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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视

2012-04-09张耀仁

台港文学选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监视器荧幕玛丽亚

张耀仁

母亲说,好好看着她。

于是,我的电脑荧幕上出现玛丽亚丰腴的身影,略显僵硬而不连贯的动作——俯角、仰角、侧拍——影像分割成数个画面,近乎琉璃万花筒的效果,眩目,眩目。

突然间,玛丽亚抬起头来直直盯住镜头,仿佛洞悉全部的细节,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我立刻按下荧幕开关,啪一声眼前瞬间坠入一片黑暗。

“啊,你这是在干么?”母亲讪讪道,“看啊,随时都要盯住她啊。”

“可是,”我低声辩解,“玛丽亚不是说了,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嘛。”

“‘关西?‘关西在新竹县我跟你讲!”母亲一面涂指甲油,一面噘起嘴来轻轻吹气。“如果不是她,东西会自己长脚走掉吗?”

因此,画面再度亮起,照例是牛仔裤底下圆润的臀部:玛丽亚弯下腰不知擦拭些什么。等到外婆的脸也露出时,这才看清楚,玛丽亚正拍抚老人的背,为她抹脸、搓手、倒水——嘴唇一张一合,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完全的默片效果——玛丽亚再次拉了拉内衣肩带,再次扭动腰肢,惹得我紧握滑鼠的手心大块大块冒汗。

怎么会,这样这样热?

我纳闷着。十月天,理应凉爽的秋日,我的运动衫却湿滑贴背,汗珠爬进了两胯,引起一阵痉挛与刺痒。我反问自己,到底怎么了,怎么胸口好像烧起一团火?我赶紧喝下一口珍珠奶茶,粉圆柔嫩,连带电脑荧幕里的身影也被我一口一口咀嚼:圆手臂、圆腿、圆胸脯……这时候,母亲走过来对着桌上的镜子拨了拨刘海:“啊你在看哪里?专心啊!”

又说:“我出去一下,晚上记得叫玛丽亚多做两个菜。”

“听到没?”母亲的皮包哗啦哗啦。

我知道,她又要去巷口打麻将了。

自从我父亲外遇曝光之后,母亲便自暴自弃,不仅歌厅表演荒腔走板,口红眼影索性也不涂了,逢人便问:我是不是很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又隔了几日,大概听腻了那些千篇一律的答案,就抓着人问:你说你说,我是不是也要出去交一个?是不是这样他就会死心?

最后,她放弃了,和我们这条街成天到处相亲的王阿姨边打牌边骂:“剪你个老不死的鸟唷。”

我揣度着,她今晚肯定又要三更半夜才会回来了。

也就是这时候,楼下爆出母亲气急败坏的嗓音:“你是不是脑筋有毛病啊!”从镜头看上去,母亲站在玄关那里咬牙切齿,只见玛丽亚在一旁低头不语,直到母亲走后,这才松口气地耸耸肩、雀跃起来——那晃动的胸脯呵——我的耳根想必红透了,整个脑袋好热好热!

我长长吁口气,起身准备扭开冷气时,砰咚撞倒一地珍珠奶茶。

——唉呀,小心!

——我来擦我来擦,小心!

——你别动,脏脏!

玛丽亚的动作利落极了,完全没听见她进门的脚步声。

我连忙扯掉电脑荧幕的电源线。

“我来擦就好啦!”我慌了手脚。

她没有接话。厚实的背脊在床脚下来回移动,像一只忙碌啄食的鸟,鸟颈圆滑,一颗斗大的黑痣于其上左摇右晃,看得我都晕了,随手拿来遮住下腹的书本险些掉落。

“小心啊。”玛丽亚说:脚——我挪了挪脚让她擦去残留在缝隙间的茶渍。又说:手——我伸出手来让她查看受伤与否。还说——我没听清楚,出神打量起那棉质T恤底下隐约浮现的蕾丝花边:隆起而浑圆的美感,书本上说,那是人类的第二性征。

性征。我低喃,念咒一般:性征。

玛丽亚扭干抹布,带点诧异地:阿弟啊,你的脸,红啊。

“哪有?”我反驳,“哪有什么红?”

