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澍芃

(扬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扬州 225002)

【文学】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戏剧情境刍议

刘澍芃

(扬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扬州 225002)

《罗密欧与朱丽叶》在情境构思、设置上有许多独到之处。莎士比亚在剧本中先后精心安排了一系列意义重大的特定情境。它们在引发悲剧、确定性格、决定动作、激发冲突等方面都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对体现作品的主题思想和美感特征有至关重要的意义。这是此剧享有经久不衰的美学生命力的重要原因之一。《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情境设计艺术对现代剧本创作仍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戏剧情境

余秋雨曾说，地域上流传的广度和时间上延续的长度是考察一部剧作艺术生命的两个标尺，并认为后者是“最终作为历史过程呈现出来的”，因此“严峻而稳定”，“只要是带有必然性的流传广度，总会体现为延续的长度……纷繁的历史过程，承载着前后连贯的戏剧美的内在本质”。［1］56-57从作品的生命力来说，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戏剧大师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不仅是英国乃至整个西欧戏剧史上的经典之作，而且堪称世界优秀古典爱情剧的典范。它与中国元代王实甫《西厢记》和古代印度梵语戏剧《沙恭达罗》三足鼎立，久经时间风浪的冲刷、检验而跻身于世界三大古典爱情名剧之列。它以深刻的思想意义和卓绝的艺术成就得到世界人民的喜爱，至今仍一直活跃在东西方许多国家的舞台上，成为历久不衰的保留剧目，显示出十分旺盛的生命力。对于这部世界爱情名剧的情节结构艺术，前人已从各个不同的角度作过探讨，也出现了不少颇有见地的观点，但这并非意味着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就此而言，仍有一些值得进一步发掘的东西。戏剧艺术中，情境设置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德国戏剧家贝托特·布莱希特提出“剧院是检验人类在特定情境下的行为的实验室”之说［2］14，将“特定情境”视为戏剧的艺术效果和美学旨归所在。狄德罗将情境视为戏剧“作品的基础”［3］279。英国戏剧理论家阿·尼柯尔也曾说“一出戏如果没有以精心设计的许多情境为主要基础”则是“不可思议的”，“那些情境(不同于叙事体小说所需要的情境)设计之用意，则是凭借其奇异性、特殊性与不落俗套进而感染、刺激和震动观众”。［4］40情境是剧中人所处的环境和推动剧情进展的有关情况、事件以及人与环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换句话说，它包含着剧中各个性格之间的矛盾、抗衡，是全剧冲突产生的前提和起点，伴随着剧情的推进而运动、转换并不断产生新的情境，造成新的对抗、冲突，出现激变和转折，最终导向结局。完全可以说，戏剧情境是支撑全部剧情的基础和骨架。因此，作家在创作一个剧本时所构思的一系列情境对于整个作品美学效应的实现有至关重要的意义。然而，以往研究莎剧的人较为关注这部作品的戏剧性格和戏剧冲突，相对而言，其戏剧情境则成为一个有待深入探讨的问题。实际上，莎翁在此剧的情境设置方面匠心独运，别出心裁，精心构思、设置了一个接一个的戏剧情境，使冲突得以充分展开，人物性格也随之愈加鲜明生动、富于个性。

一、家族世仇：特定情境引发悲剧

戏剧动作和对抗依赖富有戏剧性的、能迅速激起冲突的情境。黑格尔在讨论“动作或情节”时曾提出“一般世界情况”、“情境”和“动作(情节)”三个概念，“一般世界情况”意谓社会背景，而“情境”乃“一般世界情况”的具体化，即“有定性的环境和情况”［5］252-253，他对戏剧艺术的特质和规律作了理论上的总结。其观点虽就所有艺术而言，但被绝大多数剧作家和戏剧理论家奉为具有指导性意义的主张。作为封建制度的产物，家族世仇是西欧中世纪乃至英国伊丽莎白时期仍然普遍存在的严重的社会现象，属于“一般世界情况”的内容，作为其具体化的戏剧情境规定了此剧整个情节的走向。《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开始就构思了一个矛盾、对抗的特定情境，描写了蒙太古和凯普莱特两家族的对立、械斗，而男女主人公则分别属于这两个家族。一对情人还未出场，就已危机四伏，障碍重重。

