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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秦可卿之死”问题的澄清

2011-08-15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08

名作欣赏 2011年26期
关键词:秦可卿俞平伯风月

⊙刘 亮[南京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08]

作 者:刘亮,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秦可卿是《红楼梦》中的重要人物,但作品对“秦可卿之死”却写得十分隐晦,这使得“秦可卿之死”很久以来一直是红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问题。1923年,俞平伯在《红楼梦辨》中,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正式提出了“自缢说”,并做出了颇具说服力的论证。虽然20世纪80年代以后,对“秦可卿之死”的解说已呈现多元化趋势,但“自缢说”一直保持着其最大的影响。从《红楼梦》文本表面看,秦可卿应该是病死的,但正如前辈学者们指出的一样,秦氏之死,蹊跷之处太多,作者往往欲言又止,弦外发音。

首先,秦氏和贾珍的关系暧昧,这在作品中已完全点出。庚辰本①第七回:

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爬灰的爬灰”分明指贾珍、秦氏。

第十三回:

贾珍哭的泪人一般……“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

贾珍丧媳如丧考妣,再次点明秦氏和贾珍的关系。

还是十三回:

只是贾珍虽然此时心意满足,但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物,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

尤氏偏此时“犯了旧疾”,作为侯门夫人,竟因“胃疼”②不顾礼数,无疑心中有鬼。另外秦氏的丧礼描写中,一直是贾珍在操持,贾蓉始终没有出场,何也?皆因贾珍、秦氏关系暧昧。

以上材料足以说明贾珍、秦氏的关系,但俞平伯认为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秦氏非病死,就难免有主观之嫌了,但秦氏之死确大有可疑。

第十三回: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秦氏病重,而今病死,有何“纳罕”、“疑心”的呢?

同回甲戌本此段文字上有条眉批:

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

比批更令人对秦氏死因生疑。

仍然是第十三回:

因忽又听得秦氏之丫环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触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人也都称叹……小丫环名宝珠者因见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

主仆间虽关系亲密,但至如此,实为可罕可疑。

此二条可见秦氏之死颇有可疑,再看十回末的一条脂批:

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磊发慈悲之心也,叹叹。壬午春

由此可见秦氏心非病死。

甲戌本卷十三,回末朱批: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雪芹删去。

靖本批语第十三回: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雪芹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③

再看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钗册子”: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温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这判词是正册的,必为小姐、奶奶的身份,又是宁府之人,情者秦也。当为可卿判词无疑。

有了上面的层层推理,似乎可卿必为自缢而无疑了。

又有人谓秦可卿之死,实以与贾珍私通,为二婢窥破,故羞愤自缢。书中言可卿死后,一婢殉之,一婢披麻作孝女,即此二婢也。

1923年,俞平伯在《红楼梦辨》中引用了《红楼佚话》,同时还根据以上材料中的一部分论证秦氏必为自缢,此后持此观点的学者众多。④

但如果是自缢而亡,那么关于秦氏生病,张太医看病,凤姐探病的一大回文字岂非赘物。如果雪芹只是想以此瞒人耳目,聊聊几句带过便可,又何必如此大动文字呢?难怿顾颉刚在给俞平伯的信中⑤发出疑问:“若说可卿果是自缢的罢,原文中写可卿的死状,又最是明白。作者若要点明此事,何必把他的病症这等详写?这真是一桩疑案。”

从“焦大醉骂”一节中可看出:秦氏、贾珍之事,自焦大,小厮们到凤组,贾蓉都是知情的,可以说这在贾府中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大家都不说破而已。那么又何谈瑞珠、宝珠“窥破”,秦氏又岂有因此事而“羞愤自缢”之理呢?

