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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脚岁月

2012-04-09黄国彬

台港文学选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港式茶餐厅奶茶

黄国彬

跟彩华经过湾仔,要歇歇脚,走进了一家茶餐厅。

侍应走了过来,问我们要什么。

“港式奶茶。”彩华不假思索地说。

我一听,不禁哑然失笑,忍不住加了句按语:“湾仔茶餐厅的奶茶,自然是港式奶茶啦!”

彩华和侍应听我一说,也笑了起来,对呀,湾仔茶餐厅的奶茶,还会是纽约奶茶、伦敦奶茶、巴黎奶茶吗?在正宗港式奶茶的发源地叫奶茶而加“港式”二字,就像在意大利买pizza而说“意大利pizza”。

其实也不能怪彩华,原来多伦多唐人街有不少港式茶餐厅,都以“港式奶茶”招徕顾客,彩华和我进了多伦多唐人街的港式茶餐厅,常常不等侍应问她要什么,就马上点她的“至爱”——港式奶茶;港式奶茶之后点什么,则因时而异。那么,在多伦多叫惯了“港式奶茶”,返回香港而一时忘记改口,也就自然不过了;或者可以说,在多伦多叫惯了“港式奶茶”,返回香港湾仔,叫奶茶时略去了“港式”二字,奶茶就会有不可弥补的欠缺,就像咸鱼不咸,苦瓜不苦,酸辣汤不辣不酸。

我个人不常喝奶茶,但也完全了解,多伦多的港式茶餐厅为什么要标榜“港式奶茶”。多伦多港式茶餐厅标榜港式奶茶,不是要港人思乡,而是因为港式奶茶有真正吸引港人之处,非多伦多奶茶、纽约奶茶、伦敦奶茶、巴黎奶茶可比。

原来港式奶茶的玄机,系于一个“奶”字。北美洲的人喝红奶时也加奶,但是所加的奶与港式奶茶的奶有天渊之别。北美洲所加的奶叫cream,按字面直译是“奶油”。这种cream,触舌而不觉其软滑,薰鼻而不闻其芬芳,完全辱没了法语“la crèmede la crème”(精英中的精英)这句名谚,香港茶餐厅加入红茶的奶是三花奶,英语牌子叫Carnation。北美的奶茶加奶加糖,喝进口中,你只会啖到糖的甜味和茶的涩味,奶味则石沉大海;努力用味蕾在杯中打捞,无论怎么努力也打捞不到;进了口腔,流入肠胃前软腭和咽喉要拦截奶味,也拦不出个所以然来。喝香港茶餐厅的奶茶则不同:除了白糖或砂糖的甜味和红茶的涩味,你还会感到三花奶的香醇软滑;有了三花奶,奶茶顿时由北美的平面变成香港的立体。香,诉诸你的鼻子;醇,全方位诉诸你的口腔,尤其诉诸你的味蕾和软腭;至于软滑,则专攻你的软腭和舌头。

最近几年,香港人谈食物时喜欢用“口感”一词。不少餐厅、酒楼,为了满足顾客的口感,都各出奇谋。奇谋之一,是找一些最有“嚼头”的大米做饭,让顾客的牙齿夹攻饭粒时感受韧性和弹性,满足原始的咬噬欲。餐厅、酒楼的老板出这样的策略不能说不对,因为我们的祖先都是野兽,和狮子、老虎没有太大的分别;他们像几十万年后的子孙一样,都喜欢杀戮,喜欢咬噬——尤其咬噬猎物,在满足食欲时得到高度快感。那么,顾客吃到有弹性、有韧性的米饭,自然能满足蛮荒时期沿基因链一直传到现代的咬噬欲了,我个人也因为是猿人后代,也不喜欢太软的米饭。太软的米饭就像太简单、太浅显的文学作品,叫你吃后肠胃仍空虚如故;有弹性、有韧性的米饭像耐咀嚼的文学作品,如《秋兴》八首那样,全方位向你的心灵挑战。当然,我身为香港男性的一分子,也视“吃软饭”为奇耻大辱。

