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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人卫浴

2012-04-09张耀仁

台港文学选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姐姐爱情

张耀仁

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了。

为什么要叫做“双人卫浴”呢?

我姐姐坐在马桶上,她的大腿瘦棱棱地垂挂着褪至脚踝的裤子——完全的白与稀薄!我大抵是第一次看见她裸露的下半身,眼光不知该往何处摆,只觉得她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学不会照顾自己!

吃得这样瘦!

“姐,你到底好了没啊?”我语调有些干涩地问。

浴室里,昏黄的灯光映照在我姐姐起伏的腹肚、前倾的肩膀上,像是不断重复播放而年久失修的默片,无声无息。

我不由得想起适才莲蓬头扬起哗哗的水柱之间,听见我姐姐急切地在门外擂着:“喂,小妹,你洗好了没啊?我要上厕所啦!”

我轻快地回答:“还没耶!”

也就是这时候,我姐姐不给转圜余地地,随手扭开门把,砰地冲进来——

“呼!真是憋死我了!”

我下意识地背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在水珠飞溅中露出裸裎的臀部、背——仿佛是水温太高抑或心理作祟,我总觉得自己是曝身在一帧尚未晒洗的底片之中,脸色泛起一凉一热不确定的颜色。

我姐姐说:“小妹,你的背还真是美耶!”

我吃了一惊,虽说她是我姐姐,但那毕竟是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审视,是带有一种批判眼光的。我试着把更多的肥皂泡沫抹往自己的身上,希望能够遮掩些什么。

然而我姐姐并没有停下她的评论,她仔细端详起我的身体:如果你的胸部再丰满一点,如果你的手臂再瘦一些,如果你的臀部再圆嫩些许,如果你的大腿……

我大喊:“姐,你在干嘛啊,你很像变态耶!”

“没有办法啊!”我姐姐叹道,“谁叫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她比了个手势:“你知道吗?你刚生出来的时候才那么小一点,可是现在——啧啧,你今年几岁啦?”

“姐!”我瞪她。

她没有接话,沉默许久闷哼一声,大口大口喘着气。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倾轧场面,我错愕地想起我母亲曾经私下跟我提起,说是我姐姐长久以来长了痔疮还是内分泌失调什么的,总之,她每回上完厕所简直经历了一场灾难——而这一刻,亲眼目睹我姐姐弓身皱眉的情况,比起产妇生小孩的费力窘境,几乎可说没啥两样!

我心疼地问:“姐,怎么样?是不是很痛?”

我姐姐抹去额头的汗水:“痛?当然痛啦!你们这些念新闻系的,就只会问废话!嗯……呃……不过还好……不是在爸妈的房间,否则……呼……就糗大了……”

我看见她拿起卫生纸准备往后揩拭,预料下一波将会有更大更沉重的反应——我不忍地转过头去,瞥见浴室墙角翻黄的污秽——关于便秘,我姐姐的这个症状,据说是她今年考上公务员之后,才开始发生的。由于之前那样辛辛苦苦地准备考试,所以家里的人都很识相地不和她唠叨什么,任由她爱待在浴室里多久就多久。

偏偏一般都市公寓的格局就是这般局促:三房一厅二卫浴,除了大厅旁的一间全套卫浴设备,再来就是主卧室的半套了。也因此,我姐姐才会毫不避嫌地和我共用一个浴室——毕竟,总不好为了如厕的(还是便秘的)这件事吵醒我爸妈吧。

况且这间浴室,还是当初建筑商称之为“双人卫浴”——超大豪华空间——以此作为房子买卖号召的噱头哩。

想到这里,我姐姐似乎已经结束最后一波尴尬的状态了。她站起身来,突然脱掉上衣、长裤,一面挽起头发,一面旁若无人地自顾道:“欸,这几天不知怎么搞的,背上好痒,好像长了好多小痘痘!你看!”

“欸,你背上痒不痒?”

我被她奶油般的皮肤光泽吓了一跳——细肩、细手臂、平坦的乳、微微隆起的小腹;小腹上瘪进去的肚脐、肚脐以下抹到一片墨黑之后的浓密弧度、几乎分辨不出是大腿抑或小腿的一双腿——那个从小就谆谆告诫我“保密防谍人人有责”、“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的姐姐……而此刻,居然一丝不挂地与我面对面,远了又近了,温热的氤氲一点一滴自我身后不断逼近!

“姐。”

“怎么样,舒服吗?”

