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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上行舟

2012-04-09钟文音

台港文学选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东尼陈老师

钟文音

苏淇出了阴幽的地下室停车场,迎面室外,眼睛眯了一下,并用手遮挡了阳光。迟迟地挨个走过行道树。有些斑驳的叶形和枝条影子爬在她那圆墩的脸庞上,乍看像是完美骨瓷圆杯上有着碎痕刮迹。

从那圆形看来,这张脸生来就像是带喜的;但她此刻好似有一种什么背道而驰在发酵着,好似喜气被一团云雾给圈住了,释放不出该有的温度。

蒸腾的热气,随着车子的烟气在她的四周浮动着。城市人像热气球,欲望绑在尾端乘隙想逃。苏淇稍稍泛着分布一身的汗水,惯常地走着原路,行经大口屯小吃店。在颈上挂着毛巾的老板把肥滋滋的右手抬起探入他那左手的腋窝下擦汗时,一只苍蝇正要乘隙飞进他正要起锅的包子,瞬间就被眼尖的老板给打落锅底。

苏淇闻着那正起锅的包子的香味时,忍不住地停下买了一个。边走边掏开塑胶纸,她一口咬下,吞了几口才发现包子皮上黏着一只黑苍蝇。

她顿时作呕了片刻。把包子啪地一声给丢到了垃圾桶里。

在等过马路的红灯空档,她无聊地仰头望了一下路树。阳光筛下的树影,瞬间有了些黑暗,天上飘飞的大块黑云疾走而过。苏淇想起这行道树叫美人树,她心头因想起这名字,不禁又抬头望了树一眼,瞳孔里沾惹着的花的影子,舞着她的瞳光。

七八月天,这美人树的花开得桃红似血,娇艳可喜。苏淇望着望着,望出了神。待后头的行人粗鲁地撞了她一把,她才拾起碎片般的魂,起步走到分隔岛,茫茫地上了一辆开往台北东区的公车。此时雷声闷闷作响地亦一路奔驰着。公车内,老头老妇,望向大街,一名卖玉兰花的妇人披着斗笠在分隔岛上来回移动地兜售着。公车像是城市里的一艘船,而她是那惟一会因为记忆而晕船的旅客。两根雨刷在她眼前划过来又划过去。苏淇望着望着疲倦了起来,体内像是被一种很久以来不可抹灭的张皇寄生着。她的唾液里仍翻搅着闷意,一路蔓烧到她最细微的脑神经和最胖宽的腹下。她这才发现,她的闷意早已其来有自,只是借着苍蝇发威罢了。

着实,她近半年来对许多事已是如此。

她兼且无聊地想起早上所遇的两个男人。身着蓝色工人服的男人立在门外,而她穿着全身像“忍者”一般的黑色紧身韵律服,脸上贴着两片柠檬片,手指还缠着大大小小的胶布。方打开铁门,她即闻到蓝领男人所特有的那种和着烟丝的体汗味。矮个的一人拿着报表扬向她粗声粗气地问着:瓦斯桶放在哪里?她还没意会过来,两个男人就已四脚跨过地毯堂皇入厅。她眼见男人没方向感地一径往她卧房跑,忙大喊着:另外一边啦!两个男人在指令下拐到另一边的厨房位置,厨房正搁着汤汤水水,一些水果皮和菜叶躺在水槽里。其中的矮个男人直叨叨说着,不合格不合格,瓦斯开关最好是装有自动切断和防爆功能的,边说着就边动手拆开关。这时,苏淇才意会过来问说:换装开关要多少钱?大个男人忙阻止矮个的手下动作,他平静地说:现在打折是三千九。小个儿忙补充说着:要就要快,以后就六千了。苏淇猛摇头,她向大个子说:太突然了,你们就这样进来我家,然后要我相信你们!大个子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出汗的脸,圆脸上惟一有的小小鼻尖,显得整张脸有一种不谐调的稚气。然后大个子用明了什么似的口吻向矮个儿说不要换了。他一使力就把小个儿的肩膀扭转。两人走到门口,大个子突然转头向她说:我不会骗你,但也不能勉强你,装这种开关真的是为了公共安全。

