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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究竟有多大能耐?

2012-04-29葛桂录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2年2期
关键词:老人与海

葛桂录

摘要:海明威《老人与海》对重压之下优雅风度的张扬,尽管促进了思想的复苏,但并非是永远的灵丹妙药,是我们对英雄的浪漫情怀以及对英雄末路的焦虑支撑着我们对老人桑提亚哥的理解接受。这部杰作就像一部博大精深的交响乐,其中的张力对位关系展示着海明威作为强者的人文关怀与理性思考,以及对弱者要成为强者的深沉忧虑,而我们只不过把它当做单音音乐来欣赏,只看到一条单一的旋律线。小说以赋格曲式结构,即主调主题(失败)、属调主题(不言败)的交替对位呈现,言说关于生死之道的命运主题。死亡与孤独同行,由此可以折射出老人桑提亚哥的诗性特征。悲怆的死亡意识所激起的巨大生命激情,使海明威和他笔下的人物始终都要向自己和世界证明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但是面对死神的哭声,人的能耐究竟有多大?海明威的经历与他所讲述的故事都值得我们再次深思,并以此纪念这个有思想的硬汉逝世50周年。

关键词:《老人与海》;赋格曲;死亡意识;有思想的硬汉

一、伟大的可悲者,人

“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帕斯卡尔(1623—1662)这句话道尽了人类的生存状态是一出出悲喜剧——悲剧(一根苇草)、喜剧(能思想)。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帕斯卡尔知晓人的渺小,有如一根苇草。在《思想录》{1}第六章“哲学家”里,他说过:人不过是大自然里最软弱的东西——苇草,要毁灭它很容易,“一团蒸汽、一滴水就足以弄死他了”。同时,帕斯卡尔又是一位数学家、物理学家,明白知识与思想的力量。他又说:人知道自己会死,在知识论上就获得了把握宇宙的能力,这种不可逆性就决定了“人类仍然会比弄死自己的东西更高贵”。因而,帕斯卡尔指出:人高贵的力量来自思想,人所有的尊严在于思想的力量,人境界的高低也在于此。它是提升自己的唯一动能,缺少了它,人类会沦落到动物的状态。思想就是人的理性,来自对知识的追求。知识就是力量。对英雄般力量的崇拜,又表现为对知识的渴求,对无限的向往。有限(人、个体)与无限(宇宙、自然),这力量的平衡点究竟在哪里?不同的历史时代,不同的文化视域,关注的重心是不一样的。

在生命之树与知识之树的人世乐园中,人类始祖夏娃和亚当,首先尝试的还是知识之树上的那颗果子。由此,人变成了能思想的动物,能“知道宇宙给予他的优势”——“宇宙通过空间包围和吞并我,就跟一粒原子一样;但我通过思想综合整个世界”(《思想录》)——这是人类面对生存的宣言,是桑提亚哥那句名言(“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的哲学表述。

帕斯卡尔在《思想录》里对人所作的深刻分析推动了思想的解放:人是可以研究的,不能盲目地当做神的仆役。海明威(1899-1961)在《老人与海》{1}(The Old Man and the Sea,1952)中对重压之下优雅风度的张扬促进了思想的复苏:人是应该爬起来的,不能被自己所犯的错误打倒。原来,他们都是在寻找人的本质。这是大写的“人”,是一种观念,是对芸芸众生(作为复数的人)的鼓励,但却抽离了鲜活个体不尽相同的欲望诉求与心理承受力。重压之下的优雅风度并非是永远的灵丹妙药,人会不断追问,又会不断迷惑,即如帕斯卡尔的苦恼:“我不清楚谁把我送到世间,也不清楚这个世界是什么,我自己是什么。对一切事物,我是在可怕的无知之中。……我所晓得的东西是我不久要死去。但是,我所最不清楚的是这个不能避免的死。”(《思想录》)——生命就是一个矛盾的产物:有限(人:不久要死去)与无限(宇宙:最不清楚死后的世界)的矛盾。

遗憾的是,这种矛盾是处于哲学形态上的,是形而上的、最高级的,不能根本化解,理想的方式是认知、顺应。但是,人类因其智慧之果的威力,总想尽力提升人的分量,将力量的天平偏向人。然而,那形而上的矛盾(有限与无限)又总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般高悬着。

