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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菊侪及其画报事业考述

2012-04-29王鸿莉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2年2期
关键词:画报女性

王鸿莉

摘要:李菊侪是清末民初北京画报界的重要人物,曾参与创办并编辑多家画报,其中《菊侪绘图女报》和《菊侪画报》以其名字命名,颇具特色。本文即以《菊侪绘图女报》和《菊侪画报》这两份稀见画报的考证为中心,考察李菊侪的画报事业。在辨析两报的宗旨、版式、栏目、期数的基础之上,试图展现在清末民初这一时期,在“开民智”、“开女智”的启蒙潮流中,李菊侪如何凸显这些启蒙宗旨,又如何在画笔之下并置出种种奇幻之象。

关键词:李菊侪;画报;女性

一、清末民初的北京画报与李菊侪

中国素来的左图右史传统,与西方舶来的报纸观念、印刷术相凑泊,促成了一桩新鲜事物——画报——于中国近代的出现。单就清末民初考察,北京报业实不若上海发达先进;画报,更是北京不甚发达的报业中颇为边缘的一角。综观其时北京画报,虽种类良多,但多旋起旋灭,并无哪一份画报及得上《点石斋画报》的开创之功,或可比肩民国后《良友画报》、《北洋画报》等的持久与名声。因此,在读图时代画报研究屡屡升温的今日,清末民初北京画报相对为人忽视,亦属平常。{1}但正仿佛清末北京白话报虽发力较晚,却别有特色、自成一路;北京之画报即使分属边缘,可于报人、画师口说笔画的进退间,仍显示出数年间、尤其是辛亥前后北京一地风气之转移,并及当时北京报界经营之状、舆论之情。或者说,恰因其边缘、零落易散,画报的经营者、编辑人反而承受了更多的文化及经济压力,与大报、大刊昂首立于舆论中心挥斥方遒、商业运作潇洒自如的挺立之姿不同,北京的画报更似墙头弱草,社会风向每一次微妙的转换,都在其报面上留下了驻足的痕迹。

1902年彭翼仲创办的《启蒙画报》,是北京地区第一份画报,该画报维系两年左右,在当时的北京小有影响。梁漱溟在1960年代忆及幼时读物《启蒙画报》,还提到:“它行文之间,往往在人的精神志趣上能有所启发鼓舞,我觉得好像它一直影响我到后来。”{1}《启蒙画报》的创办,是彭翼仲有感于“义和拳野蛮排外,国几不国,固由当轴者昏聩无知,亦由人民无教育,不明所以爱国之道,酿此滔天大祸。……欲从根本上解决,辟教育儿童之捷径。”{2}可见,北京的画报创设之初,即以社会问题为旨归,紧紧依附于时代风气(北京画报这一先天性小传统,既促进了它之后的兴旺,也为它的流转易逝埋下病根)。与之相类,清末北京画报最兴旺的时期,也是社会风气的直接产物。光绪三十二(1906)、三十三(1907)年左右,在清末新政的大背景以及北京一地“开民智”、“普新知”的小风气下,北京突然涌现出大量画报,成为报坛一景,比如《北京画报》(1906)、《星期画报》(1906)、《日新画报》(1907)、《益森画报》(1907)、《醒群画报》(1908)、《燕都时事画报》(1909)、《正俗画报》(1909)等。③在《顺天时报》、《北京报》等文话报,《京话日报》、《北京女报》等白话报之外,北京出现了一个热闹的画报圈。这三个圈子虽然各有主义、宗旨和目标群体,但也并不各自疏离,还是时有交叉,尤其是同以“开民智”为口号,偏向下层民众和妇孺阅读的白话报和画报。画报的主持者,往往也是清末北京下层启蒙运动的参与者。比如,最早的《启蒙画报》“文”之部分是彭翼仲自己操刀,“画”则由大名鼎鼎的刘炳堂负责。彭翼仲后来创办的《京话日报》、《中华报》的插图,也多是刘炳堂的手笔。惜乎此种盛景一时而已。北京的各家画报还是多受时代风气裹挟,风气对味,画报即兴;风向一转,也就风流云散。