刘操南指出:

谅有:贾珍溜了,遗簪枕旁及秦氏更衣猥琐不堪之事。⑦

这显然为“秦可卿之死”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解说,是值得重视的,而且这样一来,“自缢说”的种种疑问都冰释了。

再看秦氏的病,第十回,尤氏说:

婶子你知道那媳妇的,虽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

同回,张太医又说:

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特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

宋瑞桥认为:“秦氏得的是痨瘵之症,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肺结核,又称女儿痨。”⑧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据《中医内科临床手册》说明痨瘵的病因:

凡禀赋薄弱,起居不慎,忧思恼怒,酒色劳倦,耗伤气血津液,正气先伤,体虚不复,则痨虫乘虚而入,感受为病。⑨

可见秦氏极可能得的是肺痨。《中医内科临床手册》还指明:肺痨病人“宜节欲,慎起居”。而秦氏病中行淫,确是犯了治病的大忌,故最终“淫丧天香楼”。

但如果秦可卿确为“淫丧”,那么为什么从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钗册子”的判词看,可卿分明又是自缢呢?两下又何以如此矛盾呢?这就涉及到一些《红楼梦》改写的问题了。

我们再看甲戌本卷十三批语及靖本十三回批语的文字:“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姑赦之,因命雪芹删去。”这条批语一般认为出自畸笏。畸笏是雪芹的叔辈,自称“老朽”。他对雪芹写可卿“淫丧”的文字很不满,认为太直露,所谓“用史笔也”。所以以长辈的身份命雪芹删掉这段文字。这本来是很无礼的,是对他人创作的粗暴干涉,但雪芹与畸笏的关系又并不是简单的叔侄关系,而是关系极为密切且性情相投的人。雪芹一定慎重考虑过畸笏的“意见”,最后雪芹自己可能也觉得这段文字过于直白,便删掉了这段文字。

当然,有一种意见很值得注意,俞平伯认为秦可卿的故事来自于雪芹旧作《风月宝鉴》一书,而《风月宝鉴》又是一部“意在戒淫”的作品,《风月宝鉴》中的一些旧稿,保存在了《红楼梦》中,而“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便被雪芹删去了。⑩张爱玲对俞平伯的解说显然是支持的,她也认为秦可卿是《风月宝鉴》中的人物。在雪芹旧作《风月宝鉴》收入《石头记》后,书中才有了秦氏。⑪

对于《风月宝鉴》一书,又有不同的说法,俞平伯坚持认为是雪芹旧作,而戴不凡则认为《风月宝鉴》的作者是曹竹村,而曹雪芹是在“《风月宝鉴》基础上巧手新裁改写成书的”。⑫吴世昌虽然也相信《风月宝鉴》是雪芹旧作,但并不同意它仅是一本戒淫之书,而认为《红楼梦》某一时期的名字就是《风月宝鉴》。⑬

但无论秦可卿是否来自《风月宝鉴》一书,无论她与《红楼梦》的关系如何,无论其原作者到底是不是曹雪芹。无可辩驳的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确确实实被曹雪芹删掉了。

再看第五回的“红楼梦曲子”《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萁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将这段文字与同回“金陵十二钗册子”对看: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半端实在宁。

不难看出,“曲子”和“册子”一样,也是写秦可卿的。我们从“擅风情”、“必主淫”等可知秦可卿在《红楼梦》原稿中必有很多风月文字。也就是说“淫丧”一节在作品中并不是孤立存在着的。在曹雪芹删去“淫丧”一节的同时,还删去了若干与秦氏相关的风月文字,使秦氏看上去完全是一个知书达礼的少奶奶。所以从今本上我们已经看不出秦氏是什么“擅风情”、“必主淫”的人物了。虽然删去了“淫丧”一节,但雪芹又不愿意改变初衷,彻底改写秦氏。所以“红楼梦曲子”和“金陵十二钗册子”中,“擅风情”、“必主淫”这样的文字并没有怎么改。同时曹雪芹对秦可卿之死颇动一番脑筋,最后以“画梁春尽落香尘,有一美人悬梁自缢”等凄美的文字来暗示秦氏自缢而亡。也就是说雪芹将“秦可卿之死”由“淫丧”而改为“自缢”了。之所以这样改,一则是由于畸笏的建议,二则也符合雪芹的审美倾向,使文字不致“风月”太过,也使秦可卿的形象与整部作品的风格较为浑然,使秦可卿让读者怜爱,而不是鄙夷、厌恶。真正是“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也。⑭