真的真的,玛丽亚怕我不明白,指指搁在一旁的水桶:红啊。她说,你是不是生病啦?

“才没有!都已经跟你说没有红了嘛!”我的声音尖起来:“天气很热啦!很热你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坐回桌前,胸口怦怦怦,不明白为什么这般愤怒。为什么总是在面对女性时感到浑身不自在?我紧紧盯住荧幕上的玛丽亚——摄影机安装的角度肯定有死角,否则怎么会看不见她的脚呢?我困惑着:女人的身体为何让我这般激动?我怀疑:我是不是真的生病啦?是不是哪里不正常?我甚至瞧不起自己:怎么可以,怎么能够,对于这个来自菲律宾的女人,产生一丝丝“不轨”的念头呢?

我想起玛丽亚初至家里帮佣时,身形瘦小,牙微凸,笑时唇角湿亮,乡俚气息间竟浮现几许媚态——有一片刻,我仿佛看见那个一直以来我所暗恋的、眼睛大大的洪晓玲。我马上压低了脸,努力克制内心那乱冲乱撞的情绪——怎么可能?我搔搔头:洪晓玲那么美、那么白,无论如何不可能和菲律宾人有任何交集嘛!

“你这个婴仔!”母亲扳了扳我的肩膀:别看玛丽亚年纪轻轻,其实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啰!又说,人家工作勤快啊,两年多没返乡哩,现在又要照顾你外婆,说起来也是可怜人……母亲喝口水继续说:听说啊,过年打电话回家,全村只有一支电话还要靠村长广播,你看——你们多幸福!

玛丽亚闻言浅浅一笑,俯身提起行李时,领口露出一道神秘暗影,两团异常白晰的肌肤隐隐浮动。

等到玛丽亚走进房间,母亲脸色旋即暗下来:要小心啊,他们会虐待老人和小孩啊。

母亲悄声道:落后国家啊。手脚不干净。

“那干嘛还要找她来呢?”我困惑著。

“不然你外婆怎么办?你要照顾她吗?”母亲瞪了我一眼,似乎察觉自己失言了,随即补充道:“再怎么说,大家都有事要忙啊,你外婆年纪大了,有人照顾我们也比较放心。”

嘘。母亲示意我放低音量。你看,报纸上天天都有登啊,她指着其中一则新闻,又指着另一版——照片里的人物清一色黝黑深目、白T恤、蓝牛仔裤——所以说,要小心啊,母亲再三强调,要多注意她的行动,知否?

言犹在耳,母亲的结婚戒指就这么不见了!

那阵子,母亲刚在一家汽车旅馆逮到我父亲的“奸情”,据她说,我父亲当时衣衫不整和女人躺在床上,脸不红气不喘辩解他们是为了“谈公事”——“你看看!你看看!”母亲歇斯底里,“现在你相信了吧?”

她吼:东西就是被她偷走的!东西就是被她偷走的!

我抹掉飞溅至桌上的零星唾沫,反问:“你有认真找过吗?”

母亲朝我的手臂拧了一把:到现在你还为她讲话!

“唉唷!”我抗议,“我们又没有证据证明是她偷的!”

还需要什么证据?母亲大约愤怒极了,一股脑将所有的不顺遂全推到玛丽亚身上:“搞不好——”母亲说,“你爸爸会跑出去,也是因为她!”母亲咬牙切齿道:“电视新闻不是常常有在报:‘她们会向男人抛媚眼啊?狐狸精啊!大面神!”