有口感的米饭虽然耐吃、堪吃,但始终比不上有口感的港式奶茶。米饭的口感有如锣钹大鼓,欠缺一点点的细腻;港式奶茶的口感有如丝竹管弦,细细悠悠,能绕梁三日;一触你的味蕾,就叫你三月不知肉味。

三花奶是港式奶茶的灵魂,港式奶茶的口感全部来自三花。奶茶而没有三花,就不再是“港式”;红茶加了三花,马上有香港奶茶的香滑,在甜味、涩味之上添了丝绸之感。飘近你的鼻子,三花奶香就会袅袅上升,那么细,那么柔,轻轻向你的嗅觉挑逗,叫你不能自已地闭目,悠忽间奶香已化为暗香,循嗅觉的曲径飘曳,最后跟你的魂魄幽会,像两缕透明的柔飔在仙界浑然交融。尹吉甫《诗经·大雅·生民》写周宣王祭上帝时有以下两句:“其香始升,上帝居歆”。据李辰冬《诗经通释》的说法:“其香始升”指“香气开始上升”;“上帝居歆”指“上帝高兴”。上帝是神,闻到香气会高兴;港人是凡躯,闻到港式奶茶,怎能不高兴呢?至于港式奶茶之滑,则透过你的口腔——尤其是口腔中的软腭——与你交接;那种滑,胜过雪糕(不是毫无诗意的“霜淇淋”或“冰激凌”)多倍,如山中的雾霭柔柔,如海面的红霞淡淡;用舌尖捕捉又捕捉不到;但你仍然觉得,奶茶的软滑无处不在。

彩华的一句“港式奶茶”,叫我的神思不由自主,飘回了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时候重返香港不久,仍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住在港岛上环。上环不是山顶、九龙塘或港岛南区,非富人聚居之地,但也常常引起我的邈思。

上环或上环西去,有不少茶楼,当年我都去过,其中包括永乐街的清华阁,德辅道中的大同、金龙、银龙,大道中的江苏、添男,大道西的高升、武昌,石塘咀的广州、金陵。这些茶楼之中,以武昌最受父亲和他的朋友欢迎。每天下午一时左右,他们都会在武昌四楼相聚。武昌四楼跟他们的关系太密切了,在他们的谈话中早有“昵称”,叫做“武四”。午茶前父亲跟朋友通电话,结尾的一句往往是:“好,一点钟,‘武四。”十一二岁到十四五岁的我,有空也常跟父亲去“武四”;即使未能马上同行,也会随后赶到,在世叔、世伯面前老实不客气,点我的“至爱”芝麻卷和白糖糕。

跟“武四”一样受我欢迎的,是中央冰室。这家冰室也是茶餐厅,跟我住的地方只隔一个街口,步行半分钟就可以到达。

中央冰室的面积不大,只有七八个卡位;除了我,有时只有两三个顾客。不过那时候上环的租金不贵,一家小型茶餐厅的生意额即使有限,也可以经营下去。

在中央冰室,我喝的通常是阿华田或好立克,有时也喝奶茶,至于食物,则是牛奶麦片、油多、餐包或法国多士。当时的物价低廉,牛奶麦片每碟五角。所谓“碟”,是颇深的大碟;一碟牛奶麦片,加上油多、阿华田或好立克,就可以给我丰富的卡路里,够我在西环钟声泳棚的大海中尽情燃烧。

