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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村庄

2011-11-20甫跃辉

作品 2011年5期
关键词:旷野稻草炊烟

□甫跃辉

秋天,村庄温暖、安宁、闲适。秋天,村庄的美丽是无以言喻的。

我喜欢站在高高的山顶上俯瞰村庄,这时候的村庄不再是我居于其间的那个村庄,它向我展现了其完全陌生的一面。绿树翠竹环绕掩映下,青黑色的屋顶鳞次栉比,仿佛挤挤挨挨的鲤鱼的背脊。间或也能望见一段段墙壁,粉红的,雪白的,天青的,一律厚实而笃定。我喜欢在早晨或傍晚站在山顶上俯瞰村庄,那时候的阳光都温柔若水,静静地照在村庄的屋顶上,宛如一片洁白的羽毛落在清幽的水面上。无论屋顶上,还是树木上,都浮着一层淡淡的烟,轻得像一声不经意的叹息。比这烟更浓也更让人心动的是人家的炊烟。早晨和傍晚的村庄,白云似的炊烟从一个又一个烟囱里冒出来,袅袅挪挪地上升,有的受了树木的挡拦,便扩散开,成蘑菇状。起风的时候,炊烟四散游离,把村庄笼罩在迷雾里;风定的时候,炊烟便心无旁骛地上升,上升。我的心思也随着那炊烟升到很高的地方,我想,村庄是人世间离天堂最近的地方。饭熟的时候,村庄边上会传来母亲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喊声,过了一会儿,远远的田野上便会传回孩子清亮的回应。喊孩子回家吃饭的母亲太多了,答应母亲的孩子也太多了,终至分不清谁是谁,于是所有散落在田野里的孩子们都回家了。母亲们像从桌上捡起一颗颗蛋清色的豆子般领回了她们的孩子。我也有过几次这样的经验,被母亲从田野里唤回,走在回家的路上,远远地望见村口几棵高大的柿子树像火一样燃烧。秋天深了,柿子都红了。村庄里还有很多这样挂满了火红的灯笼的柿子树,远远地看上去,整个村庄都在燃烧,沉静地燃烧。

村庄很快又安静下来。烟囱也不再冒出白生生的炊烟,只有几朵炊烟还恋恋不舍地栖在树梢上,像迟归的飞鸟。

一段粉墙

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这样的感叹不是现在才发出的,时在当日,我已经这么想了。这有点像李商隐的一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我是为什么事情烦恼着了,我一声不响地走出了村子,毫无目的地走向另一个村子。路两侧种了竹子,时疏时密,疏朗的地方可以望见远处浅蓝色的山峦,浓密处则将阳光也挡住,投在路上一团团暗淡的影子。竹林之外,也就是路的两侧是两条河,河水自南向北流,望不见那河水,只听得哗啦啦的声响。其实那是一条我已经走过很多次的路,但我之前从未在那条路上走得那么远。

渐渐地,那条路上热闹起来,我知道,城市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停了下来,但转念又想,我还从未徒步走到过城市呢,为什么不把这条路走完呢?这么一想,心里遂亮堂起来,重又举步往前。车越来越多了,人也越来越多。我开始对这种吵闹感到了厌烦,我又开始怀疑刚刚作出的那个决定了,为什么非要走过去看看呢?不如就此折回去吧。正当我犹豫不决的当头,我看见了一幅美得恍如梦境的图画。

路的西边,翠绿的竹林分开了一个罅隙。我看见潺潺流淌的河水如水银般在阳光下闪烁着明亮的光泽,河的西边有一栋房子。我之前还从未在农村见过这样的房子:瓦是黑色的,这并不奇,奇的是整栋屋子的墙都刷成了粉红色,更奇的是二楼还伸出了一座阳台,而粉红的阳台上,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坐在一把橙色的摇椅上看书。她穿着雪白的拖地连衣裙,背对着从西边山头照过来的阳光,垂着头,神情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尺许长的乌发泄落下来,遮住了她的半边脸,也挡住了从她背后照过来的阳光。我能很清晰地想象出阳光怎样温暖地拂照在她的书上,怎样投下淡淡的影子,甚至想或许会有风将几片苍翠的竹叶吹落到她跟前,落在她的洁白的裙裾上,她注目的书页上。一切显得那么安静、温馨。我感觉时间就像眼前这条河流,从她翻开的书页上悄无声息地流过,我感觉自己不是生活在此时此刻,而是生活在未来,而她已成过去,她离我那么远,不但是空间的距离,更是时间的距离,她遥远得像一个古代的传说。她是应该被写进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剧本里的人物,她应该等待着一个英俊的人,那人会骑白马来娶她,那人应该很穷,又应该很有才,得到众人梦寐以求的状元直如探囊取物。可是许多年过去了,花已经开了很多次,花也已经谢了很多次,她等待的人始终没有来,而且她和所有人都知道,那人再也不会来了,可是,她和所有人也都知道,她必须等下去,等待是她的命运,是她凄美的让人感动的命运。竹林,粉墙,午后阳光,这一切让她漫长的等待无比完美。