我不相信这就是玛丽亚的形象。

每每坐在电脑荧幕前,看见那些因为电器运作不顺而形成宛如慢动作的镜头,总使我以为玛丽亚其实不是忙于家事,而是安静、优雅地跳着一场又一场的舞——从外婆卧室到厨房,再到她的房间到客厅——玛丽亚轻巧地穿过狭长的甬道或楼梯,窄紧的衣服领口一起一伏,如荡漾之涟漪,如飘浮之蕈孢,啊,啊啊啊啊,我想起国文课本里那些热情不羁的诗人们,忍不住兴起一阵讴歌的冲动。

啊你是在发什么神经?这时候,母亲又重重拧了我一把,你也被她迷去啦?她嚷着:果然,你们父子都不是好东西!

我担心她接下来又要上演亲情伦理大悲剧,连忙试着安慰她:“戒指掉了也很好啊,说不定这是在暗示你,早就该和老爸‘一刀两断啦。”

我说:“毕竟,你们的感情早就名存实亡了嘛。”

也就是从那天起,监视器的画面便连接到我的电脑荧幕上。母亲谆谆教诲:你啊,别忘了你的责任是读书,千万别看电脑看到目珠坏掉!反正,我们也不是要害她!

我在心中嘀咕着,却又禁不住好奇心驱使:目睹平常再熟悉不过的外婆乍现于荧幕上,怎么看,就是比实际岁数老上许多——或者,玛丽亚走进厨房切一盘水果、炒一碗面,再度返回卧室喂食外婆,原本一张扁脸竟变成了窈窕佳人?!

偶尔,我会任意将监视器的焦距放大、缩小,显微镜似的观察生物细胞分裂、再分裂——玛丽亚在我眼前形成好几个片段:一个晚上拨刘海二十次,搔痒六次,打呵欠十三次,调整内衣肩带三次,哄外婆吃药费时四十五分,擦桌抹地二小时,为外公捶背揉腿一小时又五分七秒……我甚至发现,一个眨眼、一个上厕所的空档,玛丽亚的腰肢居然增胖了好几寸!手臂撑宽袖口,胸脯像气球膨胀,就连蓬蓬裙亦成了紧得不能再紧的窄裙!

“哪有可能?”母亲闷哼一声,“她原本不就是这样胖嘟嘟的嘛?”

我不由想起初次和玛丽亚相遇的模样——洪晓玲的模样!手臂纤细,脸蛋尖尖,整个人单薄得像要飘起来那样,奇怪的是,我的记忆始终停留在她俯身那一霎——那样瘦伶伶的女人,胸口会有一道“神秘的暗影”吗?我困惑着,又打量起荧幕上的玛丽亚,她的臀部看来似乎更加圆翘了,突如其来地回过头来,面对镜头眨了眨眼,笑。

母亲有些不悦:“我是叫你看她有没有乱来,你注意她肥不肥干啥?”

半点不假。我亲眼目睹了玛丽亚由瘦小至丰满的变化,过程仅仅一弹指!我百思不得其解,在读书读累的片刻,习惯性地抬起头来看看荧幕里又发生什么事。好几次,玛丽亚露出又是快乐又是痛苦的表情,眉心时而紧皱,时而舒坦——我看得出神了!仿佛能够闻见她身上糅合了香茅与花露水的濃郁,可以穿过这一层镜面隔阂触及那一张娇媚不已的五官——她究竟在做什么呢?我将脸贴上荧幕,奈何镜头并未透露出那腹部以下的动作!

也因为这个缘故,我的健康教育成绩突飞猛进,尤以《女性身体构造》一章为最。

我揣度着,这就是“爱”的力量吗?成天监看玛丽亚的结果,已经使我产生无法失去她的依赖?不,不可能!我告诉自己,我暗恋的对象应该是洪晓玲才对!再怎么说,玛丽亚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怎么可能——我的脸庞倏地涨红起来,不知联想至情感深邃之不可测,抑或肉体神秘之难以言喻——总之,“人妻”两个字赤焰焰地闯入我的脑海,顿时烧得我眼冒金星、口干舌燥!

