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问长路——我们移动与劳动的生命记事(报告文学)

2012-04-09顾玉玲

台港文学选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外劳丽亚菲律宾

顾玉玲

卑微的处境有如黑暗,正可启示上天的光明。

——梭罗《湖滨散记》

卖了五头牛

艾尔加有一双明亮澄净的眼睛,像个初进城的乡下人,粗壮的手臂,腼腆的笑容。有时他下工后在厂区里散步,总有几只老狗陪同。丽亚说他是“动物情人”,即便是两人来台湾后难能一起逛街,他也每每在宠物店留连不去。

这个动物情人来自田原遍野、林木蓊郁的菲律宾吕宋岛农村,熟悉空气中的牛屎味与牧草根部的清香。田里有粮,平原上可以放牧,但村子里多的是吃不饱的人,很多农地都废耕了,一如台湾。离乡前,他细数自己拥有的二十五只山羊、三只牛、五只猪,还有二十几只小猪呢,好大一笔家当,悉数交托哥哥代为照顾。那些小猪仔,到现在,早就成熟卖掉一半了。

艾尔加用破碎的英语向我勾勒了一个梦想:他卖了五头牛支付昂贵的仲介费,预计飘洋过海打拼三年后,返乡可以买更多的牛羊,扩大牧场规模,以因应菲律宾加入WT0后汹汹来袭的廉价欧美冷冻肉品。

我不禁想起卖牛奶的女孩。她旋着舞步在大街上做白日梦,头顶上一桶鲜奶摇摇欲坠。卖了奶可以买小鸡,小鸡长大了可以生雞蛋,鸡蛋可以源源不绝,带来美丽的华服与财富……摇摇欲坠的牛奶桶,翩翩起舞的梦想家。我们宛如预知结局的读者,掩着嘴不敢惊呼出声,但眼看着她就要跌倒了、跌破肌肤了……忍不住闭上眼睛天真祈愿:让她美梦成真吧!

但故事从来不曾如愿。

丽亚笑说:“他卖了五头牡牛,期待回菲律宾时有更多的牛。但工作两年后回到菲律宾,连一头牛也不剩了!”

这个农村长大的男孩在一九九九年来到台湾的冲床厂工作,从农作生活一下子掉落黑手劳动的重复、单调、昏天暗地。工厂没有太多加班机会,每月只能领基本工资,扣掉仲介费、膳宿费、所得税、劳健保费……所剩无几。两年后回家,除了经验,没有经济上的具体积累。五头牛再没能买回来,遑论扩充。

他的牛奶桶碎裂一地。

“真的,我现在只有羊和猪,没有牛了。”老实的艾尔加说,“这次再来台湾,好舍不得卖羊啊。”

他的英文不如丽亚流利,每个问题都要思考良久,回答得太扼要而难免失焦。丽亚便不时帮他衍释成比较有转折的思考与推论,像个贴身秘书兼翻译。

丽亚也住吕宋岛——这个菲律宾主要的劳力输出地,资讯相对丰富,流通迅速。城里的年轻人无不跃跃欲试,离开,再离开,到海外闯天下,像个成年礼。有人开了眼界又回乡,有人离去了就不再返回,当然也有身残了,一无所有地落魄归来的。丽亚的家乡距离首都马尼拉只需一班公车,她的父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起菲律宾的第一批海外移工,曾远赴日本、沙特阿拉伯在建筑工地干活;她的母亲也是职业妇女,离家在城市的职业介绍中心工作,家中六个小孩都由祖父母一手带大。

也许是为了弥补亲子疏远的遗憾吧,丽亚九岁时,父亲曾接了三个孩子到沙特阿拉伯同住两年,说是要让孩子们提早经验国际化,开眼界、见世面。如今回想,父亲对孩子们的迁移投资,其实是很大一笔金钱负担,背后也许隐藏着定居移民的试探吧?沙国当地人民的生活不见得比菲律宾优渥,但海外移工接了家人来住就不免出手阔绰些,而小丽亚当时只觉得平白得到一个长长的假期,注册念书似乎只是附带的作业,远离熟悉的环境,就是玩。

“爸爸还租了吉普车载我们去玩咧!”二十年后丽亚也步上父亲的后尘,远离家乡到海外工作,她这样对照着回忆:“他可能也没有赚很多钱吧?但我们那时就像观光客一样神气!”

像观光客就好。没有人想长留下来。父亲上了年纪后,也被这个非循环利用的移工滤网给筛汰出局了。

在菲律宾,输出移工政策实施三十年来,海外移工占了全菲律宾人口的十分之一,总数将近八百万人,像是年轻人向上爬升的必修学分。家境富有的不必出去,太穷的却几乎动弹不得,集中在中等或中下收入的家庭里,牵亲挂戚就有一大票出国工作的经验。丽亚的大哥后来也随着父亲远征沙国,一连工作了六年才返国。二哥以观光签证进入韩国,那时韩国尚未正式开放引进移工,数十万的海外黑工匍匐在工地、工厂里超时劳动,扛住夕阳产业不致掉落,但整个韩国社会睁一只眼闭一只限,继续享用移工带来的廉价便利,却无视于他们非法身份的困境重重。大姐嫁给在菲律宾工作的英国工程师,以婚姻移民的身份随丈夫迁移各国。二姐与妹妹都比丽亚更早来台,也担任看护工。

正因为家里的人来去迁移,四散分飞,丽亚很早就到城里独自生活。她半工半读养活自己,大学时主修护理,领有专业护士执照。毕业那年,她曾经随着姐姐移居香港半年,以三个月观光签证再延签三个月的方式打工,白天在医院工作,晚上担任保姆,这是地下工,不必付仲介费,住姐姐家又省下膳食费,每个月累计可以有台币六万多元的收入——那可能是她有生以来最富裕的时光了,她得以汇钱返乡买了一小块地,打算盖一幢自己的房子。

“我有了地,但没有盖房子的钱。”丽亚说,“在香港,中国内地的黑工太多了,我们绝对竞争不了的。还是回家吧!”

