装店,我望着店门口一个“小男孩”发呆。“小男孩”穿戴很酷,表情神气,那脸上灿烂的笑容曾经是那么的熟悉。我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去,伸出双手摸着“小男孩”的头,我心想:你是瑞儿吗?你知道爸爸有多想你啊?我奇怪的动作引来路人好奇,一位顾客说,这个外地人病得不轻,怎么跟塑料娃喃喃自语?舒婕连忙伸出胳膊用力把我拉开。

在一家时装店,舒婕看上一件拉链衫,她让我帮忙试穿。因为刚才“小男孩”的事情,我神情有些恍惚。舒婕把衣服套在我身上,售货员女孩连声说好看,说我穿上这件拉链衫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有品位了。舒婕让我在镜子前照了照,我脸红了。老实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件拉链衫穿在身上我一下子感觉精神了许多。舒婕问我码子小不小?如果紧就换件大码一点的。我说,我穿是可以的,不知婷婷她爸穿行不行?她说不紧就好。她问女孩多少钱?女孩说这衣服本来是二百八,现在换季打六折,一百六十八。舒婕说再少点。女孩说,诚心买,一百六,一分不能少。舒婕从钱包里拿出钞票,说,打包吧。走出店门外,舒婕说这拉链衫款式老气点,但料子不错,打完折也挺合算的,再过两个来月就秋凉了,你得加钱了。我说这么贵重的衣服,我怎么好意思收下呢?舒婕笑着说,没关系,你要觉得不好意思,等你将来赚大钱了,再感谢我也不迟。

就凭我?打工能赚大钱?我觉得不可思议。舒婕说,那可不一定,打工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机会和运气来了,要翻身也是一夜间的事,鹿城是个机会多多的地方,你以后会有出头之日的。我相信我的眼睛不会看错人!

舒婕夸我也好,或是鼓励我也罢,反正人都是爱听好话的。经她这么一说,我消沉的心态仿佛一下子鼓足了精神。

翌日下午,一辆小货车驶向食堂门前停了下来。胡老板从副驾驶室走出,嚷嚷着高良友快点卸货。老周上次去了湖州后,螺丝生意差不多中断了半个多月了。今天怎么又有货要搬了?我好奇地问。胡老板嘿嘿一笑:那家伙真是自不量力想跟老周耍小聪明,门都没有!

我暗暗吃了一惊,看不出老周还是个江湖人士。我正想刨根问底,老周走了过来,大声嚷嚷道:叶根生,大客车马上就要到了,小心交警抓住了要罚款,你赶紧把高良友叫来,动作越快越好。

我拔腿跑进锅炉房。高良友正躺在床上睡觉。不等我开口他就懒洋洋地说,你打电话给“老鳖”吧。我回到餐厅用电话按下“老鳖”的手机号,话筒里却传来“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大客车说到就到停在了食堂大门口。老周看见只有我一个人在搬,就骂骂咧咧冲向锅炉房。不一会儿,高良友打着哈欠走过来,抓起地上一麻袋沉重的螺丝往大客车上搬。说实在的,这搬螺丝挣的是卖苦力的钱。尽管以前“老鳖”骂我抢了老乡的饭碗,但我现在看见这一件件沉重的麻袋头皮就发麻。如果有其她门路,打死我也不要挣这个钱!

强烈的阳光像火焰燃烧着光溜溜的大马路,大客车车厢里就像一个大火盆。十几件笨重的螺丝钉搬上车,我早已是汗如雨下气喘吁吁。望着地上还有成堆油腻污渍的大大小小的麻布袋,我像一个将要阵亡的士兵心理开始崩溃了。

“快点、快点,等会儿警察来了就麻烦大了。”老周不停地大声吼叫着。他上身穿着件白色背心,下身套着条方格子裤衩,浑身上下都是大块的肥肉夹着汗珠子。

这时候,舒婕手上拿着几根冰棍,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别听‘周扒皮的,当真命不要了啦?”说着,将冰棍向我和高良友每人递上一根。

吃完冰棍我凉快了些。胡老板雇佣的小四轮又到了一车。我和高良友将地上的螺丝一件件继续往客车里搬。也许是冰棍刺激的缘故,我的肚子突然莫名其妙痛起来。老周见我动作慢腾腾,问怎么啦?我说肚子痛。他火了:他妈的,有钱挣还不好啊?还装什么孬种?!

