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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屋子

2011-11-20□卫

作品 2011年5期
关键词:杀人老婆

□卫 鸦

这个男人在半夜里打电话给我。“你是陈医生吗?”他问我。我说是,我是心理医生。“我知道,”他说,“我叫常平。”他自我介绍,接着又问我愿不愿意上门会诊。我说当然愿意,上门会诊是行医者的职责所在。

他很高兴,说这年头像我这样有良心的医生已经不多了,至少他本人是头一回碰到。现在的医生都黑透心了,有医术没医德。有些外科医生,动个手术,若不给红包,杀猪般闭着眼睛就是一刀,好的坏的都给你割下来。他有个朋友得了阑尾炎,动手术时没给红包,结果阑尾没割掉,割下来一截盲肠。“太可怕了,”他说,“不知要干出多少草菅人命的事。”他让我马上过去给他看病。

我爬起来,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多。窗外已没多少灯火,只有少数路灯还在稀稀散散亮着。马路上偶尔飘过夜行车的马达声。从我的窗口,可以眺望到红荔路的一小段。这条在白天里车流如潮异常繁忙的马路,到了晚上却像乡村公路一样幽静。马路也会睡觉。路边有个男人,把车子停在辅道中央,扶着一根路灯柱子正在弯腰呕吐,他是个酒鬼。这座城市已经睡着了,所有事物都呈瘫痪状态。但我还是决定出门。我的出发点很简单,从商业角度看,常平是买家,我是卖家,仅此而已。我并不像他所说,是位有良心的医生。几年前我被一家医院开除,失业之后,我对我老婆说,我之所以失业,是因为医术不精。她对此深信不疑。我没完全骗她。医术不精,这的确是造成我失业的主要原因之一,但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虽然次要却不能忽略的原因——我把一位女病人骗到了床上。这件事情我没敢告诉老婆。

失业之后,我老婆出钱,让我开了家私人诊所,指望我事业有成。可我的状况还是没能好转,诊所的生意,一年比一年惨淡,到了现在,已经只能勉强维持开支。我的事业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考验。我之所以愿意上门,是因为,每一个像常平这样的病人,我都视为可以使我摆脱困境的筹码,与良心无关。我认为良心是个很虚无的名词。作为心理医生,我曾经分析过,我从事的这个行业,之所以生意不好,与病人的心态有关。绝大多数的心理疾病,其引发因素,往往来自于情感。这样的患者,比普通病人更加讳疾忌医,他们不肯将隐私明示于人,为了保守秘密,或者是维持家庭关系,宁可在精神困扰中崩溃,也不愿意求助心理医生。即使是鼓足勇气来到了诊所里的病人,也根本就不相信我这个心理医生。他们认为心理治疗是件很虚幻的事。他们来我这里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开点安眠药一类的镇定药回去,吃下去睡个好觉。但这个叫常平男人不太一样,在电话里,他对自己的病因直言不讳,他告诉我,他老婆出轨了,他想杀人。“就这么简单。”然后他提到了最近的天气,说气温就像一个不断跳动着的皮球,突升突降。“糟透了,”他说,“这狗娘养的天气,真贱。”他说这是环境污染造成的结果,碳排放越来越严重,迟早有一天,空气中只有二氧化碳而没有氧气,那时我们就会窒息而死。他担心整个世界会崩溃,自己也会崩溃。我认为这家伙有点杞人忧天。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大通与病情毫无瓜葛的话,最后才重新回到主题。“她是个贱女人,跟天气一样下贱。”他对他的老婆作了评价。