一个人的快乐程度,不一定與物质的贵贱成正比。譬如中央冰室的牛奶麦片,从我的小学时期开始,一直伴我成长,带给我的快乐,不下于五星级酒店的大餐。基督徒用膳前先向天主或上主谢饭,是智慧的表现。我不是基督徒,但也常常谢饭——说得准确点,是谢吃。我何以不说“谢饭”而说“谢吃”呢?在这里要稍作交代。基督徒谢饭,是感谢上帝赐他们食物;我对上帝的感谢更进一步,除了谢上帝赐我食物,还谢上帝赐我食欲。无论是食物或食欲,都不是必然的。在大陆生活过而又有使用粮票经验的读者,会完全明白食物为什么不是必然。至于食欲,在今日的香港和欧美,比大陆“粮食紧张”时期的粮食更“紧张”。今日,许多体态本来标准的可怜少女,受了“纤体”广告的误导而扣喉,而患上厌食症,连基本的营养也不敢吸取,结果饿走了本来标准的体态,叫男朋友不知如何是好。不少富豪,见了山珍海味也难以下咽,要像孟加拉虎那样到处觅食。惟一的分别是:孟加拉虎到处觅食,是因为肚子饿;富豪到处觅食,是因为肚子饱,肚子腻,肚子消化不良,要不断找寻新鲜的菜肴刺激舌苔满布、钝如牛皮的舌头,到了最后仍要对着由名厨精心烧烤的美食不能举箸。对于遭“纤体”广告误导的少女和吃坏了肠胃的富豪,食欲不是比食物珍贵千百倍吗?食欲既然这么珍贵,我怎能不感谢上帝?光以早餐为例,我每天晚上和鞋履相别,就开始期待第二天雪白香滑的牛奶和金黄松脆的玉米片;在加拿大生活时,我还期待棕色的香甜松饼。光是早餐,已经是我每天的一大乐;加上午餐、晚餐,乐何如之!苏格拉底说过:“坏人为吃喝而生存;好人为生存而吃喝。”每天早上七点半,一边看电视上的世界新闻,一边咀嚼着牛奶玉米片,舌蕾、软腭、牙齿享受着香甜、软滑、松脆,我就不敢确定,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的胃口,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培养的呢?小学时期在上环的一家茶餐厅。培养我胃口的,又是什么饮料和食物呢?是上环茶餐厅的一杯阿华田或好立克或港式奶茶、一件油多或一个餐包,再加上一碟用鹰唛或寿星公炼乳和燕麦片煮成的牛奶麦片。当然,这些饮料和食物,还给了我成长所需的不少矿物质、蛋白质、维生素。

香港的茶餐厅,共有三大特色。除了港式奶茶,茶餐厅阿婶和港式相声也值得大书特书。

先说茶餐厅阿婶。

在正宗的港式茶餐厅里,靠近厨房的座位总有两三个红A牌塑胶桶,红的、蓝的;不过一般以红色居多,大概因为老板取红色的吉利吧。塑胶桶内,可以装各种杂物,包括碗碟、残羹、骨头、污水、垃圾。在红A牌塑胶桶之间,会有蟑螂——甚至老鼠——出没。光有这些生物和物品,港式茶餐厅还有所欠缺。不过你不用担心,因为你坐下不久,正喝着奶茶,用味蕾和软腭品尝着香甜软滑,一位五十上下的阿婶就会一手提一个红A牌红色塑胶桶,一手拎一把长柄扫帚从厨房出来。塑胶桶盛的是水,用来清洁地面。不一会,不管是迟是早,阿婶都会降临你身边。在陶醉于三花奶香甜软滑的刹那,你会突然听到一声大喝:“缩脚!”声未止,帚已到。晴天霹雳,变生肘腋间,差点没有把杯中红茶泼落你的白衬衫。原来在这位阿婶眼中,你是只黄鼠狼,偷了村子的鸡叼在口中,逃不过她的锐目。她大喝一声,是要夺回你口中的鸡。你一惊,裤子上已满是蛋黄和唾液。

