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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大好河山可骑驴

2012-02-11在彼

百家讲坛 2012年17期
关键词:陆游

在彼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驴跟诗人,好像是一对黄金搭档。

抛开特例,诗人的文气,跟高头大马的确不搭调,而驴,体格小巧,加上缓步而行的翩翩风度,就很相得益彰了。

驴跟马的区别,陆游是知道的,所以他很不高兴。“此身合是诗人未?”剑门关下,陆游不满地嘟哝着。这一生,他才不乐意骑驴,才不爱当诗人!他想骑的是战马的卢,想做的是如卫青、霍去病一般的将军。

可是,他不是将军,连战士都算不上。在他85年的人生里,真正的军旅生涯只有一年多点,而且是文职。这一年多的事情,他却用足后半生来回忆和书写……

游的家在汴梁,祖上世代为官。到他这一代,风云突变。两岁时,金军攻陷汴梁,他被母亲抱在怀里,随着乱军和呼号的流民,逃到江南。即使年纪幼小,他也是南渡之民,血液里有流亡的耻辱记忆和故国三千里的不堪与思念,像火一样灼烈,像刀锋一样尖刻,无日可忘。

在长辈的哭泣与追忆的敲打下,这个早慧的孩子长成了热血沸腾的青年。习文,学剑,钻研兵法……他像将要脱弦的箭,直指前程。

因为家世,他早早就荫补为“登仕郎”,一个名义上的正九品官,仕途最起始的阶梯。但他必须参加一次吏部的考核,才能正式得到官职。进临安城应试这年,陆游16岁,首尝败绩;19岁,像平常士人一样,他去参加贡举考试,入闱,但在礼部又被刷了下来……

这么一蹉跎,就到了三十而立的关口。少年意气消磨尽,中年愁绪逼人来,对于平常人,30岁大概就是这么个状态。可对于陆游,年龄恰是他一生中常常忘记的事情。

这次简直是一场闹剧。他参加的是专门给现任官员和恩荫子弟准备的考试,他的文章深受主考官陈子茂的赏识,立刻被选为第一。可是同场有秦桧的孙子秦埙,秦桧递话要让孙子当头名。陈子茂为难了半天,最后毅然把陆游放在了第一,秦埙第二。本以为已经给足面子让够步,可惜陈子茂想错了—大人物的指示,能力不够没关系,心意一定要到,最恨的就是你讨价还价,还一分钱也是没给大佬面子!秦桧因而大怒,再一看陆游的卷子,满纸洋洋洒洒,力透纸背,写的都是如何光复国土,以及征税要从富人征起之类有违国策、有损国家安定团结的话,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给点颜色看看,你陆游还真以为自己是根葱!

随后,陈子茂被革职,陆游也被取消殿试资格,好好的一个进士出身,又“去乎若云浮”了。

终于等到宋孝宗即位,秦桧也死了,新帝锐意图强,爱才若渴,便把在野名声已经很响亮的陆游召来。一番应对后,龙颜大悦,直接赐陆游进士,外放镇江府通判。镇江府是南宋东部防线的重镇,向来被作为抗金的东线司令部。若干年后,被委以北伐重任的辛弃疾,也镇守此地。“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镇江,北固楼前,是志士们扫清胡尘,持戈报国的希望之地。

可见,朝廷这个委派,寄托了对陆游的期望与信任。这时候,人心不是不振奋,君臣不是不相得。

然而,北伐事败,无力再战,南宋不得不再次向金国求和,以太上皇宋高宗为首的主和派占据上风,陆游因此被短暂免职,之后被调到夔州(今重庆奉节)。官职未有差别,却身在后方,离开了南宋军事力量的中心。这是宋孝宗在压力之下所做的一次妥协和对主战派力量的保存。

宋孝宗此时对陆游还是颇有回护,如果陆游有志于官场,仕途还是大有可为的,只要站对队伍,抱对大腿。很可惜,陆游这个人天生一根筋,好像磨坊里的那头驴子,给他一根悬在眼前的胡萝卜,他能转个一生一世。那根胡萝卜,就是岳飞曾执著过的:“靖康耻,犹未雪。”

事实也证明,此后陆游仕途的起伏,屡次起用,旋又受抑,直观体现着主战派与主和派的激烈斗争。

切,发生在1172年的那个秋天。

王炎,这个名字应该被记住。他是实实在在最赏识陆游的人,可能也是陆游曾经最信任的主帅。但是,就像开玩笑一样,历史慢慢湮没了王炎所有的雄心和努力,多年经营,化为泡影。

王炎,河南安阳人,才干过人,以坚忍与实干精神深得皇帝信任,數年之间,便成了国家重臣,朝野瞩目。当朝廷里主战派、主和派以及中间派争辩不休时,王炎已经挽起袖子,一头扎到四川,真刀实枪地干起来了。

王炎移帐至汉中南郑,因为离前线更近。组建武装,完全不拘一格,不仅把地方上的“义军”,连契丹、女真族的流民也一起收编,并专门将这些剽悍的外族人组成了战斗分队。唯一麻烦的是难以统管,而王炎恰恰是一个擅长统领与招揽人才的人。不久,他的帐下就集中了南宋的一时俊彦,多半是海内名士,包括陆游在内。王炎亲自发信邀请,恳商军国大计,对这些怀才不遇的士人,王炎给予充分信任,他们当然也倾心相报。