人类的中心主义、乐观主义构成了历史的主旋律,这是思想的力量,也是人类的一切尊严。如帕斯卡尔所说,思想形成人的伟大:“我很容易就能想象出一个没有手、脚、头的人。但我无法想象没有思想的人。否则,他一定是一块石头或一头野兽。”海明威(通过桑提亚哥)鼓励我们:“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那么,为“什么”而生呢?帕斯卡尔在三百年前说得如此有力:“人显然是为了思想而生的。”因为这是人全部的尊严和全部的优异,并且人全部的义务就是要像他所应该的那样去思想。有了思想,人就会变成多面体,就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凭借力量(莽夫也有力量),人可以成为一个硬汉,但不能成为一个英雄——有思想的硬汉。三百年后的海明威是否读过《思想录》,不得而知。但他们之间的精神关联可以理解:确认了人的伟大崇高——因为人知道自己是可悲的,可悲的事情在于知道自己是可悲的,但是,知道自己可悲也是伟大的。

伟大的可悲者,人。

作为虔诚的基督教徒(《思想录》本是一篇篇护教之作),帕斯卡尔懂得,在上帝(大自然)面前,人的渺小性不可忽视。他这样感叹:最让我惊讶的事情,是看到全世界的人竟然并不为自己的弱点而惊讶。“人是怎样的一个怪物啊!多么奇异的东西!这是什么样的一头怪兽,什么样的一种混乱,什么样的一种矛盾,什么样的惊人事件啊!一切事物的判官,是大地上多么弱智的一条虫。人啊,你想通过天生的理智了解自己真正的状况,那你会变成什么呢?因此,傲慢的人啊。你应该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矛盾。低下你的头吧,软弱无力的理性;别再出声,愚蠢的天性。”(《思想录》第7章“道德与教理”)

海明威对桑提亚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硬汉”行为,也有所反思。“老者思安,少者思怀,人之情也”{2},老者桑提亚哥不断梦想着少者(男孩、幼狮)的青春、激情与力量。他是一个强者,还是一个智者?或者一个弱者?是一个有思想的硬汉吗?称得上是一个英雄吗?子曰:“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③六十岁,听别人的言语,便可以判真假,明是非;七十岁,便可以随心所欲,任何念头不越出规矩——在孔子那里既是儒教礼乐之道,也有顺应自然、时世之意。

孤独的老人,远海诱捕大鱼,这一行为本身,就有点儿“踰矩”了,也就无法“从心所欲”。一种念头(要做一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即“强者”之心愿,不断强迫着老人的行为方式,而本身又反衬着老人“弱者”的现实。在此,海明威秉持革命英雄主义的浪漫写法,尽管表面上是冷静的书写,为我们竖立了一座不太坚固(有悖“人之情也”)的英雄丰碑。两次大战的惨烈,对人类文明的践踏,人类内心深处魔鬼的释放,带来的是一场场噩梦。二战之后遍布西方世界的悲观主义风气,西方文明危机的热议,何尝不是在做深刻的反思与忏悔。而在此时,海明威主要因《老人与海》而获诺贝尔文学奖,一方面固然提升了西方人的信心,“赞扬失败之中的道德凯旋”(颁奖词);另一方面其实也遮蔽了人类来自自然物种本身的某些弱点(过分自大、自负的弱点),即如几百年前帕斯卡尔所惊讶的那样,如今人们反思更多的是,科技文明发展进步以来,人类对大自然所犯的罪过,以及对大自然报复人类的震惊。

但这并不是海明威的错(小说中已有较深刻的反思),而是我们读者的视而不见,是我们对英雄的浪漫情怀以及对英雄末路的焦虑支撑着我们对老人桑提亚哥的理解接受。《老人与海》就像一部博大精深的交响乐,其中的张力对位关系展示着海明威作为强者的人文关怀与理性思考,以及对弱者要成为强者的深沉忧虑。而我们只不过把它当做单音音乐(Monophonic Music)来欣赏,只看到一条单一的旋律线,伴奏音乐可以是打击乐器,张扬喧闹,难怪我们每每欣赏于小说里打不败的乐观情怀,因为这更能诱发我们想象的空间热度。