至于为什么“自缢”,雪芹没有写出来,我们也不必妄自揣测,但断不是什么“羞愤自缢”,而很可能是因为雪芹在反复删改过程中,不曾顾及到的一个漏洞。

在《红楼梦》原稿中,秦可卿当是一个“秉月貌”而又“擅风情”、“必主淫”的女人,也就是说,是一个美貌而又放荡的女人,甚至和自己的公公都有私情,她和贾珍的暖昧关系合家人皆知。但她又是一个“心细心又重”的女人,而且身体娇弱,后来得痨瘵。她病中又失于调理,仍然行为放荡,病中行淫,以至于“淫丧天香楼”。而宝珠、瑞珠很可能目击“淫丧”,以致有了后来的结局。后来她以给凤姐托梦,告诫凤姐贾家之事。这一情节感动了畸笏,便让雪芹删去过于直露的“淫丧”一节。雪芹斟酌之后,删去了“淫丧”一节,并对秦可卿相关的文字做了改动,使我们无法看出雪芹创作的这个角色的原貌,但雪芹在“金陵十二钗册子”和“红楼梦曲子”中又保留了大部分原稿,使秦可卿形象的描写前后不协调,给读者、学者们留下了探讨和想象的空间。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品,而它的创作也是一个十分漫长而复杂的过程,曹雪芹曾多次改写、增删。由于相关资料遗存极少,作者创作的过程,后人本来是无从得知的,但往往由于脂砚、畸笏等人在批语中的只言片语,使读者、学者们偶见神龙之尾,而作品中又有很多互相矛盾、不甚合逻辑的地方,使读者、学者们惑然。这些都大大引发了他们,尤其是学者们对《红楼梦》的研究兴趣。所以我想对于《红楼梦》的学术探讨和研究将是长期而又充满趣味的。

① 此后本文凡引用《红楼梦》原文而没有注明版本的,皆为庚辰本。

② 庚辰本十三回“:谁知尤氏正犯了胃疼的旧疾,睡在床上。”

④ 如:宋瑞桥《论秦可卿悲剧情节的增删》,载《衡阳师专学报:社科版》1998年第三期,又转载于《复印报刊资料·红楼梦研究》1988年第四期;周观武《“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新臆》,载《中州学刊》1989年第四期,又转载于《复印报刊资料·红楼梦研究》1989年第四期;张锦池《论秦可卿》,载《红楼梦研究集刊》(第六辑);季学原《秦氏——一个朦胧的意象》,载《红楼梦学刊》1996年第一期。

⑤ 俞平伯:《俞平伯说红楼梦·红楼梦辨·论秦可卿之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⑥ 俞平伯:《俞平伯说红楼梦·红楼梦辨·论秦可卿之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因为你若不把《红楼佚话》告诉我,宝珠和瑞珠底事,一时决想不起,而这个问题总没有完全解决。”

⑦ 刘操南:《秦可卿之死新论》,载《北方论丛》1988年第一期,又转载于《复印报刊资料·红楼梦研究》1988年第一期。

⑧ 宋瑞桥:《论秦可卿悲剧情节的增删》,载《衡阳师专学报:社科版》1988年第三期,又转载于《复印报刊资料·红楼梦研究》1988年第四期。

⑨ 《中医内科临床手册》: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9年版。

⑩ 俞平伯:《影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十六回后记》,载《中华文史论丛》第一辑。

⑪ 张爱玲:《张爱玲文集·增补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⑫ 戴不凡:《石兄和曹雪芹——揭开红楼梦作者之谜(第二篇)》,载《北方论丛》1979年第三期,又转载于《复印报刊资料·红楼梦研究》1979年第五期。

⑬ 吴世昌:《红楼梦探源外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⑭ 甲戌本卷五“红楼梦曲子”中的《好事终》“宿孽总因情”一句旁有条侧批“: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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