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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角琐细

2012-04-09适然

台港文学选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旺角

适然

与人相约到旺角办点事,说好日期时间。某细心,或闻知我路盲,附加指引——地铁银行中心出口,过了马路向左边行——应之唯唯诺诺,眼前浮现攒动人头,思潮便有点错顿,由是心里话没脱口,去旺角呀,岂会唔识路呢?

即使不能归列根正苗红,怎么说,也是旺角长大的呀,时日再如何流逝,人在旺角,应属归人,怎也不该感觉太生分的。

可现在每次身临这人流密度超高地段,比如进出地铁站,就头好大,万一已经迟到、要赶时间,更是心里有只小兽乱蹦,插翼难飞呀,前进何其艰难,嘴里不住“唔该借过”是过去式礼貌,落在当下最好动用两文三语,方才请得前后左右五湖四海各路人士稍稍让出些微通路。

这旺角之旺,岂是浪得虚名。而上辈人如我父亲,一直叫它“望角”,英文地名至今也是Mongkok不是Wongkok。若追溯从“望”到“旺”之由来,则属地方志范畴了。想我少年时,还未有地铁,它已被归入不夜天、三山五岳藏身地带。小六升中前,一家落户鼎鼎大名的砵兰街,往后就在亚皆老街与快富街之间,五颜六色的灯箱招牌光照下长大,天晴阴雨有时,确是从来不懂夜的黑。那是七十年代,尝有住港岛对九龙知少少的同龄人问,听说条街好多棺材铺?有咩,唔见过。那时受家长约束,无事莫得随街走,生活中惯常经过,无非学校与家两点之间街巷。自己知道的砵兰街,方圆大概就弼街至文华戏院一带,要等一些年后,才得知棺材铺开在油麻地那一边。

那么自己所知这一段多做何种营生?日月疏松,记忆开始甩甩漏,只记得都是些小店小铺,墙上招牌出现最多的用字是零沽批发。家门马路对过传来打铁烧焊声,铁铺前则有茶档,卖奶茶咖啡蛋牛治等等,与之相连的白粥油炸馃档正好遮掩了视线,铁铺作什么业,从无深究。街头近亚皆老街还有两个相连牌档,卖鱼蛋粉和牛腩面。我们帮衬比较多的是鱼蛋粉。我们,即是我与阿弟阿妹,有时得到三几块钱受命去解决中午那顿,它是首选。蛋河或蛋面分三毫五毫,大人觉得吃两碗五毫必够打发,而我们另有想法——先来各一细蛋河,第二碗稍慢叫。目下回想,原来自小就懂得慢活慢吃更滋味;若两碗还不够,连尽三碗的满足感是超高的,豪气地面对九个空碗齐结账,所费每位九毫,还是比大人的预算案省下三毫私己钱了呀。那时的鱼蛋和牛腩牛杂,一般不会同属一档,它们常常像孖生兄弟排排做生意,食客也可跨档混合地叫,然而鱼蛋粉加腩汁这种要求,尤其出自小孩之口,不讨伙计的骂也必招怒目相向。想来口味之养成,属日积月汇、环境人文、社会生态熏陶,始终认为鱼蛋粉的汤讲其味鲜,牛腩汁味浓兼掺杂各种香料,本来就不算佳配。现在偶尔吃的车仔面,鱼蛋加了猪红猪皮鱿鱼须,若问清汤要不要加点腩汁,有时心不在焉答了要,回过神来常常会很心虚,自觉好似也沦落了。

坐在鱼蛋粉档浏览街景,马路对面有包办筵席,它铺门大开,灯光不怎么明亮,白瓷砖墙,一叠木板大圆桌面竖立靠墙角,常见员工忙忙碌碌处理食材,从不见筵席摆设,况且小小店面也摆不了几桌;大人说,它做上门到会。是的,那年月,有种请客方式叫做到会。

回到自家楼下的街坊餐厅,设阁楼雅座,茶餐厅这等名号还未流行,它先叫冰室然后餐室。餐牌非常单纯,就咖啡奶茶各款冻饮,还有火腿通粉奄列煎蛋、奶油多士或三文治。通往阁楼的楼梯转角有部电话,常常推门进内借它打回家,上楼前问一声,省却等会儿一声令下又得当跑腿再走七层楼梯。初入伙时这一梯两户、八层高的唐楼才落成不久,无电梯,年轻力壮的多走两转还常抱怨,可阿嬷七十好几,一天里上上落落好几回从没听她有怨嫌。