于是我起身伸展手脚,一边观察电脑里的人影,一边担忧内心渴望亲近一名女人的欲望是否“有毛病”,毕竟,多少强暴犯的念头皆由此而起!我故作镇定地提起笔写下:千万不可再沉沦下去!专心为成功之母!哪里知道,玛丽亚端夜宵进来时,我再度慌了手脚,再度打翻桌上一杯冰——

玛丽亚连忙将鸡汤搁在桌上,取来抹布弯下腰去擦拭地面,而我则在一旁吃惊着:怎么——她的模样怎么和荧幕上相差十万八千里,似乎缺少些什么。

玛丽亚问:是不是盐放得不够?

我怅然若失,无法不去正视她湿亮的牙龈与菜渣。

玛丽亚又问:那要不要捞一点姜出来?

我只顾嘶嘶喝着鸡汤。

你慢喝啊,阿弟——唉唷!你看你——玛丽亚又弯下腰去,职业性地抹地、扭干抹布,领口处透散出一股酸涩,连同白色T恤沾有大片大片泛黄的污渍,腰带绽线,裤管褪色,全然不若监视器里的鲜艳!

我激烈地咳起来,咳出了泪,泪里的玛丽亚生出巨大而暴凸的门牙,忽忽欺过身来:你读书喔,真好——汤还要不……要喝?

我咳得更厉害了。(玛丽亚拍拍我的背:你喝慢啊)没料到终日倾心的佳人竟是这般油盐酱醋!等到玛丽亚一离开房间,我颓坐桌前,歪着头,照例目睹她走进厨房、走进客厅、走进我外婆的卧室,胸脯饱满地占据了大部分视线——那样自然,就连我外婆抠脚咬指甲的举动也很平常,独独房间里挥之不去的,不知是鸡臊或者汗腥的气味——

难道,我的“初恋”就这么结束啦?

看看时间,已经夜里两点了,楼下仍未有母亲扭动门把的声音。我在房里来回绕圈,心底烦得要命。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问问母亲,当初如何遇上父亲,如何决定“就是这个人了”?“爱”是怎么回事,我每天这样在乎着玛丽亚的一举一动,这算是“爱”吗?

我忍不住起身下楼,走进厨房扭开电灯。桌上的饭菜覆盖于宝蓝色菜罩底下,还冒着热气等待被夹食——今晚,母亲恐怕是不回家了——我想起从前一家人坐在这里吃饭,那时候父亲好年轻啊,偶尔出其不意拧了一把母亲的腰肉,惹来母亲唉唷唉唷一阵娇嗔……我不由抬起头来叹口气,随即意识到隐藏于角落的摄影机,于是坐直身子,对着镜头笑了笑。

我摸摸座垫——几个小时前,玛丽亚才在这边活动过,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微微的温度:女人的温度,母性的温度——玛丽亚是否知道她正被监视呢?她突如其来的微笑意味着什么?她对于这一切了然于心,或者,她只是忙里偷闲喘口气,思念起故乡的丈夫与小孩?

此刻,她想必沉入梦乡了,寂寥形成大块大块的海,时缓时急拍打着我的心口、我的四肢、我的眼,直到灭顶之际,我依旧无法理解“感情”之于我的意义,我甚至搞不清为什么我必须如此在意玛丽亚。我发觉体内涌起一阵巨大的寒意,拼了命想泅回岸边。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所以,心理辅导老师说,理性的分手是恋爱的第一步,你做得很好,很gentleman。

——“但是,”我说,“我恐怕和她分不开……”

——辅导老师极为紧张地睁大了眼。怎么会?你先别冲动啊,慢慢来,你可以试着告诉她:你是个好女孩,你很好的,我们都很好,只是,只是我们不该——

——我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有时候她看起来很好,有时候看起来又很……”

——怎么样?辅导老师着急了:你不能这样想啊,分手不出恶言啊,百年修得同船渡!