她在护照过期前毫不眷恋地回到菲律宾。但香港经历倒成为她笔下一则有趣的小品文,发表在热门的交友杂志上,同期刊出作者通讯与相片。杂志飘洋过海来到台北中山北路菲律宾商店的挂架上。

艾尔加周日离开桃园的冲床厂,和同事们共同搭车到中山北路。他穿着洁净的衬衫与皮鞋,驻足在商店前看菲语的拳击节目,顺手买了一本当期杂志。回厂后,他在熄灯的宿舍里亮着手机的夜光,耐心按下一则则简讯给远方不相识的女孩,像服役的男生特别爱写信,渴望回音。

丽亚回音了,两个人隔海长传半年简讯才见面。初识时,丽亚在亲戚开的小诊所当护士,艾尔加则刚从台湾返回乡下种田、养牧,海外工作经验像是通关密语,远方的记忆拉近现实的距离。一年后,丽亚离开城市搬到乡下与艾尔加同住,二〇〇三年春天,大女儿出生了。

“我们都喜欢农村生活,自在、简单,不必有太多钱。”丽亚看着女儿的相片,扬起一丝笑意:“我想要养六个、八个孩子,他说太多了,怕不能好好教育小孩。我说,越多越好,我不怕!”

艾尔加敦厚、实在,父母留下的大片土地,足以承载无限生养的梦想。但农村是这样穷,活着,无以发展。

有时候,丽亚会到农安街口的金万万商场剪头发。那里的美容院总是同时兼做很多营生,小小三坪大的空间里,只容三张椅,门外又放了几张板凳,让等待的人坐着闲聊。店里不接水,所以剪发但不洗发。费用约三百元台币,不见得比大同区巷子口的台湾人家庭理发便宜,但就是能沟通,听得懂她要这样那样,且氛围自在,不必剪个头还要紧张被人评比。

有时候,她善用这两个钟头,连弥撒也不参加了,就直接去汇款、上网。金万万有个网咖,十六台电脑挤得水泄不通,一小时五十元,对她来说,尚称划算。一回她经过台湾人的网咖,发现一小时只要三十元,空间宽敞舒适得多,但多是青少年在打线上游戏,她虽然只是找资料、发电邮,终究觉得格格不入,过其门而不入。在金万万的网咖里,人人都挤着使用视讯通话,但这可得先约好海那边的家人们全都挤到城里的另一家网咖,才能擅用一个小时轮流讲话,价钱比电话便宜,情绪也比电话直接,只是需要条件。

像她这样,有雇主接送的人,多半只能在日常衣着上稍作修正,没法子像珍妮或班亚她们,一到中山北路就换上性感上衣,且脸上扑了粉,刷了眼线,整个人焕然一新,可以逛街、聊天,可以去跳舞。丽亚暗暗羡慕那些有机会每七天就变装一次的同侪,但实在说不出口要休假。毕竟张老板真的待她不错。

这是丽亚在台湾的第一份工作。从春天到冬天,她工作十个月,一百零一岁的阿嬷终于累了,某个清晨一口痰不及抽出,就再也无法呼吸。

阿嬷丧礼结束没多久,仲介要带丽亚到就业服务中心,车子却径自驶向中正机场,说是老板娘交待,阿嬷过世了就直接送丽亚回家。丽亚大惊失色,抵抗着不愿办理出境手续,紧急打电话向张老板求救。经张老板厉声喝斥仲介违法后,丽亚才得以原车返回台北等待转换雇主。到最后,丽亚还是卷入这对夫妻的关系拉锯战,进退无由自主。

等了两周,丽亚被另一对夫妻挑中,当天就随车向东迁移,来到一抬头就看见台北一〇一大楼的信义计划区。如此庞然大物,靠近了,反而见不到顶,高处多在云层里。

堆叠向上的杯子,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

丽亚总算亲身靠近台北一〇一了。这是她来台的第二份工作,就在信义计划区这高级地段高级住宅高级家具之中。但她经常吃不饱。

她居住在信义区少见的独栋洋房里,三层楼的大坪数房子,全归她一人打扫。她要照顾一个老人、伺候两夫妻的作息,还有一岁多及五个月大的两名稚子要管。丽亚被聘雇的名义是看护工,但老人其实身体尚好,除了偶尔须陪同去医院拿药,大抵上她主要的工作还是帮佣与保姆,身兼家庭看护工、打扫工、煮饭工、烫衣工。每天早上六时起床,回房睡觉时都半夜一点了。

之前她和一百零一岁的阿嬷同住,如今与两个孩子共睡一房。阿嬷半夜要喂食,五个月大的孩子半夜也要喂奶。丽亚白天推着婴儿车出门买菜、回家洗衣扫地、煮全家人的三餐。两个孩子一个吃奶、一个开始吃副食品;老人牙齿掉光了不方便咀嚼;老板是生意人,应酬回家还要再煮一顿宵夜……三餐不只是三餐,分开来都得特别处理。

她花了很大的气力在煮饭、喂奶上,但用餐时不得与雇主同桌,惟有雇主家人都吃饱了,剩菜剩饭收拾好移到洗衣间里,那才是她的饭厅。在一个衣食丰厚的人家,挪至洗衣间的饭菜却总是不足,她至今提及仍不免浮现挨饿的神情。

可我想,真正不得饱足的,是作为一个人的自尊吧?有洗衣机,但老板娘很多細软的衣服要求她手洗,且全家人的衣服和丽亚的,不得一起洗。我听过很多外佣都有“主仆衣物分开洗”的经验,有的主动,有的被动;主动的世故老道,被动的难免受伤。有人私下这样说:“他们像是怕我有病一样不敢混在一起,我也怕他们不干净呀。分开洗才好!”

这当然是维护自尊的自圆其说。分开洗哪里是大问题呢?劳雇间各自保持界限本来就是常态(不要再说“我们就像是一家人”了吧)。问题在于,这个从上而下的指令背后的潜台词是:你就是低一等的,我们连衣服都不敢和你的混在一起洗!