我懒得理他。但疼痛却越来越强烈,腰都直不起来。舒婕走上前问我怎么样?我捂着肚子说,我要去医院,我怕真的不行了……

她二话不说,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她和驾驶员把扶我上了出租车后座。她对司机说:去附二医。

到了医院,舒婕忙着排队、挂号。我的手始终捂着肚子不放。看过门诊,医生开了单子,让我先做B超。舒婕又去排队挂号。做B超人多,排队。待拿到B超单时,医生差不多要下班了。我原以为自己是中暑,B超结果显示我患肾结石,这次肚子痛得死去活来是急性肾结石炎。医生开了药,打了镇痛针,接着挂点滴,又是一个漫长的等待。我过意不去,要舒婕先回,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不管了,反正食堂送晚餐的时间早就过了呢,就让他们忙去吧。”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外面隐约亮起了灯光。我靠在座椅里,点滴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我开始慢慢恢复了精神。我听见外面走廊里不知谁家小男孩喊他妈妈的声音,便不安地说:“谢谢你啊,小老师姆,天都黑了,你女儿婷婷怎么办?

“没事,她今天在她姥姥家。你就叫我舒婕好了,叫小老师姆难听死了。”

“那……”我欲言又止,直愣愣地望着她。

舒婕起身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回到诊室时,手中拎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滚热的包子递给我。说:肚子饿了吧。我接过包子放到嘴边,身在异乡,一股从未有的暖流在我心底流淌……

酷暑高温持续了半个多月,食堂快餐生意也疯狂了半个多月。因为人手不够,老周一天到晚嗷嗷叫个不休。这时候又传来气象台消息,说台风“云娜”有可能会正面袭击鹿城……

“云娜”姍姗来迟,像个仙姑羞羞答答不肯露面。老天爷不高兴地阴沉着脸,气温由燥热变成了闷热。机电厂上上下下又在忙着“抗台”。不过这次有点流于形式。快餐生意也跟着下滑。老周烦燥的心情似乎影响到每个人。舒婕每天下午也不再唱越剧了。老何也不敢吊儿郎当了。玉梅大姐也变得有些勤快起来了。

这天深夜,狂风把我从迷糊中吵醒。高良友晚上又不知去哪儿过夜了。不一会儿,暴雨倾盆。头顶上的石棉瓦被狂风掀开,暴雨直往床上倾泻。我慌忙爬起来,一脚踏进水坑里,我才意识到锅炉房漫水了。此时四周一片漆黑,看不见围墙外边情形,逃,似乎不太可能,我像一只落汤鸡浑身打颤,希望有“抗台”人员来救援。可是漫长的黑夜除了狂风暴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终于熬到天亮,我急忙冲出锅炉房,机电厂大院一片汪洋。虹桥路口那株百年榕树横倒在路中央。这时雨点小了些,但狂风仍然呼呼地叫嚣着。老周一大早从华泰机电厂职工宿舍区淌水来到食堂。他急切地四处察看,当看到厨房后面的厕所因为下水道堵塞,有粪便溢满厨房间时,他急得大声叫了起来:糟了,糟了,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

遭受“云娜”的突然袭击,老周食堂的直接经济损失是歇业一个星期。我和高良友反而累得半死不活,每天要清除食堂里的垃圾,要打扫厕所污水粪便,要把锅炉房上面的石棉瓦重新加固并铺盖好……然后我搬出了锅炉房。“老鳖”上次手机打不通,后来才知道他因为到洗头房吃“快餐”被民警逮着了,拘留了半个月。不知为何,高良友对我心存疙瘩,指责我工作太积极,是故意讨好周老板。起先他懒得理我,后来他常常不在锅炉房过夜,弄得我很尴尬,像是我存心要撵他走一样。老实说,锅炉房就天井那么大个地方,一张床承载两个大男人本身就是活受罪。无奈之下,我只好退出,在塘河屿十八湾租了间房。这是群租房,就是房东将整个屋子隔成若干小间。我租的那间朝南,没有阳台,但还有一个破窗户,可以看到瓯江的局部风景,所以本来只要一百块钱一个月的房租,就因为这个破窗房东多要了二十块。那天我在虹桥路边,看见一个小摊贩跟前有一大堆明星美女画,我随手挑了一张香港某著名男歌手的挂历。晚上下班我把它贴在床头墙壁上,算是给简陋的房间增加一点浪漫气息。