有趣的是,北京画报虽旋起旋灭,每一种的持续时间都不算长;可实际的画报作者或者说画报圈子的活跃人物,其实是有限的数人,一人身兼数家画报的情形并不希见。刘炳堂、李翰园、李菊侪、胡竹溪、广仁山等俱以画闻名,是北京各种画报的重要作者和创办者。李菊侪就曾言:“开通民智,画报虽为妇孺所欢迎,然非图画精良,不能醒阅者之目。北京画师、报界同人中能绘人物好手,除家兄李翰园及刘君炳堂早有心得外,能为社会普通欢迎实为□□。”{4}换言之,北京画报表面的花样繁多,实可归束到若干画师的具体活动——北京画报名目多、变化快,但画报背后的人则是相对稳定的。因此,考察北京画报,与其纯从单份画报入手,不若以画师、报人为线索,二者互为经纬,即可串联出北京画报的条条脉络。《北洋画报》的创办人冯武越在追述中国画报历史时曾言:“清代末年,北京石印小画报,盛极一时,画工间有佳作,如《菊侪画报》之类是也。”{5}本文要考察的正是《菊侪画报》的创办者、北京画报界的重要人物之一李菊侪。

李菊侪,又名李荫林,号听秋吟馆主人、幽梦生等,主要活跃于民元前后的北京,以画知名,是重要的画报经营者,创办并参与编辑的画报有《菊侪画报》、《燕都时事画报》、《旧京醒世画报》、《菊侪绘图女报》等。菊侪善绘插图,曾为《黄钟日报》绘制《金玉缘图画集》,这是最早的《红楼梦》连环画,风靡一时;他还是一京剧脸谱画家,为利兴烟公司作《京剧折子戏》等著名烟画;据郑逸梅《民国旧派文艺期刊丛话》载,1924年5月创刊的《梨花杂志》,由郑醒民编辑,菊侪绘图,此刊系当时名噪一时的京剧读物,其中颇多菊侪所绘京剧脸谱;1926年,上海泰东书局出版的《戏本》,亦系菊侪所作;此外菊侪还主持谜坛,曾是民初北京两大谜坛之一菊社的召集人。可以说,这是一位集文人、画师、报人等多种身份于一身的人物。有人以为他“极具传统绘画的工细与传神,形成了与当时南方《吴友如画宝》所代表的‘西洋派画法鲜明对照的北方‘传统派画法”{1},评价可谓不低。

若专论画报事业,据笔者所考,菊侪在民元前后北京报界的活动约略为:于1908年创办《菊侪绘图女报》(十日刊);其后,继来寿臣任《燕都时事画报》的编辑,《燕都时事画报》属日刊,创办于宣统元年四月二十九日,菊侪约在宣统元年七月参与绘画并任职编辑;是年底,任《醒世画报》(日报,宣统元年十月二十日—宣统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之绘图;之后,于宣统三年九月初一日自创《菊侪画报》;民国二年,为《黄钟日报》绘制附张《金玉缘图画集》。除此之外,菊侪参与编辑的画报尚有《日新画报》、《中实画报》、《正俗画报》等{2}。可以看出,李菊侪在北京画报界经历颇丰、多番辗转,算得上民元前后北京画报界的一名元老。但也必须指出,李菊侪虽有若干创作实绩,却并非当日北京报界的风云人物。不过笔者以为,借助于观察菊侪或者与他类似的文人、报人在大时代中的奋起和挫败,或更可感受当时中下层社会的风气。

李菊侪的留存资料甚少,《旧京醒世画报》等相对常见,而以他自己名字命名的《菊侪画报》和《菊侪绘图女报》③则鲜为人知。本文希望通过考证、考辨这两份菊侪以自己名字打招牌的画报,试图廓清李菊侪在民元前后北京的活动,尝试触摸他的精神与思想。

二、《菊侪绘图女报》考

姜纬堂、刘宁元两位先生所主编的《北京妇女报刊考》,资料完备,考辨细致,实为研究1905-1949年间北京女报的必备读物。其书后附录《北京妇女报刊待访录》,列举了18种未得编者寓目而有待查访的报刊,其中第三种为《菊侪女报》。在这一条下,编者注明:

天津《大公报》第2148号(光绪三十四年六月初十日,1908年7月8日)《时事·北京》载《核准女报出版》之消息,谓:“《菊侪女报》本为李荫林君所组织,日昨特将该报宗旨及章程,呈送内城总厅查核立案。刻已由厅核准,令其出报,并饬即日赴厅领取《报律》矣。”按,今知李氏办有《菊侪画报》,创刊于宣统三年(1911年)九月,罕知其先有《菊侪女报》。谅《大公报》之报道必非空穴来风,无端虚构。惜此后并无《菊侪女报》出版之报道。该报之果否出版,俟考。

而笔者恰于北京大学图书馆觅得该刊,可见《大公报》的报道并非“空穴来风”,《菊侪女报》也确实得以出版问世。因其稀见,现特将该刊的相关情况略述如下,以飨读者。

确切而言,该报的刊名并非《菊侪女报》,而是《菊侪绘图女报》。它不仅是份女报,亦是画报。这对于报馆主人李菊侪而言,正是题中应有之义,因为菊侪本以画知名,之后的《醒世画报》、《菊侪画报》等,均是菊侪以画为报思路的具体展开。目前为止,笔者亲见的《菊侪绘图女报》有三期,为第一期到第三期。在创刊号上刊有立强女校校长张亚雄的祝词,立强女校创办于1908年4月;再根据上引《大公报》的新闻,可推知《菊侪绘图女报》创办于1908年7月后。该报的人员构成和基本情况如下:

发行人:李菊侪

编辑人:李菊侪继折臣

绘图人:刘炳堂陈敷民李翰园李菊侪

黛林女史

印刷人:项德斋

价目表:本京:每本大洋一角,每月大洋三角,全年者九折,先付报资。

外埠:每本大洋一角,每月大洋三角,全年者九折,邮费在外。

其中,刘炳堂自第二期起不任绘图一职,但仍有画作见于报端。而从“每本大洋一角,每月大洋三角”的价目,可知《菊侪绘图女报》为十日刊。

至于《菊侪绘图女报》的宗旨目的,我们可从《本馆谨答》{1}中略窥端倪。菊侪在文中首言:“不过是我们既然生长在中国,食毛践土,当此之时,我们就是尽一尽一点国民的义务吧咧。至于凡遇见有益社会的事,极力维持,维持个不成不休;有害社会的事,极力的驱逐,驱逐到不尽不止,诚然是我们的目的呕。”这番论述可以看出一份公共报纸、而非纯女报对于社会的关注和启蒙的立场。随后就是凸显女报的当行本色,专门论述了女子与国家之关系:“若是国家力(励?)精图治,就得仗着国民。国民得仗着有教育。要说叫他有教育,非从在幼稚的时候规训不可。……然而人在幼稚的时候,是那耳鬓厮磨的人,可就不自己的娘母喽?”从中可看出《菊侪绘图女报》的女性观,总体而言,仍不脱“贤妻良母”、“国民之母”等在晚清偏于保守的女性定位;也就是说,女性本身缺乏存在的价值独立性,其价值仍多体现于“妻”、“母”的身份意义上。此话并非菊侪的泛泛而论,各个栏目也忠实地体现了这种宗旨。

因为创刊伊始,奉送附张,所以《菊侪绘图女报》最初三期的篇幅并不统一,约为5—6页,即10—12面,一面即一图或一文。栏目依次为:类社论栏、家政、新闻图画(包括北京和外省新闻,约5—6幅)、女性主题图画、静物画或讽画等。其中,就篇幅论,新闻图画实为《菊侪绘图女报》的大头,而且并非以女性为主角。在新闻图画这一栏目中,报馆编辑、绘图同人更着力于社会之怪现象和世俗民情,倾向启蒙教化的立场,但相对温和。在女性主题图画这一栏目中,第一期题为“女佐圣人”,描绘的是娥皇、女英;第二期画的是涂山氏,名为“家庭教育”;第三期的“少康受训”,传颂的是有仍氏的事迹。在晚清寻找、建立女性典范的过程中,《菊侪绘图女报》选取的是中国传统的贤妻良母,这与菊侪在《本馆谨答》中所体现的“国民之母”女性观相吻合。