我感觉到背上有人轻柔地来回摩挲,那不同于男人粗糙指尖的触感,指腹弹花滑过每一寸肌肤——从肩胛骨到一节节凸起的背脊;从尾椎臀沟至颈下暗暗凹塞而入的肩窝;从隆起的额头而鼻梁而唇角而颔下的穿越……我突然有一种平静的感受,仿佛徜徉在一片毫无杂质的海域,四周充满了宛如流质般的幸福,稍一拨动就会引起那样巨大的回响。

在一张一缩的抓搔间,我望见天光微亮,轻风徐徐的早晨有一位男孩同样搂着我,同样温柔地抚触我的背脊——我看见我们阴暗的童年自路口不断漂泊过来,每一段感情都铭刻了那些亲爱:第一次被一位男孩子追求,情书上花哨地写着:“勿——忘——笔——中——人”;接吻的时候嘴角还颤着,许多从未也不敢浮现的念头隐约在光中裸裎,而走过的路流过的泪终将被尘封,失恋的撕裂比每一次思念还要遥远……

我抬起头,温润滑腴的人体体温糅杂着水珠滑行、再滑行,每一次的爱情就这么兴起了,又破灭了,坠落之前还悬挂着那些华丽的余韵——偶尔回旋出一圈一圈的泡沫,那其上标示了每一段感情所欲彰显的生命色彩,短暂而惊叹的断代。

为什么人会想望爱情呢?

然而那毕竟是不同的——我姐姐此刻安静的细致的抚触,那毕竟不同于异性工于心计的占有——那经常是欲念超越了理智,最终嘶成几句梦呓般的话语:你好美、你好高壮;你真漂亮、你实在迷人;你让我没有安全感、你不懂得体贴;你其实忘不了他、你心中还有别人——爱情里的猜忌,每一次的离去与复返,这其间必然赋予了恋人们诸多的领悟与忏悔吗?必然有一个规律可寻、一个豁然开朗的动人答案?

“可是,这样小心翼翼而不确定地活着,真的好辛苦哪!”房间的角落底,几乎可以听见那样悠远而迷离的嗓音。

所以,正因为尽力维持爱情的脆弱与不易,便一再抗拒着爱情,错失了机缘?

“姐,”我不免囁嚅道,“关于你上次相亲的事,后来是,怎么样了?”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干嘛?我姐姐面无表情地说,来,转过去,我帮你洗洗脚。”

“不用了啦!”

极轻的搔动钻过我的趾间,我姐姐和我的角色还原成最初——最初十几年前,她的眼角涨满着那个年纪说不上来的幸福,自告奋勇地帮我洗澡、喂奶、换尿布……

我姐姐专注而沉默地搓揉着我的脚趾、脚踝,而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瘦小的身影:突起的肩胛像一对蝶翼,没有莹澈的色彩,却有色彩必然的纹路;由颈处蔓延开来的细纹像猫背上服帖的细毛,一动一动铺排成不规则的图案——我暗自诧异着,我姐姐居然就这么老了——我姐姐居然未经历过一场爱情试炼,便开始迈人前中年期了?

“姐……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什么?”

“像你这样一直没有结婚,会不会觉得——”

仿佛笼罩在初次偷窥色情录影带的恐惧中,我父亲义正辞严的面孔被光线快速流转成断续的荧幕鬼影,他大声叱喝着:告诉你多少次了,那些男生说有多坏就有多坏!现在才几岁居然就开始跟人家在那边写情书!

“你,你当场给我把这些‘脏东西撕掉!”

另外一次,是我姐姐刚升上高一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她在街头收到一只说是“正确的性观念,要从正确的避孕措施开始做起”的保险套,结果回到家里,被我母亲惯例地搜书包逮个正着,狠狠揍了一顿。

“如果你是出生在军人家庭,早就被活活打死了……”我母亲当时大约是这么激动着吧。

然后是我姐姐开始进入大学念书,我爸妈信誓旦旦地和她约法三章:“大二之后才可谈恋爱”、“谈恋爱等大学毕业之后再说”、“毕业之后等有了工作再谈恋爱”……总是永无止尽地,像是横在眼前的每一道关卡,原本你以为是跨过去的了,这才惊觉它们居然包藏了积水的坑洞抑或柔软的烂泥——这一类歪斜与暗招!