嗯,我想想。苏淇说着关上了门。心想有多少男人说不会骗她,还不是照骗。隔着门,她听到矮个儿男人的声音:干!这种查某(闽南语:女人)就是不爽快!你看她一定在吃什么减肥餐,把她们全送去伊索匹亚当非洲饿鬼好了。女人肯花闲钱,就是舍不得花这笔钱,干,生意有够难做。继之她听到似乎是大个儿打了他一记说,我觉得她也是和我们一样手头有点困难罢了。

苏淇在里面起先是听着气得发抖,后来听了那大个子的话方稍稍平息。横竖她也没有力气开门冲去骂矮男人一顿。她感到自己是艘漏油的船,哪里也去不了。颓丧一阵,她走去厨房继续弄着待完成的瘦身汤:六支葱、两粒番茄、一颗包心菜、一小把芹菜、两粒洋葱。她仔细地把这些材料切成一小块,开了瓦斯,丢入锅里,熬着,熬着。防爆?她是写商业文案的人,易掉入文字想象的漩涡,因为想象,许多琐事的世道艰难涌现眼前,突然也有让她爆掉一切的念头。

公车的庞大身躯猛然走在工程临时搭的铁皮路上,把她的身体像拍皮球似的弹跳得好高,顿然震醒了她的意识。赶紧回了神,望见顶好市场,急急拉铃下车。待她的双脚落了地,天空恰好落下比先前更豆大的雨,噼哩啪啦地狂泻。苏淇奔了几步路,跑到骑楼下等绿灯,隔着雨雾,对岸大楼玻璃窗映着一排排的女人,有的正穿着紧身衣练着舞,有的则卖力地在踏板机上滑动。那像是一个自成一隅的封闭实验基地,把每个女人的秘密梦想关在一起,然后依不等的时间等着孵化换身。苏淇见到所有在等绿灯的男人都以略微仰角的姿势观望着那片玻璃围城里的密室。她看到一排的男人观望着一排的女人,此岸对彼岸,突然觉得好笑地难堪了起来。“Onemoretwomore……”一個男人还无聊地跟着哼念,摆动着身体。人们潮湿的体味飘散到她的鼻息。

绿灯,她比灯号志下的人形节奏还快速地冲过对街,奔走到了美人儿国际美容中心的大楼时,裤管已盛满了水,凉鞋苍白地歪扭着线条。她走路一向大剌剌的,像是跟世界有仇似的敲着地面。所以她的腿肉特别粗,粗到连最不嫌弃她身体的母亲,都感到一种无可救药的绝望。母亲,苏淇陡然想起母亲,想起她的腋下,多肉的膀上衬着黑茸茸的长毛。她顿时像小兽般地大力地用鼻子吸着四周的空气,企图寻找某种熟悉的气味,但闻到的不外是这个城市发臭掉的地下水沟味。

美人儿大楼的老管理员正在屋檐下望着雨发呆,空茫的眼神因为苏淇的进入而活络着。但苏淇自身的解释是这死老头儿在瞟她时,也在用欲望打量着她。“比暴徒还暴徒。” 苏淇总在搭电梯的空档在心头咒骂着。一种打自体内的不舒服,被老男人赤裸裸的眼神强暴似的,浑身起了疙瘩,但她却像一只溺毙的青蛙,连呱呱呱的力气都发不出来。以前她不是这样的,她会抗议一切对她不公的事,即使是一个眼神。

但是,最近她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输了身材,输了心。”她早期所写的广告文案竟被自己收受了,商业行为的反扑成了自身不可承受的预言。

苏淇无神地上了电梯,望着老迈的速度把自己带到理想国未来世界,一个身体改造厂。当一声响,门开,三楼“摸骨灵通大师”的招牌正好在门开的当下映入她的眼帘。进入电梯的是惠馨,在美人儿见过两次,一次还是裸裎相见。

嗨!惠馨说。苏淇瞥见她手里戴了一只广告宣传的命运改造表,含笑点头说:怎么,下错楼层啊?不是啦,刚刚我去了灵通大师那里。摸骨?苏淇很自然地因见到招牌而想到这个字眼。却见惠馨摇头说:是去测字。

你写了什么?