殊可注意的是,《菊侪绘图女报》无论在报纸宗旨或是栏目安排上,都与当时的《北京女报》体现出某种一致性。《北京女报》系由张展云于1905年8月创办,该报以“开女智”为宗旨,持温和的启蒙立场,积极推动北京地区女学等诸项女性启蒙事业,在北京及华北地区影响颇广,称得上是北京女界第一报。《北京女报》在篇幅、语言、栏目分类上,几乎照搬了彭翼仲于1904年创办的《京话日报》,与之稍异处,就是突出了一个“女”字。《菊侪绘图女报》又以《北京女报》为仿效目标,只不过强调的是“画”。作为晚清女报中唯一的一份日报,《北京女报》的报面上不仅有女界新闻,更多的倒是社会新闻,其“演说”栏亦非纯粹谈论女性。如上文所示,《菊侪绘图女报》亦如此,全报以新闻图画居多。这种一致性,更直接体现于《菊侪绘图女报》的新闻来源。如第一期中的“外省新闻”之“逆子”就录自《北京女报》,而专幅的《杭州惠兴女士殉身图》,其图上亦注明“其事详见第一百四十号《女报》”。从根本而言,这种一致来源于北京的整体文化气候和北京报人的近似立场,《京话日报》、《北京女报》、《菊侪绘图女报》虽对象不同、方式不一,但实同气连枝、宗旨为一,所以,报面上常有彼此呼应之文章,此起彼和,好不热闹。当然,《北京女报》兴起于前,又堪称北京女报之翘楚,对于后来的《菊侪绘图女报》更有直接而显著的影响力。

如果说《菊侪绘图女报》只是对于《北京女报》亦步亦趋的追摹,那么,《菊侪绘图女报》的惊喜度实近于零,好在《菊侪绘图女报》“说得不好画得好”。单以女报视之,《菊侪绘图女报》可谓平常;若从画报着眼,却饶有风味。尤其是《菊侪绘图女报》所刊的讽画,既一针见血,又微妙婉转,所以,画有余蕴,百看不厌。如第一幅讽画,所画为一跷跷板,上站有两持旗小人,互相叫嚣,小人所持旗一书“满”字、一书“汉”字,而跷跷板之中心下方划线写一“清”字。寥寥数笔,将有清一朝满汉之间微妙的平衡关系刻画得淋漓尽致。这就是画的好处了。

不过宗旨虽如是,细究起来,处于启蒙、传统、新女性、旧美人等种种倾向的缝隙之间的《菊侪绘图女报》,更像一个奇幻的“文本”或“图本”。比如,《菊侪绘图女报》第三期,有四幅女性为主角的图画。其一“有伤风化”,画的是妇女街上看戏匣子,遭人围观的不雅之状;其二“刺杀嫡妻”,则是一外省新闻,一夫刺杀熟睡中的嫡妻,画面上,男子执刀,而两女子横卧于床上;其三是“少康受训”,这是女报喜好宣传的传统女性美德代表;最后则是一幅无题画,类似于美人闺阁图,芭蕉窗下,美人独倚。四幅图,有国民之母,有旧式美人,还有猎奇;有男性对女性母性的宣扬,也有对美人的思慕爱怜,还有对女性的限制和管控——在堂皇社论之下,内容其实花样百出。其实,这正显示出报人自身的某种不稳定。菊侪的启蒙理念、道德准则、女性观念、个人趣味本就纠葛不清,再考虑到他对于读者的教化意图、以及商业上对读者的心理揣摩,这些倾向彼此缠绕,就会生产出这一奇幻之象:对于女性的各种不同的注视和想象。这些不同,难以用《菊侪绘图女报》“国民之母”这一办报宗旨一言以蔽之;而且,这些不同,将会在《菊侪画报》上得到更为明显和夸张的体现。