分桌吃饭也是家有外佣的常态,有时雇主也好意拉开距离,以免彼此不自在;而很多外佣也真不习惯与雇主同桌,共同吃饭却好似不在场,更尴尬。之前在张家,老板娘煮好晚饭等全家人上三楼用餐,同时会为丽亚先预留一份食物,等大家吃完了,丽亚可以上桌吃饭,再帮忙善后洗碗。现在,她得等大大小小的雇主们都吃完了,收拾清洗完毕,再把部分菜肴拨到专属她的小盘碟里,从擦净的餐桌上,撤退到洗衣间的小板凳上吃。这里,潜台词已经是明台词了:走开,你不配!

老板娘常骂人,使用很重的字眼。丽亚不曾被人这样言语糟蹋过,夜里哭泣不能眠。对面的外佣告诉她,这家人已换过五个外劳,没一个超过两个月的,劝她逃走,别再撑了。她打电话哭诉,艾尔加说:“别做了,回家吧!”

可她有她的梦想,想测试未来有多少可能。她当初付了七万元仲介费来台,工作十个月每个月被仲介超扣八千元,根本还没开始存钱。且这时艾尔加才刚来台湾工作,好不容易两个人脚踩在同一块土地上,就这样离开,她如何也不甘心。

然后,事情发生了。

那一天,她分别洗好了老板一家人的衣服和自己的,晾上阳台后,老板娘回家看见她的名牌套装与丽亚的T恤交错地晾在一起,竟尔当场破口大骂。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老是听不进,你是猪啊?”老板娘音阶高八度地连声责备:“我这件衣服好贵,这样晾在一起,会被你毁掉……”

丽亚默默地拿下自己未干的衣服。

老板娘还在骂,说的是中文,她没听懂,但语气里的尖酸与不屑她是懂的。

丽亚说我很抱歉,手不停,再收下另一件自己的长裤。

还在骂:“你怎么这么笨?什么事都做不好!”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丽亚捏紧自己的衣服,湿漉漉的,像在哭。

“笨死了,教都教不会!你怎么不去死!”

“你不能这样!”丽亚全身都在发抖,她一字一句用力说:“你再这样咆哮,只要再一次,我就……”

没有了,没有后续台词,我就能怎么样呢?除了辞职。下人对主子还有什么筹码呛声?

可以不辞职吗?丽亚向仲介询问可否转换雇主。仲介说她能撑两个月算不错了,要转换雇主?没问题。当天就带她到仲介公司的宿舍,等待转换作业。

她没料到这么幸运。除非关厂,或被照顾者死亡,换老板几乎是天方夜谭。丽亚也曾动念逃跑,但怎么算都不划算,她的移工生涯才刚开始,逃跑留了记录就不能再来台湾,未来申请到其他地区也会受影响。没想到可以换老板,还亏她忍耐这么久!

她简直是雀跃地整理行李。老板娘什么话也没说。仲介临时调派了一个逃跑外劳去帮忙老板娘照顾两个小孩。一切都很顺利。

住进仲介公司当天,她无意间听见仲介讲电话,说的是汉语,但她敏感地知道说的是她。遣返马尼拉的班机就在次日早晨……所以,等不及她的请辞,老板已经顺势辞掉她了!而她还沾沾自喜争取到转换雇主的机会,却不知牌都在别人手上,她只有任凭宰割的份。

哪里还有赌一把的条件啊?根本没有转换!

打从把老公、孩子留在家乡,独自飘洋过海找出路,丽亚就是个赌徒了。她一点一滴磨淬出来的果决与胆识,足以对抗最险恶的处境。这个雇主她只服务了五十四天,第二个月的薪水还没拿到,仲介说等换了老板再付,但她知道她非得放弃不可了。她佯作没事地说要出门买卫生棉,只拿了钱包就走出仲介公司,搭上计程车再也不回头。

车抵火车站,她镇定地打电话给第一个雇主张老板,向这个待她友善的老先生借了两千元,搭车到台中寻求一名逃跑多时的朋友协助,开始她的无证生涯,在台湾,更边缘、更地下化地存活下去。

当丽亚坐上南下台中的火车时,在中坜纺织厂工作的艾尔加,正扛起沉重的布料值大夜班。他的手机没开,不知道他与丽亚的身份,已一夕间分割成合法、非法的两个世界。

没有人是非法的

但丽亚逃跑后,两三天后就有工作了,也是看护老人。在台湾特殊的外劳政策下,很多仲介的手上都有几个逃跑外劳可以临时抵用,只要合法外劳尚未来台,就拿非法外劳填补空窗期。这份地下工作的薪水有二万二,丽亚竭尽心力,但愿延长聘雇时间。但这一个月的临时看护,最后一毛钱也没拿到。

逃跑外劳如何申诉?要谁来主持公道呢?公权力恰是那只捉捕逃跑外劳的铁腕!

她的第二份地下工作在养护中心,整整工作了八个月。一样的喂食、拍背、换药、处理排泄物,一名看护就要同时照顾十几个老人。工作量虽重,但省去家务劳动与众多雇主的关系处理,还是一份稳当得多的工作。那家养护中心,像她这样的非法外劳共有六名,每天轮班十二个小时,全年无休。补充性的工作多半临时、短期,流动带来更大的开销。每转换一个工作就得付仲介费六千元,一次买断。

来台一年后,这可是第一次,丽亚的工资实实在在直接付到她手上了,不必东扣西扣,每个月有一万八千元的实领薪资。她珍惜这好不容易拿到的薪水,离梦想更近一点了。

养护中心尽管人手有限,毕竟得以换手,可以请假。那是她来到台湾后,第一次拥有假日。她搭车到中坜探望艾尔加,两个人约在火车站附近的廉价小旅店见面。可以外宿,可以在一起,他乡异地的幸福时光。

那年冬天,丽亚怀孕了。

初期,她吃不下、睡不好,成天只想吐。不少人都劝她拿掉。在台湾,堕胎是合法的,不像在菲律宾,天主教不允许堕胎,怀胎而不产像是一个罪。艾尔加劝她回家,但丽亚不肯,她要小孩,也要工作。六个月后,一切孕象稳定下来,她满心喜悦等待孩子的降生,同时盘算着,孩子由合法老公带回菲律宾,她留下来继续工作,直到被警察捉到再說。

