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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养

2012-04-09适然

台港文学选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土楼家具男子

适然

拉开门之前你回头说:“出去一下。”

伊丹喉咙咕哝一声,算是答话,继续脸朝电脑显示屏,背微弓,两只脚缩上椅垫,左手围抱双膝,右手按滑鼠,半蹲半坐在高背椅上。键盘旁边咖啡喝剩一半,不知是起床后的第几杯。

手指扣住门锁一端,隔了冰凉铜质,犹可感觉锁头的伸缩拉力,与此同时脚背一阵酥麻。

你穿凉鞋、齐膝短裤,低头,那是猫,舌头舐完脚正侧身以皮毛擦你腿肚。遂蹲下,弯曲指尖轻敲它的头,“你不出去,你留下。”猫喵地走开。你依然讪讪蹲着,低角度仰视电脑前伊丹的侧脸,终而站起来走过去亲了亲蒙了油光的额。“等下回来。”

“唔——”鼻音回答,比适才多了微薄温柔。

门在身后关上。往下走的一段梯阶有点幽暗,靠门边照明灯没亮,是灯泡坏了。等下回来要换上新的。

街上日光很烈,天气热,你迟疑向左或向右,其实没什么地方必须要去。过日子,没什么必须不必须。已经五天没步出家门;伊丹三天。你们冷战。发起人当然不是你,你只是提不起劲去求和。

这期间两个人对话只用短句,句子秃头、没称谓;只得猫有,猫是“你”——你乖。猫也是“它”——喂它没?

伊丹上一次称你作“你”,还一腔怒火满嘴怨怪,“你只当我是一件家具。”

你没有答话。眼睛盯住笔记本电脑,看进去,试图穿透,搜索内中万有引力,它是这屋里你可以完全拥有、独自操作的物事。不可理喻。伊丹是家具,那么你是墙、天花板、地板、门梁。输入关键词,试图定义伊丹属哪种家具。也许嘴角不自觉地露出笑意,让伊丹看见,益发觉得不受重视,气炸,外出,午夜回来依然愤懑未消。她此时还在上班,共处一室时间有限,真要对话时秃头短句还可应付。但见你无动于衷,也许碰巧工作不愉快,干脆辞掉工作,立意赌气陪你耗时日。由是开始落入困局。

你想舒散闷气,结果更似拆下门梁扛了上街,肩上沉甸甸,没什么心情游荡。

电话插在左边裤袋,铃声喑哑,贴着大腿震动;掏出来,见是不认识的号码,终止,拿手中。隔一会再兴震荡,瞄一眼,接听,是大头。“人在哪?”

“路上。”你真是已经熟练于长话短说。

“有工作,算急件,看你接不接。”

这是生计,“接。”

“待会电邮文字档,若有问题速找我。”

“成。”

不愿马上转头回去,再急也不差三两小时。注意力一转移,扛着的梁柱也跟着落地,脚步松动了,打算走远一点。是有一个去处——几天来尽量不置心上,能不想它就不想。

现在有工作等着处理,接手了恐怕腾不出时间。脚说服心,既出来了先去一趟。

其实没看清楚对方长相。

两个人,当自己是独孤求胜的剑士,临高震慑四方,伫立山崖对峙。

以静制动。是小说招式,谁的剑先动谁输。

然而你不知道输了将如何。

这楼高十多层,建筑成“回”字型,各层回廊包围,地面中庭露天,种植物、设木长椅。你每次从楼上望下,把它看成消闲景致。小白的办公室在九楼,来找他谈事情,他喜欢与你站到廊道凭栏抽烟。公事几句话说完,更多时候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对应,心神晃悠,眼底静物,思绪追随顶上浮游的云。有回你说,这建筑使你想起福建客家土楼。小白祖籍福建却从不曾回去过。他睨你一眼,不置可否。伊丹做过一个项目与土楼有关,你帮忙搜集资料,方知道七十年代美国太空卫星拍摄到闽西一带,有类似核子反应炉的建筑,于是当成重大机密。真相披露,土楼的建筑构成和居住模式渐渐引来民间兴趣。你和伊丹一度颇有兴致,差点专程去实地体验,这些从高空看来疑似外星飞碟的遗迹。

