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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 迹:关于傅山《丹枫阁记》真伪作的一段故事

2011-10-13山西周宗奇

名作欣赏 2011年25期
关键词:傅山真迹书法

/[山西]周宗奇

这是一段有关书法真迹的传奇。

自然,一切传奇说到底都是人的传奇。

明清至今,山西出过顶天立地的大文人吗?要说有,那第一个就是傅山先生。“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就这派!

傅山先生生于公元1607年,也就是明万历三十五年。算到公元2007年,整整四百岁。当然老先生没能享此阳寿,“忧患中”(此傅老先生多处自况句)活到七十八岁,虽然不在幸运的“八十四”之列,在那个时代也该山呼“万寿无疆”了。

纪念傅山先生诞辰四百周年,国内外学人关注,是山西省文化界的一件大事。

于是,出版界隆重推出一部《傅山书法全集》,请当时的中国书法协会主席沈鹏先生作序,洋洋洒洒六千余言,精装本八大册,掂一掂足有五十多斤的分量,设计装帧印制极尽自家水平,摆在人前很有威慑效果。有外省学者著文惊呼曰:“在至今可见的傅山书法出版物中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的”,就它啦!

万事总难十全十美。其中一处“硬伤”大煞风景,就是据辽宁省博物馆藏本收入的《丹枫阁记》(下文统称“辽博本”),是个赝品,非真迹也!

更惊人的是,这处“硬伤”,在此十九年前就红肿发炎,贻害无穷。1988年,作为国家级出版社的文物出版社,推出一种《清傅山书丹枫阁记》,并特别注明原件藏于辽宁省博物馆,在“说明”中对此赝品大加赞赏曰:“傅氏此册书法用笔雄常飞动,气势夺人,挺拔刚健而又连绵不绝。挺拔处有如长枪大戟,巨石腾空;连绵处则如绵里裹铁,刚柔相济。草书本难于设险取势,更难于化险为夷,且易于飘浮,流于轻滑,而傅氏下笔沉着,无往不收,停当有致。此册笔墨纵横,力透纸背,实属不易,可以窥知作者功力之所在。”哇!把李鬼夸得跟李逵似的。

《丹枫阁记》是何等身价?它是傅山书法精品中的精品,代表作中的代表作。海内外众多方家将其与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相提并论,呼为“天下第三行书”。谁能想到,多少年来招摇过市的是个假玩意儿,你说这纰漏多上档次!

问了:以山西之大,以中国之大,事先就没有一双法眼识真吗?

答了:非也!

山西省有个名叫林鹏的人,多年精心研读傅山先贤,自然包括他的代表作《霜红龛集》和书法精品《丹枫阁记》。早在1984年底,林先生厚积薄发,写了一篇《傅山行草精品〈丹枫阁记〉》。文章所据的《丹枫阁记》,是民国二十三年,即193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傅青主征君墨迹》中的《丹枫阁记》(下文统称“商务本”)。

文章开头一段写道:

在王羲之的《兰亭序》和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之后,傅山的《丹枫阁记》算得上是行草艺术的精品。傅山的书法作品传播不广,评介不多,虽有赵秋谷等人赞扬为“国初第一”(清初第一),但是因为傅山是个道士,既没有高官显爵足以荣身,又没有如云弟子用为游扬,外地人徒闻青主之名,其作品却不得一见,所以名气就小得多了。解放以后出了两本《傅山书画选》,唯独没有这《丹枫阁记》。现在能见到的是民国二十三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傅青主征君墨迹》中的《丹枫阁记》。

这双林氏法眼很毒,短短小文一把抓住要害。且听他的评介:

王羲之在弃官归隐之后,只有这一次的兰亭禊会时心情最好,所以才有千古行书《兰亭序》。颜真卿在平定安史之乱后,前去搬取作战牺牲的侄儿颜季明的尸首时,满腔悲愤,无可言喻,于是写下了《祭侄文稿》。傅山在经历了甲申之变、甲午朱衣案之后,大难不死,流窜山林,“资生无策,依养故旧”,老来一事无成,只能穷愁著书,这时遇到了平生好友,重温旧梦,往事如烟,斟酒删诗,老泪频弹,于是写下了《丹枫阁记》这不可多得的行草艺术的精品。那雄伟的丹枫阁也许就是为他建造的,他见到挚友,住在新建的丹枫阁上,他心中的喜悦不亚于王羲之,而他心中的悲愤,也不减于颜真卿。自明亡以后,傅山因为厌恶屈膝投降的无骨文人,仰慕颜真卿的为人和骨气,在书法上遂一洗赵董之柔媚,直学颜书。这《丹枫阁记》就完全是颜体的地道风格,笔法结构,直追平原。因为傅山晚年擅长草书,所以这《丹枫阁记》前面是行书,后面越写越草。正因为后面非常随便,所以最见功力,最见性情,尤为难得。

林鹏先生这一段直抵核心、入木三分的文字,言简意赅,提纲挈领。此时林先生一定没有想到,这段直抵艺术真谛的铿锵语,是后来识别真假《丹枫阁记》的首席铁证也是终极铁证。

四年后的1988年,林鹏先生一见文物出版社的“辽博本”,分外眼红,随即挥笔写出《读〈清傅山书丹枫阁记〉》,文不满三千,却刀刀见红,直刺赝品三寸。开篇一段即直言宣告曰:

愚意以为,尚未认清此本《丹枫阁记》!

林先生说,把两件影印品放在一起比比吧,看不出它们的精神面貌大不相同吗?“大相径庭,简直有天渊之别!”他除了简略重申从内在精神层面宏观把握真伪艺术品的根本区别之外,着重对赝品的“五大破绽”一一剖示如下。

其一:

文中“而文人之笔即极幽眇幻霍不能形容万一,然文章妙境亦若梦,则不可思议矣”句中没有“然”字,又觉得没有“然”字不成语气,于是便在“万一文章”四字的右旁中间又添一个小字:“然”。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这个“然”字虽不甚清晰,却没有写错。而文物出版社出版的,这个“然”字也挎在旁边,却不成字形。

其二:

文中“两人 ,随复醒而忘之”,“ ”二字丢掉了,后来挎在“人”字旁边。抄者也照原样写下来,也挎在旁边。试想,如果是傅山自己重写自己的作品,绝不会依样葫芦以致于此。傅山是书法家,他为什么要照猫画虎地重复自己的错误呢?这是不可能的。

其三:

有两个“而”字,值得一提。“俄而风水合注,块然偃卧。”文物出版社出版的,这个“而”字是在临写过程中,一边写一边看,学得一点也不像,可以说是写坏了。“幸而枫仲忘之”的“而”字,傅山原来并没有写错,只是写到后面越写越草,以致使临写的人不认识这个字,竟写成了一个清清楚楚的“为”字。他大概以为此处文义是“幸而被枫仲忘掉”的意思。殊不知“幸而”既顺口又现成,若改成“幸为”则仿佛是故意忘掉的,很不自然。由此可见,临写的人连《霜红龛集》也没看过,集中是“幸而枫仲忘之”。

其四:

整个《丹枫阁记》和傅山的“跋文”从始至终说的都是梦,所以文中之“梦”字竟有三十个之多。“梦”字的俗体有“梦”的写法。宋蔡襄有此写法,见《中国书法大字典》,明徐渭有此写法,见《草字编》,余不多见。傅山把俗体的“梦”字写成草书,形体很是独特。这位临写者极力模仿傅山的写法,却没有一个模仿得像。这位临写者倒很老实,傅山在什么地方醮墨,他也在什么地方醮墨。如果是傅山重写,是不可这样的。

其五:

“商务本”所据者,上面有戴廷栻的印,而辽宁博物馆这一件在戴廷栻名下却没有图章。试想戴廷栻不给原件盖印,却给后来的抄件盖印,这是不可能的。

这篇文章收在林先生第二年,也就是1989年出版的书法专论文集《丹崖书论》中,全国发行,广为人知。到1994年这五年中,既未见“辽博本”拥有者提出异议,也未见文物出版社方面出头争论,更未见书法界方家大佬口吐莲花;倒是有不少的认同者欢呼雀跃一体合声,倒是有山西古籍出版社把“商务本”的《丹枫阁记》拿来重印,并特别将林先生的文章附在后面,向海内外发行。不过,你要说一个“持不同政见者”都没有,也不是事实,有位持怀疑态度者不是别个,却正是林鹏先生本人。他说:

我没有见过辽博的藏品,只是根据印刷品说话,这是很危险的。你说某件是假的,你就有责任把真的拿出来。我怎么能拿出来呢?所以心中一直不踏实。如今真迹在哪里,毫无影响,也许早已毁坏,或者流失海外,也未可知。

你别说,对一个责任心和道义感很强的人来讲,你看到的“商务本”也不过是印刷品,何以证明它

昭余戴廷栻记,

松侨老人真山书。枫仲因梦而有阁,因阁而有记。阁肖其梦,记肖其阁,谁实契之?总之皆梦。记成后属老夫书之。老夫顾能说梦者也。尝论世间极奇之人之事之物之境之变化,无过于梦。而文人之笔,即极幽眇幻霍,不能形容万一。然文章妙境亦若梦,则不可思议矣。枫仲实甚好文,老夫不能为文,而能为梦。时时与枫仲论文,辄行入梦中,两人 ,随复醒而忘之。我尚记忆一二,枫仲径坐忘不留。此由我是说梦者也,枫仲听梦者也。说梦听梦大有径庭哉!幸而枫仲忘之,若稍留于心,是老夫引枫向黑洞洞地,终无觉时矣。

既为书之,附识此于后。

丹枫阁记

庚子九月,梦与古冠裳者数人,步屟昭馀郭外。忽忽变易,回顾无复平壤,所至崖障合沓,枫林殷积,飞泉乱落其间,如委紫练,侧睇青壁,千仞如削,目致为穷也。其上长松密举,而松末拥一小阁,摇摇如(一)巢焉。颜曰『丹枫』,非篆非隶。嵌空一窗,亿当阁径,而蛛丝荒织,扃若终古矣。俄而风水合注,块然偃卧。遂经始阁材,构如其梦。庄生之言曰: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戴生缀之曰:觉苟非觉,梦其奚灵?有大梦而后知其大觉也。闻戴生之言者曰:是犹愁寐语也。是其言也,梦车马而喜,梦酒肉而喜,梦粪秽而喜者,若觉而失之,窈窈焉幸其梦之兆,(窃)而不敢以为魄祟之颠倒者也。之人也,不可以入吾梦,又奚足以入吾阁?阁中藏书、藏画、藏鼎彝、藏茶、藏酒,以待人之能入吾梦者。如其人之足梦,即不入吾之梦,吾当入其梦,又安知彼之不梦我之入其梦也?苟精诚之不通,超无有而独存,戴生之梦不复堪此寥廓矣。之所据必为真迹呢?这是一个问题。

天下有些难题真无解,唯有交给老天爷。这一回,老天爷又难得地睁眼啦。

有一天,一位很老很老的老翁,在老儿子的搀扶下,摸进省城太原林鹏家。说明来意之后,林鹏先生首先惊呆了,以为在做梦。你道来者为谁?《丹枫阁记》真迹收藏家也!

这位老翁不愿透露姓名,却是山右名门之后。他当面亲口说明以下事实和情况:

戴氏或为抵债,将此真迹传入我家,三百年来未出昭余一步;

六十多年前,上海商务印书馆为真迹拍照时,我就在场。事后对方给我一幅同原作一般大的照片,我也带来了。

从前有一中共高官求索真迹,我深知有去无回,婉言谢绝;

从前还有两位名家说此为赝品,却执意要我低价转手给他们,小商小贩者流,我端茶谢客。

八年前山西古籍出版社推出单行本《丹枫阁记》,内附林君您大作《读〈清傅山书丹枫阁记〉》。我展读反复,思忖有年,又多方探问您的来历人品,这才送货识家,做此人生无憾之事也;

拜托林君您再著高文,并望能在真迹后面题写跋语,为《丹枫阁记》真迹正名祛邪,以告慰傅、戴先贤在天之灵,以矫正视听为后世学人树榜样。在下耄耋之人何所求?有此,死亦瞑目矣。

林鹏先生自是感动莫名。只对题跋一事坚辞不受:别说我,谁也不敢,这是佛头着粪,不敢不敢。您老送我一份真迹复印品,让我为真迹拍照,已然喜出望外,何敢再行掠美。而著文一节,我责无旁贷。

笔者无缘现场,想来当时这一种高义亮节肝胆相照,古今能有几图画?

