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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宣诗七首

2012-05-08柳宗宣

红岩 2012年6期

柳宗宣 男,湖北潜江人,27岁开始写作。1999年移居北京,在某文学杂志做编辑多年,现居武汉,供职于某大学人文学院。主要作品有诗集《柳宗宣诗选》。

过琼州海峡忆苏轼

你把朝云的墓地和白鹤山居

遗弃在惠州(以为那是

可以终老之地)你也有不舍

被迫将老弱的身体跌入

这琼州海峡波峰浪谷间

连同那只褐色的大木船

距那个落入的瞬间几千年过去

我看见这从对岸海峡驶往码头

的汽轮托运着大巴、各种海货

和骑摩托车的岛民。时光穿行

千年的琼州海峡似乎变窄了

你驶向你的孤岛,你的流亡

越来越彻底,你越来越知晓

离弃:你身处时代的束缚与困境

我在地图上张望:澄迈、儋州

——天气卑湿,地气蒸腾

那就是你流寓要到达的贬地

那惟见海水、桃榔林的所在

海岛群独食芋饮水见人即喜

身为流人,你不得居官屋

你运甓畚土,造就“桄榔庵”

在哪里都在造屋,流徙的各处

皆留有你的建筑。海舶托运

接济的米酒药物、传递家书

在这茫茫海峡。你特赦北迁

再一次驶向这海峡,沉浮于

浪谷波峰间——离去亦未见

紫光闪现,窃喜和庆幸

正如你的到来没有嗟叹

与伤感,来去的淡然漠然

映入天容海色的澄明至境

海水奔涌托送的大木船上

停歇的是个超脱虚静的行者

山中交谈

?——为阿西而作

贫穷让这里的山民看不见

风景。他们到城里去受苦

大门紧闭——铁锁锈蚀

鸡犬声也听闻不到了

我们驻车观望这里绝佳风水

最后还是离去,回到城市

你贪欲这绿树山石间的院落

我不再拥有外在任何东西

都是多余的无用的赘累

野趣只用来路过。水塘被草丝

覆盖。湖光山色被开发商

兜售。小学校舍被村长所有

转租。山中寺庙被老板承包

用香火赚钱——人事糜烂不堪

而山林依旧,不理世间迁变

唉,一晃我们都活过五十了

当樟树落叶层叠铺满山径

踩上去吱吱细碎的响动

唤起的是哪根审美神经

还是野花美啊,祖母粗布花衣

的图案模仿的就是路边的野花

这一生可是把自己当诗人来塑造

爱山水自然,象形文字

和这身体周围鸟鸣的韵律

背对陡峭山石与坡地杂树

落坐其间,闲话兼听风声

你身在大别山系,另一个自己

还在东北边城的绥芬河走动

你身体可好?日日跑步晨练

唉,人颓废着走往下坡路

却力挽衰败。经历了也明白了

人世究竟。我们爱过的女人呢

曾经热烈,淡薄,最终无声无息

你爱了是因为你爱了,而不是

因为有爱存在,所以你不停地

修正过去让你羞惭的爱情诗篇

男人到了八十是否还有性欲呢

——山间四周的虫吟与微风

忽然停歇,静默得似有若无

昨晚想到夜幕下的山水间走走

可在湖泊传出慑人的叫声前

止步——山中黑魆魆的可怕

自然之爱得克服这本能的恐惧

你听——这是什么鸟在叫鸣

嗓音粗犷,声调又短促

寂寞的叫声,落在我们话语

的缝隙。我们停止闲言碎语

侧身倾听,它停顿后的啼鸣

气结声粗——这鸟藏身何处

从来没听过这么奇怪的鸟声