我问爱情,写了个我名字的惠字。灵通大师说,惠是好的,可惜没有出头天。苏淇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说我写“惠”字的时候,没有把上头那一竖超过那横杠,所以就没有出头天。我也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是这样写自己的名字呢。苏淇听懂了,对她笑一笑,内心没有起什么大念,只忽忽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去测过字,也问爱情。当时正逢三月,镇日春雨绵绵的。于是她就写了个“春”字。大师见了摇头说,你和那男人是无望的,春字正好是“秦晋之好”的上下各一半,所以不会成的。当时,她一直笑,心中有定见地以为没有不靠岸的爱情;岂知男友阿东竟毫无预警地离开了她,然后给了她一身的肥胖和陈腐。

于是她来到这里报到,省吃俭用买了张年卡,十五万元,户头转眼成零。母亲生前留给她的手尾钱全被她送给了美人儿。往后她又因此得更努力赚钱,压力一大,又不免精神性地吃食物;她总是无意识地在循环度日。

电梯在十一层楼开了门,惠馨一个箭步比她早出了电梯门。她想着任谁都比自己还体态轻盈啊。美人儿的门外已停放了好些或高或低的女鞋,有的内里泛着汗味,不过大部分的鞋子都像是一双双以昂贵的金钱和时间所打造的完美船身,觅到了好主人,安静地停泊靠岸。苏淇把她湿漉漉的鞋子脱下,在她推开掩映着蕾丝帘子的门时,她回望了她的鞋子一眼,觉得那鞋子像是开航过久的舟子,单薄而飘忽,沉载着岁月。

小淇,你来了!怎么每次你来都下大雨。美人儿店长状似职业般亲切地向她问候道。谁叫我每次都是这时候有空,两三点就是午后雷阵雨的时候啊。苏淇也感到无奈至极。你应该改叫做丰年女。店长笑说。苏淇忙说,千万别再用丰女这个字来吓我了,丰就是胖哩,比鬼还可怖的字眼!

瘦了嘛,变辣妹了哟!店长照例没有表情地赞美了她一番后,转头往屋内扯开嗓门,告知帮苏淇做塑身的陈老师说:苏淇来了喔。

苏淇吐吐舌,一副呕吐状地进了她的秘密基地,这基地的内里每每让苏淇感到是个后宫大院,女声嘤嘤嗡嗡,环肥宫女被迫求刑,白头宫女被迫修容,一切秘密的回春疗法和暗暗行路只为了再度获宠,再被注目。

沐浴时她暗暗打量着别的裸女,裸女也瞥向她。每个女人的腹部写着大半生的历程,她很容易就看得出哪些是生过产的,哪些是纵欲过度的,哪些是像她自己一样苍白自暴自弃的……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走过苏淇身旁时臀部撞了她的臀部,并转过身向她微笑。苏淇吓了一大跳,片刻里像是见着了母亲,赶紧披了毛巾走出浴室,像做了个噩梦一般。

裹着浴巾的苏淇在走道上和一个全身裹着海藻的绿色人错身而过,一股海藻的腥味瞬间游移着,然后被冷气机吸了进去。苏淇拿起了两本八卦杂志,在小隔间里半躺着,无聊地翻阅着可知可不知的新闻,等待着陈老师忙完上一个客人后来为她放上刑具。刑具有多种,光她用过的就有震荡碎脂、淋巴排毒、激活燃脂。右边隔壁的女人和再隔壁的女人聊着天,隔着木板薄墙,声音历历。女人说起了去新加坡玩,丈夫尽是打着小白球,看都不看她一眼。左边的女人大约是边躺着边讲着话,朗声说着我现在正在做除疤除皱啦,听说这里做的修补凹洞和细胞更生比医院的果酸还有用哩,还说明天要做排毒代谢,下周做嫩白除黑,还有就是活性紧肤和收敛净化也都要一并做;等我脸部工程结束,我要开始做丰胸;你不知道啊,我们家那口子每天拿着写真集躲在厕所里看,我懷疑他是不是对着照片自慰呢……突然一阵气愤似的停顿了片刻,大声说了句:男人真没水准!你看看克林顿……另外一头的女人大声笑了起来。