一阵风吹过,竹林发出簌簌的声响,我像从大梦中苏醒过来,再看时,那女人已经不见了。落日撒下最后一抹血红的辉光,一把橙黄色的摇椅在粉红的阳台上前后摇晃。

周围重又恢复了嘈杂,汽车喇叭此起彼伏,我知道我离村子已经很远了,我应该回去了,走在路上,我却恍惚起来,怎么可能会有那样一段粉墙呢?就像,不可能有我所想的那样的故事,那不过是,存在于戏文里的故事。这么想着,回到了自己的村子,村子再次以它沉重、麻木、冷硬的面目呈现出来。

野火

我时常想起一幅画面:黑暗的夜里,辽阔的田野上,野火炽烈,如鲜血奔突,而那头顶上是茫茫无边的星空。

秋收时,有些人家忙不过来,或者家里并不需要稻草,便把打谷机搬到田边,就近打掉割下的水稻,运走稻粒,留下稻草。秋收过后,便常见光秃秃的田上堆着几垛稻草。稻草堆在田里,唯一的用处就是烧了作肥料,或任其腐烂后作肥料。无论采取哪种方式,结果是一样的。为图个快,多数人家会采取前一种方式。秋后傍晚,许多人家便点燃了自家田里的那一堆堆稻草。

有时天气好,稻草放田里晒久了,极干燥,一点即燃,加上晚风劲吹,那火便借着风势,从一堆稻草里冒出来,呼赫呼赫,窜到另一堆稻草上,一忽儿的工夫,十几堆稻草便一齐燃了起来。远远望去,空落落的田野上,只见许许多多殷红的火苗,在稻草堆上深情地舞蹈。暗淡的暮色中,这让我想起了远古献祭的人们,披发纹身,裸身跣足,尽情扭动古铜色的腰肢,面朝天空,眼神纯洁得一如秋天的湖水,低声诉说着自己微末的祈愿。许久,天越来越暗了,夕阳沉到山那面去了,美丽的上弦月已挂上了西边的天空,再过一会儿,天彻底暗了下来,繁星闪烁,夜云低悬。黑夜的大氅遮蔽了村庄,也遮蔽了田野。但那野火仍然在烧。它们似乎忘记了时间。黑暗的夜里,远远望去,它们像血红的小舌头,添着夜的乳汁,又像在咬啮,在撕扯。它们与天上的繁星远远呼应,就如大地与天空远远呼应。也有些时候天气不怎么好,云南湿热,四季多雨,秋天也不例外。刚刚还烈日炎炎,几分钟后便暴雨如注,那是常有的事。稻草淋了雨,便不能燃烧了。但有时并不,常常是稻草已经点燃,雨忽然泼了下来,哗啦啦浇遍了田野,那火一时便被打压下去了。只一股黑烟,如垂死挣扎的铁线蛇,扭扭曲曲地钻出来,在田野上空纠结。然而一会儿,尽管雨势并未稍减,淋得湿漉漉的稻草堆常忽然“扑”地一声,窜出一大束火苗。就像一个人积蓄了许久的力量,忽然势不可挡地发泄出来。雨依旧哗哗哗泼下来,泼在田野上,稻草堆上,也泼在那殷红的火苗上。那火苗似乎也是湿漉漉的,但它依然在燃烧,在雨中燃烧。