转眼中秋节快到了。舒婕的生日也就到了。她是送餐时无意中聊到的,但我却记住了。我惦记着送她什么礼物好呢。

我承认我对舒婕有了情感上的依赖。但这种依赖是隐秘的,藏在内心深处。我也明白我的依赖是精神上的奢侈。所以我很自卑,很纠结。我苦于对她的暗恋只能是一种幻想,是我内心空虚而虚拟的情感依托。

我从床板底下的信封里抽出半年来的积蓄,数了数,有三千六百块。这天是周末,我跟老周请了两个钟头的假。我坐中巴独自来到公园路。走进上次舒婕带我来过的这家珠宝店,挑选了一枚戒指,付了五百八十元人民币。那黄灿灿的圆圈捧在手心我感到很自豪。老实说,一下子花这么多钱,我不是不心痛。可我一个外地人,一无所有,舒婕对我却没有半点瞧不起,是她给了我信心给了我快乐!一枚戒指对她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但我要让她知道我对她有一颗真诚的心……至于她怎么想我就管不着了。

傍晚,舒婕和我又给机电房值班室员工送餐。她告诉我说,台风把海龟山的房子掀掉了,她就干脆在机电厂职工宿舍楼爸爸家安营扎寨,反正金涛半年也看不见人影儿……

我就趁机问她最近两天有没有去听戏?我想找个机会把戒指送给她。她悄声说:最近人感冒,懒得去听戏了。要不晚上你在塘河屿榕树下等我,我带你去松山公园走走,好吗?我喜出望外,一个劲地点头。

松山公园在塘河屿西,是新近开发的旅游景点。山不高,多树,绿叶成荫;山腰、山顶皆有庙宇、凉亭,古气森严。晚上到了那儿,在山腰一座凉亭里,我从怀里掏出戒指,忐忑不安地说:舒婕,这个送你,祝你生日快乐。舒婕迟疑地接过戒指,看了看,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傻啊你,我怎么能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呢?”她笑着把戒指塞回我手上。

我鼓起勇气说:“我是真心的。”

“是吗?那我就更不敢要了。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可是你知道戒指代表什么吗?”

“代表什么?”

“戒指是情侣之间的定情物,我们是情侣吗?”

我一阵尴尬,想说“是”,却不敢开口。

她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戒指我是万万收不得的,你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还是省着花吧,等你将来赚到大钱了,还能记得我就够了。这个你先留着,等将来遇到一个好女人,愿意跟你过日子你就送给她。”

她的婉拒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难过。

我只好把戒指重新放回口袋。借着路灯,我们又开始登山。沿着弯曲的石阶将整个山头绕过一圈后又重新回到亭子里坐下。夜渐渐深了,起了大雾,雾水太重,似小雨滴答滴答落在芭蕉叶上。往回在外面玩一会儿,舒婕就急着要回去。今天她显得很从容。我说时间不早了。她说没关系,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无聊死了。我便不再言语。

“根生,我也不知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感觉比较开心。你虽然是一个外地打工的,但你有素质。其实乡下人也好,城里人也罢,有素质才是最要紧的。我不明白你老婆为什么要离开你。”舒婕将脸蛋贴着我耳根说。

“她是个非常勤快的女人,人也长得好看。可惜家里穷。她跟我吃尽了苦头。”

“穷不是理由啊,我也是女人,我跟金涛刚结婚时也不富裕,小日子过得也温馨。反倒是现在,他有钱了,我们之间却出现了裂缝……”

