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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有海啸

2011-11-20杨静南

作品 2011年2期
关键词:金国彩云

□杨静南

我从车站回家时,已经快10点了。金国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前一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这一段时间,他们正在帮一家木材公司设计安装一条全自动生产流水线。为了这条流水线,金国几乎把两个月的晚上和周末全都搭进去了。当然,他也有可能骗我,趁机跑到哪里去喝喝酒、赌赌钱也是可能的。但我知道肯定有这么一条生产线。我不想金国太辛苦。可是金国说,这条生产线安装调试好,他就可以拿到五万块钱的外快。金国老早就想要买一辆车,自从他的朋友张礼健、王元兴都开上车以后,金国也一直想着要买车。

听到我的动静,金国朝门这边看了一眼。金国知道我去送彩云了。他没有说话,继续吃着我给他留的早餐。看上去,他还没有完全睡醒。

“彩云回瑶台岛了。”我说。

金国点了点头。他对这件事好像不太关心,好像彩云回去几天以后,肯定会再回来。

彩云是前天晚上告诉我她想要回瑶台岛的。那天晚上,金国不在家,只有我和彩云两个人,我和她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彩云说,她差不多有半年没回去了,想回去看看父母亲,还说她已经请好了假。听她这么讲,我抬起头来看了她一下,彩云低着头,躲开了我的目光。

彩云是个乖女孩,可我知道,她说的并不完全是她想的。因为彩云要回瑶台岛,第二天晚上,我特地去了趟商场。推着购物车在货架前面挑选礼品时,我还真花了些心思。我给彩云父亲买了条烟和两瓶好酒,给她母亲买了件衣服。买这些东西,一方面是因为我想要表示对彩云父母的好感,另一方面,隐隐约约地还有替明远道歉的意思吧。

送彩云去车站的路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虽然我们偶尔也说那么几句话,可谈的全都是无关紧要的。我能感觉到彩云的郁闷,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到车站以后,我让彩云在那里看行李,我去帮她买了票。临进检票口时,彩云小声地向我告别。

“阿姨,我走了。”彩云说。

我朝她笑了笑,伸出双臂,轻轻抱了她一下。也许,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说明远在那边到底有没有?”我冲着金国说。

金国抬起头来,他看着我说:“我也不知道。就算是有,隔着这么远,我们管得着吗?”

“当初我们根本就不该让明远去韩国。”我对金国说。

“算了吧!”金国大声地说,“不过去人就不会变吗?”他说,“再说了,这孩子还算懂事,这两年也赚了不少钱回来帮衬我们。”

“可这不公平,”我小声地说,“彩云心里憋屈着呢!”

“憋屈?有什么办法?这就是生活!”金国说,“这就是现实!”

看着金国那副不讲道理的劲头,我干脆不说话了。

金国的手机响了,又是木材公司的事情。

金国把牛奶杯推到一边。“今天我还得到万欣去,老顾他们都已经到了。”他说。我听金国说过,知道老顾是万欣公司的老板。

“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我说。“赚钱是没个止境的。”

“你放心,”金国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那里发出“呯呯呯”结实的响声,“我这是空军的体格。”金国说。“等彩云回来,你找个时间和她谈一谈。”金国走到门边,拿起了他出门用的挎包。

“这种事我谈不来。”我说。

“那就等我闲下来了再说。”金国突然间显得有些暴躁,“你知道这段时间我忙得够呛,你知道我没空理这些事情。”

他套上皮鞋,气咻咻地打开铁门走了。

明远第一次把彩云领回来见我们,我真为他感到高兴。明远和他父亲一样,是有福气碰到好女人的。那一天,彩云穿着件白色修身的连衣裙,她的皮肤很白,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一看就是个懂事的女孩。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上了彩云。明远虽然工作两年多了,可在我印象里,他还是一个毛手毛脚的男孩,和他相比,彩云好像要更懂事一些。我希望明远会懂得珍惜眼前这个水灵灵的姑娘,而不要像金国,整天就知道加班,一点都不知道女人的心为何物,不知道什么是生活里最重要的。

彩云的公司离我们家不算远。我对明远说,家里的房子还空着,彩云又在外面租房子,如果她家里同意,不如叫她搬过来一起住。那时候,我们刚搬到天怡小区的新房不久,明远和金国一样,人缘好,朋友多,明远经常会把他朋友和同事带到家里来玩,年轻人在客厅里高谈阔论时,屋子里好像到处都是阳光。彩云搬过来以后,家里面更热闹了。有时候,我也会过去和他们说说话。要是年轻时,我有他们这么开心就好了。我们家的房子够大,就是彩云搬来住,我们也还有一个房间空着。如果一切顺利,我想,我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当奶奶。