也就是在我姐姐终于通过那些险阻,进而臻至我们认为她已经是“适婚的年龄”,她却直到硕士班毕业,从未带过任何一位“男的朋友”回家,甚至未尝听她提起过和谁谈恋爱等等。

这时候,我爸妈开始担心起来,急急忙忙帮我姐姐安排相亲。但不知道是我姐姐眼光太高,还是对方条件不够理想——从西餐厅到路邊摊,从西装笔挺到休闲短裤——从头到尾,我姐姐一概是和那些男士看个一两次电影、通过一两次电话后,便莫名其妙地告吹了。

在当时,我们都以为出了什么问题:我姐姐对于爱情的认知过于乌托邦?

我父亲劝:“感情嘛,哪有十全十美的?一百分的先生也得配一百分的老婆啊!”

我母亲也苦口婆心:“都念到硕士啰,也该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样的老公才是嘛!”

至于我,我不发一语,看着我姐姐成天逗弄那几只小猫,呼长唤短地喂食它们罐头,陪它们追猫棒棒、磨爪子……似乎养猫的事情已变成她生活全部的重心,只有猫咪可以安慰她蹙眉的落寞。

对于爱情——她心底究竟如何看待恋人们的亲密呢?对于爱情,她难道没有一丝丝冲动与热情的念头吗?

我于是暗自揣想着,我姐姐其实是在“报复”。

她其实是在反击这十几年来,我父母亲对她造成的伤害——她借着豢养宠物这回事,将自己封闭在一个没人可以进入的世界里。她彻彻底底拒绝了爱情的关照!她要让我们同样感到不知所措,她要我父母亲也体验什么叫做“感情的撕裂”(那撕碎的情书)!

然而有一次,大抵是过年除夕当晚,在团圆饭上又遭到我母亲叨念,我姐姐便愤怒地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后来,我端了一碗长年菜给她,安慰她说妈其实也不是那个意思嘛,只是你这样一直都没有结婚也没有谈恋爱大家也很为你感到担心耶再说——

“欸,”这时候,我姐姐像是听烦了,不想再继续生气了,打断我的话,“小妹,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喝!”

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

我姐姐说,从前的从前,在一个小岛上住着许多“条件”与一种“感觉”。有一天,岛要沉了,各种“条件”和一种“感觉”纷纷搭着自己的小船争先恐后离开。叫做“爱”的感觉,它的船在航程中触礁了,于是开始向各种“条件”求救。

首先,它找到了“高薪”,但“高薪”觉得泡在水里的“爱”很不值钱。“爱”又找上了“高学历”,结果它的船上装满了书,根本没办法让“爱”上船。于是“爱”找到了“科技新贵”,然而“科技新贵”正在撰写程式,没空听“爱”呼唤。“爱”又继续找……它找到了“中等美女”,可是“中等美女”已经不习惯别人对它的赞美,最后还是没有让“爱”上船。

正当“爱”陷入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一个老人伸手把它拉上船,双眼炯炯地望向远方,直到碰见另一座小岛,轻轻地把“爱”放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多年后,叫做“智慧”的老人告诉“爱”,那就是“时间”。

我姐姐说,时间虽然不一定能够让爱忘记伤痛,却能让爱习惯心碎;时间虽然不一定能够让爱变得更加年轻,却能让爱逐渐成长茁壮;时间虽然不一定能够挽留爱,却能够让爱一点一点沉淀——因为只有时间,我姐姐说:

“只有岁岁年年,能够肯定‘爱的存在。”

“可是,”我忍不住说,“姐,你并没有谈过任何一场恋爱啊!你从以前到现在,根本没有经历过任何一次感情的风波嘛!你要如何体验‘只有时间能够肯定爱的存在?”

“你凭什么这么确定?”我姐姐反驳道,“我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喔。”我的脸颊发烫起来。

“在这之前我先问你好了。”我姐姐说,“如果在一个早晨醒来,你突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获得正确的时间——比方说吧,你慌慌张张打电话到‘一一七查询,可是‘下面音响全部故障;你把家里的钟表翻出来,可是每一支时针都指着不一样的方向;你打开电视机,每个频道都播报着不一样的整点新闻;你打电话给朋友,每个人都和你争辩现在是早上或下午!”

“然后你绝望了,跑到阳台看看天空的颜色,然而天边的乌云一下子聚合,一下子飘散,完全分不出是白天或黑夜……”

我姐姐说:“也就是说,时间消逝了!时间彻底不对了!在失去时间的早上,你没有‘时间可以用来证明‘爱,那你该怎么办?”