土楼是围城,人畜结集圈养聚居。

六天前把赶好的图稿送给小白,他忙着赶去开会忽忽先自离去;午饭之后各层各部门很忙,采光充足的廊道却是明亮而安静,你遂倚傍围栏想多待一阵。临高望,仰面观。你每每宁愿站在人和事边缘,旁观世情行进。两名女子坐在庭中长椅上聊天;日光过午西斜,女子在植物旁边荫处,似聊得兴起,也似有事必要解决。

想起伊丹怨恼的眼神:“你只当我是一件家具。”器物之于承载,家具不单是器物,许多人对旧家具爱之愈深,何曾忽视。从没告诉伊丹,多么希望有一间从小到大住的老屋,再破再旧始终保留,得闲回去晃悠,屋里尽是老得不能再老、永远不会被扔弃的家具——想象木头桌椅腿脚写上幼稚园刚学会的字,卧室门边木框,一刀刀刻记小小个儿每月每年长高的每分每寸,墙脚隐约留记小学时签名式,若是还有张小床,床头板一角必定写满记号……这样的家具,不更包含地久天长的意义?然而你从来没能有过这样的老屋。你也不曾记挂自己拥有过的家具。伊丹是有权生气的。

惘思惘想,目光游向对面,注意那男子怔怔倚栏站了好半天。

太阳斜斜地迎面晒过来,看不清背光的脸,却有些什么吸引你投进去,注目久了空气中似乎通了电。时刻到临,难以解释骤升骤起的触动,似若伸出手指与另一个人的指头碰触,倏地启动某种磁场,空气中碰撞,它们尖锐细密,屡屡刺痛你的神经。现在你仿佛看进男子心的幽秘处。身体若铅般沉重,脚步难移。他朝你看过来,你们中间隔了灿亮日光,一片白色海洋。你没有证据,但你几乎肯定他此刻的意图。于是满怀冲动,想大声向他说——不!别!

你俩各据山崖一方對峙。眼底万丈深渊。你要克制自己发声呼喊。间隙摩挲。磁场碰撞。想起武侠小说的情节,剑客对阵,静比动更难触摸,谁沉不住气谁输。这一仗你没什么好输,你宁愿自己的感应是错的,但若胡乱妄动,输的也许是人命。你没有证据——若不是正巧看见,男子也许已经攀越围栏。日光挪移,你们看见对方神情,他知道你猜想到自己的意图,朝你笑了笑。是诀别,他不打算求胜,邀请你手中的剑刺向自己。你只呆呆站立,一时间想不出其他制止行动,若走过去拉住他,要先绕过半边回形长廊,他不会站着等。高声呼喊有人要跳楼?根本没有证据,他什么都没有做,你只是猜测。万一呼叫张扬,刺激他更易失控,后果难料。他又朝你笑了笑;你浑身感觉神经绷成一片白亮,使尽全身能量,穿过空气传递——不!别!

时间是这样过去的。你非常疲累,连看一眼腕表的力气都不想动用。有一刻你烦躁地想,不如自己代他跳下去算了。这样的僵持有什么意义呢?也许是场恶作剧,男子正在测试你的承受力。又有一刻你打算掉头而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对面真的有人?这人要干啥关自己什么事?