从辅导室返回教室,一路上我头痛欲裂。下课时分,洪晓玲和她的死党们倚在窗口窃窃私语,她的身形还是那样纤细,酒窝还是甜甜地悬在嘴角,黑亮的短发让人忍不住想要细细抚摸。我恍然大悟:想必是成天盯着监视器,看得头晕了!否则怎么会那般关心一位年纪比我大的女人呢?我应该喜欢洪晓玲才是嘛,我应该为了这样一位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茶不思、饭不想,不是吗?

我现在有些后悔了,也许当初根本不该安装监视器的。

“袂生牵拖厝边!”母亲闻言嚷,“谁叫你看这个?”母亲恨恨地连珠炮:就叫你看她有没有什么异常状况有没有偷打家里电话有没有对你阿嬷大小声有没有偷吃水果有没有弄坏东西——结果咧?母亲顿了顿:“你啊,你这是在干嘛?你最近成绩退步很多哇!是不是看电脑看到忘记读书,还是真的被她迷得头昏昏?”

母亲卸下一只耳环:“我就讲嘛,这些菲佣真正大面神,连你也偷偷去!”

我很不服气,亟欲反驳,瞥见荧幕上出现玛丽亚怔怔捏着照片的肃穆神情,卫生纸在手里揉着揉着,手背全是泪水。我将镜头焦距移得更近一些,隐约浮现玛丽亚手中照片上的人影:几名孩子笑得极为开怀 —— 肯定是想家了!我揣想着,忆及几日前在餐桌上,母亲转述玛丽亚的说法,说是小孩在电话里哭啊,她也哭啊,不过,离开那边她其实很开心,否则天天被老公打哩。

那时候,玛丽亚在流理台前洗碗的手势渐渐慢了下来,肩颈一颤一颤,也就是一位伤心母亲的形象 —— 母亲走到化妆台前:“谁叫你想那么多?真是会被你们父子累死!只是要你好好看着她嘛。”

事实上,我不只“看见”了玛丽亚,也“看见”了母亲。有时候是她卧倒在沙发上的酒醉姿态,有时候是骂骂咧咧的披头散发,或者坐着坐着突然流下泪来 —— 更多是无法理解的表情 —— 和玛丽亚一样神秘的表情:既痛苦又快乐,眉心紧皱,脸庞粉红,专注的神情似乎暗示着只有她能够理解的世界。静默。静默。宁静变成一只硕壮的兽,隆隆冲撞着监视器镜头,搅得我的手心险些抓不住滑鼠!

那一刻,母亲仿佛年輕了好几岁,仿佛变成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女人。

我没有勇气再往下看,啪地关掉荧幕视窗。

那些不明所以的影像牢牢纠缠着我,我的脑海里尽是母亲皱眉的神色、玛丽亚湿亮的唇……为什么她们都露出相同的表情呢?为什么她们这么快乐又痛苦?母亲难道未尝想过,在玛丽亚入镜的同时,一不留神,我们不也暴露在被监视的目光之下?

“那干脆什么都不要看好了!”母亲将指甲刀重重扔下。

我大吃一惊,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即将被剥夺的恐惧 —— 我即将失去“目睹”另外一个人生活的权力?也许不,而是 —— 该怎么说呢?是我已经习惯透过镜头来确定玛丽亚的存在,或者,纯粹是依赖电脑荧幕不断切换的流动感?尽管每日每日的监视带给我愉悦也带给我焦虑,但隔着一层液晶画面,世界被宁静紧紧包覆,绝对的控制与窥视竟令我涌起一丝丝幸福:我深深记得玛丽亚最细节的衣服纹路、不经意的小动作 —— 怎么可以,说取消就取消呢?

“你那是什么表情?”母亲没好气地打量我。

我嗫嚅着。

她叫起来:“你说什么?你说 —— 我对她还不够好?我对你们还不够好?你看看你爸爸,出去像丢掉,我问过没有?上次段考你考几分我有没有问?”