热情似火的罗密欧是在失去罗瑟琳的欢心后上场的，他一旦遇上真爱自然会不顾一切地追求，哪怕是仇人家的女儿。这样，悲剧性的种子便埋伏在男女主人公的戏剧动作中了。罗密欧在班伏里奥的怂恿下，到与其家族有世仇的凯普莱特家去参加宴会以求见到罗瑟琳，然而却在凯普莱特家的假面舞会上与朱丽叶不期而遇。这对罗密欧来说，“新的火焰可以把旧的火焰扑灭”［7］616，对朱丽叶也是“恨灰中燃起了爱火融融”［7］631，但朱丽叶敏锐地感觉到“昨天的仇敌，今日的情人，这场恋爱怕要种下祸根”［7］631。罗密欧虽在舞会上结识了朱丽叶，但又引起性情暴烈、容易冲动的凯普莱特夫人的内侄提伯尔特的注意和挑衅。二人的爱情就在这样一个情境(各种矛盾、对抗纵横交织的背景)中展开。后来罗密欧为给朋友茂丘吉奥报仇杀死提伯尔特而被流放到曼多那，青年贵族帕里斯亲王向朱丽叶求婚，劳伦斯神父让朱丽叶服药假死以拒婚，约翰神父因瘟疫而延误了送劳伦斯神父写给罗密欧的信，这一系列事件终于造成罗密欧和朱丽叶双双殉情的悲剧结局。就这样，情境的运动、转换为冲突的激化不断提供新的条件。

二、必要场面：特定情境确定性格

美国戏剧理论家劳逊和埃格里都曾使用过“必要场面”这一术语，但各自理解大相径庭。劳逊认为它是“全剧所趋向的直接目标”，是“冲突的有形的结果”，而埃格里则认为它是证明“前提”(根据上下文的关系，实际上可理解为“主题”)所必需的“最大期待的集中点”，是一个“过程”，需要通过许多次的必要场面才能形成最后的冲突，即主要激变(危机)，才能证明前提。［8］281-283笔者认为，埃格里的说法较合乎实际情况。剧作中的“必要场面”包括两种要素，即先后出现、彼此连贯的诸多情境和处于特定情境中的剧中人的动作、抗衡和冲突。《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剧中的主要人物都以其鲜明的个性获得了历代观众和读者的赞赏，而这些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文学性格都是通过一系列“必要场面”(情境)得以展示出来的。

人们在讨论戏剧文学时常常为性格与情境的地位孰重孰轻而争论。《罗密欧与朱丽叶》不但将情境与性格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而且使情境为性格的表现提供了先决条件，而性格只有依赖于情境才能得以凸显，难怪狄德罗甚至认为“人物性格要根据他们的处境来决定”，“人物的境遇愈棘手愈不幸，他们的性格就愈容易确定”。［9］246此剧开篇伊始，就通过精心设计的总体情境体现了戏剧艺术的本质性特征。美国戏剧理论家乔治·贝克论及此时说过一段切中肯綮的话：“《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一幕第一场充满了使人发生兴趣的形体动作——吵架、动武、生了气的大公加以制止。但是这些外部形体动作都能说明每一个人物的性格……并且，这些由于性格化而使人能更发生兴趣的形体动作，又进一步使人发生兴趣，因为它每一处都能帮助我们了解剧情。”［10］35就在这一场面中，互相敌视的双方家长蒙太古和凯普莱特及他们的夫人露了面，两家的仆人打得不可开交，维洛那亲王爱斯卡勒斯怒斥争斗双方并谕令所有人解散，为后面的悲剧展开作了铺垫，蒙太古之子罗密欧及其好友班伏里奥也出了场，并在对话中交代出罗密欧正处于失恋的痛苦中和对寻求意中人的渴望。在这一特定情境中，时代氛围、家族矛盾、男主人公的精神世界都得到充分的展示，主要人物的性格也基本凸显出来了，因此这场戏成为全剧冲突的开端。嗣后随着新的情境出现和新的冲突产生，人物性格便越来越突出。在莎士比亚笔下，戏剧情境成为表现人物性格的出发点和基本手段。他十分成功地将情境与性格、情境与悲剧性水乳交融般地结合在一起，形成“必要场面”，使情境推动性格的发展，性格依赖情境而得以确定和显现，并在矛盾、冲突中使情境所蕴含的悲剧性不断深化。