二〇〇六年二月到四月间,她在彰化照顾一位失忆老人。老先生身体健康,只是需要人陪伴,以免走失了回不了家。老人的儿子每天会来探视,是个客气有礼的人,不会“顺便”要求丽亚到他自己的家里打扫。丽亚有自己的房间,每天多是陪伴与简单的家务,与老人一起用餐,一起看电视,一起散步,一起购物。老人清醒时,还会和丽亚鸡同鸭讲地聊天,吃到喜欢的食物时,也不忘向丽亚竖起大姆指。台湾许多老人的生命最终一程,都是由像丽亚这样的看护,终日陪伴走向尽头的。

那大概是丽亚在台湾最轻松的一段时间了,安定、自在、有隐私与尊严。但三个月后,雇主聘用的合法外劳来了,她只能再度失业。

与艾尔加同在台湾,带给丽亚很大的勇气与支持力量,觉得比较不孤单,可以电话联络、诉苦,也可以见面、共宿,两个人一起打拼,也因此感到一点安慰。她原本想搬到艾尔加的侄女在新竹的住处待产,侄女嫁给台湾人,殷勤地邀她同住,彼此有个照应,但丽亚到了之后才知那是个农村大家庭,亲戚邻里人来人往,要是外籍新娘又带了个大肚子的姑嫂来,更引人侧目。

丽亚担心带来麻烦,当机立断就拎着行李只身来到台北。

她来TIWA(编者注:台湾国际劳工协会,全称为:TaiwanInternationalWorkers' Association)的那天,肚子已经很明显了。她胆子大,行事果决,要求很简单:“你们有庇护中心吗?只要一天就好,明天我会自己租房子。”

事发突然,我帮忙询问庇护中心的菲籍社工员,同乡人总是比较好说话,也稍能安抚丽亚的不安吧,我这样想。但原先承诺可代为安排的社工员,等我带着丽亚前去时,又迟疑了。

“非法的,很麻烦耶。”她打量着大肚子的丽亚,用英语说。

“她下个月就要生了。”我急着强调。

“那就赶快自首回菲律宾生呀。”

“超过八个月不能搭飞机了,只住一天可以吗?”

“……”她开始说塔加洛语,一句句询问丽亚。

我忙着打电话给其他庇护中心,四处沟通、找路。丽亚与菲籍社工员的对谈渐趋凝重,我原本以为使用母语较令人安心,但只见社工员话说得多,而丽亚神色黯然,终至不发一语。

“还好吗?”我一开口,她的眼眶就红了。

我赶紧找个借口离开。一下楼,丽亚泪涌不止。同乡来的社工员不断责怪丽亚逃跑是不对的、不应该的,怀了孩子就该回乡待产,已经非法还待在台湾,造成麻烦,也连累很多人,菲律宾人的形象就是被她这样的人毁了!

“我也是,想了很久才做的决定,不是冲动。”她的泪一直流下来,“你可以不帮我,但不该这样责备我。我没有犯错,没有害人,你不应该像罪犯一样对待我。”

两年后,丽亚仍记得庇护中心的菲籍社工员。一次周日从教堂做完弥撒来到TIWA,丽亚红扑着脸,气喘吁吁对我说:“我又看见她了!但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你还生气吗?”

“她也许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丽亚沉思了半晌,平静地说:“但我不会忘记,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曾经那样对待我!”

一千只手

七月盛暑,空气中浮动着燥热的灰尘与闷气。

真闷。中午十二时,纺织机仍隆隆作响,但第二班的人已经来换手了。艾尔加刚轮完十二小时的大夜班,如常地累与饥,但他心里惦记着要赶去台北,身体仍紧绷着。工厂的机器全年无休,扛丝线、布料、搬运都是耗体力的工作,腰酸背痛是常态。同厂的本地工人会教他们使用一种药酒,但他一闻米酒的味道就受不了,像马尿。想到把马的排泄物涂在身上,艾尔加就止不住要笑,这些奇怪又热心,很笨又装聪明的台湾人!

艾尔加一个月有六天假,几十个外劳轮班休,一两个月才有机会轮到周日放假,得以上教堂、采买食物、看朋友。但这个月赶出货,所有的休假都停止了,他上个月才和同事调班,累积了连续三天的例假到医院陪产,现在更没敢再麻烦别人,只好趁着周日下午有限的时间,赶去台北看丽亚。

打卡签退,艾尔加拿了便当匆匆赶回宿舍,从床下摸出一瓶深褐色虾酱,搅拌到饭里。在菲律宾,没有人把菜、肉、饭的味道都搅和着包进同一个餐盒里,吃饭时混杂的气味经常让人食不下咽。丽亚买了一瓶虾酱给他,让更腥臊的气味盖住菜肉混杂的味道,才勉强得以下饭。他快速吞咽,不忘先把切片的黑豆干拨到一旁。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便当里十之八九都要配上没滋味的豆渣、豆条、豆片,有土味,吃起来总觉得自己是山羊。他想到山羊,嘴角漾起一丝微笑。有时下班时早已入夜,艾尔加特别喜欢到厂区边的小摊买一碗大肠面线,花十五块钱馈赠自己一顿美食,安抚经常吃冷便当的胃。大肠面线是他在台湾少数的惊喜:内脏可以这样煮、这样香又有嚼劲,真令他对猪仔刮目相看!