母亲越说越气:“我对你们还不够好?我告诉你!从小我对你期望有多大,你说!你说啊!什么叫‘赶尽杀绝?”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最后听见砰地摔门声。

我瘫坐桌前,脑袋一片空白,瞥见电脑荧幕出现一条一条纷乱的光束:玛丽亚在卧室、玛丽亚在厨房、玛丽亚在客厅、玛丽亚在自己的房间——我看见四个忽大忽小的玛丽亚同时起身、同时回眸一笑,笑意流出眼角,像泪,流个不停,连带那条纱笼裙上的蕾丝竟载沉载浮!

突如其来的水花倾盆而下!这一刻,玛丽亚继续呵呵笑着,一头长发一络一络贴附于额,眼睛变得又细又长,手脚窸窸窣窣生出黑密之毛,如兽,一只会笑的兽!不知笑些什么,牙齿尖利而湿亮,目光直直望向镜头!

我以为是自己连日熬夜所致,揉揉眼,画面倏忽寂寥:桌椅静默、窗帘静默,光粒悬浮、沉降,慢慢慢慢。我快速移动滑鼠,试图切换监视器角度 ——上下左右、俯角仰角侧拍 —— 望见外婆于枕上闭目养神;望见母亲面对电视斟起红酒;望见厨房瓦斯炉火苗熠熠橘金 —— 独独不见玛丽亚踪影!我来来回回检视,空洞依旧空洞,圆手臂圆脸圆胸脯皆不复见!

我赶紧下楼,不料在楼道上撞见坐轮椅的外婆,她的身后站着玛丽亚逆光的身影,两个人一老一少正准备出门。外婆见状笑着对我说:呷饱没?你哪,爱哭脸、爱哭脸。

我气喘吁吁:“阿嬷、阿嬷,你笃才不是在休困?怎么 ——”

我外婆啪一声击掌道:没唷!那时阵外面枪声咻咻叫,新营火车站那边是莫?血啊!血!唉呀,你在学校是不当胡乱讲欸?

记忆之失真。监视器之失真。这时候我才明白,刚才所见乃是机器停格之影像:时光暂止,电脑荧幕暂止,一切皆在“虚拟世界”里停摆 —— 然而,玛丽亚变身为兽人的那一幕该作何解释?是我这几天太累生出幻觉的缘故吗?

这一刻,我亦步亦趋跟在外婆与玛丽亚身后。阳光亮晃,我仔细打量着玛丽亚裸露在T恤外的手臂,那细细的汗毛在光照中浮现一层细细的薄金,高高盘起的头发同样亮澄澄 —— 独独小腿胫上生出惊人的浓密毛发,兀自在风中飘飞,每走一步便褪去一寸,直到公园里再度恢复成原本光滑的肌肤。

这是怎么回事?我反复思量,难道是连线游戏的半兽人形象真正走进了真实世界(那锐利的犬齿呵)?抑或一直以来,玛丽亚的体质即异于常人(否则怎么会在监视器里一下子变胖、一下子变美呢)?又或者,我真的病了(我发觉我的腋下生出越来越多的毛发)?为此,我再三打量玛丽亚,发觉她今日穿了少见的牛仔短裙,腿胫白而修长,不若荧幕上的圆胖;手臂肌理分明,不若监视器里的松弛;臀部翘起,腰线玲珑,窈窕的姿态简直判若两人!

她回过头来说:“阿弟,怎么有空出来走啊?”

我为之一愣,只顾留心那手、那脚、那颈——那些平滑的汗毛逆光浮动,展现出极其寻常的女人味——我不由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也许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和玛丽亚走在一起,也许是监视器里那一兽人形象还未完全退去,我稍稍放慢脚步,侧眼窥视:玛丽亚的嘴角尽管挂着笑意,眉心却透出淡淡哀伤,指尖于轮椅把手上敲着敲着,心中似有千千结。

会不会,其实她已明白一切?会不会,母亲早就准备好将她赶出家门,监视只是一个借口?

