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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天”、“先验”、“超验”译名源流考*

2011-12-08陈嘉映

关键词:译法先验康德

文 炳 陈嘉映

[1.重庆交通大学,重庆 400074;2.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37]

“先天”、“先验”、“超验”译名源流考*

文 炳1陈嘉映2

[1.重庆交通大学,重庆 400074;2.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37]

先天;先验;超验

“先天”、“先验”、“超验”分别作为康德哲学的关键词a priori、transzendental、transzendent的译名,在中国的广泛使用由来已久,但多数学界中人对它们的具体源流并不清楚。本文根据国内学人对康德哲学的研习背景,回溯到日本学界开始研习康德的时期,逐次考据这些译名何时何地产生,何时及怎样进入中国,梳理和呈现中国学界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关于这些译名的讨论和争论。

《哲学研究》2008年第5期刊登了陈晓平的“休谟问题与先验范畴”一文,在该文中,陈晓平用“先验”来翻译“a priori”,这一译法与国内大多数学者已经普遍接受的译法不同。陈晓平为此专门作了这样一个注解:

康德哲学中的transzendental、transzendent、apriori,英文分别译为 transcendental、transcendent、apriori,中文译名比较通行的分别是先验、超验、先天;这种译法主要出于蓝公武。不过,对这种译法已有不少学者提出商榷。笔者认为,“apriori”就其本义就是先于经验的意思,只是蓝公武把“先验”一词给了“transcendental”,为了加以区别,才引入“先天”一词作为“apriori”的译名。[1](P79)

陈晓平认为目前比较通行的译法主要出自于蓝公武,其实不然。根据笔者的详细考察,“先验、超验、先天”的译法早在蓝公武1935年翻译《纯粹理性批判》之前就已经出现。本文回溯到日本学界开始研习康德的时期,逐次考据这些译名何时何地产生,何时及怎样进入中国。此外,本文还将初步介绍中国学界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关于这些译名的讨论和争论。A priori、transzendental、transzendent这几个词在哲学研究中的重要性毋须笔者多说,弄清这些词的翻译历史,了解关于怎样翻译这些词都曾发生过哪些讨论和争论,相信对学界不无益处。最近几年,关于这几个译名的争论又起,①前文提到陈晓平主张用“先验”来翻译“a priori”即是一例。引起更加广泛关注的是,这几年来,王炳文主张跟随现代日本哲学界将transcendental译为“超越论的”,将transcendent译为“超越的”,倪梁康起而支持,然孙周兴则又反对。详见孙周兴“超越、先验、超验——海德格尔与形而上学问题”一文,载孙周兴,陈家琪主编《德意志思想评论·第一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与这些争论相联系的自然还有关于 a priori、transzendental、transzendent的更加深入的理解和阐释。在此背景下,厘清这几个译名的来龙去脉,更多地了解前人的工作,便更多了一份意义。

贺麟在《东方杂志》1936年33卷第17期发表了《康德译名的商榷》一文,文中主张将 a priori、transcendental、transcendent分别译为“先天、先天、超绝”。他在文中特别提出:对于日本名词,须取严格批判态度,不可随便采纳。[2](P182)张东荪在《研究与进步》杂志1939年第一期上发表了《康特哲学之专门名词》一文,他反对将a priori译为“先天”,主张将其译为“事先”,主张将transcendental译为“先验”,将 transcendent译为“超绝”。他对旧译多有批评,对自己的译法颇为自许。在文章的最后,他说:“以上所言旧译大抵皆为日译。国人于翻译一道远不如清末时代,那时尚有人自创名词。近则止知拾人吐馀而已。文化失其创造性,可哀也已。”[3](P6)

从这些段落可知,康德哲学术语的译名,乃至一般学术术语的译名,最初多来自日文译法,而我国早期学术界在翻译和介绍西方哲学时,在考虑译名时,自然也就首先是在与日译对话。因此,我们还是先从这几个词的日译说起。

