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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尘俗世界的精灵——婴宁形象分析

2011-08-15唐燕飞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婴宁蒲松龄笑声

唐燕飞

(1.赣南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赣州341000;2.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贵州遵义563002)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为我们塑造了一系列美好的女性形象,如娇娜、青凤、聂小倩等,这些女性形象或秀雅温柔,或刚强不屈,或清新脱俗,无不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而婴宁是这众多女性形象中的代表,也是蒲松龄描写得最成功最独特的一个女性形象。她笑态可掬,亦痴亦黠,可爱可叹,她的遭遇反映了现实世界与人性之间的矛盾,表达了作者蒲松龄对女性生存困境的认识,蕴涵着深刻的社会意义。

一、与世隔绝,“爱花、爱笑”,流露“本我”的性情

小说开头,作者写王子服初见婴宁时,婴宁“笑容可掬,拈梅花一枝”(引自《聊斋志异》蒲松龄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版。以下引文同),后来又“遗花地上,笑语自去”,两个细节表露了婴宁性格中“爱花、爱笑”的特点。王子服再次与婴宁相见时,婴宁“含笑拈花而入”;等到鬼母向王子服介绍婴宁,婴宁则更是笑不可抑:“闻户外隐有笑声”,“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女复笑,不可仰视”,“女又大笑”,“笑声始纵”;然后又写在小园里婴宁的种种笑态:“见生来,狂笑欲堕”,“女笑之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与王子服归家后,婴宁依然笑得率性不羁:“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

弗洛伊德认为,本我是人格中最早,也是最原始的部分,遵循的是“快乐原则”。婴宁“呆痴如婴儿”,爱笑是跟她特定的生存环境分不开的。在未嫁给王子服前,婴宁生活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半真半幻的环境中。小说写王子服因迟迟未得吴生的消息,怀梅袖中,负气自往南山行去,路途中所见山中之美景:“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这就是婴宁所生活的世外桃源般的环境,远离世俗,不食人间烟火。在这里,看不到一点尘世的喧嚣,婴宁纯真烂漫、不拘礼法的性格也由此而来。

接着作者又通过王子服的行踪,来描写婴宁之居所鸟语花香的温馨环境:“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坠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如明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藉几榻,罔不洁泽。”用婴宁喜爱花草的生活习性,暗示婴宁纯真烂漫的性格。作者还对婴宁舍后小园的环境进行了描写:“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作者由远及近、由大到小、由外到内、层层深入地不断渲染婴宁居住的环境,也正是这样的环境才造就了婴宁无所忌惮、想笑便笑的性格。

笑,作为一种人类精神状况的外在表现形式,是内心真诚的表达,是对矫饰虚伪的反抗,是对真善美的回归。婴宁的笑,天真可爱,率性自然。她仿佛是得天地山水之灵气的精灵,“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表现出最本我最自然的性情。

二、进入红尘,亦痴亦黠,保护“自我”的智慧。

婴宁是人和狐结合的产物,在她的身上既有人性,也有狐性。婴宁的形象,蒲松龄总结有两个特点,一是“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二是“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既天真又狡黠,是蒲松龄对婴宁的刻画、对婴宁的评价。

婴宁在上元节邂逅王子服,语笑嫣然,遗花自去,实则是婴宁此时对王生已经钟情,由痴生巧,故而留花示意。而在王子服以袖中花出示婴宁这一节的描写中,婴宁的憨痴可谓到了极致。

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

从表面看,婴宁似乎有些憨痴,实则外憨而内慧,佯作不懂王生的痴情话,正是为了让其将爱意表达得更加热烈,她的痴在此呈现出一派冰雪聪明的境界。

在后文中作者进一步表现其憨痴:

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违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

作者在小说中处处描写婴宁的痴,实际是处处体现婴宁的智。但明伦分析说“若不知其不应说也者,若不知其当背人也者。其痴若此。真可恨矣。顾其言曰:‘此语不应说耶?是明明谓汝不应向我说也’。曰:‘岂得背老母。’是明明谓必待父母之命也。其谓寝处亦寻常事,何讳之,若曰:是子自谓共枕席为寻常事者,而顾谓我讳之乎?俛思良久时,不可谓非心中已自了了,不妨装呆也。”[1]这段话可说是对婴宁性格最恰当的解读。

伴随着娇憨动人的笑声,王子服把婴宁这个美丽可爱的山中精灵带回了自己家中,从花妖狐鬼世界进入人间世界。初到王家时,婴宁仍是笑声不断,一方面是因为婴宁出生于幽谷,受育于鬼狐,不知三从四德,不明长幼之序,不懂进退之仪,用老媪对婴宁的评价来说就是“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只知用笑声面对一切;另一方面是因为嫁入人间,新的环境陌生复杂,一系列的繁文缛节让她感到好奇而可笑,同时自己的身世又扑朔难名,只有用笑声应对一切。

言笑晏晏的婴宁给王母及众人留下了憨痴的印象。“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秘密,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在这里,婴宁的笑声,既是心理治疗的特效剂,又是调节人际关系的润滑油,赢得了王家众人的怜爱。

待到吴生访小里落不得,“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孜孜憨笑可说是婴宁此时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应对方式,因为“盖此身之来历,既不可明言;疑其为鬼,又不可置辨。无骇无悲,惟有孜孜憨笑以掩之,而徐察姑及郎之心而已。”[1]