终于看见一扇门打开,有人走出来,经过男子身旁与他说话而他神色闲常点头回应。你仿佛从荒野回到人境。事情告一段落。浑身毛孔张开,被释放的是你,绷紧的弦松弛。男子又朝你看过来,忽尔转身,来不及捕捉他脸上的神情,你看见他走往梯间出口,转进去之前,右手往身后朝你挥了挥继而摆了摆。诡异,你没看懂动作的含义。只觉疲累至极。只想离开现场。没向谁提及这么一件事。你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天晚上与伊丹各据一部电脑,冷战继续。你说短句,伊丹回以单音单字。猫流连你俩之间做它自己的事,不表示立场。冷战年代,美方以太空卫星侦测土楼,所有机密原来是无知。中方侦测过什么从来没有公布。静比动难料。也许什么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等同没有?你和笔记本进驻工作室。这是你的堡垒。互联网之出现,影响了千千万万生灵之生态。你是一人部族。自己圈养自己。近午夜时看见一段即日新闻——男子从XX大楼高处坠下,送医院抢救不治。没有更多细节,你盯视显示屏好一会,就知道是他。

心又再度流落荒野,可以交付的情感以及关心,与男子对峙时原来早被掏空了。你弓着指头,轻轻敲击键盘边缘,听见空荡荡的回响。你们是孤独的星球,偶尔交遇。你以为碰撞之既属偶然,无需追究。现在你想知道出事时间。搜寻。细节。事情发生在你离开后一个小时。终是一如你所猜想。你以为他行动终止。他有他的坚持。你们根本未尝比试。是他变换了招式。是你放弃了他。反复闪回那最后的摆手动作,没能参透其中所含之意,是要打发你走/嫌你破坏行事/多谢关心/再见/根本毫无意义?它沉重或轻快,你没有读懂,当时没有,一再回想依然不能。

第二天早上伊丹外出,深夜回来。那期间细节呢?你没有问。

伊丹不在屋里你竟然感觉轻省。自我圈禁对于你来说是常事。心里记挂的是前一天那个陌生人。下午给小白打电话,问有关男子坠楼的事。他认识这人,不熟,工作部门在十一楼。你犹豫要不要告诉小白,既不知从何说起,转而发问:“知道原因吗?”

“暂时不知道具体的事,办公室没留遗书,家里有没有还没听说。”

又东拉西扯一会,话题偏离太远,回不到起始那个点了。要怎样解释,自己的所谓看见?结束对话之前,小白倒是有感而发:“不是每件事都清清楚楚有原因有结果的,每个人,都有本自己的无字天书。”

对于你,他没有留下字句,长什么样子都没能看清。

惯常进门后搭乘电梯直登九楼,这日你改变方向。从大门走向中庭一段路比想象的长。视野转换,一向从上而下,现在站立现场,眼前的植物比印象中更密更高。不知道男子身体着地的位置,脚步犹疑了一下,地上当然不会还留有痕迹。与小白通话之后没再跟进,甚至下意识不看新闻;大城小事,除了他的亲人谁会在意事情的原因和结局?已经第六天了。你低头凝视麻石地面,看久了但见一片空白,填不进内容,想到四个字:尘埃落定。蓦然心下一惊。反问自己这算不算是凉薄?他总有他的生活以及亲人,行进终止,岂可以都一笔勾销?抬头迎见日光耀眼,茫茫找寻层层围栏后面自己曾经站立的位置。空气中似有一张兜头撒下的网。本能伸手去挡。一千一万个网孔呼叫。而他,这男子,落地无声。

你来,是为要确证什么?你与男子是孤独的星球,偶尔交遇。你以为碰撞结束。他有他的坚持。根本未尝比试。是他变换了招式。是你放弃了他。那最后的摆手动作,你没有读懂,当时没有,现在依然不能。

管理处的职员走过,毕竟才出事几天,多了警戒心,待要发问,认得是你,微点头招呼。你朝他笑笑。走向他,手朝身后指了指。他无奈摇摇头摊摊手,想起小白说每个人有本自己的无字天书;这人,书上有字吗?