不过,你不要失去自信,以为自己面目可憎,特别讨阿婶嫌厌。茶餐厅阿婶绝对坚持平等理念:在她的扫帚范围内,不论哪一位顾客,也不论性别、年龄、阶级或宗教信仰,都不会获得幸免。阿婶的一声“缩脚”,是一雷天下响的。雷响时不管你在喂男朋友雪糕还是喂幼儿麦片,还是埋首于《幸运马经》,研究皇仁飞驹的晨操资料,进入了佝偻丈人的境界:“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吾蜩翼之知。”……一句话,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当时在做什么,霹雳一响,你马上要缩脚。在阿婶心目中,世上再没有别的事情比缩脚更重要、更急迫的了。到扫帚远去,你的双脚还悬垂于空中,在现实世界中定格。因为,不管你是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还是罕见的大勇韩信张良,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发自阿婶口中的霹雳,也一定会叫你震栗色变,乖乖遵命,放弃脚下小得可怜的顾客领土,让扫帚挟迅雷烈风和漂白水的气味扫过来。进了港式茶餐厅,千万别以为顾客至上,顾客为尊,有不缩脚的权利;在阿婶眼中,你早已被定性为“牛鬼蛇神”;而阿婶是聂元梓姐妹,正积极响应“炮打司令部”的最高指示:“消灭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茶餐厅阿婶,从来不看刘德华在电视节目上宣传待客之道的广告。

你一旦到过港式茶餐厅,此后就会做噩梦,梦见一个女巫挥着长柄扫帚从后面追来。

一九九七后,茶餐厅阿婶和维园阿伯同时升级,与大陆网民成为神州三宝。

港式相声,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在中国大陆尤其在北京生活过的读者,大概都听过侯宝林的相声表演。相声,是中国的民间艺术,值得继承,值得发扬光大。

港式相声是香港的民间艺术,有多年历史,在纽约、伦敦、巴黎、罗马、雅典、北京、上海、西安、成都、杭州、湘西、张家界、九寨沟都听不到,也值得继承,值得发扬光大。

要听地道的港式相声,最好到旺角、油麻地、深水埗、湾仔、屯门、天水围……的茶餐厅。香港控烟前,这些地区的茶餐厅通常有万宝路的雾霭弥漫,就像孙悟空剧集里的南天门;进了餐厅里,如果卡位客满而要搭台,你不妨屈就一下,因为在里面听到的相声,一定值回茶价,也值回你忍受座位拥挤逼仄的耐性。你坐下不久,伙计就会走过来,右边耳凹夹着一支铅笔。到了你身边,他就会熟练地从耳凹摘下铅笔,问你要什么。

奶茶和鸡蛋三文治未到,你已经开始“耳食”,因为邻桌或背后的卡位,早已鞭炮般响起以下对话(女读者请多多包涵):

“X X X X,昨日喺街见到你,去边X度啊?”

“X X X X,落雨湿湿,有边X度好去啊?咪去买马啰!”

“X X X X,我上个星期买马,输到仆街!”

“X X X X,点解会咁X黑口架?”

“X X X X,我都唔知点X解,就系咁X黑啰!”

……

这,就是港式相声。港式相声在街上也可以听到,不过一般都零零星星,一两个回合后,演员就会各奔前程。比如说,在上海街,你会看见两个男人碰头,二话不说,就表演对口相声:

甲:“阿陈,去边X度啊?”

乙:“X X X X,咪去旺角找埋D数啰。”

乙问候了甲的母亲,没有时间接受回敬,就会离开;港式相声也立刻结束,就像七月十四大澳的小村落偶尔响起的爆竹,辽阔的空间一下子噼哩啪啦,刹那间已回归沉寂,没有什么“听头”。进了旺角、油麻地,深水埗等市区的茶餐厅,你才会听到气足神全、连绵不绝的港式相声,就像几十年前农历大除夕港岛上环南北行的爆竹,可以由下午五时一直响到八时。

没有上环经验的读者可能以为我言过其实:“没有这么‘夸张吧?‘由下午五时一直响到八时?”完全没有夸张。五六十年代,在爆竹被禁之前,港岛上环南北行的店铺实力雄厚,每年生意额之巨,大概除了中环的汇丰、怡和、置地,港岛其余的商行都要揖让。那么,南北行的老板,每年赚了大钱,过农历新年时不介意多花一万几千元,烧一串长长的爆竹高兴一下,不是很自然吗?这一带的商行,大除夕放的爆竹往往从七八楼直垂街心,一烧就烧上二三十分钟。这时候的上环,下午五时左右,所有的店铺就会关门,远近的爆竹声越来越密;跟人说句话时凑到对方耳边,声嘶力竭地大叫大嚷,仍不能传递半点信息。