彩云搬到我们家的那年年终,明远被他们酒店里评为优秀员工。明远热情勤快,在公司里人缘很好,这一点我知道。可我没有想到他会被评为优秀员工,更让我想不到的是,那一年,他们酒店还打算安排这几个优秀员工到韩国去旅游。

明远和彩云两个人经常一起在房间里上网,查阅和韩国旅游相关的知识,金国回来得早时,也会在客厅里和我一起看看他原来不喜欢看的韩剧。一开始,家里面弥漫着开心的和韩国有关的气息。可后来,我发现情况有点儿变了,明远和金国坐在一起,两个人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你们在搞什么名堂?”那天晚上睡觉时,我不满地踢了金国一脚,“你们在那里密谋什么?”

金国对我讲了他和明远的计划。金国想让明远趁旅游的机会留在那边。他讲完以后,我惊讶得目瞪口呆。在我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那有什么!”金国嘲笑我的少见多怪。他告诉我,大陆出国做劳工的基本上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要能过去就行,你管他是怎么过去的?”

金国给我讲了他老家黑皮、文贵在韩国赚钱的事情,他说,“就他们那样的人,现在都在城里买房子,钱比我们多多了。”

我说,“我也不需要那么多的钱,我只想天天看着老公和儿子,你们平平安安就好。”

“真的吗?”金国翻过身,把手放在我的腰上说,“要是我没钱,你嫁给我后悔都来不及。”

在家里,我说了不算数。金国这样想,事情基本上就这么定了。再说,明远赞成他的想法,甚至就连彩云也赞成他的想法,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金国计划安排明远要在那边呆三到五年。

“老妈,三五年也不长,一眨眼就过去了。”明远对我说,“一眨眼的功夫,我就又回来了。”

在去韩国之前,明远和彩云两个人抽空去拍了婚纱照。一开始,他们还有点儿羞涩,不好意思让我们知道。他们不懂得,我是多么希望他们能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啊!

在韩国下飞机后,明远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导游发现找不到明远,赶紧打电话给明远服务的酒店。很快,我们家的电话铃响了,对方客气地探询我是否知道是怎么回事。

金国把话筒从我手上抢了过去。

“你们到底是怎么搞的?”金国冲着电话里的那个人大吼说,他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说,“我儿子丢了,你们倒来找我!你们得帮我把儿子找回来。”他的声音又大又急,酒店方面的人什么都不敢说了。

我知道明远是被老乡接走了。他没有带走他的那个旅行箱,其实那里面也没有什么东西。明远的厨师证和钱都随身带着。

金国放下电话时,我忍不住说,“你可真会装啊!”

金国朝我扮了个鬼脸。“谁让我们还欠着买房子的钱呢!”他笑嘻嘻地说。

如果情况好的话,明远在韩国一两年应该就可以把欠的那些钱还掉。金国说。他为他的策划成功感到高兴。

彩云坐在客厅沙发上,她的表情有些复杂,看不出来是喜悦还是忧伤。一眨眼,明远就到韩国去了,彩云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可是我知道,从这一天起,我们就不能天天看到明远了。就像金国天天挂在嘴巴上的那句口头禅一样,这就是生活,就是生活的代价。

明远走得有些急,他还没来得及看到他和彩云一起去拍的婚纱照。他去韩国几天后,彩云和我才一起去店里挑了那些照片。那些照片拍得可真漂亮!后来,我们又去了一趟,去取那些影集和镜框。我没有想到,镜框和影集会有那么重,我和彩云叫了辆的士才把它们运回家。

明远和彩云的照片挂到墙上去时,我在心里面暗暗地祈祷,但愿这三五年时间真像明远说的那样一眨眼就过去了,三五年以后,明远就又平平安安、毫发无损地回到我们的跟前。

明远在一家中餐馆里找到了工作。没上班时,明远会给我们打电话。他给我和金国打,也给彩云打。当然,他打给彩云的要比打给我们的多得多。男孩子长大了就是这样吧!彩云接电话的时候,我只要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是不是明远打回来的,明远一点都不心疼他的电话费,经常一打就是一两个小时。

明远在那边干得很顺,他赚的钱真的比国内多多了。他寄回来的第一笔钱,我拿去还给了我的弟弟,那是买房子时借的。

渐渐地我也习惯了明远不在身边的日子,金国整天在外面忙着他的业务,要不然就是忙着和他的朋友喝酒,不时地赌上一两回。我和彩云成了伴儿,我们俩一起烧烧煮煮,有时候,我们还会一起去逛逛街什么的,一些邻居还以为彩云是我女儿呢!