“可能是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吧?”我想起上次她说她男人在外面快活还把病惹给她的事,便含糊其辞地来了这么一句。

“也许吧,女人想要的幸福男人可能永远不会懂……”

为什么我们俩人在一起话题总是离不开夫妻间私密生活?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不是向谁都可以诉说的。然而为什么她每次跟我聊得时候总是那么自然?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这会儿,在不远处的走廊里,一对恋人在那儿搂搂抱抱。两个人的动作过于疯狂让人觉得害臊。我触景生情,身体开始发热。我的左手忐忑不安地从她的背后绕过去,像蛇一样悄声试探。她默默地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这是一个无声的信号,我胆子大了起来,就势把手放在了她的胸口,我触摸到了她柔软的部分来自内心的温度,那是一股火热的烫……别这样,不可以的,我是有家庭的人……她一边呢喃着,一边用手阻止着我的冲动。

这个时候,不远处亮起一闪一闪的灯光,越来越近,有几个人影朝我们走来。我们本能地将身体分开。人影走近,才看得清他们穿着治安巡逻队制服。

他们分成两组,将我和舒婕支开。一个治安队员对我吼道:转过去(我就背对着他们),把手举起来(我就像鬼子投降举起了双手)。接着,我的屁股遭受了猛力的一脚。他们开始搜身,除了一枚戒指,什么也没搜到。另一个队员对我进行盘问:哪里人?

安徽的

在哪里工作?

华泰机电厂

为什么没有身份证暂住证?

忘了

你同那个女的是什么关系?

同事

这么晚在山上干什么?

不远处,我听见他们在盘问舒婕。

你哪里人?

本地人(舒婕用鹿城话答道)

什么单位的?

华泰机电厂

那个男的和你是什么关系?

同事

你老公呢?

死了

……

治安队员们围拢嘀咕了一阵,带着“关心”的语气说:这么晚了,要是遇上抢劫的怎么办?还不早点回去?说着,一个个摇晃着手电筒向山背走去。

这时我才想起我的那枚戒指还在他们手里。我想追上去讨要,但却没有勇气。我害怕他们将我俩当做嫖客和小姐扭进派出所。

舒婕生气地骂了句:这些个王八蛋!

一连几个晚上,我都在捉摸一个问题,那就是舒婕面对治安队员的盘问,为什么谎称自己的丈夫死了?一个女人在那种场合为了脱身,撒谎可以,但说老公死了,我是不理解的。这好像没有理由啊。如果有理由的话,莫非是她丈夫刺伤了她的心?

周末,食堂里冷冷清清,只剩下我一人值班。周大刚见我闲着,就叫我把厨房锅灶上的油烟机清洗一遍。那些油烟像油漆一样粘稠,擦也擦不掉。我整整忙活了一个上午。

难得下午有点空,我想回出租房写打工日记。自从跟舒婕听戏回来,我想积累素材,等将来有机会重拾作家梦。这时,胡老板突然出现在食堂里。我以为又有螺丝要搬。他笑眯眯地递给我一张名片,跷起大拇指放在耳根示意我有空给他电话,说有事跟我商量。我说不会是又要我去你厂里做鞋底刨光的活吧?他嘿嘿一笑,说:回头再谈。

晚上,我拨通了胡老板的手机,他说这事不能跟周老板讲,不然老周骂他挖别人的墙角。他说他跟朋友合伙在广州开了家托运部,想让我去广州那边看场子,当开票员,工资起码是现在的两倍。老胡说,其实人选有好几个,他考虑再三还是觉得我比较可靠。老胡说,你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在这儿洗一辈子的碗吧?

是啊,不能洗一辈子的碗正是我面对的现实问题。现在胡老板给我提供了机会,我得抓住。胡老板说行或是不行,让我三天内回他话。我躺在床上想,这事怎么跟老周说呢?要不要先告诉舒婕?也许她会帮我出主意。

傍晚,在电机房值班室楼下,舒婕拿着饭勺,笑眯眯地看着我。

自从那晚在山上丢失了戒指后,起初我见到舒婕心里都有点尴尬。毕竟我对她有过越轨的动作。但是,她上班的时候依然开开心心,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的心便有点踏实起来。

我说:“我想去胡老板那里碰碰运气,这事该怎么向周老板开口?”