现在让我们细瞻《丹枫阁记》真迹风采。

其高三十四公分,宽二十七公分,绢本,微黄,册页装,织锦封皮,共盖有六枚小印。总体看来,墨气生动,笔法自然,虽隔过三百多年光阴,其精魂灵光如昨。

看罢真迹,林鹏先生说了这样一段话:

清道光间寿阳刘 (雪崖)将《丹枫阁记》刻石,除保留中间署名处的“戴廷栻”和“傅山”二名印外,其起首处上下共四印皆不保留,最后“既为书之,复识此于后”处,二印与墨迹重叠,也不保留,又在左下加“真山”红文小印一枚。此件刻石十分精良。老人也将拓本带来让我看。以此推测,辽博藏品的造假者,没见过真迹,没读过《霜红龛集》,很有可能是根据这个拓片造假的……真迹每页7行,刻石每页5行,辽博藏品每页只有4行,精神气味,迥然不同。

这是2002年的事。当年9月3日,林鹏先生即著文记其事,篇名曰“《丹枫阁记》真迹发见始末”。

从2002年到2007年,又是五年。这期间,同样的,既未见“辽博本”拥有者提出异议,也未见文物出版社方面出头争论,更未见书法界方家大佬口吐莲花;倒是认同者愈来愈夥,其中不乏名家名论。可是偏偏就在这种情况下,以假充真、以假乱真的《丹枫阁记》出世了,赫赫然挺立于《傅山书法全集》之中,煌煌然无视人间正道。这可就奇了天下之大怪了!

《傅山书法全集》,前面列有《编辑凡例》十条。起首第一条即云:

本书作品来自我国各博物馆(院)、文物收藏单位及个人藏品。所收作品我们会同有关专家进行了再次鉴定,确认非傅山的作品,本书未予收录。对个别有怀疑但一时不能确定的,本书将其收入,供专家和读者进一步研究鉴别。

这段编者的话,令笔者好奇心大增。因为这部“巨无霸”豪华大书的顾问只有两名,头名沈鹏,二名林鹏。此林鹏不是别人,正是上述三篇去伪存真大作的作者林鹏。人们不禁要责问,你林鹏身为顾问之一,必定是参与“再次鉴定”的专家之一,因何要为赝品《丹枫阁记》放行?这不等于自己否定自己吗?采访之后这才明白,此林鹏不过是空名徒挂,并没有参与什么专家们的“再次鉴定”;到底是哪些专家恭逢其盛,他也闻所未闻;赝品《丹枫阁记》是作为“确认”的傅山原作入选,还是作为“个别有怀疑但一时不能确定”的作品,也没有人向他打个招呼。瞧他这顾问当的,分明一个“聋子耳朵”。

他们真小看了这个“聋子耳朵”。

可以说,傅山研究者遍国中,山西省尤多。林鹏以“外省人”身份,从1982年至2002年的二十年间,独步“傅山学”,仅书法层面就写作论文近四十篇,被人收集起来,出版为《丹崖书论》,至今三版发行不绝,是此类不畅销书中之大畅销者。其价值几何,一般人说了不算,得听方家大佬的。

中国著名古文字学家、书法家张颔先生说:

傅山之著述甚为丰富,其中有关书法之谠论亦多,惟支离零散未抽端绪,从来无人注释和专门论述。有之,当从《丹崖书论》为始,故此书可为试飞举步,开辟草莱之作……文思宏恢,天海不羁,浩漫之中多有发明。

中国著名学者型书法大家卫俊秀先生说:

(傅山)他那狂草的书体,高古的诗文,常常使人陷入难识难解的困境,这就需要有研究、分析一类指引的著作了。好友林鹏同志这本《丹崖书论》,正是这种论著……其中有注解,有释文,有分析,有主见。例如他那篇《五峰山草书碑注释》,广征博引,纤细靡遗,并指出碑文的意义所在,艺术的价值,以及艺术创作的道路……回想拙作《傅山论书法》一书,其中有些不安的地方,今读《丹崖书论》书稿,正可以纠正其中之不妥,引以为快。