茶餐厅的港式相声也如是:一旦在邻桌或前后的卡位爆发,就一发不可收拾;如果茶餐厅人挤,你不得不搭台,而所搭之台又恰巧有港式相声爆发,你的耳朵就会应接不暇。有时候,相声四起,在邻桌和前后卡位同时上演,情形就蔚为大观,蔚为大听,像上环南北行的爆竹聲进入了高潮。

最近,香港立法局有所谓“爆粗”事件。我在报上读到有关报道,不禁莞尔,觉得事件是茶杯里的风波;因为立法局爆粗与茶餐厅的港式相声比较,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立法局的议员无论怎样“爆”,火力肯定远逊于旺角、油麻地、深水埗茶餐厅的港式相声。

说到爆粗,不可以不提张婉婷导演的《玻璃之城》。这部描写港大生活的影片,提到利玛窦宿舍某舍友的爆粗功夫了得。我进利玛窦宿舍的时候,这位舍友已经毕业,因此没有机会在饭堂里听他爆粗。不过我在利玛窦宿舍住了多年,倒不得不承认,当年的利玛窦宿舍的确不乏爆粗英雄。如果读者问我,舍友之中,谁是武林至尊。我的答案会叫读者愕然:是一位姓“星”的印度同学。这位印度同学,广东话比不上宿舍中的香港同学,但爆起粗来,全宿舍的香港同学都要辟易。如果说香港同学爆粗是正规军投掷手榴弹,则这位星同学爆起粗来,就像伊拉克的恐怖分子自杀时引爆汽车炸弹,在屠杀几十甚至几百名无辜的同时,还可以把大厦夷为平地。惟一的分别是:伊拉克的恐怖分子害人害己,肯定把自己炸进地狱底层,遭魔鬼啃嚼头骨;这位星同学引爆汽车炸弹后,则永远笑嘻嘻的若无其事。星同学爆粗,永远不选择时间、地点,也不选择对象,自由得像猪狗牛羊排放废气。无论在运动场还是饭堂、走廊、桌球室、电视室,星同学之粗都可以随时爆发。宿舍的寻常英雄,爆粗时只用一个语首X,如“X,真定假口架?输咗俾UHall?”或者用一个揳位X,如“咁夜去水街?唔X去!”或者念一下三字经:“X X X!真系冇X瘾!”要动用四X导弹,往往是迫不得已,这位星同学与香港长大的同学有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爆则已,一爆冲天;而且敌友不分,一出口,就动用广东话军械库(arsenal)里杀伤力最大的六X导弹:“X X X X X X!”宿舍的香港同学,如非碰见杀父仇人,绝对不会骂得这么具体;这位星同学,却把六X导弹当做最寻常的问候语使用。

星同学能成为全宿舍的“爆粗至尊”是有先天原因的:他不是土生土长的香港同学。香港同学发射六X导弹,自己的耳朵也未必承受得了,何况他们的心肠也不会狠到这个地步,要动用杀伤力最大的武器。星同学则不然,六X导弹的杀伤力有多大,他的知性可以揣想,感性却不能像香港同学那样进入精确的频率,以测定武器杀伤力的度数。这位星同学,是个成年的“爆粗儿童”(enfant terrible),吃咖喱长大,爆起粗来辣上加辣。当年,每到星期六下午,利玛窦宿舍就会开放,舍友可以带亲人或女朋友进宿舍参观。这时候,宿舍的香港同学就会向印度教的万能真主祈祷,请他把这个星同学的嘴巴密封一个下午,到探访时间结束才解封。为什么呢?香港同学都害怕女朋友碰上星同学发射六X导弹。届时,辛辛苦苦才追求到怀中的女朋友,大有可能以彼推此,断定男朋友的嘴巴也不會干净到哪里去,然后与之疏远,另觅斯文君子。这样无故遭到株连,未免太冤枉了!尤有甚者,是母亲来访时遇到星同学发射六X导弹。那时候,孝顺的香港同学就更加尴尬。