二、赋格曲式结构里的生死之道

流淌在我们血液中的伟大文学经典,其对我们心灵的震撼必定有如音乐神曲般的安详,是暴风雨过后的追忆,是历经地狱、炼狱而进入天堂的空明。上帝的,归上帝;人的,归人;自然的,归自然——世界重归和谐,宇宙生生不息。

海明威并非有意模仿音乐对位法,而是文学与音乐经典本质上是相通的,它们的凝结点就是人的命运。如此看来,《老人与海》也是人的命运交响曲,内置有复杂的音乐结构,比如赋格曲。

赋格曲是复调乐曲的一种形式,它建立在模仿的对位基础上,近代音乐之父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1685-1750)使赋格曲达到相当完美的境地。巴赫的赋格曲式音乐在结构上的非凡严谨和一致性,它们的内在和谐,都是超人类的,其中蕴涵的无与伦比的秩序和均衡之美都具有宇宙本体才有的终极意义。

在德语中,“Bach”(巴赫)的本意是“小溪”,但贝多芬说过:“巴赫不是小溪,而是大海。”写大海的海明威,正可与之相提并论。“Bach”还有一个意思,是“过独身生活”,以大海为生的老人桑提亚哥也是这样一个孤独的渔夫。更主要的是,《老人与海》与巴赫的那些力作一样,体现出的是恢弘、庄严与力度,足以震颤与净化人的灵魂。

“赋格”为拉丁文“fuga”(“飞翔”之意)的译音,音乐的主题由一个声部向另一个声部的“飞翔”。英文译名“Fugue”有“遁走”、“追逐”之意。中译名“赋格”,赋予一个格式,即是用模仿技法将一个主题写成多个声部交织的复调音乐作品。

《老人与海》中,先由老人声部陈述一个主题(Subject),然后第二个声部(孩子)开始模仿,做出答题(Answer),此时第一个声部(老人)又开始出现对题(Countersubject)。随之,第三声部(大海)、第四声部(大鱼)、第五声部(鲨鱼)依次进入,形成主题的各个发展阶段。最后,主题(失败而不言败)再现,尾声宁静而鲜活(老人正梦见狮子)。这就是小说整体的音乐结构。

在各种音乐题材中,赋格曲是最精细、最复杂、密度最大、对技术要求最高的一种。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说海明威这部《老人与海》“精通现代叙事艺术”,也是说他的艺术风格达到了极致。美国著名的艺术评论家伯纳德·贝瑞逊也说这部短小但并不渺小的杰作是一首田园乐曲,大海就是大海,不是拜伦式的,不是麦尔维尔式的,好比出自荷马的手笔。行文像荷马史诗一样平静,令人佩服。不错,如果说自由驰骋的奏鸣曲好比一部情节曲折、高潮迭起的小说,赋格曲则像一篇散发无尽魅力的优美散文,平静而不平淡。《老人与海》就是这样一部兼有奏鸣曲风格的三段式(呈示部、展开部、再现部)的二重赋格曲杰作,述说着人究竟有多大能耐的命运主题。

让我们立足于这样的音乐结构,依据故事文本的叙述顺序重读《老人与海》。

(一)呈示部

1.“老人”主题(第一声部)出现——呈现主题:由defeat和undefeated(失败而不言败)两个主题因素形成二重对位的关系。

失败(defeat):主调主题——老人独自在小船上钓鱼,八十四天没有逮住一条。男孩马诺林的父母说老人准是十足地倒了血霉。男孩离开老人上另一条船,第一个礼拜就捕到了三条好鱼。“孩子看见老人每天回来时船总是空的,感到很难受”。老人的船“帆上用面粉袋片打了些补丁,收拢后看来像是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子”。(The sail was patched with flour sacks and, furled, it looked like the flag of permanent defeat.)

不言败(undefeated):属调主题——“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除了那双眼睛,它们像海水一般蓝,显得喜洋洋而不服输。”(Everything about him was old except his eyes and they were the same color as the sea and were cheerful and undefeated.)