不,这不是寂寞,是绝望的叫声

蔚蓝苍穹

我只陈述我之所见

——波德莱尔

如何一下子发现了城市之美

从汉口黎黄陂路的老房子转身

前往江滩,沿路的酒巴

散逸此地的闲散。路人稀少

一条流浪狗无声地尾随着我

空气有些热烈,但还未发烫

靠近炎热的边缘。立夏的阳光

街道亮堂发光,若无灰尘

对岸的武昌城,林立的楼群

和彩色的广告牌清晰可见

天空有几片云絮散漫在那里

过沿江大道斑马线扫了一眼

民国租界高低不同的老建筑

心中一阵惊喜,在这里看见了

老旧的街市。城市的模样

它在当下,同时停歇在时间深处

江水依旧流淌。岸边芦苇低伏

于浑黄江水,江风从柳树叶片间

传递过来——游人裸露着身子

享受凉爽微风。纸风筝在他们

头顶飘荡。你在来往的人群中

闲逛、张望——像他们一样

遛狗散步,推着婴儿车同行

一位农民工席地而坐岔开双腿

迎向平等的江风。一声声脆响

赤身男人用长长的鞭子抽打

陀螺旋转——萨克斯的低音

吸引你来到跛腿汉子身旁

蜷缩在轮椅低头吹按,上半身

随着鼓吹运气——起伏波动

一个少妇坐在草地背靠樟树编织

毛衣。你們的目光有过瞬间的交会

——波德莱尔在巴黎似这样同美女

交臂而过:今后的我们彼此行踪

不明,但我们有过几秒钟的爱情

这异国的浪荡子,同道和典范

抑制不住地爱好闲散、浪荡

他试图从蔚蓝苍穹收割黄金

你把目光从乡村或人造的自然

转移到街头,往都市美景注入

忧郁与颓伤;带着快感和恐惧

培养自己的歇斯底里。再一次

你看见从异国飘荡而至的幽灵

哦,你身上同时掠过一阵虚弱的风

现实感

我在长江边走过,但看不见江水

路过唐家墩高架桥,瞅不清

广告牌的美女。和同事擦身而过

他复杂的表情晦暗模糊。公交通过

长江二桥,两边银色斜拉杆退缩了

我发现走在非雾非云的东西里

逃回室内,它变成暧昧的黄色

人不停地打喷嚏、咳嗽

把所有门窗关闭,尝试胎息之术

你逃往山里如何。山里的隐者

说那里也看不见天,那尘霾

如同灰黄幕布遮盖了荆楚上空

唉,我可遭遇过这样的坏天气

从长安街去往保利剧院的路上

太阳像月亮隐在沙尘的缝隙

天空橘黄色。办公楼亮起荧光灯

天暗下来了,我们谁也不谈说它

习惯了恭顺地接受它的笼罩

哦,这就是首都的沙尘暴

你有过身处其中见证的快感

——当再次邂逅它,像下雪

撒落在北方夜空,早晨开门

院内大理石上布满点点泥浆

小区的路面,木槿树的叶片

汽车引擎盖上,留下它访问

的行踪——你和蒙古的沙漠

遥远又贴近——多少吨沙尘

让大风搬运,撒落到梦中的

身体周围——你的生之骄傲

所有成功感被迁徙的尘土掩埋

你开始了不由自主地逃离

离北方越远越好。而它跟随你

追赶到了南方,甚至覆盖到

可能的逃往之地(港台)

或者说,它本来就在这里捕获

你的到来。这昏天黑地的专制

让人无处藏身。你就这么一小片

天空,如何能走出封锁的家门

你患了一种叫“窒息”的病

这可不是支气管发炎哮喘发作

你拒绝去人民医院看人民医生

你把自己封闭;你在熬时间

绝望地等候来自另一世界的雨水

(童年平原的乳白色的雾升起来

你走到那里,它就退后让路

——太阳会很快收走它们

你的发梢睫毛沾有可爱的水珠)