相声分为三种:单口相声、对口相声、多口相声。单口相声由一人单独表演;对口相声由两人合演;多口相声由数人共演。港式相声一般是对口相声;有时是多口相声;单口相声比较罕见——一个人要到茶餐厅表演单口港式相声,精神一定受过难以抵受的大压力、大刺激。

港式相声,无论从民俗学、文化学、武侠小说学、语言学、文学、生理学角度看,都有研究价值。

在人类的沟通史上,就我认识的语言或方言中,除了粤语,没有任何语言或方言以问候对方母亲为发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一发就礼尚往来,滔滔不绝,如《庄子·秋水》中的尾闾泄洪,“不知何时已而不虚”。在中国,也是就我所知,除了广东人,其他各省的人都不会以这样的问候为发句。经过初步考查,我得到这样的结论:广东省濒临大海,广东人是外国蛮夷的后代。我为什么有这样的结论呢?道理很简单:在中国社会,百行以孝为先,谁也不会容忍别人以四X导弹侮辱母亲;广东人不但容忍,而且一边听,一边嘻皮笑脸,若无其事。这种待母态度,跟外国人没有两样,翻遍二十四不孝的故事都找不到。我这样说,是有事实根据的。话说一个华人初到外国,不懂外国的文化风俗,在打架边缘跟一个外国人吵了起来。外国人先发难,一开始就动用英语军械库里最犀利的武器:“F-you!”(我X你!)中国人听了,马上投桃报李:“F-yourmother!”(X你娘!)当时,洋人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动武;一听这话,马上忍俊不禁,笑着回答说:“I dont mind, aslong asmymotherdoesn'tmind.”(只要我娘不介意,我也不介意)西方人注重人权和个人自由,儿子的确不会过问母亲的私事。广东人在茶餐厅里听到母亲不断受辱,却一直笑嘻嘻地不以为忤,证明广东人不是中国人……不过后来一想,又觉得这样的结论未免过于武断。因为谁敢肯定,这些港式相声演员不是在较量内功呢?在武侠小说里,我们常常读到这样的描写:两个不共戴天的死敌相遇,表面在含笑作揖,称兄道弟,但同时已经施展平生最凌厉的内功,要置对方于死地。茶餐厅的港式相声演员,嘻皮笑脸间大有可能在进行殊死战。这是从民俗学、文化学、武侠小说学角度看港式相声。

在文学作品里,把某一音、某一词或某一短语连续在行首或句首重复,语言学家和修辞学家称为首语重复法(anaphora)。在西方,《圣经》就经常连续重复“And”字。譬如《旧约圣经》Numbers(天主教译《户籍纪》,新教译《民数记》)第六章第九至二十节,每节都以英语“And”字开始。爱尔兰诗人叶芝,写《茵尼丝翡丽湖心岛》(The LakeIsleof Innifree)时,也采用这一修辞法:“Iwillariseandgonow,andgotoInnisfree,/Andasmallcabin buildthere……”(我要动身了,动身去茵尼丝翡丽,/在那里盖一间泥笆屋……)。可是,像港式相声那样用四X为语首重复的,在其他语言或方言中都闻所未闻。至于港式相声中的揳位X,约等于语言学所谓的expletive。根据词义,expletive有两种汉译:“填补虚词”和“语助词”(又叫“虚词”或“无意义词”)。英语“Therearethreebooksontheshelf.” (书架上有三本书)的“There”是“填补虚词”;“Itisimportanttobeonthealertallthetime.”(要时时警惕)中的“It”也是“填补虚词”。英语的“damn”(该死!)、“Jesus”(天哪!)是“语助词”,没有意义,只反映说话人的情绪。那么,港式相声中的揳位X是“填补虚词”还是“语助词”呢?我认为既是“填补虚词”,也是“语助词”,因为在港式相声中,揳位X兼具两种功能。揳位X又像楚辞的“兮”字。如《九歌·湘夫人》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礼魂》的“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像“兮”字一样,港式相声的揳位X也可以用在句子中不同的位置。惟一的分别是:“兮”字可以用在句末(如《离骚》的“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港式相声中的揳位X不用在句末。此外,港式相声中的揳位X有“兮”字所无的功能:可以揳在副词和形容词之间(如“好X热”);副词和动词之间(如“唔X去”) ;动词和名词之间(如“冇X用”)。这是从语言学和文学角度看港式相声。