2.“老人”声部与“孩子”(第二声部)对话——在属调(孩子)上模仿主题(答题),与原主题声部(老人)形成对题。老人:有点儿怀疑自己(失败了,运气不好);孩子:鼓励老人(没有失败,以前也出现过,后来就捕获了大鱼)。这其实是老人与自己的过去对话。

老人不同意男孩跟自己出海打渔:“你遇上了一条交好运的船。”——承认自己失败。

“不过你该记得,你有一回八十七天钓不到一条鱼,跟着有三个礼拜,我们每天都逮住了大鱼。”“好渔夫很多,还有些很了不起的。不过顶呱呱的只有你。”——男孩的鼓励:不言败。

(二)展开部

3.与“大海”声部对话——展开部之一:老人与自己的现实(处境)对话(平静是主旋律)。

“海洋是仁慈并十分美丽的。”“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称她为la mar,这是人们对海洋抱着好感时用西班牙语对她的称呼。”“他从容地划着,对他说来并不吃力……海面是平坦无浪的。”

老人想:“说不定今天就转运。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也就是说,抛开往日的“不走运”(失败),相信一个新的开始,希望走运(不言败)——展开主题。

这里,展开部开始时,在主题(“失败而不言败”)的平行调上进入,以与呈示部中的主题形成调式色彩的对比。

4.与“大鱼”声部一而再地对话(第一高潮)——展开部之二:老人与大马林鱼的对话。

“吃了吧,这样可以让钓钩的尖端扎进你的心脏,把你弄死,他想。轻松愉快地浮上来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身子。得了。你准备好了?”“大鱼一刻不停地游着,鱼和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行进。”“我正被一条鱼拖着走,成了一根系纤绳的短柱啦。”

这种“对话”,是力量与耐力的对决:“我拿它一点没办法,它也拿我一点没办法。只要它老是这样干下去,双方都一点没办法。”“它选择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里,远远地避开一切圈套、罗网和诡计。我选择的是赶到谁也没到过的地方去找它。到世界上没人去过的地方。现在我跟它给拴在一起了,从中午起就是如此。而且我和它都没有谁来帮忙。”

“但愿孩子在就好了,可以帮我一手。”“谁也不该上了年纪独个儿待着。”老人一旦感到大鱼的力量或自己的力不从心,就想到孩子。希望得到孩子的帮助,打破势均力敌的力量平衡,同时也是呼唤自己青年时代的力量。

就在这生死对决的当儿,老人对大鱼的态度却发生了奇异而又智慧的转变:“我巴望也能喂那条大鱼,它是我的兄弟。”“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我从没有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鱼。”“凭它的举止风度和它的高度尊严来看,谁也不配吃它。”这是“失败”主题在更深层次上的推进。

与此同时展开的是另一种心理空间:“可是我不得不把它弄死,感谢天主,它们没有我们这些要杀它们的人聪明,尽管它们比我们高尚,更有能耐。”“我要让它知道人有多少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难。”杀死自己所爱与尊敬的兄弟,是罪过,只是为了证实人之伟大且能思想?

有如柯勒律治《古舟子咏》讲述的那个罪与罚的故事,老人杀死兄弟(大鱼)的罪过,所预知的惩罚在桑提亚哥心里其实是很清晰的:“如果有鲨鱼来,愿上帝怜悯它和我吧。”对自己所犯过失的忏悔回荡在老人心头:“我是个疲乏的老头儿。可是我杀死了这条鱼,它是我的兄弟。”“我不过靠了诡计才比它强的,可它对我并无恶意。”“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更沉着或更崇高的东西,老弟。来,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谁害死谁。”老水手恩将仇报,射杀信天翁,是出于人的非理性,最终靠爱的启示(水蛇的出现)而得以救赎;老人孤身出远海,杀死大马林鱼,则是出于人的理性,那靠什么样的启示才能得救呢?

以上老人与大马林鱼的对话,由力量与耐力的对决到以兄弟相称,由对立到统一。老人与大鱼之间是一种矛盾关系,但并非敌我二元对立的矛盾,而是互为依存的张力所在。在此层面上,海明威的反思非常深刻。人的对立物(大马林鱼)原来是自我的另一面(我的兄弟),它对我无恶意,而我只是靠诡计杀死了它。人靠狡黠杀死了自己的另一半,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聪明反被聪明误。人,你是智慧的,还是愚蠢的?这一次对话(人与大鱼),人表面上是占上风,但内心深处是悲哀怜悯的。不言败的结果,恰恰导致了自己与大自然那种兄弟般和谐相处状态的丧失,人渐渐失去了自己的高贵理性而趋于无理性。