陆游虽然是文职,却穿上了军装,持长剑骑快马,巡游于边境,勘察地形也好,处理军务也好,冒险中总带着快意。他闲时结伴入山打猎,呼喝声与笑声震落树叶。“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多少文人梦中的情境,终于出现了。于是,他豪情万丈,几乎不思故乡。

结果,秋天到的时候,诏书也到了,改虞允文为四川宣抚使,王炎离职进京待命,第二年索性被彻底免职,请回老家。原幕僚被分别调至各处,四散如星,陆游也被调至成都。这也就是陆游骑驴入剑门的原因。

所以,此时的陆游是极其郁闷的,南郑一年多,是他离理想最近的一次,也是幻灭来得最突然的一次。

王炎被削职,大概也在其意料之中。陆游心里也应该有数,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宋朝的家族遗传病又犯了,或者说是历代难以摆脱的,连外族入侵都不能与之抗衡的梦魇:武将跋扈,拥兵自重。岳飞当年就栽倒在这里,所谓莫须有,难道不是防患于未然的意思吗?

而在南郑,在军中大帐,一个实干与礼贤下士的主帅,一群狂放的文士幕僚,难得的理想与行动相携,从陆游的回忆诗词来看,完全就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但是否会有一些事、一些话,因为过于狂热,而显得不太合时宜,甚至招忌?

新的宣抚使虞允文和王炎是老对头,仅看这种人事安排,朝廷的心迹便已可窥,多言无益。

此时陆游的心情是最低落的,直到成都才稍有好转。陆游在掌管边防军务的四川制置使范成大门下,任了一个参议官的闲职。成都多好啊,外面到处都是战火,这里仍然百姓安逸。吃吃喝喝,赏花讲古,50岁的人,可以养老了。

但陆游浑身不得劲儿,着急,心里头无着无落的,只好继续猛写诗词,很搞笑吧?这家伙作诗最勤的时候,总是最不乐意当诗人的时候。

词是呈给范成大的,范大人当然看得懂,这种嚷嚷归隐的把戏,他也玩过。二人身份地位虽不同,对于时政的郁闷,却是相通的。

陆游跟范成大关系不错,虽然是上下级,却俨然诗酒之交,所以很多话就不那么避讳了,言行也不那么谨慎了。一些词作,如果换种眼光来读,难道不是在抱怨长官对自己不重视,暗讽长官身为朝廷重臣却无作为吗?范成大不是一般的官僚,他觉得没什么,但陆游的同事们看在眼里却很不爽,逮到机会就痛心疾首地打报告,说陆游放肆无礼、纵酒颓废……

积极维护尊卑秩序的,往往是秩序里的小人物。他们痛恨不守规矩的人,愤怒之情胜过被冒犯的尊长本人。像陆游这样的人,就特别碍他们的眼,因为,他的特立独行、放纵飞扬,虽然与他们无涉,却是明显在嘲笑他们的立身信念。当他们发现,自己觉得无比宝贵的生存智慧,原来在别人那里可以轻而易举地被摒弃—最气人的是,竟然没什么不良后果—那些谨小慎微,那些赔过的笑脸和付出的自我贬损,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像陆游这样的,如果过得很差,还会得几声同情,但如果总在别人眼前安逸地晃来晃去,别人就会很盼望他倒霉了。

陆游后来干脆自号“放翁”,并大言道:“一树梅花一放翁。”这种人,卑琐小人都能轻易让他绊上一跤,拍掌看他的笑话。但是,想听到他认输,很难,除非他自己向命运举手投降。

到淳熙十三年(1186年),陆游才又被起用,知严州军州事,再次上京面圣。这年,宋孝宗63岁,陆游61岁,离第一次君臣相对已经30年了。当年都是意气风发,现在呢,是两个发须斑白的老人。宋孝宗对陆游仍然满怀激情地纵论国是不置可否,只对他多年来的诗文成就大加赞赏,并谈起严州山水甚好,谆谆道:先生可多写诗。

陆游很失望。在退隐的日子里,他无一刻忘记过报国。而报效的对象—皇帝本人,却已经这样心灰意冷。既然如此,这样的面圣还有什么意义?对于宋孝宗来说,这一次召见只是他对于年轻时激情与理想的一次怀旧,对中兴大业的一次凭吊。朝野上下,舉目之中,已经再也找不到可用之才,将军多老死,当年曾热烈拥护自己的主战派臣子们,如今在朝堂上默默腆着消极圆滑的肚子,面目模糊得已看不清谁和谁有什么区别。

只求中外无事,平安度日。三次北伐,无不失败,甚至只在准备阶段便已夭折。人才凋零,内外掣肘,这一生的挫折感,宋孝宗其实要比忠心的臣子感受更深,因此他也就更趋向于现实主义。不要以为贵为天子者就可以为所欲为,恰恰相反,当了皇帝,就不能再像正常人那样,哪怕是偶尔的小任性。

陆游是正常人,而且是诗人,所以他可以至死都保持着一颗乐观的心,锲而不舍,信念不颓。

很可能,作为皇帝的宋孝宗,对于陆游的欣赏,也是带着羡慕的—他是泥潭般现实里奇迹般未曾磨灭的一缕理想之光,虽然已经用不上了,可存在着,总能给心情带来一点安慰。

此后的陆游,在二十余年的光阴里,一直在老家闲居,“身杂老农间”,和他们一起劳作,还为他们的孩子看病,同时写了不少表现农村生活的诗歌。

一代爱国志士,最终“僵卧孤村不自哀”,但是他终究未能骑成马,在后人看来,也没什么关系了。他早已在岁月里,把自己变成了一匹悲壮的老马。

编 辑/汪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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