第二年,快冬至时,明远呆的那家餐馆换了老板。明远失业了。他在租来的房子里待了十几天。明远打电话回来说,他快要闷死了。明远说话的语气有一点消沉。在他说话的瞬间,我心里动了一下,我动了让他回来的念头。回来吧!儿子,回来吧!我在心里面说。可是,我到底没有把这话说出来。这一年来,明远是赚了不少钱,就像金国说的那样,钱多一些总不是件坏事情。

明远没有事情干,他每天都在租来的套房里给和他住在一起的那十来个中国人做饭。明远给我讲过他们的事情,老许、阿高……有一些人的名字我现在记不得了。明远给他们做饭,他们从工地、超市,从各种各样中国人干活的地方一回来就有饭吃。明远说,大家都夸他做的饭好吃。“一个专业厨师给他们弄饭,怎么可能不好吃?”他在电话里自嘲说。

没有过很久,明远就找到了另一份工作,他不当厨师了。他对我们说,他现在通过一些渠道介绍中国人到那边去,他的一个同事到机场去接人,就像别人当年到机场接他那样。明远说,这活儿又轻松,钱来得又快。他对这份工作很满意。和明远合作的是几个留学生,我不知道他们的年龄,可是我觉得,他们应该和明远差不多大小。

可能就是在这一段时间,也可能是在更以后一点,我感觉到明远变了。他虽然还和过去一样打电话回来,他打电话给我们,也打电话给彩云,可凭一个女人的直觉,我感到明远有些变了,有时候,他打电话回来,我甚至能在电话里听到女孩儿的声音。

“那是我的一个同事。”有一回,我装着无意间问起这事时,明远慌里慌张对我作了这种解释。这一段时间,明远和彩云确实仍然在通电话,可我真的觉得,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中午,我一个人下了点面吃。明远不在家,金国和彩云也不在家,我对吃也就无所谓了,随便什么都可以对付一顿。吃完面,洗好了碗,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和树影发呆。

明远走后,我们家的客厅冷清了下来。金国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彩云在家里时,我还没什么感觉。彩云也不在,我就突然感觉到这房子太空太大了。

彩云会跟她父母说明远的事情吗?如果她说了,我估计对明远不会是好事。可我又能要求彩云不说吗?就像我感觉到明远的变化一样,彩云肯定也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呆坐了一会,我到房间里打开了电脑。以前看到桃香她们坐在电脑前打牌、扫雷什么的,我总觉得无聊透顶。可现在,我也开始喜欢坐在电脑前面了。明远去韩国以后,他的这台电脑基本上就是我在用了。打开电脑时,我突然间想起了瑶台岛——说起来,我还从来没真正地去过海边呢!

打开百度,我在搜索栏目里输入了“瑶台岛”三个字。我想要知道,瑶台岛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也许我还想要知道,彩云回去后会发生一些什么?

有一个驴友拍了很多瑶台岛的照片放在他博客上。在那些照片上,我看到了海边蓝得耀眼的天空,棉花堆似的松软的白云,海边礁石上耸立的十字架,厚重、结实的花岗岩房子,摊晒着渔网的海滩,礁石,渔船,头上披三角头巾的女人,渔民在船上或者海滩上干活,他们的脸膛红红的,头发通常被海风吹得有点乱。

看着这些照片,我对瑶台岛有了一点初步的印象。假如我生活在那里,会不会也是个脸膛被太阳晒得红红的渔妇呢?以后有机会,我是可以和彩云谈一谈瑶台岛的。她可以给我讲她的瑶台岛,而我也可以告诉她那些大山里的事情。

在关于瑶台岛的搜索条目里,我又看到了一个博客。轻轻点了下鼠标,我就进去了。博客上写着:

她的心情很低落,所以回了趟瑶台岛。

一个人坐在船上,想这一年来的事,心情多少有些苦闷,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海浪拍打着船舷,大海一望无际。大海似乎能够包容人们丢弃的烟头、饮料瓶,啤酒瓶,而依然显得晶莹剔透。

大海对吗?她真的什么都能包容吗?

她分明感到海的心是疼的。

也许,大海也不是什么都能忍受。

要不然,为什么会有海啸?