A priori一词,很早就被译为“先天”了,据余又荪“日译学术名词沿革”一文,“先天”这一译法最早是由日本哲学家西周在日本明治年间创译。[4](P17~18)而对于 transcendental和transcendent两词,一开始则没有固定的译法。从1881年出版的《哲学字汇》②《哲学字汇》一书全名是《英法德日哲学字汇》,由日本的井上哲次部、元良勇次郎、中岛力造合著。1881年由东京大学三学部印行,该书的修订版于明治45年 (1911年)由东京丸善株式会社出版。的第 7页第 5、6行可以查到“Aäpriori先天”和 “Aäposteriori后天”这两个词条,从其后的说明可以看出, “先天”和“后天”这两个译名源出于易乾卦的文言“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旦弗违”。而在该书第94页第6、7行可以查到,transcendental的译名是“超绝”,transcendentalism的译名是“超绝学” (笔者在该书中没有查到 transcendent这个词条)。而在余又荪“日译学术名词沿革(续)”一文的“学术名辞”第16项中,与Transcendental pure reason对应的是“卓绝极微纯灵智 (康德哲学中的用语)”。此外,笔者通过网络检索到的结果是,九鬼周造最先提出将 transcendental译为“超越论的”。③对此尚待通过其他文献确证。

西周最早用“先天”来翻译 a priori,但“先天”这个词不是他自己创造的。余又荪在“日译学术名词沿革”一文中曾指明了这一点。

先天后天 (A priori,A posteriori)。先天与后天是西周所创用的译语。但是先天与后天两辞,乃中国古代哲人所常用的,非西周所新造。宋儒谈哲学时,用先天与后天的时候很多。皇极经世书六卷 (观物外篇下)有云:“先天之学心也,后天之学迹也。出入有无死生,道也”。又周子全书卷之一有云: “谢氏方叔曰,孔子生于周末,晚作十翼,先天后天,互相发明,云云。始有濂溪周,独传千载不传之秘。上祖先天之易,著太极一图书”。先天后天的文字,源出于易乾卦的文言。乾卦中有云:“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西周译此二语,颇费心机;现在的人只知用此二语而多不知其出处。[4](P17~18)

实际上,井上哲次郎在用英文为《哲学字汇》所写的序中对此也已有说明:“这本字典名为西日对照,实为西汉对照,因为全部西语的对应词,都是依据《佩文韵府》等汉文古籍及‘儒佛诸书’而定的。其中难懂的还根据汉文古典作了注解。”他在序中还说到:“这本书所译的术语,绝大部分已为日中两国及使用汉字的国家的哲学界所逐步采用,它对于东方接受、移植西方哲学的术语统一,起了很好的作用。”西方学术术语的译名一开始多由日本学者厘定,但实为中日两国文化合作之成果,这一点,日本学人雅不讳言。

至于日本人在翻译西学术语时为何要借用汉字,原因大概在于:(1)日文是汉字和假名的混合体,其中汉字又是主干,较常见的和汉混用文体在词汇上是以汉字词为主,以日本固有的词汇为辅〔汉字词主要来自于中国的典籍〕。(2)在历史上的大部分时期,尤其是在幕府末期,日本是通过中国来学习西洋文化的。 “当输入新事物及新思想时,日本人不是使用原语,而是借用汉字创造新词汇,用汉字词汇表达西文中的相应概念,于是就有了大量的日文汉字词汇”。[5](P99)(3)日本人在翻译康德的哲学术语时所采用的翻译方法大体上沿用最初在“兰学”典籍翻译中形成的翻译传统,如沿用“兰学”翻译家杉田玄白首次提出的“翻译,义译,直译”三种译法的原则。[6](P159)其中的 “翻译”法主要是利用中国典籍中已经存在的词语,日本哲学家西周采用“先天”为a priori之译名当属于此类;而“义译”法则是在没有现成词语的情况下,译者根据自己个人对所译的外语词汇的含义的深入理解和掌握情况来创造新的词语,下文将要讲到的用以翻译transcendental与 transcendent的“先验”与“超验”当属于此类。