我们经过公园颠簸的石砖路,来到凉亭旁的广场上。一具具轮椅排列成半弧形,轮椅上的老人们眼神空洞,沉默不语,大部分是身后那些担任看护的女孩们嘻嘻哈哈。她们黝黑深目,说着只有她们能够理解的语言,偶尔也会兴高采烈地踢起毽子或者打起羽毛球,两颊染上红扑扑的颜色。

外婆见状,不耐烦道:莫去人多的所在!小心枪子胡乱弹!

玛丽亚没有接话,仰起头来盯住树梢——那是一个从底部看上去像是箱型的鸟巢,层层叠叠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晃,一只黑鸟于其上来回盘旋,许是焦虑于雏鸟的乞食,许是突如其来掀起一阵强风,啾啾的哀鸣在我们头顶不断回响,伴随着傍晚满地奔跑的落叶,寂寥间竟透出细长的凄清。

玛丽亚抬起手来揉了揉眼。

——阿弟……

——我没有……

——我没有。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总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此遥远、如斯陌生——少了电脑荧幕的世界看来就是不够真实——有多久的时间,我没来过公园了呢?云层一寸一寸迫近前来,一寸一寸陷入橘金带蓝的余晖里,偶尔有慢跑而过的人们、小可爱滑板裤的女孩,他们皆有意无意朝我们这个方向淡漠一瞥,眼底尽是不言而喻的轻蔑,惹得我又是羞赧又是愤怒:早知道,也许不该和玛丽亚靠得这么近!早知道……唉呀,我究竟怎么搞的?为什么真正与玛丽亚靠得这么近的时刻,我反而感到怯懦且厌烦不已?

我猛地起身,打算离开,忽忽感到手心传来一股无以名状的温热:粗糙的、厚实的、一颗颗硬茧摩娑手背的手,有着像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姿态:每一指节、每一纹路皆细细抚摸,揉捏,贴近,远离,再贴近,微尖的指甲摩挲着虎口,最终掌肉咬合着掌肉,再紧一些,再紧一些。

我不敢稍动,任由远方的云层迅速包覆大地,黑暗涌入公园,路灯亮了起来,更远的大楼帷窗莹澈光洁,只有不确定的光照围绕着小虫嗡嗡嗡嗡,三三两两的轮椅老人正准备返家,渺小的身影越形渺小,青草的腥涩越形腥涩,风滚过脚边,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昏暗中,我迟疑了一会,同样紧紧握住那手。

许多年后,我持续监视着各式各样的玛丽亚——俯角、仰角、侧拍——日复一日,女人搬演着同样的举动,几乎下一秒、下一分钟的行为我皆能够预测;圆手臂、圆腿、圆腰,没有哪一部分再值得大惊小怪,一如健康教育的解剖图,我皆了然于心。

我坐在主管办公室里,盯住那些女孩们:她们或点钞或刷存折或身穿短裙,她们有时出现在监视器里,有时消失——更多时候,她们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瞥一眼墙上的电子钟,甚至,她们会长出一张毛茸茸的脸,对着镜头这儿搔搔,那儿抓抓,打呵欠时,嘴角咧至耳际,牙齿尖锐而骇人。

对此,我视若无睹,啜饮着每日必饮的无糖咖啡,继续检视手中那些无止无尽的签呈、证明、文件,偶尔想起遥远的那一次——那一次的震动、羞赧、欲望——我深深怀念着,如果时光能够以电脑荧幕内的“另一个世界”的速度重新来过,那该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一件事。

然而,来不及来不及了!画面啪地坠入一片黑墨,微热的液晶荧幕倒映出我清瘦的五官:毛发浓密、牙齿微尖、笑——兽一般的笑—— 一只会笑的兽!这时候,我已经不再年轻了,我抓抓这儿,搔搔那儿,未嘗料到岁月加之于肉体的伤害、负荷,而我竟从未好好端视这一切的变化——吼!吼!吼!我不由愤怒地叫了起来,叫声虚弱且沙哑——吼。吼。吼。

我想起母亲说,“好好看着她。”

我正在,好好看着自己。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亲爱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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