苏淇的耳膜清晰地传来按摩机器搅动着肥肉的声音。

那搅拌肥肉的声响,不禁让她的意识突然掉入昨晚快清晨四点时,她和广告案子的印刷业主东尼去阳明山夜游,回程路经滨江路,也不知东尼是怎么拐进一个巷子的,被许多卡车给挡住了出口,眼前突然冒出灯影幢幢,昏黄灯泡下,每辆卡车正在卸着一排排的肉给正磨刀霍霍的小贩们。血腥味呛着鼻,天还没亮,一切在幽蓝夜色下,白刀映着红肉,比杀戮战场还像杀戮战场。等部分卡车卸下了肉,掉了头驶去,东尼的车子才得以前进,而苏淇早已胃里几度翻腾,差点要吐在东尼身上。

此刻,她就像那天亮前待宰的温体猪般,没有选择。

陈老师猛然推开门来,苏淇才从红肉白刀的意象里转回现下。在此没有叱咤风云者,只有以形论形的标准。她卸下浴巾,赤裸裸地让陈老师帮她抹上一种叫易速达的减肥塑身膏,然后用一种像微波炉用的透明纸包着她的腰、她的大小腿、她的手臂。

望着镜子,她顿时像一道菜,像她母亲常做的裹着透明胶纸正待放进炉子的闷烧蹄膀肉;又像是儿时常去旗津港口看的搁浅大船,复原整修的希望渺茫。

走,现在去躺减肥衣。陈老师为裸身的她披上一条大毛巾,然后穿过柜台,来到另一区。减肥室里已经躺满了女人,每个女人都微闭着眼。粉红蕾丝、粉红布幔、粉红床单、粉红浴巾,还有一身甩之不去的粉红肉。

陈老师为苏淇盖好减肥衣,设定好四十分钟,便拉上布帘。像每个减肥日一样,隔着帘与帘,空间里最后就剩她一个人独处了。今天,她躺的位置靠窗,耳闻着窗外的大雨没有歇息的迹象,车子喇叭镇日价响,水声车流;无尽的胎藏里有无尽的想望。外头航行运作的一切速度,此刻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了,此刻她像是一种全心的怪物,即使注定长出悲凉的翅膀,也仍在每天入睡前的日记上写着要航向美丽世界,我要轻盈,我要无重量!

她取消了所有三点到五点之间的广告客户,在这个时段里把自己关在这个人体改造密室,因为花了大笔银子而生活得像监狱里的贵夫人。她想在此基地即便有人服侍却也是颜面尽失啊。

躺完减肥衣,顿然感到身上的肥油汩汩川流而出,发出解放的愉悦声响。那种因为想象未来轻飘的愉悦,使得她要求再躺一下美容太空舱。

你如果不感到头晕就好。陈老师说。苏淇摇头。

于是她再度穿出柜台,沙发上等待身体美容咨询的女人新客户望向她来,眼里好像也在问着她:有效吗?瘦了吗?苏淇匆匆穿过,她真搞不懂,为什么每一间仪器室不连接在一起呢?她并不担心遇到熟人,自己又不是名人;但她不喜欢在未变身成功前被其他女子张望,那眼神使得她像是阿东科学园区实验室里的白老鼠。

你就这样错过了阿东这么好的对象。母亲在世时曾数落她。什么这么好,还不是贪图人家在科学园区工作,有正职也有股票。她在心里曾回应着并想着:何况是他不要你女儿的。

以缓慢的节奏滑进太空舱里,陈老师帮她盖好舱壳,她就剩一颗头颅在外了。她需要把她身上这艘大船的废油倒掉,不然这艘大船就快航行不动了。在太空舱慢慢加温的热度里,因热所产生的迷离感,使她的意识忽远忽近。她先是想起儿时,父亲把她和母亲的包袱往屋外丢,要的是她们母女离家时母亲的哀求状。后来是父亲干脆自己离开她们,自此她就见到吃得少但却不断发胀的母亲的身体。她告诫自己不要走上母亲的路。但当她自己面对在一起七年的男人突然别有他恋时,她也开始大量纵食且长时间不动地发着呆。