上文提到,在日本,a priori一词很早就被译为“先天”,而对于transcendental和transcendent初始则没有固定的译法。前者时而被译作“超绝”,时而又被译作“超越论的”,乃至被译作“卓绝极微”。那么,这两个词是何时获得固定译法的呢?为此,我们需要看一看康德学说在日本早期传播的情况。据笔者查阅相关资料,日本学界对康德哲学的早期研究中比较重要的著作有:1896年,清水勉的《标注韩图 (即康德)纯理批判解说》;1900年12月,桑木严翼的《哲学概论》;1901年,波多野精一的《西洋哲学史要》;1914年,桑木严翼、天野贞祐译康德的《哲学序说》;1917年,桑木严翼的《康德与现代之哲学》;1918年,波多野精一、宫本和吉译《康德实践理性批判》;1921年,天野贞祐译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1924年,田边元发表了《康德的目的论》;1933年,西田几多郎的《哲学的根本问题》,田边元的《哲学通论》……

桑木严翼是20世纪初期日本的哲学名家、研究康德哲学的权威,也是率先在日本翻译和介绍康德哲学的学者之一。他编著的《康德与现代哲学》一书,于1917年在日本出版,该书由余又荪译出,于民国二十四年十二月 (1935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在该书的“译者序”的第2页上,余又荪介绍说:“桑木与井上哲次郎,西田几多郎等,均为日本哲学界现在仅存的老前辈。” “桑木严翼是最初有哲学体系的哲学者,是最近日本哲学界的长老。” “他是系统地介绍西洋哲学于日本,并努力普及哲学知识于日本思想界的主要人物。” “日本的思想界现在分化极为分歧,但各派对他的批评,都不算坏。”

《康德与现代哲学》一书的中译本的书末附有“康德年谱”、“固有名词中西文对照表”和“哲学名词中西文对照表”。查“哲学名词中西文对照表”,第1页中有:

先验的观念性 transzendentale Idealität先在性 Priorität,先 天 A priori,先 验的Transzendentale,先验的观念论Transzendentale Idáealismus,先验的统觉Transzendentale Apperception,自觉之先验的统一transzendentale Einheit des Selbstbewusstseins;第2页中有:先天的经验判断 Synthetisches Urteil A Priori,先验的感觉论 Transzendentale Aesthetik,先验的分析论 Transzendentale Analytik,先验的辩证论Transzendentale Dialektik,先验的论理学 Transzendentale Logik,先验的原理论 Transzendentale Elementarlehre,先验的方法论 Transzendentale Methodenlehre;第3页中有:超验的 Transzendent。余又荪在“译者序”中说: “关于哲学名词的译语,差不多全是桑木的日译原语。因为他对于每一个名词的译法,都仔细考究过来的。”据此可知,早在《康德与现代哲学》原作出版的1917年,transzendentale就已被译为“先验的”,transzendent就已被译为“超验的”。中国原有词汇中本没有“先验”与“超验”,①在1979年版的《辞源》第一册第277页上可以找到“先天”,但没有“先验”词条;第四册第2986页“超”字条目下,可以找到“超越”、“超然”、“超卓”,但没有“超验”。按照杉田玄白提出的“翻译,义译,直译”的三种译法, “先验”与“超验”当属“义译”:transcendental被大致理解为“先于经验”,故得名“先验”;transcendent被大致理解为“超越于经验之上”,故得名“超验”。这两个译名很可能就是桑木首先创制的。天野贞祐翻译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是在1921年,这些译名在此之前就已经出现了。②贺麟在一处曾说,日译“先天”、“先验”源自日本翻译康德的另一名家天野贞祐,详见下文。