只是,不管《菊侪绘图女报》是对《北京女报》“开女智”的宗旨萧规曹随,还是自家独有奇幻面目,它依然被紧紧裹挟在北京一地报纸旋起旋灭的风潮中。笔者相信,《菊侪绘图女报》虽然得以问世,但其寿命并不长久,因为我们现在可看到的就仅有这三期的实物,而有关于此的记述几近为零。所以本文就作这一小小考证,并略加评述,希望这样的工作可以填补当日《北京妇女报刊考》编者写到“该报之果否出版,俟考”时的小小遗憾,也以此向前辈学人致敬。

三、《菊侪画报》的两副面孔

在《菊侪画报》第十号的封面上,赫然有一则“聘请花界访员”的广告:

本报门类甚多,内有“花影”一栏,本馆拟敦请久在花界、具高上之阅历(者?),各(名?)花历史必须确实方能评定。如愿就此席者,祈连寄稿。如能合格,必有相当之酬劳。{1}

从这则直接刊登于封面的广告似乎可以推知,《菊侪画报》是一份留恋花丛、蝇营狗苟的小报,热闹一阵即会风流云散,无声无息地消失于历史尘埃之中,甚至都不值得记起。只是刚刚从《菊侪绘图女报》中走过来的我们,无法适应这区区几年的大逆转,同一个菊侪怎么就从宣扬“国民之母”转向讴歌名花历史,从社会启蒙沦落到捕风捉影?而细查下来,笔者发现,更为令人惊讶的是,这种转变并不是缓慢地酝酿于从《菊侪绘图女报》到《菊侪画报》的几年中,而只是瞬变于《菊侪画报》创刊的一年之内。也就是说,《菊侪画报》如同川剧变脸一般,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瞬间变换——这两副面孔就是宣统三年的十日刊和民国元年的日刊,这个瞬间就是辛亥革命后北京的第一年。

宣统三年九月初一日(1911年10月22日),《菊侪画报》第一期出版,本拟每月逢十日出版,从第二期开始改为每月逢一日出版,但其实在宣统三年所出各期日期并不十分固定,基本维持在十天一期,可算十日刊。宣统时期共出报十三期。该报的发行兼编辑为李荫林,即李菊侪;经理者是张啸竹。价目为:每月三本售铜元四十五枚,每本售铜元十五枚,代派处均按三成酬劳,外埠邮费在外。从第六期开始,增缮写一名,张鹤山;绘图两名,即李翰园和陈敷民,这两人在《菊侪绘图女报》时期已是菊侪的合作者。《菊侪画报》所设栏目有:演说、典故、笑林、小说、灯谜等,文字、绘画互相配合,相得益彰,基本上是温和启蒙的路线。该报甫一创刊,就连续刊登过聘请访员的广告:

本馆现大加扩充,拟聘请访员数位,以品行端正、文理通顺为合格,薪水格外从优。愿任此席者,请先寄稿三条,开明住址,以便通函。

广告之后紧跟另一条告示:

诸位访友台鉴,所寄稿件必须确实,似娼寮淫邪者免寄。{2}

此时的《菊侪画报》对访员的要求是“品行端正、文理通顺”,并且概不收受“娼寮淫邪”的稿件。而且这种广告绝对不是一个姿态问题,宣统时的《菊侪画报》也确实以启蒙教化下层民众为己任,讽刺现实的稿件和画作时有出现,新闻图画也多有对时政的描摹和批评。比如第三期的演说《势力》、第五期的演说《国事浅说》等均为关乎时政之作。

在辛亥革命之后,北京的第一个春节,各家报纸例行休息,《菊侪画报》也不例外。只不过在年后,重新恢复出版的《菊侪画报》却发生突变。就形式而言,民元后的《菊侪画报》另起炉灶,改为日刊,重新从第1期开始发刊,出报19期。{1}但更为重要的变化在于,伴随着版式的调整,《菊侪画报》的立场、定位、主题和内容也全部发生逆转,消遣媚俗代替启蒙教化一跃成了报纸的主调。换言之,从十日刊转向日刊的《菊侪画报》,也从启蒙读物摇身一变,成为一份花边小报。虽然同名《菊侪画报》,虽然同由李菊侪主持,但宣统和民元时期的《菊侪画报》,实属两个系统,而这是我们之前讨论《菊侪画报》时从未注意到的。