每当这时,我常会想,那些稻草无一不是一面燃烧,一面腐烂,但它们总是燃烧得多些。在相同的消逝中,选择一种闪光的方式,那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午后阳光中的蝙蝠

那是我八九岁时候的事了。我的牙齿疼得我坐立不安,剧烈的疼痛像是天空上出现的一个大洞。秋收已经进入收尾阶段,谷子已经扬好,一口袋一口袋装了起来,码在院落里等待入仓。我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整个人差不多疼得傻掉了。我浑浑噩噩地坐在一口袋一口袋堆起来的高高的谷堆上,半张着嘴,痴了似的望着云卷云舒的天空。

秋末明亮的阳光照在身上,让我对自己的疼痛洞若观火。我一个人坐了很久,疼痛仍丝毫未减,甚至愈演愈烈了,痛得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流就流吧,反正周围也没人。周围很安静,只不时有几只鸟飞下来啄食院子里散落的谷粒。寂静中,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到极致,所以,离我很远的照不到阳光的角落,一只口袋发出的轻微声音也让我听见了。我出于一时好奇,或者说无聊,走过去看了看。只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伏在口袋上,很小,还没我那时候的拳头大。我没做任何考虑就把它放到手心上了。我走到院子中央,在阳光下仔细端详,这才发现,它实在是种丑陋的动物。它的身子很软,很凉。它似乎很虚弱,伏在我的手上一动不动,它身体里的冰凉一点一点不动声色地渗进了我的手心。我忽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但这只是一忽儿的事。我注意到了它细小的脚趾,无力地蜷缩着,腿上似乎连着什么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把它的腿向前拉了拉,很惊奇地看到,它的腿和身体之间有一片可以跟翅膀一样展开的薄膜,就像鸭子脚趾之间的蹼。我还没有看到它的头,它的脑袋完全被双腿掩藏起来了。我小心地把它的双腿往后挪了挪,它那更加古怪的脑袋露了出来——那是一只老鼠的脑袋。对于老鼠,我很熟悉,那时候已经养过很多了。可我从来没见过一只长翅膀的老鼠。我也见到过很多次所谓的“飞老鼠”,而那不过是松鼠,并没有翅膀。我欣喜地把它看了又看,觉得自己得到了宝贝。这可是一只真正长了翅膀的老鼠!

正当我兴致盎然地观察着手中的宝贝时,邻居从我身边走过,一眼看见了它,说:“从哪弄到的?担心它飞走。”“这是不是真正的飞老鼠?”我对他的警告毫不在意。“不是,是蝙蝠。小心它飞走。”他再次警告道。

“不会吧?”我这么说既是对他的判断表示怀疑,也是再次对他的警告的漠视。

我一面说一面低头盯着它,想进一步看个究竟。突然,它展开“翅膀”飞了。它宛若飘忽的魅影,一下子就离开了我的手掌,在我的头顶飞旋。我呆了一会儿,才想起追赶,但明显来不及了。湛蓝的天空下,它越飞越远。秋末下午衰弱的阳光照在它身上,它的身体愈加黑暗了。我忽然觉得它是湛蓝天空上的一个黑洞,它会一点一点地扩大。这么一想,我的牙痛得更厉害了。

红胸脯的鸟

孩子有时候会因为天真做出极其残忍的事,他获得了极大的快乐,却对别人的痛苦茫然不知。

那是最绝望的鸟。它的一只脚被系在一根竹竿的顶端,竹竿握在一个孩子的手里。那孩子一脸兴奋地把竹竿举高举低,挥左挥右。可能不久前,这只鸟还激烈地扇动翅膀,围绕竹竿飞旋。但现在它的反应已经很冷淡,一只翅膀无力地耷拉在身侧,已然折断了,另一只翅膀惫懒地扑扇几下,它只能围绕自己转圈子了。它的翅膀已遮不住身体,整个胸腹都暴露在世界的目光之下。从脖颈开始,直到尾羽的起始处,它的胸腹都是红色的。那是一种带着嘲讽意味的红,暗淡、沉默、而又极其强烈。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它的眼睛。它的眼珠子似乎蒙了一层灰白的云翳,像一颗僵硬的木珠子嵌在干枯的石罅里,无法转动。从它的眼睛里,看得见整片苍白的天空。在它的世界里,飞翔已死,苍天已死。那眼睛对世界充满了诅咒和仇恨。这个世界是不属于它的,世界在给了它飞翔的许诺之后又无情地抛弃了它。对于这样恶毒的背叛,它应该示之以愤怒的眼神和焚烧一切的火焰,而不应现出一脸凄苦的奴态。它应该复仇,应该奋起最后一丝力气给世界以致命的一击。