原来是这样,我松了口气,他找对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经历过。我与老婆原本感情很好,夫妻恩爱,性生活每周两次,很和谐。结婚七年,我们没吵过架。可是到第八年,情况发生了变化。有一天晚上,我老婆在做梦的时候,嘴巴里突然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罗强或者何强。当时我没太听清楚,她叫得比较含糊。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在她梦呓里出现的一定是个男人。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件好事。醒来后,我老婆脸色酡红,就像喝醉了酒,亢奋之情显而易见。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寻思着,她是不是已经跟那个男人搞上了?十有八九,我想,即使没搞上,也已经精神出轨。按理来说,一个躺在丈夫身边的女人,是不可能去做春梦的。我当即勃然大怒,把被子和她一起踹到床下。我质问她,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他叫罗强还是何强?她一口否定。然后她哭了起来,显得很委屈。我只好终止盘问。结婚以后,每次发生争吵,我老婆最为行之有效的方式,就是哭。只要她一哭,不管道理站在哪方,我都会觉得犯下错误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就这样,我失去了对这件事情追根究底的欲望。况且我也没有任何证据,我不可能进入她的梦里,去把那个男人从她梦中抓出来,仅凭一声梦话,就推断她是否出轨,这的确太武断了,甚至有些荒唐。然而不管怎么样,这个叫何强,或者是叫罗强的男人成了我的心病。我揣摩着,这件事情万一被我调查清楚了,我会不会把她杀掉?我想不会,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我老婆。但会不会去干掉那个男人,我就没法肯定了。我想,即使我不干掉他,至少也会让他变成残废。反正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我的心中的怒火一点也不比常平少。好在我并没有去着手调查这件事情。我是个心理医生,我当然明白,生理和心理上的疾病,虽然发病机制不一样,但病理相通。我选择的是一种以毒攻毒的方式——当一个女人让我的感情天平失去平衡之后,我可以从另一个女人身上找回这种平衡。不久之后,我跟我诊所里的一位助理医生勾搭上了。她绝对是个美女,天使脸孔魔鬼身材。有这样的女人呆在我身边,能让我多活几年,因为她长得漂亮,即使诊所里生意不好,我也一直没有解雇她。从她进诊所的那天起,我就相信,迟早有一天,她会成为我的情人。我老婆精神出轨之后,我的愿望实现了。从此以后,我这位漂亮助理的工作中又多了一些内容——白天给病人治病,晚上则躺在床上给我疗伤。诊所里生意惨淡,这种状况,虽然使我在经济上陷入窘迫,却给我的偷情提供了充足的时间和空间。白天我也可以关起门来,昏天暗地跟我的助理做爱。她叫床的声音很别致,咿咿呀呀的,让我联想到秦腔和昆曲。如此一来,很快我就把那个叫罗强或者何强的男人忘记了。尽管我老婆在睡梦中依然会说梦话,甚至依然会叫着别人的名字,但我已经不会去想,那个人到底是罗强还是何强。因为我不再介意有无哪个男人在我老婆梦里停留。只不过是个梦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况且,那个梦已成了一个被我牢牢捏在手里的把柄,有了这个把柄,我老婆就不好意思再去干涉我的私生活。

我想,同是男人,对于情感,我和常平身上一定存在着很多共性。这种自我疗伤的方式,在我身上管用,那么用在常平身上,效果一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当然,常平的情况比我要严重。得知老婆出轨之后,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要把老婆干掉。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去做。他有个儿子,如果杀了那个女人,自己就得偿命。这样的话,他的儿子将同时失去双亲。他不想让儿子成为孤儿,所以,这半年来,他把自己关在一间黑屋子里,从不出门。他心里很清楚,只要一出门,他就没有把握控制自己。

“我都快疯掉了。”他说。这就是他的病,而我的任务是通过心理治疗,让他走出那间屋子,既重见天日,又不至于杀人。他说只要能治好他的病,费用方面不是问题。他说了个诱人的数字,我怦然心动。然后他告诉了我他的联系方式,还有地址,在龙华,一个叫优品建筑的小区里。他问我找不找得到路,找不到路的话可以打车过去。

