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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朔谈何容易

2012-02-11鲍鹏山

领导文萃 2012年16期
关键词:公孙弘东方朔武帝

鲍鹏山

汉武帝刘彻爱说大话,就有人给他说大话。他刚即位,下了一道求才诏,宣称要超常规地提升他们,一下子四面八方给他上书自卖自夸的人以千数。这其中有一个滑稽大王,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我叫东方朔,从小死了爹娘,靠兄嫂抚养长大。我13岁开始读书,只三年,所学的文史知识就足够用了。15岁学击剑,16岁诵《诗》《书》,一下子读了22万言。19岁学孙(武)吴(起)兵法,熟知行军布阵指挥之法,又读了22万言,合起来我东方朔已熟读了44万言了……我今年22岁,身高九尺三,眼亮如明珠,齿美如编贝。我勇敢像孟贲,敏捷似庆忌,廉洁如鲍叔,诚实赛尾生。像我这样出色的人物,应该可以做天子的大臣了吧。我冒死把这些报告给您。”

漢代人物中,东方朔是有特色的。他不能如贾谊、晁错等在政治上深谋远虑,为国家树长远规划;也不能如董仲舒,在理论上经天纬地,为封建社会奠基础;不能如公孙弘通国家之务,晓天下之事,在行政上左右逢源;更不能如司马迁,总揽人物,包举宇宙,在史学上立丰碑。但武帝时代群星灿烂的天宇中,却似乎少不了他。别人都在干着大事,做着大官,而他呢——

我们先得交待一下,汉武帝是一个爱才、识才、爱提拔人才且不拘一格的人。他的丞相公孙弘,就是从一介布衣位至卿相的。他手下人才之盛,也是历代君主难以比拟的。在那么爱才识才擢才的武帝身边,却得不到重用,除了自打嘴巴,承认自己无能,他还能说什么?

没想到,这个眼毒心冷的东方朔还真的看出了大问题: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日而语!

当苏秦、张仪的时候,周王室崩坏,诸侯不再朝拜,反而争权夺利,以武力相斗,互相并吞为12个国,相持不下。(在这种时候)得到士人者就强大,失去士人者就灭亡,所以,谈说之人得行其道……

现在则不然。圣明的帝王广布德政,天下为之震慑,诸侯也都服从。四海之外都连为一体,国家安全稳定得如同覆过来放置的钵盂,如果有所行动,也易如反掌。(在这种时候)贤才与不肖之徒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人才言,以前有多个雇主,尚有选择的自由,背离一个国君而投奔另一个国君,如同扔掉一双破鞋子。而今却只有了一个雇主——政府,除此以外,别无混饭吃的地方。主动权现在转到皇帝手上了,对士人,使用他,他就是虎,不用他,他就是鼠。

当然,历代皇帝也不能说就全凭自己的喜怒而不重人才,至少汉武帝就重人才。毕竟封建社会还是“家天下”,天下是他“家”,他也不至于对自己这个“家”完全不负责任。那时代,“产权”还是明晰的。但天下之大,士民之多,那些竭精谈说,像车轮中的辐条全都指向轴心一样聚集到朝廷的辩士,多到数不过来,即使朝廷想尽全力来募用他们,也没有足够的衣食俸禄,或者没有足够的位子。要是让苏秦、张仪和我一同生在今天,他们怕是连一个掌管礼乐旧事的小官也做不到,还能像我一样做到常侍郎吗?所以是这样:时代变了,事态也不同了。

随着汉代大一统的建立与逐渐巩固,“说难”的时代就真的“来了”。董仲舒谈灾异,差点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灾;司马迁惜李陵,倒把自己弄得阉去了根。他们还真的没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关键在于他们已不是独立的知识分子,而是人家官僚机构中的一分子,在人家花名册和工资簿上。武帝手下的丞相,除了那个顶善于拍马的公孙弘,有几个善终?公孙弘以后,武帝就连杀了三个丞相。所以当武帝要公孙贺当丞相时,公孙贺趴在地下哭个不停,把头磕得咚咚响,请武帝饶了他。武帝拂袖而去。公孙贺不得已当了丞相,出来时,对人说:“我从今完了。”后来还真的完了,不光他本人完了,一家都被诛灭。

有一个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就是东方朔。他自己凭着一张油嘴,在武帝那儿混饭吃、混衣穿,漂亮女人是娶了一个又一个。但他知道,那个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可纵横天下的时代过去了。“士”的时代过去了,眼下是“优”的时代,所以他就以“优”的面目立于朝廷之间。他对武帝不大说什么正经话,即便说,也是看准了再说,滑稽着说,半真半假地说,试探着说,以至武帝都以为他常常充事后诸葛,放马后炮,是个大滑头。他更多的是在宫中与武帝“搞笑”,逗皇帝老儿开心。他是一个明白的人,也是一个自视甚高、很有自尊心的人,但他却不敢一本正经义正辞严地和武帝谈政治。他怕,他怕这个时代。他写了一篇很有意思的赋体文章,叫《非有先生论》。这个在吴王宫中“默默无言者三年”的非有先生,有什么样的高论呢?就是那非有先生再三感慨的四个大字:“谈何容易!”

颜师古注释这“何容易”,是“不见(被)宽容,则事不易,故曰何容易也”。原来,“容易”这个最常用的口语,却有一个如此雅致深奥的含义,“谈何容易”这句我们常挂在嘴边的感叹词,却有这样一个古老而现代的意义:容易容易,宽容了,话才易说,事才易成,人才易做;不被宽容,这一切哪得容易!

东方朔有一篇意义非同寻常的文章是四言韵文《诫子》,它提供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处世之道:游世。真是石破天惊逗秋雨。此“游”字,是“游刃有余”之“游”,也是“游心太玄”之“游”;是“游于豪门”之“游”,也是“游于山林”之“游”;是“游方闲僧”之“游”,也是纣王“游于酒池肉林”之“游”;可作“云汉游”,也可作“淫冶游”;既可“力争上游”,也可“乐居中游”;“游手好闲”也是此“游”。真是宇宙万有,任我作“逍遥游”。至此,中国人的心脑真是豁然开朗,自由无碍。

后来南北朝时有一位叫孙绰的,说“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都是从这东方大智囊中探取的智慧。你看,既可尸位素餐,饕餮天下,中饱私囊。又可游手好闲,心地闲雅似神仙。既像国之栋梁,一言九鼎,宰割天下,因而名利双收;又像山中隐士,名节俱全。真是好极了!武帝身边那么多汲汲于有所作为的人都掉了脑袋或栽了跟头,独有他一生锦衣粱肉,美女如云,寿终正寝,不亦宜乎!自此而后,除非天资极忠厚、极愚钝者外,中国人大都变成两类:顺世和游世。顺世是游世的预科,不先上预科,去其狂狷之气,是不能登堂入室的,顿悟者终究是少数。游世是顺世之绝顶,是顺得久了,看出门道,终于得道而悟,摇身一变,从此随心所欲不逾游规,自由无碍。

(摘自《各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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