舒婕眼睛睁大了一下,问我怎么啦?我就把胡老板想让我去广州的事说了个大概。

她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地说:“其实周老板这里没关系,他无非发脾气把你臭骂一顿,再重新招一个,普工多的是,问题是胡老板那边靠不靠谱?这才是关键。其实你想换工作是好事,但也不必跑那么远,我相信鹿城的机会多的是。换句话说,人生需要一个积累的过程,打工也是一样。你说呢?”

我傻傻地望着她。

是啊,她说得没错,老周的饭店不差我一个勤杂工,问题是胡老板那边能不能靠得住?谁也不敢保证。我现在两手空空,经不起无谓的折腾。

舒婕悄声说:要不你晚上在大榕树等我?我们再慢慢聊这个事。

晚上在塘河屿大榕树亭子里见了面,舒婕笑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言细语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事该怎么说。根生,你知道吗?傍晚听你说要离开,我整个人一下子突然软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我已经习惯了和你在一起,你突然说要离开,我心里一下子感到空荡荡的……”

我暗暗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她对我竟然也会产生依恋。“其实我也犹豫不决啊!人还没有离开,感觉心里仿佛有了一种牵挂……”我有些激动地说。

舒婕笑着说:“真的吗?其实你在这儿打工是没有前途的。但我又不希望你离开鹿城去那么远的地方。更何况那里的情况你都一无所知。我希望你在鹿城找份合适的工作。退一步讲,你在鹿城闯荡,如果遇到什么困难我多少还能帮你一把。你以前遭遇过那么大的不幸,我希望你在鹿城的生活从今往后能有一个新的起点。”

她真诚的话语像冬日里的阳光温暖着我。我感激地说:“谢谢!打工是我人生一个新的转折点;而能和你相遇,使我前面的路不再孤独……”

“看你这张油嘴,尽说好听的话哄人。”舒婕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

我纠结了两个晚上,最后给胡老板回电话,婉拒了他的好意。胡老板很不高兴,咕噜了句:你们乡下人就这样,鼠目寸光!

鼠目寸光?他的话一直在我心里玩味了很久。

我原以为澡堂后面那扇窗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其实高良友老早就知道。这不,他出事了!昨晚他是一时冲动?还是别有用心?只有老天爷知道!总之他把澡堂里面正在洗澡的女人给吓着了。这个被吓着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月亮疤”——赵队长的相好姜晓娜。“月亮疤”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带几个兄弟把高良友狠狠揍了一顿,并把他扭送进了派出所。而且“月亮疤”跟老周嚷嚷着,要高良友赔偿姜晓娜两万块钱的“精神损失费”。

老周吹胡子瞪眼,大骂高良友真他奶奶的没出息。然后他叫我找块木板把那个窗户钉起来。我钉窗户的时候,脑海里又莫名其妙地闪现出那个陌生的迷人的胴体……现实的我瞧不起那个虚幻的我,理性与渴望在我心底挣扎。我狠狠地捶着钉子,三两下把窗户钉得死死的。

高良友从派出所出来时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人也一瘸一拐的。老周却跟他结算了工资,重新招一了个江西的打工仔。后来我才知道,就算高良友不犯事,老周迟早也要解雇他,因为上次体检过后报告单上的数据证明他身患乙肝。老周担心他的身体影响快餐店生意,食堂毕竟是华泰机电厂内部单位。

尽管我也知道这份工作于我并不是长久之计,但高良友被炒了鱿鱼,我心里還是难过了一阵子。年初我刚到鹿城钱包遭窃,如果不是他伸手相助,我连生活费都成了问题,生存的境遇也就遭到威胁。现在他突然没有了工作,家里老婆和女儿怎么办?也许“老鳖”骂得没错,我不正是抢了老乡们的饭碗吗?