“我……”

“所以啦!”我姐姐说,“因为失去时间的早上,她感到一阵不知所措,想起从前的往事不断翻滚和流窜。她想起小学毕业只领了一份全勤奖;高中三年只被男孩追求过一次;从来没有对中过一张统一发票;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位暗恋的男孩正面瞧过一眼!她心底空虚极了,简直有种想哭的冲动——也就是这时候,她在她的枕头底下找到一封署名二〇〇〇年的情书,是她暗恋的男孩昨晚写给她的绝情信!她感到一阵心碎,一阵天旋地转——失去时间的早上,她记住了感情的不易、失恋的痛苦!”

仿佛一出连续剧的台词,我姐姐继续说着:“只有岁岁年年,只有‘时间能够肯定爱的存在,可是,如果连‘时间也一并失去呢?或者‘爱根本不需要‘时间来证明?甚至‘时间无法证明‘爱?”

“……”

“你说话啊!你说嘛!”

她究竟想表达什么呢?爱情禁不起时间的考验?经过岁月的磨蚀,爱情必然会面目全非?恋爱是双方同意,但分手只要一方提出?还是——天天都说我爱你,可是天天都不相信我爱你,天天都说我不寂寞,可是天天都觉得我最寂寞?

我不由得想起我姐姐在她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曾经被朋友张硕芬带去一处省道旁,参加那些阿飞与不良少女的飙车行动。

事后,她对我说:“那大概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了!”

她们去的那条省道,据说是我们那个地方通往其他县市惟一的一条海岸公路,每天天色逐渐暗下来的傍晚,许多人便开始往那里聚集,等待飙车族的到来与作赌。

那样一辆一辆闪着荧光灯的、犹自乱窜的五十CC小绵羊,我姐姐说,你真会觉得自己是置身在一片流光迷离的灿烂中。一旦奔驰在这光里,出入这光的流沙——在眼前,我们——许许多多在场围观的人们,我和张硕芬的身世和名姓早已是殊途同归了!连带我们的青春、我们年轻的容颜也同样圆润明亮!没有课本和考试,也没有自以为是的价值观,更没有啰哩啰唆的“爱与沟通”——只有晚风、年少的脸庞、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黑色的身体黑色的脚黑色的奔跑,寻找眼前黑暗的光明!

“然后呢?”

然后啊——那时候,我姐姐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说,第一道突来的强光扫过眼前时,张硕芬服帖的头发正以一种极为优雅的姿态,一绺一绺越过星空!

第二道强光出现时,张硕芬遗传自她钢琴家母亲的修长手指,像断了茎叶的水仙花瓣,夾杂着血迹斑斑迅速坠地!

然后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强光!张硕芬的眼睛、鼻子、耳朵、四肢,甚至是她们骑乘的机车,无一不在人群惊异不已的瞳仁之中崩毁——我姐姐说,如同她每天上学必经的火车站照片公布栏上的那些无名尸,原本躺着的尸首突然冲出来对着她吐了吐舌头,抗议她吊儿啷当的观看行为!又或者以一种令人极度作呕的余温,湿答答地在她脸上拂了满掌血水……

“不要!”

我姐姐喊。

我喊。

我推开我姐姐抚摸我胸脯的手!

浴室里,天光滑落,像投入小石头的池水漾开,漾开。天花板上摇晃着我们脚下反射出的湿濡,我和我姐姐就这么置身在光与泡沫的交错中,静默而深切地对峙着。

“对不起。小妹。”我姐姐说,“我忘记你已经是大人了。”

我捂住胸口,没有答话,对于突如其来的惊惧不知所措。水声滴落。滴。滴答。时间走到钟面再无法挽留的最后一刻,我姐姐眼耳口鼻皆隐匿在暗合之中——只有眼神,只有不安的宁静,光尘飞舞,翻动我们欲说未说的字眼。

“对不起……”我姐姐的声音听来极其微弱,“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望着我姐姐瑟缩的神情、她细瘦的手脚,仿佛就要被我们这么逼到角落了——顺从地遵循着父母的想望往上爬;恐惧着不小心睡去又忘了读完的第几课;爱情在海边仅仅是常盘贵子和木村拓哉的偶像剧——自始至终一个人跑步、一个人上馆子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在周末的午后醒来又睡去、一个人面对黑夜、一个人任由傍晚的夕照攀爬至左心房……