“当然找得到了,”我说。那地方我再熟悉不过,我老婆就在他们小区旁边开养生馆,主要搞瘦身和美体这两个项目,生意红火得不得了,与我诊所里的惨淡形成鲜明对比。如今这个时代,经济条件稍微好点的女人,个个都是胖子,这些胖女人揣着大把的钱,造就了我老婆的女强人形象。有时我想,我们在事业的上落差,也许就是让那个叫罗强或者何强的男人进驻到她梦里的主要原因。当然,我输给她的不是能力,而是行业差别。心理治疗和养生,一种是专门针对个人隐私,另一种则是让人去找回并展示美好的一面,这就决定了,这两种行业,其顾客源在数量上会存在巨大的差异。这两个行业,说白了都是吭蒙拐骗,靠嘴巴吃饭。我们这行不比普通医生,普通治疗有固定的方法和程序,一番望闻问切之后,病灶和病因就很明显地摆在那里了,只要对症下药,就可以充分展示出一位医生的医术和能力。心理疾病看不见摸不着,况且,一个人的心理活动瞬息万变,很难确切地去捉摸。所谓的治疗,其实就是劝慰和开导,说得再直接一点,就是欺骗,谁口才好,谁的医术就高明,好在治不好也不会弄出人命,我才可以一直合法地行骗下去。我老婆比我骗得更加离谱,她经营的主打产品是一款瘦身膏,像牙膏一样大小的一支,售价居然标到四千八百八十八。这产品的广告语中写着:只要擦上那种药膏,在跑步机上跑两个小时,一段时间下来,相扑运动员也能变成赵飞燕。有点夸张了。但药膏配上跑步机,效果肯定是有的,否则我老婆也不会有这么好的生意。肥减下来之后,那些女人理所当然地会把效果完全归功于这种神奇的药膏。可是在我看来,其实不擦药膏,效果也一定非常明显,任何一个人只要每天在跑步机上折腾两个小时,想不瘦下来都很难。当然,很少有人愿意去做这种验证,有钱的人往往都有这样的心理——用金钱衡量出来的才是真相。

我挂了电话,穿上衣服,打算去见那个叫常平的病人。我老婆正在睡觉,我打电话的时候她翻过几次身,但没说话,我想她一定没有睡熟。我告诉她,我得出去一趟,有个病人在家里等我。

她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不知道她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脸埋在一只柔软的枕头里,背对着我,笼罩在睡衣之下的那个躯体很模糊,看不到轮廓。我记得年轻时她身材很好,即使是穿上厚厚的羽绒服,给男人造成的视觉冲击也依然不减。可是到了三十岁以后,她身上的曲线就被年龄逐渐擦去了。这些年她赚了不少钱,也很会花钱,但物质上的充裕无法阻止一个女人的衰老,这个在年轻时期貌美如花的女人,如今已经变成了半老徐娘。这的确是件很残酷的事。与年龄和衰老一起增长的,还有她的宽容,也可以说是麻木。对我的私生活,她已经很少过问,或者说不屑过问。以前她是个很粘乎的女人,像块甜蜜的牛皮糖,恨不得时刻把我粘在她的裤腰带上。我在晚上外出时,她尾巴一样吊在我身后,如影随行,让我完全没有私人空间。仔细想想,夫妻之间过日子,这样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可是有一次,我在QQ上认识了一个女孩,我们聊了半个月的天,很有感觉,决定约会,然而当我赶到约会地点的时候,发现等着我的居然是我老婆。这时我才明白,我的那个网恋情人根本就不存在,我只是掉进了一个由我老婆精心编制而成的陷阱。那以后没多久,她的梦话里就出现了那个叫罗强或者是何强的男人。而我也获得了自由。她不再跟我外出,也不再涉足我的私人空间。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们的感情完全破裂。我们都在努力改变自己,试图让家庭气氛变得和谐,可一切都是徒劳,我们的关系一直融洽不起来,甚至越来越僵硬。感情上的事,就像一种不可逆的化学反应,一旦发生变化就难以逆转。我可以借助老婆之外的女人,去淡化她那个梦中男人在我心中留下的阴影,但是要我完全忘记这件事,那也不太可能。而我老婆显然也发现了,我身上存在着越来越多的问题。比如说,我经常晚归,甚至彻夜不归,还有,我的信息和电话明显增多,而且出自同一个电话号码。以一个女人所具有的敏感,她没有理由不往我的情感方面去作猜测。只是她忍住没说,只要我还在孜孜不倦地在她面前复述她的梦话,她就没有底气来诘问我是否出轨。