5.与“鲨鱼”声部的几次对话(第二高潮)——展开部之三:老人与鲨鱼的对话。

如果说老人与大马林鱼的对决是自己跟另外一个自我的相遇、相撞、相知、相识,那么接下来,老人与鲨鱼的对决则是敌我矛盾,是以自我之力跟外在之恶的抗衡。这一次对话,人表面上未占上风,是失败的,但内心深处是充实的,即所谓精神胜利。

第一条毫无畏惧而坚决为所欲为的鲨鱼,很大的灰鲭鲨来了。老人准备好鱼叉,系紧绳子,头脑清醒,充满决心。但老人并不抱多少希望,理由是光景太好了(即此前捕获了大马林鱼),不可能持久的。“失败”的主题再次显现,抑或是对自己所犯过失的清晰认知?

面对鲨鱼的逼近,老人想到的是,“这简直等于是一场梦”,因为他没法阻止它来袭击自己。在他用鱼叉扎鲨鱼时,尽管“并不抱着希望,但是带着决心和满腔的恶意”。当被绑在船舷上的大马林鱼受到鲨鱼袭击的时候,老人感到的是就像自己挨到袭击一样。

这是有如希腊古典悲剧主人公所遭受的报应。亚里斯士多德认为:悲剧主人公“之所以陷于厄运,不是由于他为非作恶,而是由于他犯了错误”。老人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后来常说的“我出海太远了”。因为出海远,才能钓上大鱼。因为鱼过分大,才被它拖上三天,杀死后无法放在小船中,只能把它绑在一边船舷上,长途归程中被鲨鱼嗅到血腥味,有充分的时间和空间向死鱼袭击,导致马林鱼只剩一副鱼骨。老人杀死了大鱼,把它绑在船边时,看来他是胜利了,但他知道要有报应:“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但愿这是一场梦,我根本没有钓到这条鱼,正独自躺在床上铺的旧报纸上。”

在自言自语地说出那句为人们耳熟能详的经典名言——“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这是“不言败”主题的典范话语)——之后,紧接着的却是这样的“失败”焦虑:“不过我很痛心,把这鱼给杀了。现在倒霉的时刻要来了,可我连鱼叉也没有。”难怪老人此前预测:“如果有鲨鱼来,愿上帝怜悯它(大鱼)和我吧。”鲨鱼是复仇之神,老人先制造了悲剧,而这正是得救的开始。因而这一轮与鲨鱼的对话,失败的是人,胜利的是精神——基督精神。当老人看到第二条鲨鱼露面时,“‘Ay,他嚷了一声,这个声音是没法表达出来的,或许就像人在觉得钉子穿过他的双手钉进木头里的时候,不自主地发出的喊声吧”。海明威在此以耶稣受难复活与桑提亚哥的失败与成功联系,象征人在经受磨难后将获得精神上的再生,一种对所作所为的不断反思与追问:“但愿这是一场梦,我压根儿没有钓到它。我为这件事感到真抱歉,鱼啊。”“我原不该出海这么远的,鱼啊,对你我都不好。我很抱歉,鱼啊。”“我很抱歉,我出海太远了。我把你我都毁了。”对大马林鱼而言,老人可谓带着恶意赶赴远海侵犯。老人与大马林鱼的遭遇,可比之人与耶稣的相遇,结果是前者杀死了后者。大马林鱼的肉被吞噬,好比耶稣牺牲自己,拯救众生,让人们从杀戮行为中反思并得以救赎。

事实上,老人同时也具有耶稣门徒的身份。桑提亚哥(Santiago),这个名字是圣雅各(James)在西班牙语中的拼法。圣雅各原是个渔夫,是耶稣在加利利海滨最早收的四门徒之一。在钓鱼过程中,老人一再吃生鱼肉,可视之为基督的身体、与神同在。早期基督教曾受到罗马教皇的残酷迫害和镇压,处于地下活动的教徒曾以“鱼”作为象征与标志。希腊文中,基督的头衔是“耶稣基督、上帝之子、救世主”,这几个词的首字母就合成希腊文的“鱼”字,所以,“鱼”成为基督教的象征符号。