那天我走进锅炉房,高良友正在埋头收拾行李。我想问他有什么打算?是回家还是留在鹿城继续找份工作?但我没吱声。我怕我稍有不慎的言语会引起他的恼怒。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你来得正好,麻烦你把澡堂的钥匙转交给老周,俺跟着他身后起早贪黑拼命了三年,想不到是这样的结局,打工的命就是这么贱啊……

也许,他今天的处境就是我明天的模样。我找不到适当的词来安慰他。我歉意而又讨好地说:晚上俺们一起吃顿饭?

高良友勉强笑了笑:谢谢,不必了,俺还得要赶路呢!说着,背起一个皱巴巴的大帆布包,手上拎着一只编织袋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锅炉房,走出了机电厂大院,很快消失在虹桥路的尽头……

突然,我的鼻孔一阵酸楚。

上次胡老板叫我去广州我没答应,这次他又介绍我去他和朋友合伙开的皮革公司做仓库员,地点就在离塘河屿不远的瓯昌皮革市场。他的热心让我心生感激之情。而他却说,现在老板雇一个有责任感的伙计也不容易。我答应他在老周這儿做到年底。因为皮革仓库员相比食堂洗碗工待遇要好一点,更重要的是仓库员的工作只是一个过程,等我熟悉了皮革业务可以做业务员,也就是说,我的打工人生会有一个新的开端。

我把这个秘密悄悄告诉了舒婕,她也替我感到高兴。她说以后在那边做得好,有发展,要记得来食堂看我哦?我说那是肯定的,不管好不好我都不会忘记你!

国庆节,华泰机电厂放假三天。老何、玉梅大姐吵着要休息,老周家里又有什么要紧事,他只好很不情愿地同意食堂歇业一天。

一大早,我如约来到望江码头。大约九点多钟舒婕从一辆公交车上走下来,冲我莞尔一笑。我闻着她秀发的香水味踏上了甲板。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船,第一次看到江景,心里特别兴奋。岛屿很美,像一艘船泊在江心。因此它有个动听的名字:江心屿。岛上有小山,山上有樟树榕树,一片翠绿;岛上有小河,河上有游艇,彩旗飘飘;岛上还有两座塔,一东一西,历史三百余年。

我们在东塔的凉亭里坐了下来,静观滔滔的江水。金秋十月,阳光温和,明媚。

舒婕今天身穿一身洁白淡雅的连衣裙,深紫色的衣领、裙边,棕色休闲鞋;她的头发仍然剪得很短,圆圆的脸蛋里还有一股子稚气;尽管她已经是有一个十岁孩子的妈妈了。她轻松解开手上的一只塑料袋,摊开里面的鸭舌、鱿鱼干、豆腐干等小吃。这会儿她忽然在想什么,愣了老半天说:根生,你从来都没有唱歌给我听,你也唱一首给我听听吧?

我笑道:我的嗓子像鸭子,难听死了。

舒婕说:没关系,你就唱一首嘛,对啦,你不是自己写了歌词,叫什么《打工之歌》来着?

听她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兴奋起来:“那我就唱首老掉牙的《涛声依旧》吧?”说完,我便轻轻地哼唱起来:

带走一盏渔火让他温暖我的双眼/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无助的我早已疏远了那份情感/许多年以后才发觉又回到你面前……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我一唱完,舒婕笑道:呵呵,还说你不会唱歌,嗓音还不错嘛!粗犷、沙哑,有男人味。我说,让你见笑好了吧?这也叫有男人味?

我们说说笑笑起身走出凉亭,沿着岛屿散步。蓝天白云下,滔滔江水边,亭亭岛屿上,身边有舒婕美丽的身姿相伴,我这个来自大山深处的农民工其内心的虚荣心得到了一种莫名的满足。这样的日子于我像是在梦中,使我暂且忘却了心中曾经遭遇的伤痛,也忘却了自己是一个孤单的打工者农民工。也许这样的浪漫时光于我只能是昙花一现,但此刻是真实的存在着。不要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我心里有点飘飘然。

在岛屿上转悠了大半天,重新登船回到鹿城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

舒婕说:“根生,难得国庆一天假,出来了就玩个痛快。老周这家伙抠门,你们平常伙食差,没办法,谁叫他是老板啊。今晚改善一下你的胃口吧?”