说港式相声的香港人,像许多东方人一样,嗓门特别响亮。他们在茶餐厅打开嗓门时只会“喊”话,不会谈话;只会交“喊”,不会交谈。因此,他们不是“说”相声,而是“喊”相声;彼此相隔不过一两尺,却会像汉楚两军隔着鸿沟骂战。这种嗓门,声震港九新界的茶餐厅,足以把邻座顾客的耳膜震裂。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猜有两个可能:第一,几十万年过去了,这些人的嗓门完全没有进化,仍停留在猿猴的叫嚷阶段;第二,控制声带的大脑神经折断了,结果嗓门像音量调节器失灵的收音机,一开就爆发震耳欲聋的巨响。因此,世界各国的生理学家,不妨到香港茶餐厅深入研究港式相声演员的声带,看看东方人和西方人的生理结构有没有分别,然后把研究结果公布,以争取诺贝尔医学奖。这是从生理学角度看港式相声。

最近,世界流行向联合国申报各种各样的文化遗产。有人提出,香港的茶餐厅也应该申报。这一建议深得我心,在此不妨说几句刍荛之言。西九龙文化中心落成之日,旅发局和康文署不妨在里面开设一家大型港式茶餐厅,为游客提供港式奶茶,每天上演多场港式相声,像海洋公园的海狮、海豚表演那样。(未满十八岁的观众要有家长陪同指引,以免在老师面前实习相声技术)游客观赏、聆听港式相声时,服务员会端上香滑的港式奶茶。至于斋啡、鸳鸯啡、阿华田、好立克、蛋治、油多、牛奶麦片、通心粉一类食物,也一应俱全。节目到了高潮,茶餐厅阿婶就会出场,一手提着红A脾塑胶桶(桶里的水,有一比百分之九十九的漂白水),一手握着长柄扫帚;大喝“缩脚”间举帚向观众捅去。旅发局或康文署要下达指令:阿婶要一视同仁,不管顾客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白种人还是是黄种人黑种人,也不管在扫帚范围的是卡位观众或搭台观众,都一律让双脚在空中定格。

上面提到服务员时,漏去了重要的一点:只聘男服务员(因为男服务员才经得起港式相声);有大学学历的,取消资格;有半岛、文华、丽晶、香格里拉、君悦或其他五星级、六星级酒店服务经验的,一概免问。为了省去培训期,在招聘过程中旅发局不妨就地取材,到佐敦、油麻地、旺角、深水埗、观塘、湾仔、元朗、屯门、天水围、牛头角的茶餐厅物色理想人选。面试时,要加入下列必考项目:看谁能够把铅笔夹在耳朵和太阳穴之间,托着奶茶、蛋治、斋啡、牛奶麦片走动时铅笔不会坠地;铅笔夹得越有型得分越高。当然,相声演员,旅发局也可以派星探到这些地区的茶餐厅一并物色。

茶餐厅开幕那天的节目,我已经越俎代庖,为旅发局、康文署拟好。节目分两场:由政府高官剪彩后,第一场是对口相声,请黄秋生、任达华示范表演;第二场是多口相声,请周星驰中途加入。届时,我愿意免费当临记,品尝着港式奶茶间让双脚在空中定格,同时在漂白水气味弥漫中重温那叫我一直怀念的缩脚岁月。

2009年4月29日

(选自《香港文学》2009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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