“他明白他如今终于给打垮了,没法补救了”。此处“失败”的主题又一次呈现,何尝不是精神的复苏呢。不错,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耶稣可以被毁灭(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但不能给打败(三天后复活而成基督)。大鱼可以被毁灭(被老人杀死),但也不能给打败——它复苏成了老人的另一半,并促使老人跳出自我不断反思。

6.再次与“大海”声部对话(渐归平静)——回应展开部之一,形成一个循环体。

与群鲨决战之后,重归平静。我们特别注意到,大海本身并没有为难老人,始终如平静的港湾,接纳受伤而归的老人。大海,犹如广阔无边的上帝之爱。海上斗鲨,或许正是上帝对人的考验。人虽然犯罪(老人杀大鱼,犹如杀死自己高贵的兄弟),但上帝并未放弃人(与鲨鱼斗而失利,是上帝对人的惩罚),人最终得救,承认自己失败,人的精神反而复活了。由此推想,假如人一贯不服输,继续我行我素,命运是否就是循环的?海明威最后的自杀结局,或许就是现实版的老人命运。

所以,在鲨鱼吃光了大鱼后,老人反而觉得船“航行得很轻松,他什么念头都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此刻超脱了这一切,只顾尽可能出色而明智地把小船驶回他家乡的港口。……小船这时驶起来多么轻松,多么出色。”“你给打垮了,倒感到舒坦了。我从来不知道竟会这么舒坦。”这是被鲨鱼打败之后的轻松感,是一种回家的感觉,一种回归心灵之乡的体悟,并在此崭新的层面上,回应了“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的主题意蕴。

港湾里静悄悄的,老人疲乏至极。他回头一望,“看清它赤露的脊骨像一条白线,看清那带着突出的长嘴的黑糊糊的脑袋,而在这头尾之间却什么也没有。”——劳而无获,“失败”的主调主题重现。

(三)再现部——再现主题(主调及属调主题)

7.再次与“孩子”对话。

“早上,孩子朝门内张望时,他正熟睡着。……孩子看见老人在喘气,跟着看见老人的那双手,就哭起来了。他悄没声儿地走出来,去拿点咖啡,一路上边走边哭。”——孩子的哭,再现了“失败”的主题。

有人量死鱼残骸的长度:“它从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长。”露台饭店老板的赞叹:“多大的鱼呀,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鱼。”——这是有分量的失败。

老人醒来跟男孩马诺林说:“它们把我打垮了,它们确实把我打垮了。”——失败。

男孩的安慰:“它没有把你打垮。那条鱼可没有。”“现在我们又可以一起钓鱼了。”——不言败。

老人:“不。我运气不好。我再不会交好运了。”——失败。

小男孩:“去它的好运,我会带来好运的。”“我要把什么都安排好……你得赶快好起来,因为我还有好多事要学,你可以把什么都教给我。”——不言败。

老人的精神吸引着男孩,或者说男孩(老人的青年时代)让老人振作,找回力量与希望。就像老人经常说的那样:“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而那过去的大希望(捕获到大鱼)与大失望(捕获到之后的得而复失)、荣誉与耻辱,都将翻过新的一页。“那条大鱼的长长的脊骨,它如今不过是垃圾了,只等潮水来把它带走。”

大战已经过去,新的日子开始了,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新”在哪里?是不断重复往日生活的“新”,还是经过基督精神洗礼之后的“新”?生命有限,宇宙无限,再强大的生命,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宇宙之微尘。所以在整个故事中,大海始终是平静的,宇宙始终是自由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8.终曲,呈示部完整再现(平静)——再现部(主题:失败而不言败)。

小说最后一段话展现出这样的画面:“在大路另一头老人的窝棚里,他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躺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联系到小说前文里写老人睡觉的姿态——“他脸朝下躺在报纸上,手心朝上,两只胳膊伸得挺直的。”这是耶稣受难的姿势——再看最后现实中的老人:依旧脸朝下躺着,同样的孤独、受难、“失败”。不过,孩子还在(对老人敬佩而怜悯),狮梦还在,希望还在,又似乎并“不言败”。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说:“在梦想中我们才是自由的人。”是啊,老人正梦见狮子,他是自由的。现实里的失败,或许要通过梦想中的自由与希望来补偿。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与现实拉开了距离,“失败”的经历,可以转化为“不言败”的审美体验。

以上结合三段式的二重赋格曲式音乐结构来看这个故事,可以得出初步的结论:小说里主调主题(失败、死亡)、属调主题(不言败、生命)的交替对位呈现,言说着的是关于生与死的永恒话题:如何对待失败的人生?如何面对劳而无功?如何应对生活中的得而复失?怎样面对自己的生命?人的灵魂的尊严能否成为生命伦理的底线?或者面对浩瀚宇宙不断思索:人的能耐究竟有多大?

