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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创世记》中的植物

2011-08-15王耘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亚当意志上帝

王耘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创世记》作为《摩西五经》的开篇,代表了早期犹太教信仰的原始形态。本文自《创世记》中的植物这一特殊角度入手,分别从存在论、意象论、创造论等三个意义层面出发,对早期犹太教信仰中的自然崇拜心理作出了深层考察。

在存在论意义上,植物是天地万物的食物来源。作为保持、延展自我以及他者生命的物质性前提,《创世记》中的植物首先是以食物的面目出现的。由于植物类食物的存在,天地万物彼此之间实现了能量的吸收、交换、再生、还原。在《创世记》中,植物虽然亦有一定的观赏价值,但其审美意义偏弱,植物存在的本真意涵主要体现于它对生灵之肉体存续的基础性价值。

上帝创造植物不是无目的的。上帝是在造物的第三日创造植物的。这一天早于上帝划分昼夜,标记时令,造就日月以及天穹上的星辰(第四日),如果说由日月星辰“统辖”的昼夜可以缔造岁月的话,那么,在上帝造物的序列里,植物所具有的基础性意义显然超过了时间,超过了动物、人。在第三日,植物与陆海的分离次第浮现,上帝在满意于大地的成形后,即刻造就了草木,且在形式上划分了草木的种类:“有禾苗也有果树,各结各的籽实”,[1]使它们各自有各自的功能,为所有动物包括人类提供食物来源。在造物的第六日,上帝明确指定五谷、果实为人类的食物,青草、嫩叶为飞禽走兽的食物,而无肉食者可言——是植物给养了天地万物、一切生灵。这一安排直到挪亚走出方舟,与上帝订立彩虹之约后,才有所改变:开始允许人类食用动物,动物的非带血之肉。在这里,笔者提请读者注意,在初产的大地上,禾苗生出的五谷与果树结成的果实,均由上帝在第六日指定为人类食粮,这并不包含飞禽走兽所食用的青草嫩叶。换句话说,上帝在第三日所创造的植物首先是为人类而不是飞禽走兽准备的,上帝最早筹划着为人类肉体存在的延续预设物质性保障。这一切,直接体现了上帝的意愿,反映出他对万物有序的构想。

必须强调的是,作为食物的植物在本质上适应着天地万物趋于善的倾向。具体而言,一方面,植物是纯粹的。据圣城本《圣经》,即古叙利亚语译本读法,上帝所造的动物中,含有“野兽”——不同于牲畜、爬虫,野兽会对人类造成伤害,“罪”(hattath)一词的本义,可指称“猎食的野兽”;在《利未记》二十六章二十二节中,上帝曾诅咒:“我要放野兽伤害你们,攫走你们的儿女,咬死你们的牲畜。”[1]但这一伤害性特征并未在植物中出现:上帝所造植物中,并无蛊惑、恶毒乃至致命的花草。另一方面,植物是具有衍生性的。与最初上帝创造万物的序列类似,在上帝所开辟的伊甸园里,上帝首先安置了挂满可口果子的美丽树种。自伊甸发源的河水,是为灌溉园中树木而预约的。这一立意或许可以换做另一种思路来理解:如果没有浇灌树木的必要,上帝很有可能不会开掘此后维护人类生境的四支河流:皮逊河、基雄河、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为此,笔者难以忘怀柏格森的一句话,他说:“生命好像是一种流动,它通过成熟的有机体,从一个种质到另一个种质。”[2]植物是什么?植物正是这样一种流动的生命,它蕴藏着水,蕴藏着能量,使走向至善的生命在其体内了无遮拦地流淌。这种趋于善的努力也许并非只是一种文学想象,柏格森便说过:“食物可以是一种动物的肉,这种动物又吃另一种动物的肉,如此往下,最终的食物是植物。只有植物才能真正吸收太阳能。动物只是直接地或传递从植物那里获得太阳能。”[2]在太阳的能量与上帝共在的维度上,有谁能否认内涵于植物中的那关于善的来源及流向。今天,当我们面对食物时,通常会在观念上设立主客分离的想象,孰不知这只是人类一厢情愿地假想。正如怀特海所指出的,当我们说“我感知到一片绿叶”这句话时,我们把“关于自然中特殊因素的感觉——意识看作是心灵和该因素之间的双称谓关系”:“在这一陈述中,语言隐瞒了素有不同于心灵、绿叶和感觉——意识关系的其他有关因素。它舍弃了在感知中作为本质要素的明显不可避免的因素。我在这里,绿叶在那里,这里的事件和那里的作为绿叶生命的事件两者都被嵌入在现有的自然总体中,在这个总体之内存在不适宜提及的其他被识别的因素。”[3]所谓的自然总体,作为喻象,也许无需四处找寻,《创世记》中的植物,恰恰就是这样一个可供体验我与绿叶共在的视窗。自然是什么?德日进说:“所谓‘自然’的生存体味仍是每一种人生中感悟神灵的第一道曙光,是对因神的降世而充满生机的世界所察觉到的第一次心颤。上帝无处不在的意识(不一定是情感)延伸、再造、使其超自然化的,是与因残缺或瞎撞而产生的泛神论同一种的生理力量。”[4]