在1900年前后至1920年前,国内绍介康德哲学的学人并不多,对康德思想的了解也不够深入。在此期间,康有为、梁启超、王国维和马君武等人在1900年前后都曾留学日本。康有为于1886年著《诸天讲》,最早介绍了康德的星云假说;梁启超于1903~1904年间在《新民丛报》第25、26、28、46~48诸期上采用连载的方式刊登了一篇长文“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学说”。但康有为和梁启超均未涉及康德的先验哲学思想,对康德哲学的关键概念词“先天”、“先验”和“超验”只字未提。

王国维研究康德哲学前后四次,历时5年,用功颇勤。1902年,他曾翻译了桑木严翼所著的《哲学概论》。在《静安文集》“自序”中,王国维自述了他在日本学习康德哲学的经过:“次年始读汗德 (即康德)之《纯理批评》,至先天分析论③现在通常译为“先验分析论”。几全不可解。更辍不读,而读叔本华之《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一书。”而叔本华的《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一书中的“康德哲学之批评”一文使他对康德哲学有了比较深入的理解。尽管王国维没有写过专门论述康德哲学的论著,但是,他在他的几乎所有的哲学、伦理学、美学论著中都会提到康德,并且引用康德的语录。如在《论性》中他提到:

“今夫吾人之所可得而知者,一先天的知识,一后天的知识也。先天的知识,如空间时间之形式及悟性之范畴,此不待经验而生,而经验之所由以成立者。自汗德之知识论出后,今日殆为定论矣。后天的知识乃经验上之所教我者,凡一切可以经验之物皆是也。二者之知识皆有确实性……”[7](P1)

这段话是笔者在考证过程中发现的中国学人最早提到康德哲学中的“先天的知识”和“后天的知识”的情况。从上下文看,此处“先天的知识”中之“先天的”,应该是a priori的中译名。而上文提到的“次年始读汗德之《纯理批评》,至先天分析论几全不可解”中的“先天”,则应是transzendental的中译名。这是王国维根据康德的原文著作所创造的译名,还是从日译康德哲学中所采撷的译名,目前已无从考证。根据上述康德哲学在日本早期传播的情况来看,很可能是王国维根据自己对康德哲学的理解,创造性地用中文词“先天”来翻译a priori和 transzendental这两个词语的。无独有偶,30年后,贺麟同样将这两个关键概念词用同一个中文词“先天”来翻译。

王国维在20世纪初介述康德哲学时,把a priori和 transzendentale都译为 “先天”。这两个德文词和transzendent在后来是如何被翻译的呢?

1924年的《学艺》六卷五号是中国国内最早刊登研究康德哲学论文的专刊。这一辑以“康德诞生二百年纪念号弁言”开篇。在这篇文章的第3页我们读到:“康德实在是一位哲学上的大改革家。他的哲学是先验的 (transzendental),并非超验的(transzendent);是批评的,并非独断的及怀疑的。”在第4页我们读到:“而这一种批评哲学的根本问题,要对于先天综合判断的可能树立一巩固的根据,换言之,就是在于树立普遍妥当性与必然性,也就在于树立所谓‘先天的’ (a priori)。照康德的见解,人们的认识可别为二部,一为由经验而生的部分,这就是经验的;一为不由经验而生的部分,这就是先天的。”在这两段话里,我们所关注的三个词都出现了,a priori、transcendental 和 transcendent,作者分别把它们译作“先天的”、 “先验的”和“超验的”。

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是“云庄”,应该是笔名,但我们基本可以断定这篇文章出自王云五。首先,该刊物的发行人是王云五;其次,商务印书馆1960出版的《云庄四六余话——丛书集成》的作者就是王云五。那么,王云五的这篇文章中所用的译名来自何处呢?在该缉《学艺》上的十多篇文章的作者中,有好几位都曾留学日本,甚至有几位作者在其文章末尾落款还注明是在日本某大学完稿。可以想见,当时国内的康德哲学研究受到日本哲学界的影响之大。据此推断,王云五所用的译名很可能来自日译本的康德著作。在这篇“弁言”中,有一处辨析“先天的”这一概念的地方是这样写的:

“先天的”一语是“普遍妥当的”与“必然的”的意思;并没有时间上早先的意思,却不过是指原理上做基本的意思罢了。现在普通谈话之间人们往往说先天性的疾病,这先天性含有与生俱来的意义。康德所谓“先天的”却并不作如此解,他对这一种先天性毋宁名之曰“先在性”(Priorität)。因为这个缘故,斯宾塞 (Spencer)等虽从进化遗传说明某种观念在某种个体上是与生俱来的,但是这一种主张是与康德的先天的观念是毫没关系的。现今的学问家中竟有想用这一种进化论来调和经验说与先天说者,这真可说是不解康德真意的所在了。[8]P(4~5)

我们不妨将这段话与桑木严翼《康德与现代哲学》中的一段话比较一下:

所谓先天的是“普遍妥当的必然的”之意义,并没有时间上先在的意义,只是在原理上作为经验的基础而已。现在日常用语中有所谓先天性的疾病等语,是表示生来具有的意义;但是康德所谓的“先天的”并没有这样的意义。对于康德所谓的先天的而言,生来具有的意义可以称之为“先在性” (Priorität)。康德的“先天的”与心理发生上的事完全没有关系;所以纵然斯宾塞尔等人以进化遗传之说来证明某种观念是在某种个体从生来具有的,但这种观念与先天的观念之说完全没有关系。现在虽然还有人想以这种进化论来调和经验论与先天说;但是这种人完全是未了解康德之批判方法之真意。[9](P66~67)

不难看出,这两段话惊人地相似。如前所述,桑木严翼在《康德与现代哲学》一书中正是把 a priori、transcendental和transcendent分别译作“先天的”、 “先验的”和“超验的”。由此,我们基本上可以断定,云庄这篇“弁言”中的三个译名来自于桑木严翼。

在同一辑《学艺》上,刊登了范寿康的“康德知识哲学概说”一文,这篇文章也把a priori译为“先天的”,把 transcendental 译 为 “先 验的”,[10](P2~5)不 过,transcendent则没有被译作“超越的”,而是译作“超然的”,原文如下:

一言以蔽之,我们把悟性的概念作为基础的时候,我们固能树立自然界的纯理哲学;可是这纯理哲学由我们的知识的成立上看来其所论当然是仅限于经验的范围内,换言之,这是内在的 (immanent),决不是超然的 (transcendent)。[10](P20)

不过,在1929年范寿康所著《康德》一书中,transcendent已经被改译为“超越的”。[11](P59)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三个词的译名已经完全统一。例如,在1926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耶路撒冷著、陈正谟译《西洋哲学概论》的书末附的英汉名词对照表中,transcendental译为“先验的”,transcendent译为“超越的”,a priori则并没有径直译作“先天的”,而是译作“先天的或先验的”。

1933年7月20日,《天津大公报》登载了熊伟撰写的“先验与超验”一文。熊伟在文中主张将 a priori、transcendental和transcendent分别译为“先验、超验、超然”。但在熊伟此文的末尾,编者张申府添加了一个“编者按”,其中说:

超验之译确是未妥。根据“是名止于是物”,“名无固宜”,“约定语成谓之宜”的公例,吾意还是以“先天”译a priori,以“先验”译 transzendental,以“超越”译 transzendent为好。[12](P21~22)

张申府既然强调“名无固宜”、“约定语成谓之宜”的公例,呼吁术语的统一,那么,我们可以推想,在当时 (1933年),a priori和transzendental已普遍被译为“先天”和“先验”。至于 transzendent一词,则似乎尚无定译,看来多半译作“超验”,但也有人主张译作“超越”和“超然”。

当然,所谓“普遍译为”并非没有例外。例如,1933年11月出版的德国人艾尔弗雷德·韦伯 (Alfred Weber)所著、詹文浒所译的《西洋哲学史》第386页,a priori被译为“先验的”;第390页,transcendental被译为“超验的”。在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出版的英国林稷 (Lindsay,A.D.)所著、彭基相所译的《康德哲学》第16、18、40页上都把a priori译为“先验的”。