那孩子又使劲摇了摇竹竿,一阵猛烈的振动传遍了它的全身。它感到全身的羽毛都在颤动,但那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暴涨的愤怒和复仇的快意。所有羽毛都欲在这震颤中离开它的身躯,化作一支支利箭,以仇恨的速度刺入敌人的咽喉和胸口。它甘愿在复仇中流尽鲜血,并急切地渴求在复仇中流尽鲜血。纯净的血将淹死一个邪恶的世界。

那孩子见它一动不动,更加不满了。世界竟然不能按照他的意志运转,为此他感到很无辜和受了极大的侮辱。他接连把竹竿摇晃了几下,每摇晃一下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那只鸟飞快地围绕竹竿旋转。飞速的旋转中,那夺目的红色胸脯幻化成了一朵炽热的火焰。所有的仇恨都燃烧了起来,它要把自己投向世界,要让整个世界也燃烧起来。

那孩子失望了,他随手把那只不听话的鸟扔到了路边,很快忘记了自己的无辜和所受的侮辱,并以更快的速度忘记了那只鸟。那只鸟终于不动了。它闭上了眼睛,拒绝了整个世界。

旷野上的呼喊

猛烈的雨击打着玻璃窗,噼噼啪啪,敲击着急促的鼓点。我在温暖的灯光下想起了茫茫无尽的旷野。旷野上长满了卑微的植物,它们瘦弱、矮小、营养不良,它们似乎天生便是为了承受风雨的袭击抽打。

盛夏的雨说来便来了。灰色的云在天边聚集,大团大团的云乘着风势飘到旷野的上边,一面漂移也一面聚集起更多的雨云。云团的颜色越来越深,终于成了深暗,像是淋淋漓漓的墨汁。黑暗的军团在天空上摆开了阵势,越压越低,离地面已近在咫尺。整个世界没有一丝声音,整个世界都憋住了呼吸和心跳。在这滞重的沉寂中,酝酿着黑暗的雷霆。突然,一道明亮的光在西边的天空一闪,仿佛瘦骨嶙峋的爪子,遽然从厚厚的云层里伸出来,伸向等待着命运降临的大地。这是一个开启一切的手势。随即,轰隆隆的雷霆如无数的车轮滚过了天空。然后又是闪电。然后又是雷霆。然后,是刷啦啦如石如砾的雨点。天空蓄积的全部力量一齐疯狂地倾向了大地。而大地除了承受别无他法。旷野上的居民们,在暴风雨中痉挛般摇晃着它们羸弱的身体。暴风雨似乎时而想把它们从大地上拔起,扬入无所凭依的高空,时而又想把它们踩入坚厚的大地,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风声雨声,喧噪着,呐喊着,而大地上的一切永是沉默。

这时,沉默的大地上,隐隐响起了一声呼喊。喊声很微弱,像是从极远的天地交界处发出来,喊声在茫茫无尽的旷野上奔突,一路经受暴风雨的抽打,但它仍然艰难地传开很远。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喊声越来越响,在整片旷野上传播开来。那声音虽然微弱,但是清纯,混杂的雷雨声反倒成了它的背景。它仿佛是金刚钻在玻璃上划出的一道口子。玻璃是坚硬的,也是脆弱的。它仿佛要向天空宣告一条真理: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暴力,也没有永远的沉默。渐渐地,那喊声以一股温暖的力量充满了旷野。我终于听出,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他虽然柔弱到了极致,却也强大到了极致。他在一天天长大,无限的生命和力量蕴藏在他的身体中。

我看见一个孩子在风雨交加的旷野上奔跑、呼喊,把自己喊成旷野的声音,喊成旷野上一切卑微的生命的声音。我不知道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但我喜欢这个开始。而且,我坚信一切的结局都是由开始注定的。我在温暖的灯光下想象着此刻风雨交加的旷野。灯光打在玻璃窗上,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雨点被挡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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