总是这样的,一个人的时候想着两个人的幸福,两个人的时候,往往渴望一个人的自由。

“有时候,你真的会觉得整个人生就像一次‘强迫中奖!”似乎又可以听见那样细微的、幽微的叹息声。

那是一次陪我姐姐去医院割盲肠,在家属等候区里遇见的一名秀丽女子。说她秀丽,她长得其实并不出色——一张薄唇、眼影、香奈儿82——反而是说起话来的专注神情,让人不由得陷入一种陶醉的时光,岁月冉冉,哀矜悠悠。

她说:“你知道吗?寂寞是最深长的影子,什么时候有光,它就会出现。”

她还说:“心绪是光照的所在。”

她又说:“城市里的寂寞就像排队买脆皮甜甜圈,从瞥见对方的牙齿开始,我们已经谈了三秒钟恋爱。直到午夜钟声结束,各式各样的欢笑与霓虹灯皆离奇消失,我们脱掉玻璃鞋,等待下一次的南瓜马车。”

她说:“我们其实都像一座孤岛。”

我们都害怕寂寞。

我们……

如果在平时,我会毫不犹豫地摒弃和她主动谈话。可是那一天,等待手术的结束实在拖得太长了,那些护士早就跑到隔壁喝起下午茶(因为我们都闻到了浓浓的咖啡香和阵阵嬉笑)。于是,为了打发时间,我便昏昏欲睡地有一搭没一搭,和那薄唇女人聊起天来。

她先是问我来做什么手术,在哪里工作,是学生还是上班族,然后像是赞美又像是惋惜地说:

“你的侧脸长得很像王菲耶。”

我揣度着她的年纪应该是人家的妈了,说起话来才会这般利落与琐碎。她说是啊,都两个孩子了呢——不过,她回忆起第一个那个,是结婚前糊里糊涂流掉的,当初根本没想到,直到后来肚子痛挂急诊,她才明白过来。

“早知道是个小baby,应该好好把他生下来才对,好歹也是条生命啊……”

薄唇女人说到这里,嘴角颤了一下,声音变得哆嗦了起来。我在一旁听了,心底同样一跳一跳的——再怎么说,总觉那是一种情分——如果你把这件事拿去问男人,他肯定会告诉你说,他“只有”一个小孩;可是如果是女人,她会牢牢地记得她曾经生过“两个孩子”,即便那一个已是早夭的了。

“这大概是女人和男人的不同吧。”

她又陆续向我说起她的男人和生活。她说,欸,早知道结婚是这样子就不结了;“三十几岁才结婚哪!”结了婚反而感情淡,倒不如和那些姐妹淘住在一起。结了婚——男人结了婚就像条金鱼,只顾自己体面,偶尔你要他带你看场电影重温一下浪漫,他们哟——总归一句话,结了婚的男人就是“中看不中用”!所以啊——你说从前?从前不是这样的呀!战战兢兢,像捧在手心里的一名小公主耶……可是,欸,有些事情遇上就是遇上了,等到要回头也太晚了,谁叫自己当初要那么傻呢?以为人家对你好就是真的爱你,谁知道他只是害怕寂寞而已呢?

认真说起来,寂寞这种东西哟——真的是很不容易啊,如果你做这行就知道了,很多事情都要自己来!要申请证照还要在媒体部门陪笑另外打点地方政府的公关费也不能少……你知道吗?本来我是打算去念个外语学院什么的,可是我爸爸太坚持了,他说他从小就把我当男孩子看,家里就我这么一个独生女……我也不好让他失望……

我望着眼前这个嘴唇薄得几乎看不见血色的女人,突然兴起一种错觉,仿佛她要叙述的并非故事本身,而是那些身世背后的斑驳寓意。

“其实也没什么啦!我只是想说,会不会,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人生,会不会其实拆开来,就像‘恭喜您,很幸运成为我们OOO位的得奖人——你没有选择要不要的权利,只有被突如其来的赋予!你完完全全只能接受这种本来没有的事,却突然被硬塞那样‘强迫中奖?”

临去手术房前,薄唇女人若有所思地递给我一张名片:

南大建筑事务所

建筑师

李玉如(代表作:香榭花园之“双人卫浴”)

所以说,我居然遇见了当初设计我们那幢公寓的建筑师?我遇见了那个“超大豪华卫浴空间”的始作俑者!