而且,已经流行的译法,还会受到挑战。1936年,贺麟在《东方杂志》33卷第17期发表了“康德译名的商榷”一文,文中主张将a priori、transcendental、transcendent分别译为“先天、先天、超绝”。这些译名大都是他在八、九年前 (即1928年前后)读康德著述时所拟定的。贺麟指出,时人谈康德哲学,对于a priori和 transcendental这两个术语的译名多存分歧;在他看来,把transcendental译为“超越”肯定是行不通的,采用这个译法的人,“由于不明白transcendent和 transcendental二字在康德哲学中的重要区别,陷于错误”。[2](P185)多数人则采纳日本人的译名,译transcendental为先验,译a priori为先天,亦不妥当。因为“先验”与“先天”这两个名词在中文的字义上究竟有何区别,谁也说不清楚。他还特别提到了天野贞祐来例示此点:

最奇怪的就是划分“先天”、 “先验”的区别的人,日本翻译康德的名家天野贞祐,在他所译的《纯粹理性批判》(《岩波文库》本)里有时译transcendentale Deduction为先验的演绎,有时又译为先天的演绎(参看天野氏日文译本页七及页一五八和一六四)。这种混淆不清就更令人莫名其妙了。[2](P185)①贺麟这里说日译“先天”、“先验”源自天野贞祐,不知何据。据前文,我们似乎有更充分的理由认为,“先天”为西周所创,“先验”为桑木严翼所创。

既然说不出有什么区别,他就主张把a priori和 transcendental一并译为“先天”了。

除了具体译名,关于在哲学翻译中应当用什么样的译名,贺麟在文中提出了他所主张的一般原则。第一,要有文字学基础;第二,要有哲学史的基础;第三,不得已时方可自铸新名词以译西名,但须极审慎,且须详细说明其理由,诠释其意义;第四,对于日本名词,须取严格批判态度,不可随便采纳。[2](P182)对于既有的日译名词,贺麟并非一概拒斥,他引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由他本人翻译的《黑格尔学述》 “序言”中的一段话说:

当然,中国翻译家采用日本名词已甚多,且流行已久,不易爬除,且亦有一些很好的日本名词无须爬除。但我们要使西洋哲学中国化,要谋中国新哲学之建立,不能不采取严格批评态度,徐图从东洋名词里解放出来。[2](P182)

不过,贺麟的译法,看似并未被学界所采纳。1939年,张东荪在《研究与进步》杂志第一期上发表了“康特哲学之专门名词”一文,他反对将a priori译为“先天”,主张将其译为“事先”。他说:“原语a priori旧译为‘先天’亦极不妥。盖先天后天乃《易经》上之语,不可乱用。往往误会为指未出胎以前而言。果尔则全失康氏之真义。余因改译为‘事先’。自信此译极 为 得 当。”[3](P3~4)关 于 transcendental 与transcendent这两个词,他说: “至于transcendental,据康氏自谓与 transcendent有别。实则此种分别起于中世纪,但不如康氏所用之义。”[3](P4)他主张将 transcendental译为“先验”,因为其“先于任何经验,即先于一切经验。再换言之,即‘非经验’者是已。”[3](P4)至于 transcendent,他主张将其译为“超绝”,因其“绝对在经验以外故耳”。[3](P5)

在这篇文章最后,张东荪说了我们前面提过的那段关于近人拾人吐馀而失文化失创造性云云的感叹,[3](P6)与本节所引 “从东洋名词里解放出来”的呼吁相呼应。

前文已指出,早期国内研究康德哲学的人大都有留学日本的经历,因此,国内学者研究康德哲学受到日本康德哲学研究的影响是必然的而且是巨大的。尽管也有一些学者直接在欧洲研习西方哲学,比如郑昕就是我国第一个远渡重洋去德国,并对康德哲学做过精深研究的专家,他在《康德的知识论》一文中将transzendental译为“先验”,将transzendent译为“超经验的”,将 a priori译为 “迹先”。[13](P62)然而,当时国内学术界,特别是康德研究,主要还是受到日译的影响。