中国著名教授、书法大家姚奠中先生说:

读了林鹏同志的《丹崖书论》,受益匪浅。书中对傅青主的生平、为人——特别是为人,傅青主的书法艺术和傅青主的书法理论,都做了广泛的探讨和阐述……深感他(傅山)的草书圆转之中富于顿挫节奏,笔力苍劲,气势逼人。以为自赵松雪、董玄宰、王梦楼一派的名家,以妩媚风流称者,皆难以望其项背。以邓石如之专攻,郑板桥之奇趣,被书法界推为佼佼者,6比之傅青主,真不啻瞠乎其后。我以为宋元以来,堪与比肩者,唯有王铎而已。林鹏同志,先得我心……现在看来,傅青主首先强调的是做人,是人的品质,其次才是书法。书法需要有骨气,而反对奴气、俗气,重视天机、率真、自然,而反对哗众取宠、做作、软媚。他要求博学多练,但又要忘形求神……凡此,都和他的书法实践相一致……以上这些,林鹏同志在书中都做了充分的分析和论述。其余对《兰亭》和草书的探讨,可以作为两篇独立的论文来读。而《穿椎一得录》,讨论了十个问题,更是林鹏同志的书法理论……而其总的精神则和傅青主的立论是一致的。

所以,不难看出,林鹏先生能为《丹枫阁记》连写三篇真伪之辨的好文章,绝对不是偶然的,是以洋洋二十余万言的学术专著《丹崖书论》为后盾的,是以几十年钻研“傅山学”的深厚功力和独特心得为基础的。称他是这方面的一流专家之一,当不为过。这样的专家近在咫尺,不请他参与“再次鉴定”,令人不可思议。也许是“远处和尚会念经”的传统思维作怪?也许因为一个民间林鹏无庙堂之身?也许因为《丹枫阁记》的真迹必得有“红头文件”的“钦定”?也许觉得真迹不真,属于“一时不能确定的”“怀疑”,还在诚心等待反方文章的出现?……

到今天,又近五年过去了,结果如何呢?结果是:等来了一组非常有意思的文章。

今年的第一期《书法》杂志,专门辟出二十多个页码,开了一个学术专栏——“傅山专栏”。栏目主持人是中国书法协会学术委员姚国瑾教授。他在“主持人语”中旗帜鲜明地指出:

近年来,研究傅山及其书法者日见其广,各种读物也层出不穷。但鲁鱼豕亥者,也屡见不鲜。更有甚者,于傅山真迹视而不见,以假充真,别有所图,以致贻害后世。故此次《书法》杂志辟作傅山专题,对于傅山书法的多方位研究将会起到有益的作用。

专栏共收有六位资深傅山研究者的文章,依次是:林鹏先生的《读〈清傅山书法丹枫阁记〉》,大江先生的《真假傅山〈丹枫阁记〉辨》,白谦慎先生的《关于傅山研究文献整理的一些问题》,姚国瑾先生的《关于傅山书法中的伪作问题》,吴高歌先生的《傅山奇字与遗民情结》,渠荣 先生的《傅山先生狱中之作》。

林文已见上述。姚文放眼全局,对傅山书法中的伪作问题,做了总体估量与评介,指出由于“傅山学”日渐成为显学,其书法身价也与日俱增,随之而来的则是赝品日多,加之他生前身后的各种代笔、临摹、抄录作品情况复杂,鲁鱼豕亥,真假难辨,致使一些重大出版物和拍卖市场也难免以假乱真的尴尬,显示出对学术的漠视与戕害。具体到《丹枫阁记》的真假之辨,大江的文章值得特别关注。

大江先生以实证法,即以图版实例为主、文字为辅的方法,对《丹枫阁记》的“辽博本”和“商务本”的本质差异,进行了全面而客观的辨析。此公尚不知何方神圣,当真下了大工夫,为了让读者明白比较,他先把林鹏先生的见解,制成四块图版,写出六段比较文字,在此基础上详细阐明了自己的五种辨析结果。第五种足足占去一半篇幅,他说:

重点还要看作品的笔法与结构,这是书法鉴定中最为关键、最为重要、最具有普遍意义的内容。本节为拙文最重要之部分,也是笔者倡导的实证法之体现,亦是笔者深入书法作品内部,针对书法本体语言所进行的探索。对于艺术品的鉴别而言,观察细节比观察整体更为重要……笔者相信,真伪之间的本质差异,只要真实、客观地存在着,观者便一定能够感知、理解……这也是实证法的最大优点。

接下来,他从结构角度对十九个字进行了对比辨析。比如三个“吾”字,他认为“商务本”非常稳定一致,无一不佳,尤其是最后收笔,不作过度延伸,体现其法度严谨;而“辽博本”则随意延长。再比如七个“阁”字,他说“辽博本”把“各”部都写到“门”的外面去了,这样的结构并不美观;而“商务本”却无一写出“门”外。书法结构美的形式是无限的,可以变化万千,没有死的标准,但一定要符合美的法则,一定要变得有根据。

随后,他又从笔法角度对十七个字进行了对比辨析。他认为比结构更重要、更微妙的是笔法。比如“梦”字,从整体看,“商务本”有一股清气、俊气,点划干净利落,而“辽博本”则无;把它拆开,可知整体的不同实际上与局部密切相关,草字头,“四”部,“夕”部,“辽博本”都比不上“商务本”。再比如“若稍”二字,“辽博本”“稍”字的“禾”部起笔处少一曲,这作为一般文字书写,不必苛求,但在书法中则非讲究不可,如同音乐中的快奏,不能因为快而任意省略节拍。作为书法大家的傅山,不会这样随便马虎的。

难能可贵的是,大江先生不仅下了一番精到有据的辨析功夫,还将赝品《丹枫阁记》的危害性提到了一个相当的文化高度。他说:

真迹是一件非常珍贵的书法作品……只要认真对待,仔细比较,完全可以辨明两者的真伪。从目前的情况看,如果不能正确鉴别,此案将成为文物考古界一个很大的错案、假案。一旦真伪颠倒,以假为真,以真为假,最严重的后果还在于将造成书法审美标准的混乱,从而误导大众,使他们不能得到正确的审美教育。

据说,真迹收藏者曾派一兄弟前往“辽博”探秘,想亲眼见识一下他们的《丹枫阁记》真面目,被婉拒了。一工作人员私下告之曰:“我们这是赝品。”

笔者想,即使没有这样一个“据说”,事到如今,哪一个《丹枫阁记》是真迹,难道还不明白吗?真的还要等“红头文件”下发吗?

看来,有必要就前文林鹏先生所发之“首席铁证”、“终极铁证”再作解读,以便彻底治愈“这一个”“学术顽疾”。

不朽的文学艺术作品,与其说是作者用手写成的,不如说是用自己的艺术生命写成。这个艺术生命的原创能量有二:一是天赋,二是后天经历。其中变量最大者是后天经历。王羲之写出《兰亭序》,或许天赋能量多有挥洒,但颜真卿写出的《祭侄文稿》,则盈溢着其后天经历的痛痛情、斑斑血、声声泪。那么傅山呢?在他动用天赋才能书写《丹枫阁记》之前,风刀霜剑,漫漫人生,故国存亡,胸中块垒,都有过怎样不同凡响的经历呢?

青年傅山入太原三立书院深造,得恩师六柳堂主袁继咸栽培有成。随后恩师遭奸党诬陷打入诏狱,其冤谁伸?青年傅山挺身而起,与同窗好友薛宗周“变卖家产筹得万金”,要为恩师“伏阙讼冤”,用今天的话讲就是进京上访去。押着袁老师的刑部囚车用马拉着,而傅山率领的由百多名同学组成的上访团,则以步代车,长途跋涉,千里烟尘,硬生生跟进北京城。官场黑暗,奸党势大,其冤难伸。傅山们就大量散发传单,游行示威,并当街堵住首辅大臣温体仁的坐驾不依不饶,直到惊动皇上,案情逆转,傅山两次上得刑部大堂抵死质证,终使恩师一洗清白,奸人自己反倒“入瓮”。此案轰动全国,傅山之名远播。有当朝太史公马世奇者,即作《山右二义士记》刊刻传世。