多久了,她的身体从此没有男人再度接纳她,想着自己自弃后所造成的肥胖线条,身体在此时像是知悉她的意识似的跟着做了一阵作呕的反应,一阵极度的晕眩。

她紧急按了墙上的铃,忙忙唤了陈老师进来关掉机器。不是告诉你吗?减肥要慢慢来,不能急的。

你家有没有人很胖?在收拾机器时陈老师聊天地问着。没有,我们家就我最丑且还突变地变肥了。她可不想向旁人提及母亲,她扣好衣服钮扣后回说着。

陈老师听了笑着说,那就有希望了,遗传是我们最棘手的个案;你回家可不能吃油腻和淀粉类哟。美丽高挑的陈老师对她说完后,露出了一脸职业笑容给她。苏淇浑身发冷,十多年前她也曾这般美的吧,如今她却在一个二十四岁的女生面前宽衣解带,还得叫唤她一声老师,还得听训。苏淇想起有一回这个陈老师竟然问她为何不去上电视节目《非常男女》时,她回答说:我已经够“非常”了。陈老师听了眉头皱了一下,耸耸肩,一副她说得太深奥的模样。

苏淇走出充满机器银亮色系的空间,穿出帘幕,每个房间的机器在和身体做着亲密接触。这些女人的肌肤最亲密的朋友却是冰冷如霜的机器,她们已经快要想不起来男人的气味了。苏淇可以想象此女子彼女子的一种深沉落寞,她们一起搁浅在一座甘愿被奴役的女人巴比伦城,甘愿为只有一种标准美的城市而调整内在任性的欲望。

只有年轻的美容师在彼此说着笑话,偶尔会咬一阵耳朵,然后哄然一阵大笑。她们是打造好的完美船身,等着让人领她们出航看世界。而苏淇她自己这艘用罄资粮的船身,理睬她的已经愈来愈少了。她被自己钉在身体的十字架上而动弹不得。

推开门,苏淇换上了鞋,方才的一大堆鞋子已经出航了大半。

走出秘密基地,行经顶好中心诊所路口,医院外的乞丐向她行乞。一个卖口香糖的侏儒女子向她兜售。她妇人之仁地想,肥胖还有减的可能,侏儒就没机会了。于是她安静地递上二十元,换得一条口香糖,她随手拆开丢了一片进嘴里咬着,啪地一声又将它吐到了垃圾桶。心想现在吃这些垃圾,那刚才的苦不都白受了。

廊下的大楼时钟当当大作,眼看六点的约会快来不及了,于是忙招了计程车到远东饭店的云顶餐厅。

餐厅里衣香鬓影,才入内,她即运用广告鼻敏捷地闻悉了这空间里充斥哪些牌子的香水。前味中味后味地混着菜肴味,一股汤米男孩香水的清香前味引领她走到了东尼的桌前。东尼见了她,迎面即给了她一个阳光般的微笑。

东尼要她点餐,她本想只吃沙拉,却又不好意思说,于是又加点了一道意大利面。岂知饭吃一半,东尼的手机突然大作。东尼轻声低语讲着电话,苏淇看在眼里,深觉懊惱,哎,这顿饭白吃了,原本还抱着些许不明的希望。她支着下巴放下刀叉时想。果不其然,东尼说他的女朋友就在远企百货买东西,待会儿要他接她回去。

怎么了,你一直在流汗?冷气不够强吗?东尼问。苏淇笑着接过东尼递的纸巾擦拭着。心想应是方才减肥的后续力让她猛冒汗吧。来,祝我们的案子获胜得标。东尼举起香槟说。她跟着举杯,在发酵的酒精中茫然。

饭后两人出了云顶餐厅,上了电梯。苏淇看着自己这艘笨重的大船在快速地坠落中,重力加速度似的错觉,她感到自己很快就从云顶弹到地面。要不要顺便载你一程?东尼问。苏淇摇头。于是苏淇先出了饭店一楼电梯,往地下层的电梯门瞬间就把东尼的身影给抛在她的脑后了。

这会儿,苏淇踩着红砖,足下的鞋子有些变形地被她蹬前蹬后着。摸摸口袋,才想起放在公司附近的车子钥匙和零钱包给遗忘在美容公司的柜子里了。时间已近九点,她趁美容公司还未拉下铁门前,赶紧打了电话过去。接电话的店长用疲倦的声音说她会把钥匙交给管理员,因为待会儿她就要下班了。