三、死神的哭声

海明威家族有四代精神病史,有“自杀俱乐部”之称。海明威一生都在和自杀的冲动斗争,直至生命的最后,一直追求轰轰烈烈的生。即便死,也是张扬震撼的。

老人的孤独成就他的人生,有如尼采笔下超人的影子。尼采就被称为“孤独之狼”(lonely wolf),他说:“孤独像条鲸鱼,吞噬着我。”“我仍要重归于孤独,独于晴朗的天空,孤临开阔的海洋,周身绕以午后的太阳。”{1}

而死亡是与孤独同行的。由此可以看出老人桑提亚哥的诗性特征。有人说:“几乎没有一个诗人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孤独的生活,孤独的精神世界,越是精神强大的诗人和情感丰富的诗人越是如此,孤独成为他们艺术创作的酵素,在他们看来只有孤独里才蕴藏着丰富的诗趣,因而他们的作品可以说是反抗孤独的凄寂而产生出来的。诗人越是反抗孤独,孤独却犹如一只巨掌越是牢牢地攫住诗人的心灵,而孤独与死亡是同行的。”{2}

海明威笔下有着一些孜孜不倦追求自杀的人物。“他们并不是生活中的弱者,并不存在失业、贫困、种族歧视、社会不公正等可能造成心理伤害,导致自杀的理由,他们产生自杀念头的原因并不是在于缺少生命力,恰恰相反,他们是具有强大生命力的人,他们不乏艰苦卓绝、孜孜不倦、勇敢无畏的精神。问题是他们总是感到死神和他们紧紧相随,他们觉得自己孑然一身,孤立无援,如临悬崖,岌岌可危,朝不保夕,只要内心稍一松弛或有外力稍稍一推,就会跌入深渊,他们的命运最可能的方式就是自杀”③。海明威的死亡意识贯穿他所有的创作之中。{4}他描写过各种各样的死亡——屠杀、误杀、自杀、谋杀、战争中的死亡、狩猎中的死亡、产床上的死亡、不明原因的死亡、甚至根本没有发生的死亡,为我们展现了人类的悲剧命运——面对无所不在的死亡,人类是多么渺小、羸弱和无助。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虽然都是硬汉形象,但几乎都是以死告终。即便是桑提亚哥,他的死其实也是暗示了的。海明威有着强烈的死亡欲,死亡是他的理想。他一生都在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之间、生的渴望和死的欲望之间进行激烈搏杀,多次想到自杀和扬言自杀而最终自杀。他生前最欣赏尼采的一句话:“一个人应该在恰当的时候死去……一个人只有勇敢地去死才能使自己的生命完美。”{5}

《乞力马扎罗的雪》描写濒临死亡的主人公对一切都感到厌倦,甚至对“死”也感到厌倦了。他从头到尾都觉得死神在跟随着他。“他忽然想起他快死了。这个念头像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击;不是流水或者疾风那样的冲击;而是一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冲击,令人奇怪的是,那只鬣狗却沿着这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边缘轻轻地溜过来了”。——这多像循着大鱼的血腥味而几次三番追来的鲨鱼,犹如死神一样。读罢《老人与海》,我们切身感到海明威对大鱼(兄弟、同甘共苦的朋友,但自己“不由自主”地杀了朋友,要受到惩罚,即复仇神的追逐)和“鲨鱼”(死神)的写法与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鬣狗是专吃腐尸的,鲨鱼也是吃腐肉的。鲨鱼是海洋中有名的杀手,游泳速度很快,捕获猎物又准又狠,嗅觉相当灵敏,特别是能很快闻到血液的味道,会嗅着血腥味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性情凶残,嗅觉灵敏,速度快。《乞力马扎罗的雪》里那无影无踪的臭气显然是死亡的气息。终于,主人公感觉到死神找上门来,甚至闻到它的呼吸。他告诉别人死神不是什么镰刀和骷髅,很可能是两个从容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儿,或者像有一只大鼻子的鬣狗一样。他觉得死神已挨到他的身上,而它已不再具有任何形状了,它只是占有空间。死神从有形到无形纠缠着主人公,使之无法逃脱。鬣狗就是死神,它的哭声就是一种召唤。“正是这个当儿,鬣狗在夜里停止了呜咽,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几乎像人的哭声”。就是这种哭声吵醒了主人公哈里的妻子。