甲申之变起,陡然故国覆亡。傅山悲吟“哭国书难著,依亲母苟逃”,为了反抗新朝的“易服剃发”令,他不惜一头撞进五峰山出家当道士,自号“朱衣道人”、“石道人”,寄托反清复明的志士情愫。

清顺治二年(1645),恩师袁继咸抗清失败,被友人子左梦庚出卖给清军。北解途中有诗曰:

衰年哀二老,一死酬至尊。

从容文山节,谁召燕市魂。

傅山见诗大恸,抗清之志益坚。第二年六月,恩师在北京三忠祠前从容就义。他闻说恩师狱中多有著述,遂只身“密潜入京,收袁继咸遗稿”。袁继咸在狱中著有《经观》《史观》二种,并仿文天祥《正气歌》作有《正性吟》:

天地治乱,理数循环。

湛兹正性,鼎鼎两间。

有怀乡哲,炳耀丹青。

维唐中叶,秀耸二颜。

越在宋季,文山叠山。

成仁取义,大德是闲。

哀我逊国,方黄臭兰。

名成族圮,刚中良难。

淑慎以往,学问攸关。

我心耿耿,我气闲闲。

从容慷慨,涂殊道班。

居易俟之,敢幸生还。

傅山读诗思人,万千感佩,铁骨热血,反清复明,遂有“朱衣道人”案起。顺治十年,傅山以朱衣道人身份四海串联,与南明桂王密派的“山西总兵官”宋谦接上关系,相约第二年三月十五日在河南武安县五汲镇举兵起义。可怜做事不密,宋谦旋即被捕,重刑之下供出了傅山。狱中傅山以恩师袁继咸为榜样,抱定成仁取义必死之心,诗文述怀。九月作行书《太原三先生传》,十月作《讲游夏问孝二章》并书《三官真经》,十二月作《狱祠树》《松居实狱词》《秋夜》《载赓大雪是吾天四首》,并书小楷《金刚经》,除夕作《甲午狱除夕夜同难诸子有诗览之作此》《除夕夜狱中和同难诸子诗》,次年二月书《妙法莲华经》,夏书小楷《千字文》等。此时,更奇特的遭际开始了:诸多朋友设法营救成功,傅山居然死里逃生,平安出狱。然而,心狱顿起,心狱更酷!原来救他不死的友人中,多有自己耻与为伍的新朝官员,如龚鼎孽、边大绶、曹溶、魏一鳌、孙茂兰、孙川父子等。自己誓死不做清朝官儿,却是清朝官儿救自己不死,这对一位自视奇高的仁人志士来说,是多么大的一种讽刺?内心不平,面子上还得回报人家这份友情,甚至不惜派儿子傅眉进京面谢,自己也不得不诗文酬答,这又是一种多么痛苦的精神折磨?想一想恩师的“从容文山节,谁召燕市魂”,“我心耿耿”,“敢幸生还”……更是羞愧难当恨不狱中死啊!全祖望于此说得中肯:“然先生深自咤恨,以为不如速死之为愈。而其仰祝天俯画地者,并未尝一日止,凡如是者二十年。”傅山自己有诗曰:“病还山寺可,生出狱门羞。有头朝老母,无面对神州。”正是刚强节义人一种泣血心语也。设想一下,那个“来历奇,行事奇,诗文书画奇”的“三奇”老人,揽袖欲书《丹枫阁记》时,那是一种怎样独特而奇伟的心胸?颜骨王风,笔底风雷,生死感悟,天地块垒,把灵感发挥到极致,生成的只能是不朽,绝难更改摹仿、造假顶替的一种不朽。

所以,林鹏先生从这一种不朽中认定的《丹枫阁记》真迹,确乎就是首席认证、终极认证。

林鹏先生是个急性子,他当下心急火燎的事非他,只想将真迹《丹枫阁记》重新出版,附上它出身高贵却饱经忧患的“履历”,比“34商务版”和“94古籍版”都要做大做强做体面。在“真迹”上下工夫,那才叫个值!

林鹏先生说:人生在世,不顺心事极多,能有几件惬意的事情?有一两件,也就可以心满意足了。

我听他这口气,《丹枫阁记》之外,莫非还有平生得意事?仔细端详眼前这位八十老翁,忽然觉得,他不就是老天爷精心打造的一个“真迹”吗?

啊,真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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