他迅速冲了澡,换下的T恤、运动裤匆匆塞进床底的塑胶面盆,累积了三天的衣服等晚上回来再洗吧。把相关证件都带齐了,出门搭车时,都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阳光正炙。艾尔加疾步走到厂区口搭车。热与尘,灰白的尘沙有气无力地在烈日下浮动。周日下午除了几个打赤膊的工人在頂楼晾晒衣服,几乎没有人烟,宛如大漠。

中坜工业区原开发自大片荒地绿野,水泥丛林般的厂房设立三十余年来已显疲态,一如台湾下滑的经济指标。每年都有旧厂关、新厂入,关的倒比入的多,可外劳的人数还是节节上升。厂里的外劳都轮十二小时的二班制,这周白日,下周黑夜,生理时序每七天就要颠倒一次,往往要到交接班走出工厂大门后,才恍然知晓究竟是夜半还是正午,重返人世。

艾尔加行走在四百家工厂之间,无尽的水泥墙面、柏油道路,货车不时驶过,卷起柴油黑烟。他经过一棵发育不良的榕树,见它被水泥地禁锢得根部纠结,紧绷着红砖略微松动。奇怪啊,他这样想,台湾人把鬼树种在工厂旁,不是很晦气吗?榕树枝干真要放肆生长会形成庞大的暗影,无数的须根一一倒吊着,夜晚看来尤其吓人,是孩子们的午夜梦魇。在菲律宾,人们都说这是鬼树,一般就长在野外、墓地。

假日的工业区,也很像墓地。

这是周日的正午时分,休假的早已外出,工作的、补眠的,全在屋内,他一个人的身形被正午的烈日曝晒成一个小黑点。

小黑点停滞五分钟后,叠上另一个摇晃驶近的黑巴士,离去。

车进中坜火车站,窗外气温又上升了一些,高楼百货,拥挤不堪的都市。没有树。艾尔加一拉开车门,举目尽是菲律宾人,耳中听闻全是菲律宾塔加洛语。放假的外劳在火车站集结,从劳雇关系解脱出来成为消费者,胆子也大了,身体也轻盈了。艾尔加原本凝重的表情不禁也愉悦、轻松了起来。他寻思着帮丽亚买罐巧克力粉,要先走到邻近长江路买呢,还是转车到台北中山北路再买;中坜的菲律宾商店价钱便宜些,但他担心错过这班直达车,又要等上半个钟头。

正迟疑着,手机传来丽亚的简讯:快来!

他于是放弃采买的念头。他的个性温厚,但遇事举棋不定,生命中几个重大转折似乎总是丽亚风风火火就催人上路,她果决又大胆,对未来的想象随时可以变动。他顺着她走,逆境或顺流都很难说,但也觉得滋味无穷。再忍耐一下,再撑着点,攀越这个那个山头,就是平野无边。

果然丽亚是对的。才不到三分钟巴士就来了,艾尔加直接坐到最后一排座位的车窗边,陆续上车的几乎都是菲律宾人。很多工业区的女孩子,周日都摇身一变充满魅力,细肩带、贴身背心、大耳环、银色尖脚鞋,长发放到肩头,身上是浓郁的香水味,不时哄笑着飞眼看人,整部巴士都是笑语与刺激。艾尔加放心地倚着车窗,陷入摇晃的睡眠,窗外是飞逝而去的高速公路亚热带山色,梦里是家乡的人声与剪影,延伸又拉长,像一千只手,远远近近拉扯推挤,似召唤,也仿若挥别。

他模模糊糊想起,昨晚打电话回家,女儿已经会开口叫爸爸了。

艾尔加准时在车抵台北晴光市场时睁眼醒来。依然是塔加洛语的人声顶沸。才四点不到,有些人已经赶着回雇主家做饭,在车站依依不舍道别;又有人疾行间大声讲着手机,与远方的家人争执海运回乡的礼物分配……他仿佛置身马尼拉的小市集。

一千只手轻抚着他安心靠岸。

逆着骚动的人潮,艾尔加先到汇兑中心查看兑换率。菲币还在下跌中,这对海外工人是利多消息,手上微薄的台币要汇回家才能改头换面神气起来。但他现在手头上根本没有现金,已经三个月没汇钱回家了。他走到Bing-Go超商买了卫生纸、巧克力粉,又顺手拿了两罐芒果凤梨汁,在店口挑了一盒沙拉。他穿过三三两两在红砖道上聊天、闲坐的人群,走进圣多福教堂。这是两场弥撒间隔的休息时段,冷气迎面吹来,艾尔加匆匆向教堂前方淡蓝壁面上悬挂的大型十字架点了点头,甚至抽不出手画个十字,就直接穿越教堂来到后门的巷子,拎着大包小包径自拐入菲律宾餐店旁的窄楼梯,走上二楼。

客厅里灯没亮,斜对角是丽亚的房间,她微微敞开的房门,侧着身就看见艾尔加走来的身影。

房间里闷热异常,她煮了一锅鸡汤,油浮在汤面,大热天看了就烦腻,但不吃肉不行,否则奶汁分泌不足。初生两周的孩子已然安睡,新买的电扇转着散不完的热气,孩子黄褐色的发梢都因汗湿贴紧额头。

楼下是周日才营业的菲律宾自助餐馆,卡拉0K的欢唱声不时飘上二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美国流行歌曲,永远在宣誓爱你、抱住你、不让你离开。丽亚在这里租房子已经有两个月了,狭小的客厅大半堆放着餐馆老板的杂物,木板隔间的左邻右舍住的都是菲律宾侨民。之所以落脚中山北路,为的是采买及交通都便利,且这一带菲律宾人多,隐藏在此,比较不引人注目。矛盾的是,也正是因为菲律宾人太多,旧识新交人多嘴杂,丽亚于是很少出门,尽可能不引起注目地隐身在此,需要买什么用品再请艾尔加带来。

“幸好你来了,”丽亚露出开怀的笑,“天气太热了,汤喝不下。我想出去买果汁又不敢。”

“晚上十二点要上工,我只能待一下子。”艾尔加放下食物,摸摸孩子的脸,“证件都带来了。明天去办护照,要小心。”

隔壁的房门重重打开,两个室友正激烈地争吵,他们交错使用塔加洛语和闽南语,似乎是谁向谁的老板打了小报告之类的争执。两个人的声音愈来愈大,暴烈的语句一触即发,丽亚无奈地拿了小毛巾捂住孩子的双耳。

“下个月可以回家吗?”

“我有七天的特休假,老板同意我回家一趟。但我没有钱。”艾尔加苦恼地皱起眉头,“没有钱,怎么好意思回家?”

“你不是有储蓄金的户头吗?”

“印章和账本都在仲介那里。他说要做满三年才能领。”

“怎么办?”