我摸了摸干瘪的口袋表情尴尬。总不能每次都让她埋单吧?

舒婕好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她说:“你不用多心,我请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时间还早,我们到墨池公园转转,你不是爱好写作吗?那里有文化名人故居,去感受一下吧。”

“好。”我欣喜地像条跟屁虫跟着她身后转悠。

墨池公园不大,有一座小山,几处亭台楼阁,风景幽静。在这寸土寸金的繁华地带,能有这么一座得天独厚的小山供市民休闲娱乐,真是上天恩赐。舒婕说的所谓文化名人故居,原来是山脚下有幢保存完好的古色古香的四合院,名曰“池上楼”。遗憾大门上了锁,游人进不去。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舒婕带我来到路边一家“矮个子”大排档。她点了几道炒菜,还要了两瓶啤酒。我感到诧异,舒婕是从来不喝酒的,今天是怎么啦?

我们在一个红色圆柱体的小帐篷里坐定。服务员端来一打啤酒。我说,不是只点了两瓶吗?怎么来这么多?服务员陪着笑脸说,没事,喝不完可以退呀。或许是同行,服务员的笑脸感动了我。想到自己平时在食堂端盘子洗碗,常常还要看客人的脸色,今晚难得调换了一下角色。这人啊,有钱就不一样,就可以享受有尊严的生活!

这时,服务员将一盘炒田螺端上了桌子。我打开啤酒瓶盖,将面前的两个杯子倒满。“今晚我陪你喝,你就不要拘束。”舒婕说着,端起杯子像喝开水一样,一眨眼酒杯见底。我一下子被她的酒量和情绪感染起来。

从舒婕喝酒的状态看她有心事,她的笑分明是强作笑颜。她本来是一个热情开朗的人,每天在食堂里上班下班,在她脸上很难见到忧愁和烦恼。莫非,她老公又在外面拈花惹草了?

“婷婷她爸最近还是在外面跑销售吧?”我试探着问。

“不知道……他过他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根生,怎么跟你说呢?其实活得累也好枯燥也罢我都无所谓,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做女人真正无奈的事情是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连丈夫的心都抓不住。唉……”舒婕叹息一声,端起酒杯又一饮而尽。

“对不起……”我歉意地说。

“没你的事。”舒婕揉了揉发红的眼圈叹息道,“前些年,尽管他把家当饭店,一个月还能回来一两次;如今大半年都不见他人影儿,我每次给他打电话还说不到三句,他就急着把电话挂了。我怀疑他在外面有人,他却不承认,我也奈何不了他……可是他种种行为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真是伤心透了……”

我不知用什么话语来安慰她。我也是一个婚姻失败者。

“算了,别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我们喝酒,这年头,谁离开谁还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她说着又要给我倒酒,我连忙将杯子拿开,表示不能再喝了,但她却温柔地朝我瞪了一眼。我只好放下杯子让她将酒满上。

服务员端上一盘清蒸小黄鱼时说:先生,你们的菜上齐了。

我瞄了一眼餐桌,发现几盘菜很少动筷,空酒瓶却五六个了。最后舒婕埋单时,走路都轻飘飘的。我怕她摔倒,就扶着她走出大排挡。

在路口,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里?我问舒婕回哪里?她浑身酒气,头靠在我肩膀上咕嘟了句什么我听不清,像是噎住要呕吐的样子。突然间,内心寂寞的我有一股燃烧的欲火在心底蔓延……司机又不耐烦地催促。我犹豫了一下,告诉司机去塘河屿十八湾——就这样我色胆包天地把舒婕带回了出租屋。进了房间,舒婕一头栽倒在床上一动不动。我用“热得快”烧了一瓶开水,泡了一杯浓茶。这时舒婕翻了个身,呕吐不止,我只好用塑料桶给她当痰盂,又用热毛巾帮她擦脸。就在这当儿,她突然一把紧紧地抱住我,眼泪朦胧地将滚烫的嘴唇贴在我的颈脖子里……根生——我爱你,真的……嗯——打工?打工又怎么啦?不要自卑!她语无伦次……此时,我大气也不敢出。大半年以来,我曾经对舒婕是朝思暮想,她对我的种种好,使我一颗孤独漂泊的心仿佛找到了依赖。然而她现在就躺在我的床上,并且紧紧地搂抱着我,我反而觉得不真实,像是在梦境中……她那醉酒后越发性感的嘴唇颤动着呢喃着:根生,你带我走吧,你到哪,我就跟你到哪……