既是这样,她便放心地一路迟缓着脚步。夜间下班放学的人潮此时多了起来,船一般一艘比一艘快速地奔驰而去;街灯车影在这个城市大海里散着光芒点点,好似只有她这一艘是无法摆渡的船,既不靠岸,也不向前。

前阵子,她和东尼及一些同事去宜兰龟山岛赏鲸。离开陆地的苏淇,感到一身轻,原来她适合航行大海。赏鲸时东尼的身体就挨在她身旁,她闻到年轻的胴体散出一种浑然天成的体香,她却对这种体香感到一种无端的恐惧。以前她是花下的一尾精灵,事隔多年,在海豚面前,她只是一艘动不了的船。

沉载着思绪,有着一种在陆上行舟过久的疲累。再度来到了美人儿大楼,径自上了楼,人去楼空,环肥宫女莺燕无声,只见微弱的小灯照映着苍白的基地,像战败的死城。她打了个寒颤,还没拐到那一家店,就正好见到管理员太太手里拿着一大包的垃圾朝她走过来,并用一种不屑的表情向她说:你们店长把钥匙放在楼下柜台抽屉里。苏淇于是和管理员太太一起进了电梯,两人无话。管理员太太,身体的尺寸比苏淇还要大上几号。苏淇只感到惨不忍睹,消磨耗损过久的重船,遮住了她眼前下楼的方向。一楼到了,电梯开了,苏淇还来不及绕过庞然大物,门又关了。苏淇忙按了开扭,示意管理员太太让一让。

苏淇一身汗地走出来,电视频道正在广告着丰胸丸。盯着荧幕的是管理员正上初中的女儿。苏淇站在柜台前张望着,无人,管理员突然从柜台底下冒了出来,盯着她瞧一会儿,才掏出她的车子钥匙,在她眼前晃着。她又是一阵嫌恶地接过。

向对着自己生气似的大踩着人行道的砖块,这城市人行道破碎的砖块一如她的心。这一天,她原本想试着学学书上教的:“假装自己不是个胖女人,假装自己有魔鬼身材,找一天假装自己是个苗条的女人般四处走动着,然后在一天结束后,写下这一天的经验。”一天下来,她想就算身体的一切她可以假装、怠慢,但她如何能假装阿东弃她而就身材曼妙女郎的事实呢。

重重地走着,身体有坠落之感。你走路这么大声,和世界有仇啊?儿时母亲的话片刻响入耳际,曾经美丽风华的母亲身影在脑海定格,居住在她体内的空间记忆里,感到一种渐行渐远的莫名哀伤,庞大的空虚感捣入她的心中,掏空了她的身体地基。她曾经站在美人儿大楼之顶,站在边缘往下看,想象着如果坠楼可能柏油路还会被她撞出一个巨大的凹洞,那种因重力加速度所形成的凹陷让她觉得胖的人连自杀都难堪。

一公斤肉一万元,真不知这些女人在想什么!再说,减了还不是又胖回来?这是不可能行得通的事嘛。管理员太太的声音在她心头响起。除此,苏淇还感到管理员久久望她的眼神,依旧像两只探照灯般地洒进她的心。她知道这种老男人对于能瞟着她看会有一种快感产生。

管理员确实还在品味着盯着她看的感觉,只是苏淇不会知道管理员是怎么看待她的,她也毋需知道。管理员不过是个失去青春活力的老男人,在头发渐稀、福态渐显的边缘日子里,冷眼望着一群女人来此大楼报到。许多许多年前,他身旁也有过这样年轻或是紧抓着年轻尾巴的女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他年轻时不过是个纵欲过度的船员,在大船的舱底做着轮机如鬼的工作,等待每个上岸的日子,进入某个女人的身体。苏淇这样的女子,于他是有点沧桑又不太沧桑,有些华丽又不至于太华丽的气质;一点天真,一点柔媚,一点个性,有点胖又不瘦,这种组合一直是他梦想的女人。他见到苏淇,有点像见到贴在他走船的床边的黑白女明星照片:白光。因而他的耳边总是会响起一首老上海时期的探戈旋律,让过往的精华一丝一丝地镶在记忆的边缘。