“不知道。我已经对他发誓我不会逃走,放完假一定会回来……”

匡当!隔壁已经打起来了。

两个男人愈吵愈烈,不一会儿,警察上门来了。猜想是附近有人报警,担心出事。但平常台湾人打老婆、小孩,也没人报警。似乎是在这外邦人聚集区,所有的风吹草动都格外叫人紧张,一举一动都仿如藏着地雷,听不懂的语言,想象无限扩大。

警察来了,完全没有预警。丽亚根本来不及关上门,只本能地匆匆抱起孩子。两名员警一到,逐一要查室内所有人的身份证。争执中的菲律宾侨民边掏出居留证,边大声争辩:“哎哟,没什么事啦!”像是立时变成好兄弟,一致对外。

警察盯着艾尔加,他慌张地掏出居留证、护照,这都是为了孩子办證件才刚向仲介要来的,他多此一举地用中文向警察解释:“我是去年来台湾的,你看……”

他笨拙地有意拖延时间。但警察越过他,看向丽亚:“你的居留证呢?”

丽亚冷静地说:“等一下,我到楼下跟老板娘拿。”

她抱着孩子,穿上拖鞋就走下楼梯,像一个称职的保姆。艾尔加也跟着起身,尾随下楼。

幸好警察没跟上来。

幸好。丽亚躲到餐馆的小厨房里,浑身发抖。孩子醒了,圆黑的眼睛尚无法集中视线地飘动张望,不知为什么这样高兴地绽开一朵无牙的笑,发红发皱的小脸尚不知害怕。

警察在二楼继续问笔录,没再探询她的去向。丽亚从厨房的门缝中,看见警察没事般戴上安全帽就骑机车走了,全身遂像虚脱般几乎站不住脚。

距离被警察临检前两个月,我第一次接到丽亚的电话。她说话不啰唆,英语发音不像一般菲律宾人咬字那么重,听来相对轻松、舒缓些。她的需求也很清楚,不作无谓的陈述。

“我怀孕了,下个月就要生,你知道有什么安全的医院吗?”她直截了当地说。

外劳怀孕不稀奇,但拖到临盆待产的很罕见。虽说二〇〇一年起妊娠检查就不列入外劳体检项目,但真实的劳雇关系中,多数外劳当然不可能在台湾顺利待产、生子,否则,厂工真要适用两个月有薪产假吗?家佣难道还让主子倒过来帮她坐月子不成?一验出怀孕,多半都不必再问,外劳会自行找医院人工流产,口耳相传的地下管道很多。

三十六万年轻气盛、身强体壮的外劳,来到台湾,竟好似无性的一群。台北市公娼未废之前,还有老板带着一车子外劳到归绥街解决性欲;没有合法娼妓后,这问题就好似隐身了。看不见最好,反正外劳居留年限三年一轮,很快,台湾上下都蒙了眼只管劳动不管人,只见劳动力不见劳动者的性及其他作为人的基本需求。

怀孕生子的外劳,约莫是逸出正常劳雇关系了。

“所以,”我平静地追问,“你是逃跑外劳吗?”

“是。”她稍作踟蹰,还是忍不住解释,“老板要送我走,我没有办法。”

“我知道。”我尽可能轻声细语,“孩子的爸爸呢?”

“他是我的先生,在桃园工作,”她很快回应,“他是合法的。”

又有谁,是非法的呢?

没有罪行,没有受害人,不过是走出一个不适任的工作,不过是逾期居留,但法令的锐尺一刀切,合法非法成为地上地下的两造。

“你想自首吗?”

“不想。我不想让我的小孩在收容所出生,而且我还想继续工作。”

“孩子生下来怎么办?”

“我先生可以带回菲律宾,我留在台湾工作。”

“没有健保,生产一定要自费哦。”我提醒。

“我知道。”丽亚娓娓道来,“我在广播里听见TIWA抗议外劳政策,我想你们了解外劳的真实处境。也许,也许你会愿意帮我问问看有没有比较便宜、安全的医院。”

我帮她打了一圈电话。桃园县是外劳最多的县市,署立医院有专供外劳健检的医疗补助。但逃跑外劳的生产费用呢?嗯……没有健保给付,算便宜一点,还是要一万多。又是否会往上通报逃逸外劳?当然会,这是公营机构。再循着菲律宾周报上的诊所查询,自费生产要三万多元。那么就一定会往上通报逃逸外劳了?不会,医院只管母子安全。会开出生证明吗?当然。妈妈没有证件呢?有没有同行的、有证件的人?爸爸是合法的。那就没问题了!

隔没几天,丽亚就出现在中山北路了。她穿着宽松的七分裤和水蓝色棉质上衣,肚子又圆又沉,鼻尖上冒着小小的汗珠,中长发绑成马尾,还掮着一只轻便的行李袋。除了掩不住的倦意,她看来泰然自若。

后来,丽亚自己在邻近菲律宾餐馆的楼上租屋待产,月租四千五百元。白天她有时路经TIWA闲坐,说是房间没冷气,太热了,一定要出来走走。她聪明主动,不久就帮自助餐老板娘照顾小孩以抵部分租金,大着肚子工作,直至生产。

一个身份非法的孕妇,勇敢筹划、评估利害、安置自己。我们打听各大小医院的产检行情,从三百五十元到一千元都有,最后她选择在万华一带生产,打电话回菲律宾要妈妈把之前的过期护照寄来,再加上艾尔加的居留证,孩子总算在一个“合法的”环境与认定下出生。

孩子取名安德瑞,六月底出生。但艾尔加需要钱。他来台湾工作已满一年,法定七天的年休假正好把安德瑞带回家乡请母亲照顾,但丽亚的生产、租屋、坐月子,已花光两个人的积蓄。

回家怎么能不带钱呢?

“仲介每个月都从薪水里抽三千元存在我的户头,说是储蓄金,加起来大概有四万元了,我可以提早领出来吗?”艾尔加拿出厚厚一叠薪资单。

“依法,当然可以。但现实上,不容易。”我尽可能把利害关系分析清楚:硬要向雇主提早讨回存款,当然没问题,但会不会破坏劳雇关系,以后老板或仲介找麻烦?