“我得出去一趟。”我对着她的背影又说了一句。这次她动了,她转过脸,眼睛睁开一下,又闭上,还是无所谓地嗯了一声,语气不咸不淡,又把脸转过去,埋进枕头里,依然让后背对着我。这个姿势让我很不舒服。我记得以前的时候,她睡觉时,总喜欢把头埋放在我的胸膛,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她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地方比我的胸膛更让她觉得安全。可是,自从那个神秘的男人从她梦话里跳出来后,我的胸膛就被这个枕头取代了,我在她生活中成了一团空气。我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见到常平之前,我先见到一个严密的铁锁阵。他的房子已经有两道门,两把锁,为了安全起见,他在外面又加上了第三把锁——门面和门框上各焊了一个铁环,一根铁链从两个铁环中间穿过,用一把大锁锁死。在我看来,这有点画蛇添足。如果真想跑出去杀人,再多的锁,也锁不住一个被愤怒激疯了的男人。他想杀人,但没有杀人。我由此判定,他并不是那种轻易就会失去理智的男人。对自己的情绪,他知道该怎么去控制。当他在情绪上已经不能控制自己时,他会选择一种有效的方式,来阻止自己极有可能发生的犯罪行为。我站在外面,按响门铃。

“是陈医生吗?”他问我,屋子里传来一阵拖鞋走动的声音。我说是。我猜想这时他一定站到了门后,眼睛贴住猫眼,冰冷的目光朝门外张望。即使是隔着厚厚的铁门,我也明显能感觉到那种严格的审视意味。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还这么快。”他的语气很兴奋,他说他没看错,我是个好医生。他让我先等着,他去拿钥匙。我站在门口,听到拖鞋的声音踢踢嗒嗒地从门口离开,走到屋子的另一边停下来。然后是抽屉打开和被翻动的声音。他在找钥匙。这可以证明,这些钥匙没有放在随手可取的地方,他已经很少使用,或者根本就不曾使用。

我靠到墙上抽烟。楼梯间很幽暗,楼道灯是声控的,亮几十秒突然就会熄灭,我必须不时去跺上两脚,让楼道灯重新亮起来。住在常平对门的,应该是对新婚夫妇,防盗门的两边贴着婚联,门上的那个大红喜字,颜色还很新鲜。紧靠着门的旁边,有一袋垃圾靠墙摆在那里,散发出腐朽的气味。这就是生活,我和老婆,也是从这样的生活场面中走过来的。至今犹应回味。那些充满人间烟火的日子,就像一颗颗珍珠,串起来就是我们婚姻生活中的幸福。可惜的是,这种幸福很快就没有了。经济条件稍好一点后,我们请了保姆,自己不再染指任何家务。原本以为这样能节省出时间,让生活中多些乐趣,没想到这样一来,生活的乐趣反而被缩减了。以往的时候,每做出一道好菜,或者是一次家具的重新摆设,甚至是一次彻底的家庭清洁活动,都会让我们体会到收获和乐趣;而现在,那些生活的基本要素被剔除之后,我们的日子已经像一根甘蔗那样,被咀嚼成渣,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的地方了。婚姻是把双刃剑,控制得好的时候,的确可以给人带来幸福,但如果失去控制,就会给人带来烦恼,它会让正常的人变得不正常,比如说我,比如说常平。

常平穿着拖鞋返回来了,在里面叫我,“陈医生。”我应了一声,他说钥匙拿来了。我把没抽完的半截香烟丢在地上,烟头碰地后反弹起来,跳到那袋垃圾上面,我盯着那个暗红的火点在塑料袋上很快扩张成一个黑色的小孔。“钥匙在哪?”我问他,我说我没看到。他让我蹲下来,看看门下面。我依他所言,蹲下来看,门与地面之间的缝隙里,果然挤出来一串钥匙。我拿起来,摇一下,这些钥匙相互交击,我手里响起一串叮叮咚咚的声音。我站起身,依次把门打开。

进了屋,眼前一片黑暗。常平采取的安全措施,不仅仅是锁。除了两道门被层层锁死,别的地方也加了很多道防线,所有的窗户,都用厚实的木板钉上。屋子里只要是可以通往外面的地方,全堵死了,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也透不进光。我成了个瞎子,摸摸索索地向前挪动,黑暗中踢到一只空酒瓶子,咕隆隆滚出去,碰在一件坚硬的物体上停下来。“能不能把灯打开?”我问他,我告诉他说我在黑暗中方位感很差,怕摔跤。