这段文字让我吃了一惊。这是彩云的博客吗?我看了下日期,日志是两年前写的。那时候,彩云才刚搬到我们家来住呢!我点击进入这个博客的日志页,挑选着又读了一些文字。

这是一个孤独的,没有任何链接的博客。我不懂它的主人是谁,可是我知道,它的主人是一个敏感、多情的女孩儿,她对她的那一个人好,也希望他能够对她好。她的要求并不算高,可就是这样的要求,她都得不到。读着屏幕上的那些文字,我想到了彩云,也想到了自己。在这样的时候,女人们是多么相像啊!

请你不要再撒谎了,不要再说你很爱我。你对我表白时,我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我的心很痛,为我曾经做出的人生选择整夜整夜地哭,哭得直到我的心发悸。

我想告诉你,我想要放弃了。不为别的,我只是不想再伤害自己了。你说,你在为我们未来的生活打拼,你说,你是为了将来有更好的生活。可是我问你,还有什么比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还重要?

一直觉得他会一辈子对她好,实际上她错了,因为一个没有变,而另一个却已经变了。

生活还得继续,可是怎样的继续才是正确的?

开着空调的房间冰冰凉凉的。窗外,大朵大朵的白云正在苍灰色的天幕上飘移,白皮桉树的树梢在有点晃眼的阳光中摇摆,我似乎可以听见乌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我的眼睛湿润了。这会儿,我觉得自己的心特别柔软。

四点半时,电话响了。是宝隆广场国美店里的一个小妹打来的。一周以前,我在那里订了个电饭煲的内胆。小妹告诉我说内胆已经来了。我对她说了谢谢,告诉她晚上我会过去取。

我给金国打了个电话,他没有接。车间里的声音很大,他常常听不见手机的响声。

宝隆广场的人很多。广场上密密麻麻地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轿车,店铺里、通道上到处都是人。我随着拥挤的人流挤进电梯,观光电梯像一枚药丸般平滑地上行,楼下的街道和行人一点一点地变小,虽然身边站满了人,可我却莫名其妙产生了孤独感。

这么多的人,这么拥挤的地方,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在这里突然间消失了,可能也并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关心。

从宝隆出来,天已经黑透了。我百无聊赖,一个人坐在广场前面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后,我给金国打了个电话。

“什么事?”

这一回,他接了。我告诉他,我在宝隆,我问他现在在哪里?要不要回家吃饭。其实我想告诉金国的是,我突然间觉得有点儿孤独。可是我没有说出来。如果我说了,没准他会骂我神经病。

金国说,他们还没有干完活,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说完这句话,他那边很快就挂断了。

不远的广场入口处,一个女孩子正在那里派发肯德基还是德克士的传单。我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她。

9点钟时,家里的电话铃响了,我跑过去,接的时候,里面却是嘟嘟嘟的占线声。

客厅墙上的钟指向了10点,金国还没有回来。我又给他打了电话,他没有接。他们现在吃饭了吗?还是他又像过去一样,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

我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客厅茶几上有一包香烟,我打开来看了下,里面还有半盒。以前嫁给金国前,我曾经抽过那么一阵子烟。自打结婚以后,我就再没有碰烟了。那天晚上,我坐在客厅飘窗上,从烟盒里面取出一支烟来点着了,香烟的味道有些辛辣,我被呛了一口。我靠着墙,头顶在墙壁上,静静地坐在那里。

半夜里,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柔和的手机铃声把我吵醒了。我翻开手机盖子,上面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有点紧张,用微微发抖的手指头按下了接听键。手机里,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我,你是金国妻子吗?我声音颤抖地说是。那男人告诉我,他是张礼健,他吞吞吐吐地说金国出了车祸,一条腿断了。张礼健问我能不能马上赶到医院去。

我到医院急救室时,金国迷迷糊糊地躺在担架床上,他的脸色煞白,身上带着浓厚的酒气,他的那条断腿已经包扎起来了。他早上穿的裤子,这会儿血迹斑斑,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团在一边。看到我进来,张礼健和王元兴似乎有点儿紧张。

从万欣公司出来后,他们三个人就一起到城里的一家小酒馆喝酒。因为没车位,他们当时把车停在了马路对面。他们喝得多了些,在过马路时,一辆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开得飞快的摩托车突然冲到他们跟前。要是在平时,他们也许是能避开这辆摩托车,张礼健说,可那天晚上,他们的脚步都有些虚浮。金国走在最前面,王元兴说,他伸手想拉他一把,可没有拉到,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摩托车把金国撞倒了。