在意象论意义上,植物是上帝之自由意志的表象。作为对超验意旨的诠释,植物体现着上帝之自由意志的实相:上帝使万物,如人、动物,以及植物有权分享上帝之意志自由的本质。在《创世记》中,理解植物崇拜的深意在于,理解植物不仅是万物欲谋其身的对象,而且是上帝之自由意志的表象。植物并不一定是一种任他者宰制、裁决的被动力量,它具有其自身存在的价值;正因为如此,对于植物的崇拜在信众的内心才显得如此真切而现实。

植物的自由意志体现为它参与了人类意志的自由选择。正如同人类以选择来实践其自由意志一样,植物以参与来实践它的自由意志;在选择与参与之间,存在的是一种相应性关系,而非主动与被动、施舍与领受的对立和紧张。一如第六日,在上帝造人之后,上帝说:“我要人做海里的鱼、空中的鸟以及一切牲畜野兽爬虫的主宰。”[1]其中,并不包含大地之上的禾苗、果树。与此对应,在伊甸园中,耶和华要给亚当找一位“般配的帮手”,曾允许亚当为每一种动物命名,但亚当并没有为每一种植物命名。由此可知,植物的命运在上帝的本意里并不由人类独裁。再如,上帝在安置亚当住在伊甸园里和驱逐亚当离开伊甸园后,有一个共通的地方,即对于亚当的职业选择——在伊甸园里,上帝并不是要白养一个天天好吃懒做的闲汉,照看园子,做一名园丁是亚当份内的职责;出伊甸园后,上帝“令他耕耘土地,去造他的泥尘里谋生”,[1]从此,农夫成为亚当的新身份。无论是园丁还是农夫,上帝对亚当的职业安排都与植物,而非动物直接相关。所以,植物是人类实践其自由意志必须依赖的介质,它在被人类依赖的同时,实现其自身自由意志的参与价值。三如,人类第一桩仇杀发生在亚当夏娃的两个儿子之间,长子该隐在出产五谷的田间而非令其迷失的荒野杀死了他的弟弟亚伯。值得注意的是,兄弟失和的缘起,手足残杀的动机来自于耶和华对他们各自所献祭品的态度有别:亚伯作为牧人,奉献了羊群中的头胎羔子,得到了神的惠顾;该隐作为农夫,所祭为田间农产品,却遭到耶和华的拒绝。如果把亚伯、该隐分别视作牧业、农业之鼻祖的话,神对农业的接受程度显然更低。神嫌弃该隐可能与人类原始的土地崇拜有关,他在刻意杜绝人类产生任何偶像崇拜之心理的同时,反而证明了土地上的植物内在地含有超验意旨的优势。对于上帝的整体序列而言,植物在很大程度就是不可或缺的。“在《创世记》的两个创造故事的较成熟的一个中就已经认识到一种等级,在那里,世界创造被表现为一个有秩序的连续过程,从原初的能和自然的物质结构开始,通过各种有生命的有机物上升到人。”[5]