可惜,苏淇不知道老男人观望的欲望背后夹杂着如此的深沉回忆。不然,也许她会对自己更好些吧。

这厢的苏淇上了公车,下了公车,然后穿进桥下停车场。安静的停车场却有着某种骚动的气息在四周无声地发酵着。白灯管苍虚着脸,灯影照着几部孤零零的车子。苏淇瞥见角落里的那辆march轿车,车窗雾湿湿的,像是被两个交缠的人体所哈出的气体蒙了一层湿意。她下意识地从车窗前的灯影中望着身体,心想自己和另一个肉体挤在一个小空间里的滋味,忽又叹道,搞不好还挤不进去呢。苏淇甩甩头,她突然感觉四周荡着满满的眼睛,像是老男人盯她的眼神般,感到一阵腐朽腥臊袭来。

她再度拐入她月付车费的一座私人地下停车场,见到车子挡风玻璃前贴了色情的黄色小招贴,写着什么湿湿专线、吟吟热线,而负责张贴的男子还在隔壁的车旁散贴着。她气得吼了一声:喂,你不要乱贴啊!那工读生模样的小男生无辜地耸耸肩说:你丢掉不就行了。

她气呼呼地撕着后照镜的小黄贴,却是黏极了,愈扯愈是一片撕碎不整的乱象,只得作罢。用力开了车门,发动引擎,平息一阵,然后用那辆吃油挺重的车子把自己慢慢地运回家的方向。夜里营生的小贩开着发电机照明,卖布袋戏尪的、卖木雕佛像的、卖第四台解码器、马赛克、充气娃娃和测速器的、卖色情录影带和二手手机的、卖着一盏盏灯的……来往于途的夜食客、救护车、垃圾车、喷水车……滑过苏淇的回家路途,夜里的感官世界浸泡着黑井似的生死和情色,在她眼前交叉又离去。

她开车行驶不久就一直跟在一辆卡车后,卡车上有着六名壮丁席地坐在没有布篷的后座,壮汉们随着车身颠踬弹动着他们臂膀上晒成麦色的结实肌肉,他们每个人的黑脸上皆有着一种醉意似的酡紅。分成两排的壮丁中间有一根巨长而圆的木头。她觉得那厚圆而巨长的木头似曾相似,细思一会儿才了然那是抬棺木,母亲的葬礼上见过的。这卡车的轮胎沾了不少泥巴,她想这伙人白天约是在山上做着抬棺夫,下山后齐去买了醉。

壮丁们大约也发现后头开车的人是个女的,互相开始撞着还没发现她的臂膀,于是壮丁们就全看向她来,十二只眼睛的目光比一千度的烛光还强。他们并且以带轻薄之笑的表情对着苏淇望着。隔着距离和车身,苏淇虽不知他们在议论她什么,但她知道那至少是一种调情和注目。她在驾驶座上,只露着一张还算姣好的脸,肥胖的身躯隐藏得真好,她想。于是她开始优雅地转动着方向盘,并和卡车保持一种视野恰好的距离。她任别车道的车子快速地超过她。

而那搁于六壮丁中间的长木头就像一把巨剑,似是要直直插向她一般,她又是心惊又感到无比的虚荣刺激。

一个岔路口,卡车竟兀自转了个大弯驰去,她因之前太过于自我陶醉因而对于卡车的转弯还真是错愕不已,突就口张目呆了好一会儿。她见到壮汉们亦在没有预警的大转弯时全叠撞在一块,等到他们意识过来时也才发现是要和她分道扬镳了。苏淇当下有一点跟上去的冲动,但车子仍依惯性车速行进早已顺势滑过了分岔点。

冲动之后是巨大的怅然,怅然之后又尾随着想象的快乐,她已许久没有被这么多的壮汉男子盯着瞧了。

扭开车上的收音机,又兀自噗哧地笑了起来,突想起那卡车的牌照正好是RU486,数字巧合地是一种堕胎药的名字,让她无端地想起自己的身体内部那个充满红色意象的子宫。

施施然回到了自己的窝,踏上久未使用的体重计,指针迅速移动至五十九,毫无建设性地又过了一天。她丢下背包,把自己也往沙发上丢去,墙上鲁本斯的复制画因而被震动了一下,画作上的女体饱满浑圆,流散着快乐的漩涡。