三、相爱过程：特定情境决定动作

戏剧是动作的艺术，戏剧动作是刺激、促使人物产生动作的条件。“就戏剧动作在本质上要涉及一个具体的冲突来说，既然情境是动作的前提，是性格展现的条件，它就必须承担起激发动作、展现性格的重任。在实际生活中，一个人每天都是在一定的情境中生活着，但是，在一般情况下，人们并不就能充分展现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剧作家要使各种人物在两三个小时之内，就能够通过有力的动作充分表现自己的面目(性格)，就需要为他们安排一种特殊的情境。这样的情境乃是剧作家对生活素材进行集中、加工、改造的结果，甚至包含着虚构的成分”［11］219-220。莎士比亚在表现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发展时，在构思、设置能激起剧中人物动作的情境方面显示了大手笔。在情境所包含的诸多要素中，特定的情况、事件是动作的条件，而特定的人物关系是动作的基础。从上面所述例证可知，莎士比亚为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戏剧动作过程所设计的情境，既有情况、事件，也有人物关系。

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一对恋人的初识最能体现莎翁在这方面的匠心。他们两人是在第一幕最后一场(第五场)才得以相见的。作者之所以于此前用很多事件做了大量的精心铺垫，是有自己的考虑的。罗密欧出场较早，在第一幕第一场就亮了相，然而朱丽叶却“千呼万唤始出来”。她面临的境遇比罗密欧要复杂一些，除了家族世仇外，还有帕里斯也在追求她和凯普莱特有意将她嫁给帕里斯这一因素，故第一幕第二场帕里斯求婚和第三幕第五场凯普莱特逼她马上嫁给帕里斯两段戏，绝不是偶然的，而是作者有意为之。这就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爱情发展的规定情境。在这一情境中，罗密欧面临的困难似乎更大，动作看起来也强烈得多。家族世仇和帕里斯追求朱丽叶都成为他的障碍。他起初为失意于罗瑟琳而沮丧，旋而为再见到罗瑟琳而执意参加凯普莱特家的宴会，后在假面舞会上又与提伯尔特交恶。就这样，特定情境一步步为其冲动和动作不断提供先决条件。他先后一系列的动作都是特定情境刺激的必然结果。这样的艺术构思体现了黑格尔阐释戏剧特性时的一个重要观点：“情境在得到定性之中分化为矛盾、障碍和纠纷以致引起破坏，人心感到为起作用的环境所迫，不得不采取行动去对抗那些阻挠他的目的和情欲的扰乱和阻碍的力量，就这个意义来说，只有当情境所含的矛盾揭露出来时，真正的动作才算开始。”［5］275

四、爱恨情仇：特定情境激发冲突

戏剧情境是促使戏剧冲突爆发、发展的契机。黑格尔认为“充满冲突的情境特别适宜于用作剧艺的对象”，“就戏剧动作在本质上要涉及一个具体的冲突来说，合适的起点就应该在导致冲突的那一个情境里，这个冲突尽管还没有爆发，但是在进一步发展中却必然要暴露出来”。［6］255莎士比亚在撰写剧本时始终精心构思、不断设置能激起冲突的情境，使爱与恨、情与仇错综交织，有时甚至利用外在事件的介入而生成新的情境、引发新的冲突，在激烈的对抗、冲突中引导、推动剧情向前发展、趋于高潮并最终导向悲剧性结局。“蒙太古之子罗密欧和凯普莱特之女朱丽叶一见倾心，但是这一对情人却因两大家族的世仇宿恨而丧生，他们的悲剧终于赢得了两家的和解，显示了爱情的最后胜利”［12］156。