晚上遛狗那一转,我是心甘情愿的。它甚且成为对旺角的亲密怀想之重要组成部分——电视唱起“欢乐今宵再会”,就入房照照镜梳梳头,我家白雪视为暗号,必也咿咿呜呜欢呼,急不及待站门边,等木门和铁闸半开,便一溜烟往下冲;遛狗的趿了拖鞋施施然尾随,听见狗的脚爪与楼梯阶砖急急密密对答。从近而远,大概已奔到楼下了忽而脚爪声又由远而近,狗气喘喘回到跟前,欢快雀跃叫几声急转身往回跑,有时张嘴拉扯人的衣衫投诉,你太慢了我憋死啦,兴冲冲谋解放去矣;来到街上但见狗蹲近沟渠,一条蜿蜒长河流向它的去处。这是一日中这一段街上最热闹的时刻,楼梯口靠墙摆开一列圆台折凳,马路边宵夜小炒的炉火熊熊。狗与当炉的还有在座的皆很眼熟,而它非常懂事,憋得住的话会踩碎步走过两旁食客和炉火,往快富街那头僻静角落解决,即便再忍不住也绝不会尿在台凳周边。至于地上的肉碎骨头,是从不低头瞄一眼的,如此夜复夜,狗的行走步姿更似穿行庶民风景的贵族,而我,是它的随从。

依从狗的意愿,巡逻够了它会自动摆架回归;走动范围也就快富街这短短一段,前面弥敦道灯饰太繁华,狗比较好清静,有回不知受什么气味吸引越界走到马路中央,我隔远制止,一迭声呼唤——阿雪——它回头应,正犹疑何以人的声音带着催促,一排铁兽已经朝狗冲过来,它警醒地夹着尾巴急急往回跑,人与狗皆受惊吓蹲在行人路边抱头压惊;这样失仪的行径自此没再重复。那么另一端上海街,入夜也没什么好留连,狗偶尔站街头嗅了又嗅,张望远处,一条老旧长街向两端的夜伸延——狗生于又一村洋房,几个月大被我们领养回家,来到旺角,一生徜徉于脚下小小方圆,而结伴的人,日渐长大,后来走向好远。

回家的步伐比较一致,悠悠拾级登梯,至二楼,狗总停下来鼻尖趋近两扇玻璃门框好奇地嗅。玻璃隔了纱帘,帘后灯光偏暗,门边大红字“东方公寓”招牌围以光管照明。也许活动时间不同,日中其实甚少碰见有人进出;可同楼住户们依然担心它人来人往品流复杂,决议合资在二楼往三楼之间加裝一重铁闸。那时街上的楼梯入口,还不至沦陷于五花八门、内容挑逗的灯箱招牌,都比较低调营业;公寓经历过装修,改称作宾馆,玻璃门拆走换成木门,我们其实从来不知道门后这公寓和宾馆的差别;狗对陌生人的气味不再好奇了,脚步渐渐失去活力,它最后一次下楼,由防止虐畜会两名职员抬着离开,我没有伴随。

会考之后那个夏天,好似一匹脱缰的马被放养草原。因缘认识一伙比自己稍稍年长的文艺青年,他们不嫌我年少。生活版图由是沿弥敦道穿街过巷大幅伸展。L和C近太子道东海大厦的家成了大家谈文说事、出入自如的聚集地。某段时期这里真是夜夜笙歌,然则吵架拌嘴、言语调侃也属常有的事,似乎心里有个日不落的太阳。我们编了《四季》文学刊第二期,之后是《大拇指》周报的诞生。一星期总有三五个夜晚,长餐桌上摊满打好的字和编辑排版的纸,围坐桌前的人或低头沉吟,或有忙中撩是斗非寻乐子的。屋主C每日黎明即起去当人之患,这许多纷纷扰扰的夜晚,倒没见他投诉过好好一个家变成“人民公社”;该上床睡了自会熟不拘礼换上睡衣,手拿闹钟边上发条边绕场巡行,之后关上房门去也。夜才开始,懂事的人自觉地调低声浪,那手上的裁纸刀、浆糊和胶纸总以不同形式解决许多待删或留的字词。

喜欢留连旺角的人自古以来好似都视归如死。该做的事做完,轻轻关上C和L的家门,来到街上,即使时近午夜,第二天大多要上班,都好似意犹未尽,都不愿乖乖回家脱下身上的夜行衣。那么就只剩一个去处了,朝弼街和西洋菜街那方向走,有从来不嫌我们耽误它关门打烊的AA餐厅。穷风流,AA制;日子如飞,在旺角发生过许多事,若只记得它的好,大概先数穷风流。后来挥挥手走了,旺角继续不夜天,留下来的人,听说还继续AA了一些时日。

许多年过去,旺角不老,并且益发灯火通明,自己与它确是日久生疏矣。有日在登打士街办完事,忽然心生思念,往儿时旧居走,现在这一段砵兰街当然容不下大牌档;来到记忆依稀的楼梯口,脚步也没怎么停留,没抬头看一看,二楼是什么招牌。一直走到快富街与弥敦道街角,才停下来静静张望搜寻,重重高楼遮挡的光和影——与其说张望的是记忆的地标,不如说,走好些路回来试图张望的,是一段酒阑人散的街巷,还有那个深夜还不舍得回家的自己。

后来一路走去AA餐厅,它当然早就不在了。自己终而发现,原来一向不知道它所在街名,当左邻右里一一变脸,它也就悄悄消失,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而我是一名路盲,又该沿什么路什么依稀痕迹寻回去?

(选自《香港文学》2011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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