他说当然可以。“不开灯你看不见吗?”他问我。我点点头。当然看不见了,我又不是猫头鹰。他说他什么都能看见,一个人只要在黑暗中呆久了,就会像猫头鹰那样具有夜间视物的能力。他说世上并没有完全黑暗的地方,比如说这间屋子,屋子里的涂料,灯管,以及家具,总会含有些微量的萤光物质,在一个视觉敏感的人眼里,最微小的光,也能照亮一个世界。“你相信吗?”他问我。我将信将疑。“你穿的是件白色T恤,是吧,苹果牌的,胸前还有唇印。”他说。这下我完全相信了。这T恤是我那位助理医生送给我的,今天早上,她拿来这件衣服让我穿上,说是送给我的礼物。我穿上这件衣服之后,她把自己也当成礼物送到了我床上。常平说的完全正确,连她早上在我衣服上留下的唇印,他都看得出来,这也太神奇了。我听着他的拖鞋在黑暗中从容地走动,然后是开关按下去的声音。灯亮了。我眼前跳出一张脸,年龄跟我相仿,三十来岁的样子,没有我想象中的焦虑和憔悴,只是有些苍白,他很久没见阳光了。他脸上的表情也很温和,看不到暴戾之气。这哪里像一个怀有杀人想法的男人?

“在黑暗中摸惯了,见到灯光不适应。”他说,灯亮起后,他慌慌张张地用手去遮挡眼睛,就仿佛一只从洞穴里爬出来的刚度过冬眠期的动物。他怕光。

“在这里呆多久了?”我问他。

“两个多月吧。”他说。我吸了一口凉气。简直难以置信,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上两个多月,不病也病了。他怎么生活?我满腹疑虑。他告诉我,这很简单,深圳的快餐业这么发达,可以打电话叫外卖,二十四小时,随时打随时送。他走到一扇被木板钉死的窗前,一拉,木板上出现了一个方形的小口,这就是他从外界获取物质的唯一通道,就像古代天牢铁门上的开口,仅够那些生活必须品通过,不能给人希望,只会让人更加渴望自由。我环顾这间屋子,怎么看怎么像个墓穴,我感觉自己瞬间就成了具死尸。接下来我开始实施我的治疗计划。

“我老婆也出过轨。”我对他说,为了使他产生同病相怜的感觉,我将自己和他摆到了同一位置上,我想这样一定能起到更好的说服效果,即使起不到说服的效果,至少也可以减轻他心中的伤痛。一个内心充满悲哀的男人,有另外一个同样悲哀的男人作为参照时,心里总会好受一点。

“真的?”他问我。看得出来,他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他把手伸过来。“有烟吗?”

我点点头,把烟拿出来,递给他一支,自己也弹出一支叼在嘴里,点上火,猛地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来,接着说:“有一天她在梦里叫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罗强,也许是叫何强,我没听清楚。”

“这么说,你没见过那男人?”他有点扫兴,猛地吸了口烟,很贪婪,他吸烟的样子让我联想到一头饥饿的野狼。

“没见过。”我说。我告诉他,见没见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了她心里有了这么个人,既使是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她在精神上也已经出轨了。“一个女人在精神上出轨,比肉体出轨更加可怕。”我说。这的确是我对背叛这两个字的理解。

“眼不见为净,你比我好多了,我不但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还认识那个人,化成灰我也认识。一想到这对狗男女在床上吭吭唧唧的丑陋样子,我他妈就想杀人。难道你不想杀人?”提到杀人,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眼睛里突然冒出凶光。他望向我的时候,我感觉他目光里仿佛有很多把凌厉的刀子向我飞来。

“不想,”我说,“我从没想过要杀人。”我打了个寒颤。我告诉他,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种,杀人无疑是最为愚蠢的一种。

他坚决不认同我的说法。他说我之所以不想杀人,并非是我认为杀人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是我无法确定我老婆是否真的出轨。“设想一下,一个男人,如果看到自己的老婆和别的男人躺在床上,心里还产生不了杀人的念头,那只能证明这个男人不爱他老婆。你敢肯定你爱你老婆吗?”他问我。