这种变化,最直接地体现于本文前引的两则广告:求聘访员从“品行端正、文理通顺……娼寮淫邪者免寄”,一变至“拟敦请久在花界、俱高上之阅历”者,这简直是求聘两类完全相反的人群。而从此端转向彼端,其时间不过半年而已。对访员的要求变化,是因为报纸导向的变更,与此广告变化相呼应的就是整个《菊侪画报》内容和主题的转换。民元后的《菊侪画报》应开始于1912年3月10日,因改为日刊,价目为每月售铜元三十枚,零售每张铜元一枚。栏目基本为:新闻、花影、新笑林、图画、小说,篇幅减少,每期基本两至三页,也就是四到六面。文字社论大幅度减少,以画为主。至于内容上,休闲娱乐占了上风,比如,第10期刊有《花界图》,第12期登载蛰公的《青楼名花对联》。整份报纸就是一份轻松的乃至故意讨喜的读物。

可意外的是,这样讨巧讨好的转变并未获得读者欢迎,仅仅在十九天后,《菊侪画报》第19期又刊载了一则声明:

阅报诸君注意:鄙人心内苦衷,原本打算停办年前之十日报。今改为当日画报,逐日出版,让诸君可以多阅鄙报。不意屡次阅报诸君来函责问,不认可当日画报,还认可十日一期之画报。准于二十日出版,接续年前十三期。当日报由今日取销,从此十日一期之鄙报必力求达到完善之地步,以副诸君之希望,专此预先达知。李菊侪通告。{2}

这一段话交待了《菊侪画报》由十日刊到日刊变化的前因后果,前因在于“心内苦衷”,本拟停办;但后果显然不尽如菊侪之意,读者并不买账。只不过这里的前因后果,菊侪均未深谈,值得仔细推敲。

首先,就后果而言,菊侪虽然指出了阅报诸君的不认可,并纷纷来函责问,但并未指明这种不认可的实质。其实,从上文的对比分析就可以看出,十日刊和日刊的本质差别不在于刊的形式,而在于报纸本身主题的大变化。所以,那些老读者的不认可,是对报纸突然转型的不承认,他们不愿接受的是“菊侪”这块招牌染上花柳之气,而这是菊侪并未言明或羞于提及的。可惜的是,笔者到目前为止都未看到《菊侪画报》“准于二十日出版”的民元十日刊,而且我们也无从判断这是由于时间久远资料不得留存,还是因为它根本没有复刊,从未问世。

至于前因,也就是菊侪所言的“苦衷”,虽然他也未曾明言,但笔者揣测其中的一个重要因素是报纸的销量问题。《菊侪画报》第18期上有一则插画,似乎预言出《菊侪画报》19期停刊的命运。这幅画名为《报界之难受》,画的是一群报界中人聚集一堂,口吐苦水,分别说的是“我的报销不了”、“报房钱不好要”、“我没有主笔钱”、“吾没有印价”、“我敲不着竹杠”和“我没有画师工钱”。想来这幅画展示出菊侪的切身之痛。《菊侪画报》一改再改,从小的改良到大的改版,内容渐趋商业化,可仍改不了报纸停办的命运。其中引人深思之处在于,菊侪将报纸引向通俗消遣的商业小报,但并没有使《菊侪画报》起死回生,反倒成为致命的一击,导致老读者们纷纷不满。笔者以为,这一小小的案例,也许可以帮助我们揣测清末民初读者对报纸的期待;或者推而广之,重新促使我们反思媒体/商业/启蒙之间的错综关系——当报刊一厢情愿地商业化下去之时,反倒并不能获得其预期的商业效果。