他的收入现在是全家人惟一的支柱,不容一点风险。

强迫储蓄多半是仲介代雇主执行;要讨钱,主要还是看仲介的态度。不听话的、不好使唤的外劳,都可能在仲介的转译间,决定了雇主是否予以留任。而一旦被解雇遣返,就意味着仲介费血本无归,回到母国还要负债。好仲介不少,坏仲介更是不计其数。偏偏这套制度,让人只能仰赖个别仲介的良心,权利全凭运气,不堪一击。

“仲介是可以沟通的人吗?”

“还好,但他不信任我,觉得我拿了钱就会跑。”艾尔加很无辜地说,“我已经说了……”

“我知道。”我不得不打断他。

强迫储蓄原本就是拿来控制外劳动向的紧箍咒,钱拿走了,如何保证你不逃跑?跑了,雇主的外劳配额就少一个,仲介的佣金也少一份,外劳政策逼使雇主与仲介看守外劳行踪如狱卒之于囚犯。不信任是必然。

因为怕外劳跑,所以使用强迫储蓄留人,同时也把事发后的损失降至最低。很多恶性关厂事件,外劳的强迫储蓄就成了老板的周转金,账面上看得到,但没人检查内里是否还如实存在。等雇主宣布破产,外劳的储蓄金也就一去无回(动辄十数万啊,我不能忘记那些绝望的脸孔)。然后,官方再公开表示强迫储蓄违法,欢迎工人检举。但一检举,外劳就冒着被解雇的风险。官资互相骗来骗去,外劳悬在高空,一步一险。

我看了仲介公司的名字,就这么巧,是我之前处理另一个关厂案交手过的,大抵上就算立场迥异,可也清楚TIWA的非營利性质,对我们有一定的信任与敬重。讨价还价,仲介答应先提取两万元,艾尔加答应一周内返回台湾,我代为签下“绝不逃跑”的切结书——事实上,真逃了又能如何?但TIWA组织者几乎人人都签过这份切结书,仿佛非要有个台湾人背书,外邦人的承诺才具意义。

分明是他的存款、他的账户,但一直到约满离境,从来没有外劳能取得自由使用权。

回家的钱有着落了。丽亚抱着孩子到菲律宾在台办事处申请孩子安德瑞的护照。

“你好大胆啊,菲办不会查你的身份吗?”我看着安德瑞崭新的护照,惊诧不已。

“孩子姓父亲的姓,他们只关心父亲与孩子出生证明的关系要一致。”丽亚怡然微笑,“我是谁也没人问我呀。”

“你不害怕吗?他们毕竟是官方。”

“捉逃跑外劳是台湾警察的责任,菲律宾的官员又没有业绩压力。”

我们都笑起来。真是一语道破。

安德瑞出生四十五天后,艾尔加搭上飞机把孩子送回菲律宾乡下托母亲照顾。丽亚一路陪行到中正机场。目送他们步出海关,她没有哭。她独自回到中山北路,把安德瑞的相片贴在床头,开始找工作。

未来,只能更强壮。

双城记

送艾尔加和安德瑞搭上飞机后,丽亚在天母找到来台后最稳定的一份工作。美籍雇主是来台数十年的咨商人员,太太在美国学校工作,庭院小洋房里住着三岁男孩、一岁多的女孩,还有一只老黄狗。

天母,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起就是中山北路异国风情的延伸。随着外资大量进驻的高阶经理人与那时尚未消失殆尽的驻外人员,往中山北路的尽头聚集,在天母盖起西化的洋房别墅与大楼。路上常见金发白肤的西方人,而路边咖啡厅、酒吧、啤酒屋都别具风味。当然,家聘外佣的比例也很高。

我在邻近荣民总医院的巷弄间行走,寻找丽亚的新雇主家。一路上,见到许多私人疗养院,规模都不大,顶多是两户人家的独栋公寓大小,看来洁净,也安静,来来去去的照护人员多半穿着制服,有的老人坐在窗口,久久没有动静。但这样并不豪华的安养院,大抵上也不算便宜,每个月起码要三万至五万不等的花费。多数家庭,没有这样的条件。

丽亚的新雇主居住在巷子尽头的傍山坡独栋洋房里,要爬上几近一层楼高的阶梯才得以进入庭院。整幢建筑的格局与空间规划都是典型的美式住宅,有地下室、车库、大厨房及佣人房,小庭院足以开场圣诞派对。这也许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哪个西方外交官的住屋吧?老式的气派,建材都是大块石砖,没有时髦的落地玻璃门或流线造型,反而像美国电影里的南方小镇别墅。但这里是台北市,独栋独院起码有二三百坪的占地空间,租金的昂贵可想而知。

清理落叶与门窗的费时耗力,也可想而知。

我与丽亚就坐在门廊前的木椅上聊天。院子里花木扶疏,芬芳幽然。靠近前廊的草坪上,桂花、山茶花丛都与人齐高,单杆多枝地长着绿的叶、白的花,暗香浮动;稍远些的围墙边,随意插枝般一排簇生的樟树、雀榕、桂竹,都有一定年岁了,枝桠挑高伸展,碎叶未经修剪地遮住半边天光;草坪上是耀目的日照,与筛落的叶影。一只黄狗,两个尖叫奔跳的小孩,满院子鸟鸣声,陈旧的儿童游乐设施散落置放。更远些的家庭式游泳池,看来只剩养蚊子的功能了。

我们的谈话不时被金发小男生的动作打断。他一刻也不得闲地跳跃、呼叫、打转、滚动,把仓库里的铁铲子找出来扛着四处走,冲到有围栏的楼梯口做出惊险动作,三番两次作势要跳下小水沟……疲于奔命的,是丽亚。而原先绕着我们打转的小妹妹,若不是被忽然窜出的哥哥套上塑胶衣篮子,就是无预警地被抢走手上的小毛熊,她于是哭哭啼啼地告状像个小倒霉鬼。

“他从来没停止过!”丽亚一会儿跟进跟出拯救小男生于自找的险境,一会儿抢走他手上不知从何处变出来的危险物:“不!这不是玩具!不可以!这会弄伤你的鼻子……”

看来,这小男孩已充分掌握整人的诀窍,且乐此不疲。三岁,永远不知疲倦的恶魔年纪。而丽亚所能施予对他最大的处罚,是终于走进屋内拿出一支不到十五厘米长的木勺子,做出狠下决心的表情。

小男生一见即知是刑具,他苦着脸转身就跑,丽亚提住他的衣领,轻轻打在手背,警告他:“不可以再把妹妹弄哭!”