“不好意思。如果我们不去喝酒就没有这事了。”张礼健说。

“那个飙车的年轻人现在正在派出所里做笔录。”王元兴说。“幸好没伤到要害部位,要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交代。”

我摇了摇头,对他们说,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不怪你们,要怪只怪金国他自己。

张礼健和王元兴走后,我在急救室的塑料凳子上坐了下来。整个晚上,金国都昏昏沉沉的,他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两只眼睛紧闭着,偶尔睁开一条缝,光也是散的。

天快亮时,我打了个电话给彩云。我告诉彩云说,叔叔出了车祸,右腿断了,我希望她能帮帮我。

早上七点钟,护士进来给金国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张礼健和王元兴也来了,我们一起把金国送进了手术室。

彩云从瑶台岛赶过来的时候,金国已经做完了手术。他躺在病床上,右腿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医生帮他把骨头接上了,里面还装了一块钢板。

金国的酒醒了些,看得出来他很难受,挂瓶的时候,他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目光有点茫然。

“阿姨,叔叔没事吧?”在走廊里,彩云悄悄地问我。她的样子有点紧张。

“全面检查了一遍,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我说。

那天下午,彩云说她可以先在医院看着,她让我先回家去洗一洗,休息一下。我想了想,告诉彩云说,我洗个澡,给金国弄一个营养汤,很快就会回来。

在回家的公车上,我觉得自己非常疲惫,我可以想见自己脸上那副疲惫不堪的表情。先是明远和彩云的关系,现在金国又出了车祸,老天爷,生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给金国熬了个鲈鱼汤,顺便帮彩云煮了饭,我让她回家去吃饭。送彩云走到电梯口时,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彩云转过头来,应了我一下。

“对不起,”我说,“彩云,阿姨也许不该叫你回来,我没有想好,你才刚刚回去,我就又把你叫回来了,我真不该让你回来。”

彩云说,“阿姨,你别这么说,家里有什么事我都会帮你,就像我有什么事情,你也会帮我一样。”

我点了点头。彩云说的话是对的。可是,我真觉得自己不一定帮得了她,就像有一些地方,她也帮不了我一样。

我没有告诉明远金国的事情。他那么远,我告诉他有什么用呢?不过明远还是知道了。明远打电话给彩云,彩云最终告诉了他。明远给我电话,问我他父亲的情况。我说,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要受几个月的罪,你人在外面,彩云在替你受这罪呢!你得对得起人家。

明远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电话那边,他不作声了。

金国的生日快到了。看起来,金国得在病床上度过他的这一个生日了。金国是个闲不住的人,看他呆在病床上的样子真是难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也许就像王元兴说的,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这天早晨,我很早就醒过来了,天还没亮透,我听得见楼下树林里鸟的鸣叫声。这些鸟叫得悠长婉转,我静静地躺着,听着小时候就熟悉的鸟的鸣啭。我想起了山里的那个小村子,那一条开阔安静的溪水,村口的老柳杉,每次回老家,看到它们,我心里都会有不可替代的喜悦涌上来。现在村子里田地荒芜了许多,人也越来越少,年轻人离开了村子,我们也离开了村子,都住到了城市里。

随着窗帘变得越来越亮,鸟鸣声渐渐稀疏起来。人一起来活动,鸟儿就躲起来了。我躺在床上,给金国发了个短信。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祝你生日快乐!”没多久,金国回了个短信,他写道,“谢谢你这几十年来对我的照顾!我爱你!”

老天爷,收到这条短信,我的脸红了起来。毕竟,我都快五十岁了。在过去,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这时候已经当奶奶了,可金国却在短信里跟我说这个。

我没有给金国回短信。我得先去买菜。金国那有护工帮忙,中午我会煮几个好菜,煮一碗他一直都爱吃的长寿面给他带过去。

金国的腿恢复得还算好,在又拍了一张片子后,李主任对我说,金国差不多可以出院了。他让金国出院以后适当锻炼,两个月后再到医院拍片复查。

按照李主任的吩咐,一个半月以后,金国必须下地锻炼了。有一小段骨头碎了,金国的腿短了一点。第一次下地,他拄着两根拐杖,右脚根本就不敢着地。刚把身体的重量移到右腿上,金国额头上就冒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金国只走了两步,就倚在我身上直喘粗气。他那么大的个子,两个月没有走路了,好像已经忘记了路要怎么走。