值得进一步思考的是,作为上帝之自由意志的表象,植物并不只是一种承托自由意志的载体,植物参与人类意志选择的动机,来自于它独立的身份,来自于它自我存在的力量。在挪亚方舟的故事情节里,“耶和华见人类一个比一个邪恶,整天在心里互相算计,便很后悔造了人在世上,痛心不已地说:我要把我造的人,连同鸟兽爬虫,从大地上统统消灭。当初真不该造他们的!”并没有提到植物!反复体会这句话,我们甚至会有这么一个印象:动物可能跟从人类选择恶,犯罪,但植物不会——不是不能,是不愿意。要知道,植物并不是不可摧毁的。《创世记》十九章二十三至二十五节:“太阳升上地平线时,罗得刚好逃到蕞尔。突然,漫天落下燃烧着的硫磺,顿时,所多玛和俄摩拉一片火海!耶和华夷平了这两座城和整条河谷,连同城中所有的居民和地上生长的草木。”[1]在这次浩劫中,植物亦荡然无存。与之相应,另有一处细节耐人寻味:植物并未随挪亚进入方舟。挪亚带上了各式各样的动物,洁净的不洁净的,雌雄成对,以防其绝种,却并未顾及上帝在关闭方舟之门后,植物完全淹没在洪水中。然而,即便如此,当肆虐的洪水退去时,当上帝与人的矛盾再度化解时,挪亚派出的鸽子衔回了象征和平的嫩绿的橄榄枝——一种以自我的力量自愈,完成自我救赎的植物的叶子。这难免使我们想起德日进那饱含诗意的话:“任何灵魂要合入上帝都必须在物质中走过一段特定的旅程。这段旅程既是相隔的距离,也是连接的路。任何人没有一定的占有和一定的征获,其生存都不符合上帝的意愿。我们都有雅各的云梯,其梯级由一连串的物体组成,所以我们不要设法提早逃离世界。”[4]虽然一神论的早期犹太信徒往往把视线投诸彼岸,但此岸的植物仍旧葱茏。为此,约翰·麦奎利曾援引圣托马斯的看待自然物的观点写到:“一切事物都倾向于类似上帝,或模仿上帝——虽然我们可以想象,这不能是任何外部的模仿(那是不可能的),而只能是参与。也许,甚至氢原子对存在也有最低限度的参与,如果可以这样的话,也有‘模仿’存在的倾向,只要它在构筑世界结构中发挥了作用。”[5]

在创造论意义上,植物是生命本体面向世界的开放性场域。生命必须向世界开放,在笔者看来,才是《创世记》的中心主题。这一中心主题决定了,植物不只是一种单一意旨的喻象,它还是一种场域,一种使生命像花一般开放起来的场域。“作为一种圣礼的宗教,基督教显然承认物质存在的价值。”[5]事实上,植物同样给予了生命以恩典。按照莫尔特曼的讲法,上帝必内在于世界(Welt-immanenz),才会超越于世界(Welt-transtzendenz),所以,上帝与我们是一种普遍同在(concursusDeigeneralis),是他塑造出了能动的自然(Naturaestnaturanaturans)。

《创世记》中的植物具有丰富的多元意旨的意涵,此种种意涵往往透露着上帝“使在”的创造论信息,隐约而神秘。一如灌木。灌木在《创世记》中通常有着隐蔽的功能,夏甲被亚伯拉罕赶走后,在誓约井旁的荒野迷了路,陷入窘境,便曾把她的孩子弃置在灌木丛下;耶和华在试探亚伯拉罕是否愿意献上独生子以撒的生命以祭祀自己后,亦曾在灌木丛里看到犄角被灌木缠住的公绵羊。再如曼陀罗和花皮树枝。曼陀罗(dudaim),被誉为“爱情果”,雅各的妻子拉结曾以陪伴雅各过夜的权力交换利娅之子吕便在田里采摘的曼陀罗,而雅各为了摆脱舅舅拉班的奴役,“将剥好的花皮树枝插在羊群前方的水沟或水槽里,羊群来饮水时便在那里交配。那些山羊在花皮树枝前交配了,生下的羔子就一只只都斑斑点点、带着条纹。”[1]这种用白杨、杏子、梧桐制作的花皮树枝对于性的繁殖而言所能产生的强力不可估量,雅各甚至可以在肥壮的羊前,而非瘦弱的羊前使用它,以保证羊群良好的基因,这种方法同样适用于奴婢、骆驼、毛驴的数量增长。三如橡树。在亚伯兰进入迦南之地,南行至示剑的石肩后,他首先看到的便是神圣的摩利橡树。摩利(moreh)一词,七十士本作“高耸”,有“赐神谕者”的意思。摩利橡树,是耶和华出现的地方,是上帝赐予亚伯兰应许之地,神与人立约的见证。在摩利橡树下,亚伯拉罕九十九岁时,耶和华再次出现,在这次接触过程中,亚伯拉罕的妻子莎拉被预言将怀有身孕,生养以撒,终于成为“万民之母”。所以,橡树在《创世记》中的地位非比寻常。亚伯兰离开埃及,与罗得分手后,南迁至迦南王城希伯伦(hebron),同样是在幔利(mamre),希伯伦东北三公里处的橡树旁安营扎寨,建造祭坛。如果我们把《创世记》看作上帝的伴随活动(concursusDei generalisetspecialis)的话,那么植物一定是位一以贯之的伴侣。