《罗密欧与朱丽叶》把揭露和抨击封建贵族的家族世仇同表现和歌颂青年男女的纯真情爱结合在一起，使家仇和爱情两条线索扭缠在一起发展，其紧密围绕着爱与恨、情与仇这一主题展开。一个个先后出现的特定情境促使人物的动作迅速导向对立、冲突，在整个剧情进展的每一环节都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每当一次冲突刚刚平息，遗留的问题又孕育着新的冲突，产生新的危机。戏剧动作是一个从外到内、再从内到外即情境—内心(情致)—动作的过程。此剧集中笔墨描写了在规定情境中，男女主人公在“情致”的刺激下，不断与他人和环境的冲突，用一个完整、紧凑的戏剧故事情节表现人物性格，极力强化剧中人物为意志、欲望的实现而采取的行动以及各种性格之间的对抗、冲突。众所周知，它的剧情取材于意大利班德尔的小说和英国布罗克长诗《罗密欧与朱丽叶悲史》。原作中故事历时将近一年之久，而莎士比亚将其浓缩在六天之内，其目的正在于在规定情境中表现激烈的冲突，以揭示这对青年男女的欲望、热情来势之猛烈和在封建势力、社会陋习的摧残下毁灭之迅疾。莎士比亚时代，人文主义的春风已拂遍西欧，许多文艺作品都努力表现为争取幸福而进行的坚韧不拔的斗争。《罗密欧与朱丽叶》十分注意在特定情境中迅速将性格的内在情致转化为外在动作并导向冲突。

以上从四个方面探讨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情境构思、设置艺术。布拉格学派接受美学认为，一部作品所包蕴的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方面的信息必须经过许多代接受者长期的传递、转换才能得以实现。“经历传递、接收、存储、取出、再处理等过程的文学作品不是一座凝固的‘纪念碑’，而是一个‘孕育生命’的符号学客体。一代代无穷多、主动的接受者将重新发现并实现这个客体的形式、语义和审美潜在性”［13］377。这部经典剧作已问世数百年，其间历经无数代诠释者的解读，前贤时彦已有不少真知灼见。尽管如此，我们今天从戏剧性和创作技巧的角度审视其美感特征，或许还能有一些新的发现。

［1］ 余秋雨.戏剧的美学生命［C］//戏剧美学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

［2］ 马丁·艾思林.戏剧剖析［M］.罗婉华，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

［3］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4］ 阿·尼柯尔.西欧戏剧理论［M］.徐士瑚，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

［5］ 黑格尔.美学(第1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6］ 黑格尔.美学(第3卷下册)［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7］ 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M］.朱生豪，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8］ 埃格里(著)，谢榕津(校订).编剧艺术［M］.朱角，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7.

［9］ 狄德罗(著)，徐继曾，陆达成(译).论戏剧艺术［G］//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

［10］乔治·贝克.戏剧技巧［M］.余上沅，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

［11］谭霈生，路海波.话剧艺术概论［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

［12］陈瘦竹.《罗密欧与朱丽叶》试析［C］//陈瘦竹，沈蔚德.论悲剧与戏剧.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

［13］L.杜列西.西方诗学的三个主题及其模式［C］//深圳大学国学研究所.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

On Dramatic Situation of“Romeo and Juliet”

LIU Shu-peng
(School of Literature，Yangzhou University，Yangzhou 225002，China)

There are many a wonderful place in scenario design in“Romeo and Juliet”.Shakespeare elaborately arranged a series of significant specific situations in the play.They played key roles in part of causing tragedy，determining the personality，deciding action，and igniting collision，and had very important value to reflect the theme and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 work.This is one of the main reasons that the play has enduring aesthetics vitality.The scenario design art of“Romeo and Juliet”are still of referent significance for modern play writing.

Shakespeare;Romeo and Juliet;dramatic situation

1672-2035(2011)06-0124-03

I106.3

A

2011-09-18

刘澍芃(1989-)，女，河北乐亭人，扬州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

【责任编辑 冯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