搭讪地:“那天我在九楼。”

对方张嘴欲说话,停住,等你说下去。

“看见他站在围栏边。”是你惟一看见的具体的事。无非想找个告解对象,最好兼能释解疑团。

对方皱了眉头,五根指头爬梳头顶的发。“前几天巡楼时看见他,老站着久久不说话,以为他累了出来透透闷气。”指头又抓向头顶。他常常见小白与你站在走道说话,故此认得你。

你只记得男子如立山崖。原来已经徘徊好几天。原来不单自己看见。管理员不怎么乐意继续这话题,留下结案陈词:“摔下来的时候还好这下面没人,否则我们头更大喽。”

事到后来你没有问:他从哪一层跳下。

你讪讪地又站了一会。从来没坐过那些长椅,眼下不见得想要坐下来。每回从楼上俯瞰,它们是静物风景,隔了距离与你构不成关联。想起那两名在庭院聊天的女子。有什么心里晃了一下而你没能捉住。呀,家具。长椅供休憩用,这儿不属谁的家。无所住。你不属于这处。来时打算找小白说话,忽然却想攀登一回那日的停留位置。有什么闪亮一下而你没能捉住。你走向大门走出大楼走向大街,走出该段经历,却一再闪现男子那只说话的手,似电影胶片卡在某个段落反复播放。是那只调侃的手招引你回来——呀,磁场骚动,晦暗知觉复现明亮,原来是,调侃。

你自以为是救人剑客。他根本不与谁对峙。他只与自己僵持。

皆因不愿意,粗暴降落,惊扰两名无辜女子。他在等她们离开。

修好吧。你向自己说。

与其在无以拯救的地域游荡,不如费点心思修补破烂的窝。

你有点想念伊丹。自我关禁几个日夜,清空了冰箱。圈养的第一义,必要吃食足。先去超级市场走一圈,捧着大袋补给离开。沉重而实在。它们将会被自己逐口逐口吃进肚皮。带着迎接节日般的喜庆,路过花店,给伊丹买花。日子总得过。生活从来不是华美的锦绣衣袍,你喜欢粗衣麻布。

你甚至停留在家具店大幅玻璃橱窗前,探头张望,细细盘算该添置点什么。

伊丹埋怨你疏忽照顾,却从来不曾嫌弃生活粗糙。有什么在心里晃了一下而你试图捉住。你决定回去告诉伊丹,人世再疏离,能相爱还是好的。

回家的路有时很短有时极其曲折,这日你选了一段轻快捷径。

推开门,朝屋里说:“我回来了。”声音充满节奏。

猫蹲门边,抬眼见你,破口就骂。眼神幽怨。它最不高兴独留在家。你两手皆忙,无暇安抚。猫跟在脚边一直骂。

伊丹不在。

向貓说:“太后息怒,奴才怠慢了。”兀自失笑,想到同样的话,等伊丹回来不妨再说。好听的话于人于猫都适用。

外出半天,空气中有点什么却是仿如隔世。这是你们与时日温存的窝。你安置好带回的物事。花插进瓶里,刻意放在伊丹电脑旁边,喝剩的咖啡拿到水槽。一片狼藉,日子呀,如此过。干脆一并清洗槽内杯盘碗碟。家务向来是谁心情好谁多做点。

万物各归其位,你安定下来查阅电邮,快速看一下大头传来的文字档,粗略计算大概的工作时间。这是生计。再移动滑鼠搜寻被搁置了一段日子的土楼档案,曾经仔细看了又看的几百幅图片,黄土墙,灰黑瓦顶,内里层层环扣的空间和人,那些人面,卫星侦察没有记录。人与人一旦牵连太深,便有纠缠。你和伊丹曾经设想,住进去,日子怎样过?你总是主观地视之为一种聚居圈养。你不可以想象生活像棋盘上的一只棋子,然而你怎么知道自己目下不是。

猫跳上来,坐膝上,逗你玩。以左手搔它头颈抚弄,你赠它以温柔,它还你以妩媚。她是主人,你是家奴。这是你们与时日温存的窝。猫惬意地躺下张开四肢,以肚皮迎向你。是有点想念伊丹。

也许应该,去一次,看看别人过日子。

(选自《香港文学》2010年1月号)

·责编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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