这个问题我一时难以回答,如果换成以前,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爱我老婆。可是自从她在梦中叫出那个男人的名字之后,还爱不爱她,我已经没有多少把握了。我想起前段时间,我们玩过一个有关爱情测试的游戏,叫模拟死亡。跟蹦极差不多,身上绑根绳子,从很高的跳下去。区别在于,蹦极是自己往下跳,有心理准备,而这个游戏是不给你任何心理准备,一个人从后面突袭你,猝不及防一脚把你踢下去,让你找到一种死亡的恐惧。在你感觉死亡来临时的那一刻,心里想到的那个人,一定是自己一生最爱的人。我告诉他,这个游戏我一共做了三次。做完后我告诉我老婆结果:第一次,我想到的是我母亲,第二次,想到的是我父亲,第三次,我想到的是她。我老婆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她认为我第一次就应该想到她。

“这证明你还是爱你老婆的。”他说。我告诉他,其实我说了谎,第三次我想到的那个人很模糊,我无法确定她到底是我老婆,还是我的初恋女友。“这是心理测试的一种,很准确。”我说。

“还有这样的游戏?”他说。“这太有意思了。”对这种心理测试他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他建议我陪他也玩玩。我问他,怎么个玩法?没有装备,也没有悬崖。他说很简单,不就是模拟死亡吗?不一定非得跳崖,只要想办法制造出一种死亡的恐慌就可以了。他说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说可以上吊,还可以砍头。他觉得砍头比上吊要痛快,所以他很快就准备好了道具——一根绳子,一块破抹布,一把三尺长的砍刀。“一人一次,”他说,“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还没等我回答,他已经把我捆上了。我让他轻点。“轻点就不好玩了,”他说。“你跟我老婆在床上搞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轻点?”他的脸突然变得狰狞起来,目光里交杂着愤怒,绝望,仇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彬彬有礼地叫我陈医生的男人。

“你老婆是谁?”我有点莫名其妙。他没回答我,只是把我捆得更紧了,我能感觉到绳索陷入皮肉的力度。“你想干什么?”我突然紧张起来,想叫,叫不出声,那块抹布已经到了我的嘴里。

“我不想干什么,”他说,“我只想带你看样东西。”他在我背后使劲一推,我趄趄趔趔地跌进了他的房间。

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有被子,被子下面有两团东西突起来,好像是睡了人。他走到床前,猛地把被子揭开。“你仔细看看。”他说。我吓了一跳,浑身的汗毛立马就竖起来了。被子下面躺着一男一女,不是人,是两具高度仿真的蜡像,跟真人一样,全身上下都被砍烂了,密密麻麻全是刀痕。男的缺了个头,看不到长什么模样,身材跟我差不多。那女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太逼真了,跟活的一样,破烂不堪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我想起早上她送T恤给我的时候,也是这种笑容。这时我才清醒地意识到,我们之间进行的不再是游戏,在仇恨的支配下,这个男人已经将游戏演变成一场真正的屠杀。

“这人你认识吗?”他问我,指着那具男蜡像。我摇摇头,说不出话,两条腿像被寒风吹着一般颤个不止。他走过来,把我嘴里的抹布取掉。“再仔细看看,认不认识?”

“有点像我。”我说。

“什么叫有点像你?这就是你,他妈的一条公狗!”他挥起一刀,像劈柴那样,将蜡像砍成两截,捡起来丢到床下,又指着那具女的。“这个你一定也认识。”

“不认识。”我摇摇头,说从没见过她。这样的谎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转身就跑,没跑掉。他的腿很及时地从后面伸过来,勾住我的脚踝将我绊了个跟头,我的嘴重重地啃在地板上面,爬起来的时候,门牙和血一起掉了出来。他把我拎起来,扔到床上。这样一来,我取代了那个无头蜡像的位置,跟我助理医生的蜡像并排躺在了一起。

他手里拎着砍刀,一步步向我走来。我想叫,他没让我叫出声。那块抹布就像变戏法一般,又从他手中填到了我嘴里。我说不出话,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掉。“玩完了。”我这么想,我已在劫难逃。

常平这种制造死亡恐慌的方式,效果很明显。这一刻,在我心里满满当当充塞着的,全是对死亡的强烈恐惧。可是,当他举刀向我砍来时,我内心反倒平静下来。我闭上眼睛,想象着我的头颅离开脖子时的情景——热血飞溅而出,头颅皮球一样滚向地面。这时我脑海中突然闪出来一张脸,这次我分辨得很真切,我可以确定,临死之前,出现在我脑海里的这个人是我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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