一岁的妹妹,样子像个天使般美丽白净,但鼻子红通通的像是被不时揉搓着,大眼睛且时时漾着水,像蓝色的湖面波光潋滟。我初见时笑说:“这个小美人看起来像是随时就要哭了呀。”不料几个钟头下来,我就大抵了解这真是事实:她经常被哥哥弄哭,经常涕泪齐流,咿咿哦哦揉眼睛、搓鼻子,是个从不停止掉眼泪的爱哭包。

她叫丽亚“妈妈”,跟前跟后,挂着眼泪笑,不时在哥哥那里受挫了躲回丽亚的怀抱,要她大力抱着、亲着她。

这个年纪的孩子,需要莫大的体力操劳才得以照料妥当。雇主原先申请了合法外劳,等待期间先后聘用好几个逃跑外劳,但小男生根本是个过动儿,让照顾的人精疲力竭不足以应付而纷纷请辞,丽亚接手后,展现超乎寻常的耐心,和大人小孩都相处融洽,也就留任下来一做就是一年多。

安德瑞在菲律宾农村安住下来时,丽亚就开始照顾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婴,照护她成长就像自己的孩子。她总想象,快三岁的女儿也这样好动停不下来吗?艾尔加偶尔放假来天母过夜,小男生更是兴奋,与还是个大男孩的艾尔加玩闹不休。有时候,她有个错觉,想象这是上天为了安慰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落,特地安排给她的一双子女。

下午二时,丽亚把妹妹抱进卧室,在罩着蚊帐与边栏的婴儿床上,关灯盖被让她睡午觉。妹妹整整哭了半个小时,不停歇。她知道屋外有客人,便饱足地大声哭啼,有耐力地争取到丽亚认输,再把她放出来。

走进屋内,进门处要换穿室内拖鞋,显然是主人来台多年后的入境随俗,防风沙。但客厅还是铺了长毛地毯,墙上且镶有一方壁炉,里面真有木柴余烬,冬天客人来访时的一点长夜情调,平日则鲜少使用。壁炉的上方悬挂着一幅仿梵高星夜的油画,团团卷云旋转光。

客厅再进去,是个开放式的书房与工作间,宽频上网的桌上型电脑。以客厅和工作间为轴心,右侧是三间卧房及浴室,玄关的桌与墙都放置了全家人及亲友的大小合影,欢笑和乐。往左,是厨房、餐厅、仓库、佣人房,格局稍有切割,另有对外的门,出入不必经由客厅。

他们的厨房与饭厅合二为一,明亮宽敞,窗口有绿色的盆栽,流理台桌面干净无渍,竹篮里放置水果与面包。

厨房旁,就是丽亚的房间了。看起来这房间当初建设时,就是特地留给佣人或客人的,位处边缘,一张双人床就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间,但拥有自己的卫浴,以及与主卧房互不干扰的独立门户。这大概是很多家佣不敢想象的最大享受吧?浴室里,可以放自己的清洁品、保养品,甚至可以自己买张粉色的防雨布挂在淋浴莲蓬头旁。

傍晚时分,丽亚帮孩子们洗好脸、换好衣服,推出双人座婴儿车,两个小人儿依次被绑进座椅,她反身锁好门,推着他们一路穿越天母,走半小时的路程到美国学校,等孩子们的妈妈下班,再和女主人一起走回家。

这一路,不总是平静的。小男生永远不放弃挣扎着要自己行走,妹妹则照例会被莽撞的哥哥或是偷捏,或是捶打而泪眼汪汪。但走出户外,孩子们总不免情绪舒坦许多,遇到好天气,三个人可以停下来等待一只狗横越马路,像是欢送它回家。一回丽亚停在超市买了一罐鲜奶,还来不及坐回推车的小男生兴冲冲地跑过街,惹来警察的注意……

她吓得全身发抖,以为要被临检了。但警察只是说:“不要讓小孩子到处跑,危险。”

也许是天母的外佣太多,根本不足为奇。

抵达美国学校,一辆辆进口轿车等在吞吐学童的校门口,将一个个褐发的、黑发的、金发的孩子们接走。还有好几个像丽亚一样穿着七分裤的菲佣,也在等着接孩子,她们看似随意聚集着,趁有限的时间,快速使用母语交谈。丽亚很少与人交谈,她向来假装是合法身份,闲聊总是担心透露太多讯息而导致危险,她谨慎地避免危险。

女主人也下班了,她是个护士,人长得高大、健壮,个性十分爽快。她们一起推着婴儿车走路回家,沿途聊聊今天孩子们发生了什么事,家里来了什么电话、账单等。回到家里,丽亚再下厨做饭,与全家人共进晚餐。还没八点,这家人就熄灯入睡了。

丽亚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有个二手小电视、大卖场添购的床头音响,墙上挂着家人的相片及十字架、圣母像,自从逃跑后,她就不上教堂了,但每天晚上她祷告,祈求上帝看顾分散四处的家人:她在天母,艾尔加在中坜,大女儿在娘家,小儿子在婆家。这一切,都要忍耐,为了更美好的未来。

一定有更美好的未来。

(选自台湾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我们——移动与劳动的生命记事》)

·责编杨 斌·

猜你喜欢

外劳丽亚菲律宾
2022年上半年菲律宾大米进口增加近30%
7.0级强震袭击菲律宾
How to Use the Communicative Language Teaching in English Teaching of Ethnic Group Students
我的莫丽亚
菲律宾・邦板牙省
菲律宾独特的“绑架产业”
马来西亚清理外劳建筑业将缺10万劳工
Method of military software security and vulnerability testing based on process mutation*
Immobilization of Papain in Biosilica Matrix and Its Catalytic 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