按理,此时我完全可以顺水推舟要我想要的心底渴望已久的欲望。可是不知为什么,我鬼使神差地被床头那幅地摊上买来的香港某著名歌星的画像给镇住了——这时它变成了舒婕家中的那幅结婚照上的新郎那张帅气英俊的国字脸……我的心立刻掠过一丝害怕与不安。我忽然明白尽管我常常把她想像成梦中的情人,可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永远是现实生活里的牛郎,而眼前的她仿佛好比传说中的天上的织女星,是那么的圣潔且可望而不可及……

我的心狂跳不止,我的手在微微地颤抖。我怯懦而又心疼地说:小老师姆,你喝醉了,你休息一会儿吧?她突然猛力推开我,用拳头朝我一顿乱捶猛打,压低嗓子愤怒地痛斥我你没用,你不是男人……最后她无力地松开手臂,软绵绵地躺下身去,像是睡着了。她那迷人的胸部伴着酒气一起一伏地跳动着。这时候,我狂乱而又躁动的心却出奇地平静下来,面对烂醉如泥的她,我觉得自己应该要好好地保护她,疼爱她,而不是占有她、欺负她……

到了下半夜,舒婕一觉醒来,说口渴。我连忙递上一杯茶。她盘腿坐起身子,摇摇头说要喝水。我又重新将一杯凉开水递到她手中。她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水,然后怔怔地看着我,好像面对一位陌生人,眼睛里充满了迟疑。这时狭小的出租房显得格外沉闷、寂静。我像一个小偷,胆怯的目光等候她的处罚。我为自作主张将她带回出租房的冲动感到后悔、自责和沮丧……

许久,我怀着不安和歉疚的心情说:“对不起……”

“别说这些了,你又没做错什么。几点了?我该回家了。”她说着,抬起细白的小腿欲下床榻。

“这深更半夜的,附近哪有出租车啊?”我说。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只好把枕头竖起来,背靠在床头。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她:我喝醉了,让你笑话了吧?

我:看你,说哪里话?

她:你就一直这么坐着?

我:看着你睡觉的样子我睡不着……

她笑道:今晚是我的错,耽误了你休息……

我:哪有的事?你不责怪我就是我的幸运……

她又是一声叹息:有什么好责怪的呢?人生有些事,也许错过反而是正确的选择……

我俩心不在焉的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瞎聊着。她重复着她曾经对我的希望:在鹿城好好工作,多挣点钱,遇到合适的女人,再成立一个家。我忍不住试探性地插了一句:将来,我们可以在一起吗?我把“将来”这两个字音咬得特别重。她一脸正经道:你傻啊?不管我的婚姻将来是怎样的结局,我俩的命运都不可能走到一起,你千万别想多了……

她理性的话语跟刚进房间时的迷乱判若两人。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亮光一点点清晰起来。远处传来轮船的鸣笛声。或许是昨晚聊得太久了,舒婕疲惫地从床上坐起来,不吭声,像是丢失了一件什么重要的宝贝,脸上挂着一层淡淡的愁云。

“早餐吃什么?我去买来。”我小心翼翼地说。

“不用了,你自己吃吧,我要先去上班了。”她说着,理了理裙子和头发,急匆匆推开房门,一道亮光射进来,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傻傻地站在那儿,像是做了一场梦。这时孤寂的房间里仿佛依旧弥漫着一股令人心醉的香味,我闭上眼贪婪地深呼吸着——那是从她身上遗留下来的味道……■责编 晓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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