PM2.5到底隐藏有哪些毒素

这就是我们身处其中的空气

不看电视不听广播不参加会议

你誓不出门。你尝试酿制

让人能喘息的空气。这是你

活着的实验与出路。你盼望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雨,镇一镇

本地的浮躁与毒气。你热爱

周围同志般的树林,协助我们

唉,你找到余生从事的职业

在街头,一盎司一盎司兜售空气

暂居者

不顾一切的,这季节所有植物

都在萌动疯长——水稻和棉花

湖里莲荷也往上窜。水田的方镜

穿梭着白鸥的身影。秧把子散布

在那里,布谷声声催促插秧人

高卷裤管从另一块田垄快速挪移

我和妻子骑车去浩口小镇菜市场

为农忙的兄嫂准备慰问的午餐

初夏绿树遮盖了一排排的两层楼

道途两旁的柳树弯曲交叉,形成

绿色的穹窿——我会在拐弯处

同熟悉的人打招呼用共同的乡音

或驻车小憩张望,享受回到过去

置身童年的恍惚。路过万福河

污染的河水里没有了鱼虾。儿时

和玩伴能踩着清亮河水游过来

头顶着从镇上买回的连环画册

母亲领着我,赤脚经过青石板

到浩口医院看老中医,走的就是

这条路。过去的故乡大体能辨识

只是高速铁路穿过记忆中的平原

川气东送的管道使兄长的一块田

长不出了庄稼。缓慢变化的村庄

细微的局部的变异——你从

另一个角度看到了时光的痕迹

若再晚些回来,很多人看不见了

你的故乡就会沦为真正的异乡

拐过村东头的石板桥,想到

堂兄死去一年了,我的还乡再也

碰不到他,一根香烟递给谁呢

我们的在世,如同楝树的影子

不能长久驻留,在村庄的面前

都是旅客,是暂居者,正如我们

的祖辈。而夏日村庄不知什么叫死亡

(只有清明或除夕才有亡靈的影子)

一切都在本能地,发疯地生长

它们只知有生,不知有死

也不是所谓的——向死而生

唉,我看见了这里盲目的夏日力量

守夜

——为堂兄送行

你的身体还在冰棺里

明晨,你就要化为灰烬

我们守候你,在夏日午夜

草纸的灰烬里

你的身体还在,尸身被白布

包裹。魂魄却出离了它

鼓乐和丧歌在侧,你无声无息

魂灵尾随你的身体青烟散去

我们成了埋葬你的人,你的孙子

替代你暴死的儿子,他乱了秩序

让你白发送黑发人;而你的女婿

从外乡来到我们的家族中忙碌

这是最后一夜。你的亲人们

在为你守灵,而你无法听闻

你把这房子你的亲人这片田地上

的暗夜统统遗弃,你将虚化成

一股青烟,然后变成若有若无的魅影

这古老的葬礼。我们把死也看得平常

甚至没有早年的害怕和哀伤

就像你在世时的认命和默许

你无法对我们诉说与它的遭遇

对神灵的感知,我们都不能谈说它

但我们顺从。黑夜里我们挨在一起

丧歌与鼓乐在侧,鞭炮声断续响起

这是我们和你的最后一夜

给女儿书

今天你外出,挎着背包手持公交卡

你在熟悉武汉的公交线路,办房产证

上驾校练习倒车;我能看见

街市人群中,你穿行的身影

就像上幼儿园你从栅栏跑出去了

我们在潜江小城园林路四处找寻

路的拐弯处、墙角和小商店的柜台前

晃动的都是你的身影。是的

你走不出我的视线,在这人世

你的存在牵引了我一生的注意力

那年,在地安门112公交车上

我厌倦地睡过去了,醒来想到你

我还不能离开,还要活下去

——女儿,你要的挎包会有的

我们在北方新房子的灯光下等你

你穿过京城的明暗回到客厅的

沙发上。你说你在交错的地铁

坐反了方向,推迟了回家的时间

一日,在地铁出口碰见你

你一步步走远:个子变高了

脑袋还在发育。从戴红领巾的小朋友

到害羞的高中生,从南方来到北方

我的女儿忽然长成一个大姑娘

带着与我相似的长相或血液相传的神秘

我怕自己的苦难在她的生活中复现

一生的努力和受苦就是让她

和我一样获得解放,从外部加之于

我们的束缚中——脱离出来

你在大连到北京的班机的窗舷张望

在私家车后排话语连珠当我从武汉站

接到你们驶往新居,你抑制不住的欢喜

我也看见你转向我的泪脸,无助地

坐在我身旁,你失恋了;我在半夜惊醒

就像多年的曾经的伤痛。我带领你

在江滩走动,绕开树下亲昵的男女

我看见你面容恍惚,有时强装欢笑

我指给你看跨过长江的斜拉桥的孤线

秋天开阔的江面和岸边芦苇的迁变

——把她的身体轻轻托起,在长江

借助水的浮力,然后松手、移开

让她体会水的柔软和危险

(多给点时间到女儿,一个男人爱她

但不会像我这样持久——)

你笑着说:我最爱的是书,然后才是你

在异地旅行的老式火车的临窗口,我想

最后都要放下,到了时候,你什么都得

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