正因为日常时刻我们都习于推开逆光跌落的背影,我们都明白,那些不断挥舞的暗影有一张诘屈聱牙的面容,我们忧郁,我们沉默,我们的爱情——忘了曾经一起骑单车流浪、忘了顶楼里的那群鸽子、忘了城市中心也有流星,我们坠落之前飞升之后,发现仍有一些心事在胸口窸窸窣窣——寂寞是最深长的影子,什么时候有光,它就会出现……

我们都太寂寞了,所以,我们必须拥有一个足够容纳两人共处的私密之地,我们都需要“雙人卫浴”?

我姐姐问:“所以说,我们都需要一位恋人,我们都必须两个人依偎以抵抗岁月中的寒凉?”

“也许是这样吧,”我说,“(随即想到我姐姐至今还是单身一个人的事实)。也许不是(那干嘛需要“双人卫浴”呢)——哎呀,反正……”

该怎么说呢?

“小妹,”我姐姐这时候望着我,“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一直没有结婚很奇怪?”

我姐姐不待我接话便斩钉截铁说:“其实,我早就和男人‘发生过关系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什么时候!那——那个男人呢?为什么你不带他回来让我们看看?”

有这个必要吗?我姐姐说,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我爱不爱他啊。大家都这么急着在最短的时间内,确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朋友、男女朋友、家人、同班同学、上司下属——“我爱你”,是因为你是这样一个人,还是我也是这样一个人?我们爱上的究竟是对方所说的某句话,还是纯粹的“一个人”?

我姐姐定定地看着我。

再说,我说我和男人“发生过关系”,你就真的相信那个对象是男人么?你怎能确定“他”不是女人?(因为我不会说谎?)你怎么能够那么确定我不结婚的理由是因为我对男人的要求太高?(而不是“我不能不爱上女人”?)

你怎么能够!

也许,终其一生,我们爱上的都是自己的想象。

我停下手边帮我姐姐擦背的动作,在朦胧的灯光下,突然发觉长久以来,我其实多么不了解眼前这个被我唤作“姐姐”的女人。

这样一个令人尊敬的姐姐啊。从小不由自主、背负着他人想望的抑郁小孩。从未曾放任自己简简单单让光阴的流逝侵蚀了自己,从未曾坦诚看待自己内里明明亮亮的心迹——而今天,关于这样一个春天的早晨,一股脑地,我姐姐放尽了所有的力气,不顾一切把她心底最不为人知的私密全部倾泄出来!

她是个偏T的女同性恋?乱搞男女关系的上班族?濒临崩溃边缘的高考及格生?

我不知道该感到被信任的虚荣抑或被怨怼的心疼,怔怔地抚触着我姐姐白皙的背,似乎再用力一点,她就要像块方糖那样,慢慢被我手上的水滴与泡沫给溶解掉了。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发问:既然你不爱他,又为什么要和他发生关系呢?

是啊,我姐姐这时候说,小妹,老实说,从以前到现在,你究竟谈过几次恋爱呢?

像是一记回马枪,我寻思着这话恍如隔世的意义,正待字斟句酌,不意瞥见镜中的自己——细肩、细手臂、平坦的乳、微微隆起的小腹;小腹上瘪进去的肚脐、肚脐以下抹到一片墨黑之后的浓密弧度、几乎分辨不出是大腿抑或小腿的一双腿——与我姐姐赤身裸体的姿态没什么两样!

我诧异着,仿佛原本遗留在我姐姐那边的性格、体态、思绪什么的,全倏地渗透到我这边来!

我望见我姐姐的身体和我的身体,在镜中一会分、一会合,无声无息地分分合合中,我姐姐的面目逐渐模糊淡去之际,犹仍微笑地对我说:

终其一生,无论寂寞不寂寞,也许我们爱上的,都是自己的想象。

然后我把门推开,呼喊着我母亲。

这时候,我母亲正坐在房间里替我父亲把屎把尿,似乎早预料到我会跑来找她的场景,出奇冷静地放下手边的尿布、水桶,轻轻拍着我的背说:“怎么啦?又看见‘其他不该看的东西了?”

她拧了一把鹅黄色的液体说:“那个医生不是早就吩咐过你说,你要多休息?怎么一大早就跑去洗冷水澡?”

她说:“再说,你姐姐,她,早在我生下你们双胞胎那晚,便因为脑部缺氧而夭折了啊……”

(如果你把这件事情拿去问男人,他肯定会告诉你说,他只有一个小孩;可是如果是女人,她会牢牢地记得她曾经生过两个孩子……)

然后我瘫坐在地上——我遇见了我姐姐——在浴室里,在轻风徐徐的早晨,我遇见了裸裎而久违的自己。

(选自台湾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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