小说结尾,婴宁对王子服哭诉,解释自己从前因为与家人相处日浅不便深言,如今看到大家“皆过爱无有异心”,方才直言身世并求安葬其鬼母,可见婴宁并非一味娇憨而全无心机之人。她对婆母甚至丈夫均不肯轻易袒露心事,必待仔细了解审查后方才告知自己内心的愿望,可见婴宁的心思细密谨慎。是故但明伦对婴宁的大智若痴赞赏不已:“时当笑则笑,时不当笑则不笑;事当痴则痴,事不当痴则不痴,吾欲忘忧,时时展卷而观其笑;吾欲善事,时时掩卷而学其痴。”[1]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在进入人间后,婴宁身上更多地表现出“自我”的人格。“自我”介于本我与外部世界之间,代表理性和机智。自我的作用是一方面能使个体意识到其认识能力;另一方面使个体为了适应现实而对本我加以约束和压抑,遵循的是“现实原则”。婴宁亦痴亦黠,这正是蒲松龄忠实于生活来塑造人物的结果,他的杰出才能正表现在反映了婴宁形象的复杂性上。

三、不笑不戚,子有母风,实现“超我”的理想

在人间,婴宁自然天真的性格很快遭到了强大的尘俗世界的挑战和束缚。在这个充斥着礼法等级、伦理秩序的世俗社会里,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封建礼教的压抑扭曲了人的天性。在《婴宁》里,蒲松龄不仅展示了婴宁天真娇美的笑容,也描述了婴宁从笑到不笑,由自然人变成社会人的整个过程。在嫁给王子服不久,婴宁就遭到好色之徒西人子的挑逗骚扰,这在婴宁之前所生活的那个环境中是想象不到的。而这次事故,却是因为她无邪而迷人的笑容引起。虽然婴宁凭借着自己的智慧,轻施颦笑就严惩了西人子,但这次遭遇却使婴宁第一次感受到现实社会的污浊和可怕。并且这件事后,婴宁立即遭到了王母的训斥。

作为封建家族中三从四德的执行者和监督者的婆婆,在斥责婴宁的话中有一句是很重的,“设糊涂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婴宁是王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若被逮至公堂,按法论处,婴宁将有鞭笞之苦和性命之忧,但婆婆担忧的并非儿媳的生命安全,而是“我儿何颜见戚里”,蕙质兰心的婴宁顿时便明白了她生存状态之恶劣,如花的笑靥、如铃的笑声从此彻底消失。

在《婴宁》中,西人子是一种来自外部世界的对于美好事物进行窥视和诱惑的势力的象征。当然,这种势力最后遭到了美好事物的抵制和惩罚,但美好事物也受到了生活本身的告诫。所以,当婴宁被婆婆进行一番疾言厉色的礼法说教之后,就“正色,矢不复笑”了。即便是众人再三挑逗,婴宁“亦终不笑”。或许从这件事中,婴宁感受到了现实社会的残酷和苛刻。在这样的尘世里,是容不得笑声的,特别是女人的笑,“而女由是竟不复笑,然竞日未尝有戚容”。婴宁以不笑亦不戚之容面向众人,以“超我”的表现,隐藏自己的真性情以保护自己的身心。

“超我”是人格的社会面,超我的力量是指导自我、限制本我,遵循的是“理想原则”。于是,憨痴可爱的婴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容于人间俗世、老成持重的婴宁。这位曾经不晓礼法为何物的女子,如今已深谙人间世务,懂得礼法,以生儿育女为己任,至于其本真的笑声,则彻底放弃了;这位笑声就是其身份证明的女子,从此就泯然于众女子之中。这或许是她的无奈,也可以说是她的成长。这种性格的悲剧性结局虽然让我们感到遗憾,但却是符合社会现实的。

不过作者出于对婴宁的“笑”的喜爱,又在小说结尾添上一条笑声的尾巴:“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婴宁之子的笑,唤起我们对婴宁的笑的追怀,对纯真事物的眷恋。而在作者最后的评论中,我们又似乎听到了婴宁爽朗的大笑之声:“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

小说结尾实际表明了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间并不是静止的,而是始终处于冲突—协调的矛盾运动之中。“本我”寻求自身的生存和快乐欲望的满足;“自我”既要反映本我的欲望,又要反映客观现实,分析现实的条件和自我的处境,以促使人格内部协调并保证与外界交往活动顺利进行;而“超我”则在监督、控制自我接受社会道德准则行事,以保证正常的人际关系。婴宁这个率性自然的山中精灵,在世俗世界中就此失落了本我,保护了自我,而实现了超我。

结语:台湾王溢嘉先生在《欲望交响曲——〈聊斋〉狐妖故事的心理探索》中用分析心理学的理论指出:“《聊斋志异》狐妖故事可以说是汉族文化的潜意识里浮现出来的助人实现欲望的非法力量。如果说《聊斋志异》里狐妖的故事是中国人个人原我及社会原我的显影,那么作为个人超我的道德意识及作为社会超我的人间法律和礼教,在这里都派不上用场,对它少有制裁力量,它们成为只有原我,而没有超我的欲望交响曲”。[2]也就是说,狐妖实际上是作者一种原我潜意识的体现,是一种浪漫主义的象征隐喻手法。从《婴宁》之名看,它取自《庄子·大宗师》:“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婴宁,撄宁者也,撄而后宁者也。”[3]将小说的女主人公取名为“婴宁”,指的是得失成败都不动于心的一种精神追求,也是作者所追求的超我的境界。

蒲松龄写《婴宁》的用意,既是对现实世界与人性之间的矛盾的反映,也是对现实生存状态下人性自我超越的理想的表达。

[1] 张友鹤.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 王溢嘉.古典今看:从诸葛亮到潘金莲[M].国际文化出版社,2006.

[3] [清]王先谦.庄子集解卷二·大宗师第六[M].中华书局199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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