事实上,每一种生命都是这世上的过客。《利未记》二十五章二十三节有上帝之言:“土地不可卖断,因为大地归我;对于我,你们只是旅人、过客。”[1]过客的生活别无选择,除非开放。人类历史的起点,事实上在《创世记》中出现过三次:第一次,上帝依照他的模样造就了人;第二次,上帝朝亚当的鼻孔吹进生命之气,使他有了灵魂;第三次,首先是夏娃,其次是亚当食用了伊甸园中善恶智慧树上的果子。仔细比对就会发现,这三个时间点之间贯穿着同一条逻辑,人的自由意志从潜在地具备进入现实地具有,从现实地具有进行现实地实践的过程。这一成长过程中,《创世记》中的植物,尤其是善恶智慧树上的果子,显然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清楚地表明,植物的果实不仅能够为人类始祖的肉身果腹,它所能做的比单纯地满足人的肉体的饥饿欲望要多得多。在亚当夏娃食用了这果实之后,他们确实学会了明辨善恶、遮羞(人类遮羞所用的腰布亦是使用植物,无花果树的树叶,而非野兽的毛皮编织的)。换句话说,果实不仅为人类现实地实践其自由意志提供了第一次可能性的场域,而且,它也的确具有使灵魂生长出超越于肉体之上的精神诉求的潜能。时常会激发人的遐想的是,伊甸园中那另一棵生命之树,它的果实据说可以使人穿越生死,与神相当。“如果说世界的总体物质中包含了一些无法利用的能量,如果更不幸的是它还有一些缓慢分离出来的败坏能量和成分,那么更真实的是,它还蕴藏着一定量的精神潜力,将其逐步升华至耶稣基督是造物主正在进行的基本行动。”[4]植物正是这样一种精神潜力的高扬。今天,我们已然习惯了科学的定律和观念的陈述,但正如怀特海大声疾呼的:“废除这部精心制作的观念自然的机器吧,它是由不存在事物的断言组成、用来传达存在事物的真理。我坚决主张这一明显的立场:科学的定律,如果是真的,就是关于存在物的陈述,我们得到它们在自然中存在的知识;如果陈述所涉及的存在物不是在自然中发现的,关于它们的陈述就与纯粹的自然事件无关。”[3]莫尔特曼有一句话会使我们受益良多,他说过,自然的神学乃是天堂中的神学:“唯一的神学存在于变化的环境和临时的条件中。这些环境和条件有神特殊的现身样式(modus praesentiae Dei)来决定。自然的神学是自然王国(regnumnaturae)状态下唯一的神学。在其纯粹形式上,自然是起初的创造物。因此,纯粹的自然的神学是原初创造状态下的神学,是作为纯粹上帝形像的人类的状态下的神学。用象征术语说,是天堂中的神学。”[6]因此,“上帝是包围在世界之外的环境,世界倚靠它并在它之中生存。上帝是世界的超世的前院,世界正在向其中演化。上帝是新的可能性的根源,从这些可能性中,世界获得它的现实性。于是,我们应当从上帝方面着眼,把上帝理解为向世界开放的存在(Wesen) 。”[6]

[1] 摩西五经[Z].冯象译.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6.1,228,2,6,32,57,225.

[2] (法)亨利·柏格森.创造进化论[M].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29,210.

[3] (英)阿尔弗雷德·怀特海.自然的概念[M].张桂权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103,43.

[4] (法)德日进·德日进集:两极之间的痛苦[M].王海燕选编.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365,362,362.

[5] (英)约翰·麦奎利.基督教神学原理[M].何光沪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216,217,218.

[6] (德)莫尔特曼.创造中的上帝:生态的创造论[M].隗仁莲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84,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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