我对金国说,你得坚持住,什么事情总有一个开头。金国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们定了个计划,他每天得多走一点点。就像是小孩子刚学走路,我站在金国面前,他拄着拐杖每往前走一步,我就后退一点儿,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重新走路对金国来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可他坚持下来了。大概半个月以后,我们就可以乘电梯到楼下呼吸新鲜空气了。

星期天下午,我和金国在楼下的石径上锻炼。现在,金国已经可以拄着拐杖独自行走了。那一天,彩云没有上班,她也和我们一起到了楼下。我们看着金国沿着小区的石径一瘸一拐地走向前去。

“叔叔现在可以走得很好了。”彩云说。

“他是走得不错。”我说。

我们在紫藤花架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冬天下午的阳光刚好可以晒到我们肩上。金国走到了小路的那一头,他回过身来,朝我们挥了挥手,也在那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金国把拐杖放在一边,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了一支,他的样子看上去还满惬意的。

彩云把视线从金国那边收回来,她转过脸来对我说,“阿姨,过两天我可能要搬出去了。”

彩云说这句话我并不意外。从她回瑶台岛的那一天起,我就觉得她总有一天会这么做的。虽然明远还和她通电话,可那种感觉已经不对了。我觉察得出彩云语气里微妙的不同。我是喜欢彩云,可我知道,光有我的喜欢没有用的。

“明远知道吗?”

“如果他打电话,我会告诉他的。”彩云说。

那天晚上,我给明远打了个电话。我坐在床上,拨通了国际长途。我对明远说,“彩云要搬走了。”

一开始,明远显得有些吃惊。他好像不理解彩云为什么要搬走以及她搬走意味着什么。

“搬走?她干嘛要搬走?”明远说。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原因的。”我说,“孩子,你可能要失去彩云了。”

明远缓过神来,他说,“别急!妈妈,也许我可以给彩云打电话让她改变主意的。”

我摇了摇头。明远可能想错了。

明远在电话里嘟哝着什么。而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大海的画面。大海一望无际,一些烟头、酒瓶之类的垃圾在大海里也许根本就微不足道,算不了什么。可为什么会有海啸?我想起那个忧郁女孩博客上的这句话。一个坐在渡轮上伤心的小小的女孩儿,她要的东西并不多啊!

我把我看过的这个博客的内容讲给明远听。明远有点愣愣的。显然他并不是很清楚我在讲什么。

彩云收拾好了她的东西。她东西不多,只有几个无纺布的包包,搁在她房间的木地板上。

我走进去时,彩云把脸转向我,“阿姨,我今天就搬走了。”

我点点头,望着她年轻利落的身影,我不禁想起了我年轻时的模样来。

“那边的房子都弄清楚了吗?”我问。

“清楚了。”彩云说。

彩云和一个女同事合租了一套小套房,一个房间,每个月400块钱。

我回到我的房间里打开衣橱,从里面拿出一件粉红色的外套。我把这件衣服拿到彩云房间里。

“这是阿姨给你买的。”我说,“本来准备春节送给你的。你要搬走了,现在就给你吧!”

“谢谢阿姨!”彩云小声地说。

我站在彩云面前,帮她把额头上的头发弄弄好,“以后有时间,阿姨还找你一起去逛商店啊!”我说。

“我会的。”彩云说。我看到她眼睛里有一点晶莹的东西。

彩云向金国道别后,我们一起把东西搬到了楼下。在等已经约好的小货车过来时,我和彩云就坐在通道旁的石椅上。要是明远没去韩国,再或者,要是明远去了,没有那个女留学生就好了。可是……

小货车来了,司机帮我们把东西拎到了车后厢里。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那辆白色小货车就带着彩云一起消失了。

我沿着楼梯慢慢地走回到楼上。虽然才是早上,可我却觉得有点儿疲惫。我看到金国正站在窗台前面,从他的位置,可以看到楼下的花圃和道路。

“彩云走了?”金国有点没话找话地问了句。

“走了。”我说。

“也许我们该再和明远谈谈。”金国说。

我没有说话。我走到彩云睡过的房间里。墙壁上面,她和明远的照片还挂在那。那照片拍得真不错。两个年轻人都处在最好的状态里。他们站在一个花园的铁栅栏前面,明远笑得很灿烂,彩云也笑得很灿烂,明远站在彩云身后,轻轻地拥着她。

彩云没走时我已经看到这张照片了。现在,我更加仔细地看着它。想起来,我已经两年多没有看到明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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