最后,要稍作补充的是,宣统时期的《菊侪画报》并非毫无消遣内容,民元之后的《菊侪画报》也并非全无时政消息,本节所叙主要关乎大体。比如宣统年末的《菊侪画报》虽然在演说、新闻图画等栏上,依然秉持关心时政、启蒙教化之立场,但在个别栏目上已经出现了各种消遣内容,《画报》第六期就新增一栏“百美图”;而到第九期的图画栏,已开始专画各处花丛中事;第十期演说的内容是《今日之袁世凯》,随即就是一幅图画《色艺双绝》,画的是德树堂之荣仙。虽然这些消遣内容并未攻占《菊侪画报》的演说等栏,但它一点一点地出现,无疑已使《画报》的启蒙教化立场有所松动、倾斜。而民元之后的《菊侪画报》虽以消遣为主,仍会有一些新闻讽画;正如民元之前的《菊侪画报》以启蒙教化为己任,但也会出现一些消遣图画。这些事实表明,民元前后报纸的变动并非毫无路径可循(甚或可以追溯到《菊侪绘图女报》的奇幻之象);可是,这并不能动摇报纸改版前后巨大差异这一事实。我们可以打个更直接的比方,菊侪善画女子,只不过其笔下的女主人公从娥皇、女英、涂山氏、惠兴女士,慢慢变成百美图、仕女图,最后落脚于德树堂的荣仙。同画女子,这是报纸转变前后共有之路径;而所画是完全不同乃至相反的女性典型,呈现女性不同的身份意义(以及与之直接相关的男女关系),这就是菊侪之变——变教化为消遣,变国民之母为南班名花。《菊侪画报》的两副面孔,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一份报纸慢慢滑落的颓败趋势,窥测出清末民初北京报界的艰难。

无论是《菊侪绘图女报》、《燕都时事画报》、《北京醒世画报》,还是宣统期《菊侪画报》,李菊侪虽然多涉及世俗民情,八大胡同之风流韵事也流于笔端,但从未正面宣扬、公开认可,仍以启蒙教化为己任。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菊侪画报》在民元重新复刊之后的大逆转,才让当日的读者和百年后的笔者都吃了一惊。由于直接资料的缺乏,我们无从判断《菊侪画报》的转型是由于本身的经营问题,还是受制于辛亥革命后北京城内局势不明、人心惶惶的社会大环境。换言之,我们可以观测到转变的发生,却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有鉴于此,笔者更愿意相信,菊侪变至此,或许有其不得不变的苦衷;只是相隔久远的我们不得知其情。菊侪从晚清启蒙老报人一步步沦为民国花边新闻作者的一员,这谈不上多光彩,但在当时亦属平常。何况从菊侪绘图之爱好,亦可推测他并非毫无此类清赏雅鉴的趣味,嗜京戏、好猜谜、善画女子,这些都是与他本来的启蒙理想并存的个人趣味。只不过世易时移,在菊侪这里,启蒙理念、个人趣味在数年之间互有争斗、妥协与升降,而这些都忠实地反映在菊侪的画作之上。

晚清以来,中国社会、文化似乎以某种高速旋转的方式前行,产生出巨大的离心力,本处中心的大人物一批批被甩到外围,本在外围的小人物自然更会被甩出。这种“甩出”不代表不发言,而是已经占据不了发言的主动地位或强势地位,乃至可能与当时的主流发言或自身曾经的启蒙理想格格不入、背道而驰。回看清末民初北京一地的舆论界,曾经风头无双的《京话日报》,民国后的二次复刊也终归沉寂,更不用提菊侪和他手头的几份小画报。从当时全国乃至整个世界的眼光来看,辛亥革命总是一件新事物,是鼎革,亦是新生;但对于当时北京的一个启蒙小文人、小画师而言,菊侪等辈的辛亥实际,却是从女学生画到了青楼女。这些小人物的经历,似乎反复印证了这一历史的循环:曾经的启蒙者,摇旗呐喊地迎来了启蒙的结果,但果实落地之后,往往“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1};菊侪虽然照旧画他的烟花、脸谱、美人,可到底被历史甩出了。

【责任编辑孟庆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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