蓝公武青年时期也曾在日本留学,1911年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哲学系。此后 (1913年)其转赴德国留学,后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回国。他在《纯粹理性批判》“译者后记”中说,该书是在1933年开始翻译的,于1935年秋天全部译完。由此可以推知,他选用康德哲学术语的译名,一定也会深受日译康德哲学的影响,同时也会参考前辈和时人关于译名的争论。据说,蓝公武当年曾跟随郑昕研习康德,郑昕使用的是Norman Kemp Smith的英译本,蓝公武后来曾把这个英译本翻译过来。但郑昕的译名“迹先”、“先验”、“超经验的”,既不通行,义理上也未见更优,看来也没有得到蓝公武的认可,他还是把a priori、transcendental、transcendent 分 别 译 为“先天、先验、超验”。

蓝公武所译《纯粹理性批判》虽于1935年秋全部译完,但由于随后爆发了抗日战争及国内解放战争,该译著的出版一再被延误,直到解放后的1957年,才由北京三联书店首次出版。首版之后,这个译本又多次重印,是目前中国6个《纯粹理性批判》中译本 (先后有胡仁源、蓝公武、韦卓民、牟宗三、邓晓芒、李秋零等6位不同译者的中译本)中传播最广的版本。因此,蓝公武所采用的“先天、先验、超验”的译法,自然也就传播最广。尽管学界不断地有学者提出不同的译法,①这一结果有待通过其他文献确证。但蓝公武的译法至今仍然被大多数学者所接受并采用,这从近年来新出版的几种《西方哲学史》教程中的用语即可见出。②如赵敦华编著的《西方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06页:康德明确区分了先天 (a priori)和先验 (transcendental);第316页:康德区分了“先验”(transcendenta)l“超验”(transcendent)的两种不同含义。

综上可见,最早将a priori译为“先天”始于日本“近代哲学之父”——哲学家西周,而将transcendental与transcendent译为“先验”与“超验”的或是日本的康德专家桑木严翼,时间大致是在1914年至1917年间。国内最早采用“先验”、 “超验”、“先天”这三个译名的应该是在1924年《学艺》六卷五号上一篇署名为“云庄”的“康德诞生二百年纪念号弁言”中。在汉译康德著作中最早采用“先验”、 “超验”、“先天”的应是蓝公武翻译的《纯粹理性批判》。

[1]陈晓平.休谟问题与先验范畴[J].哲学研究,2008,(5).

[2]贺麟.康德译名的商榷[J].东方杂志 (第33卷),1936,(17).

[3]张东荪.康特哲学之专门名词[J].研究与进步,1939,(1).

[4]余又荪.日译学术名词沿革[J].文化与教育旬刊,1935,(69).

[5]石云艳.梁启超与日本[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6]沈国威.日本的兰学译词与近代汉字新词的创制[A].中国学术 (第3辑)[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7]王国维.静安文集[M].长沙:商务印书馆,1940.

[8]云庄.康德诞生二百年纪念号弁言[J].学艺,1924,(六卷五号).

[9]桑木严翼.康德与现代哲学[M].余又荪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10]范寿康.康德知识哲学概说[A].学艺,1924,(六卷五号).

[11]范寿康.康德[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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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郑昕.康德的知识论[J].大陆杂志,1933,(第2卷第1期).

B516.31

A

1671-7511(2011)03-0003-08

2010-09-20

1.文炳,男,外国哲学博士,重庆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2.陈嘉映,男,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 本文承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2006年度重点项目“20世纪中国伦理学:问题与思考” (项目号:71100365)及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资助,特表感谢。

■责任编辑/陆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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