床的被褥形态还是保持着她上午离去时的样子,一个巨大的凹陷。

房子里还放着半年前阿东留下的物品,但她连把它们丢掉的力气都没有。

肚子似无底洞,竟还闹着饿,渴望和身体永远分裂。苏淇起身打开冰箱瞧,早上做完瘦身汤后,此刻冰箱里空荡荡的,只剩一根香蕉和一颗咬了几口的苹果,都冰过了时,发黑着脸。厨房的灯泡坏了好久,一闪一闪的,映着她的脸庞明明灭灭,海波流影,如此不定。

肚子空空的,游荡的灵魂却攀着身体这个救生圈不放。“饿肚子,死得早,好留下美丽的尸体。”她叹了口气,无聊地按了电视遥控器,边看报边听夜间整点新闻。忽然一则新闻快报的报道,让她搁下了报纸。她睁大着眼看电视荧幕上出现着早上的矮个儿男人,那男子洗劫并放火在位于西门分店的美人儿国际美容公司,电视播出几个女子仓皇逃出,有的狼狈地裹着毛巾,有的未穿衣,像背后有人顶着枪一般死命地逃窜尖叫着。抖动的白肉映着火红的光艳。

矮个男子在警察环伺中突围一般向记者说,我看到社会不公平的地方,大笔的钱流到这种无谓的事情上,却没有人愿意为公共安全花点小钱,所以我决定用行动来唤起人们的注意。他忿忿地抓着麦克风不放,在警员半拉扯中,犹对着镜头吼着,社会再不进步,我就要再干下一摊更大条的,你们看着好了,我要轰掉这些没有用的基地!他在镜头前正要以中指头竖起时,摄影机一阵摇晃,镜头回到甜美、做作且长得一个模子般的女主播身上。

苏淇这时候突然升起的内疚,比在中心诊所遇到行乞者还要多出百倍。她想矮个儿该不会因为是她早上拒绝安装瓦斯开关的缘故吧。她这种属于知识分子的内疚,只会让她陷入更长的沉思。每隔一小时的电视新闻重复地播出裸女仓皇逃生的画面,反复地重播着,肉体反复地晃动在苏淇的眼前。

她忽忽像被唤醒了什么似的,腿肉发麻地一跳一蹬来到了床边的柜子前,打开抽屉,翻出了一只锦盒,锦盒上绣有两只鸳鸯。

床前电话突然大作,接听,是东尼。你还好吗?今天应该送你一程的,你今天看起来很有味道,忘了向你说。东尼温柔地说着,带点诱惑的赞美。苏淇听了笑了笑,心想什么会是什么味道?胖的人会是什么味道?她想。

她听了,淡淡的笑声传到了东尼那一头;她片刻里想起了卡车上的六名壮丁夜里望着她的神情,一时心情大好。

你现在在做什么?他又问。

丢东西!她说着,然后打开锦盒,把其中的一枚印章掏出来,丢在竹篓内。“方应东”三个字死死地躺在一堆垃圾里。

她边听电话,边摸出口香糖咬着。管它呢!她边咬边说着。

什么?东尼听不清楚地问道。

没什么啦,只是我饿了,你可以来帮我修厨房的电灯吗?

当天夜里,苏淇闻到了暌违的男人体温和气味。她在疲累至极中做了个梦,见到城市东方有座基地正在崩毁,火焰赤烧,裸奔的女人前倾后仰,累了有的呆站有的倒地,有的不死心地对着一排排的落地窗急切地敲打着,对着窗外嘴巴张得大大地呼喊着;而窗外站着许许多多双手抱胸观望的男人,他们就只是观望,并指指点点地冷笑和兴味十足地看着一群裸身的女人。火焰在基地的背处像喷泉般串起又跌坠,红烟袅袅。

“onemoretwomore……”有个矮个儿男人突然在人群中以这样的节奏在大街上跳着舞,并翻着愉悦的筋斗,一时有人跟着抖动叫好且响起了拍掌声。

人群不断地往基地移动,四周愈来愈热,愈来愈热。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小说30家》下)

·責编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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