我们都被告知老人桑提亚哥是一个硬汉,又说这个形象带有作家鲜明的自传性特征。确实,海明威称得上是一个硬汉,但这样的硬汉在一战中身心受到了极大摧残。战争的残酷使他在身体、心理、精神、感情诸方面都受到极重的创伤。饱尝人世间辛酸的海明威深刻认识到世界是一个大的斗牛场或拳击场,残酷、罪恶,充满暴力与死亡。每个人在此生活都既空虚又毫无意义。人生在世总是要孤军奋战,注定要失败。后期,海明威面临头部剧痛、思维和说话迟钝、记忆力下降和耳鸣造成的听觉失灵。白天潇洒面世,夜晚倍感孤独和绝望。既要与社会和自然搏斗,又要和他自己一个人的孤独世界搏杀,而这似乎是更残酷和更激烈的厮杀。

作为渔夫,桑提亚哥捕不到鱼,无异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等于死亡。死神是那样的冷酷,即使是身材魁梧的拳击手也不得不躺在床上万般无奈地等待它的到来(《杀人者》)。《乞力马扎罗的雪》里的死神,像一条呼呼喘气的鬣狗,发出令人窒息的声音,把全部的重量都压在哈里的胸口上。在海明威眼里,死亡的意象是丑恶的,代表了一种强大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却时刻遭到海明威内心深处硬汉气概的强烈反抗。《死于午后》里海明威告诉我们:他的“最大乐趣之一就是感受到死亡的控制下产生的对死的对抗”。海明威敢于直面人生必然的结局,寻求对付死亡(失败)的药方。在作品中经历一次次生与死的拥抱,在对死神的不断摆弄中,寻求心理精神上对死亡的超越。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与主人公一起穿越一个个生死场,经历一次次在现实中也许难以面对的厄运和困境,从而获取面对死亡或失败的精神力量与勇气,这就使其小说具有了古希腊悲剧的性质。《丧钟为谁而鸣》主人公罗伯特·乔丹“用勃勃的生命丈量了从天堂到地狱,从地狱到天堂的路程,热烈而不动声色地恭候着死神”。这是对死亡的庄严勇敢而富有风度的品尝。

海明威晚年对他的传记作家库尔特·辛格(Kurt Singer)说:“我父亲是自杀的。我年轻的时候,还认为他是个懦夫,但是后来我也学会了正视死亡。死自有一种美,一种安静,一种不会使我惧怕的变形。我不但看到过死,而且我读到过自己的讣告,这样的人为数不多。……一个人有生就有死。但是只要你活着,就要以最好的方式活下去,充分地享受生活。”{1}

海明威一生多次遭受大难而不死,两次到非洲狩猎因飞机失事而被宣告死亡,亲自读过关于他死亡的讣告。一个不畏惧死亡的人,对失败会是一种乐观的态度,所以老人桑提亚哥在失败后会很坦然,毕竟自己的小船未损坏,至少可以回家。悲怆的死亡意识所激起的巨大生命激情,使海明威和他笔下的人物始终都要向自己和世界证明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以此来对抗死神无时不在的胁迫,即使遍体鳞伤,也要在命运吞没之前展示一种不屈不挠的英雄气概。他最后把自己最喜欢的双筒猎枪插进嘴里,向人们证明:死亡并不能征服他,只是借助他的力量才达到了目的。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海明威张扬了这样一种人生经验:即使是失败,也是像狮子一样的失败。面对死神的哭声,人的能耐究竟有多大?海明威的经历与他所讲述的故事都值得我们再次深思,并以此纪念这个有思想的硬汉逝世50周年。

【责任编辑孙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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