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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秦观诗歌——以佛禅诗歌为例

2011-08-15广西田泳锦

名作欣赏 2011年22期
关键词:次韵淮海秦观

/[广西]田泳锦

作 者:田泳锦,广西梧州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在宋人眼中,秦观的诗是一种别调。王安石《回苏子瞻简》称秦观诗歌“清新妩丽,鲍谢似之”,黄彻《巩石溪诗话》卷三云:“……淮海诗……人戏谓小石调,然率多美句,但绮丽太胜耳。”苏轼《跋秦少游书》:“少游近日草书,便有东晋风味,作诗增奇丽。”《次韵秦观秀才见赠》:“新诗说尽万物情。”从不同角度道出了秦观诗歌语言柔美、善于抒情的特质。从总体观照的层面看,秦观诗歌确实有别于“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 的典型宋诗风格。但从秦观各个时期具体的诗歌创作来考证,结论却大不相同。

秦观诗歌的禅因佛缘

从时代风尚方面考察,宋统治者自宋太祖起积极推行佛教,后世太宗、真宗、仁宗、神宗、高宗等,都信仰佛教。秦观生活在北宋中后期,儒道佛呈现出融合的趋势,士大夫多崇佛,他们中有很多以“居士”(指在家信佛的教徒)为名号的,如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苏轼号东坡居士,黄庭坚有山谷居士之称,秦观号淮海居士,张舜民自号浮休居士等,可见佛教深入士子人心。不仅如此,佛教自东汉末年传入中国以来,不断地融入到中国文化中,到宋代,中国化的佛教禅宗以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简单修行方式,深得士子追捧,成为社会思潮的主流。司马光《戏呈尧夫》云:“近来朝野客,无座不谈禅。”元净《次韵参寥怀秦少游学士》云:

岩栖木食已皤然,交旧何人慰眼前?

素与昼公心印合,每思秦子意珠圆。

当年步月来幽谷,拄杖穿云冒夕烟。

台阁山林本无异,故因文字未离禅。

诗以台阁(做官)与山林(归隐)本来没有区别为喻,说明作诗与参禅也应高度统一,提出了诗与禅的美学命题。

从生活道路来看,秦观在《五百罗汉图记》中曾说:“余家既世崇佛氏。”纵观秦观的一生,与多名佛教中人来往密切,这也从另一角度揭示出秦观的佛学修为。首先要提到的是其家乡高邮乾明寺的昭庆法师。据秦观《庆禅师塔铭》:“师讳昭庆,字显之……熙宁中游淮南,往来广陵、天长、高邮之间,三邑之人,见师如旧相识,莫不靡然心服,愿为弟子。而高邮之人,遂以乾明请师出世……高邮士大夫孙、阎诸公,皆参问于师,而为役之久,缘契最深者,殆莫如某然……”(《淮海集笺注》卷第三十三)秦观自谓与昭庆禅师“缘契最深”,应不是妄言。《秦少游年谱》熙宁八年(1075)记录着他与昭庆禅师交游的情形,言之确凿。秦观集中有《宿乾明方丈》《和显之长老》及《显之禅老许以草庵见处作诗以约之》等诗。另一位是与秦观交游一生的诗僧道潜,号参寥子。陈师道《送参寥序》云:“妙总师参寥,大觉老之嗣,眉山公之客,而少游氏之友也。” 翻开《淮海集》,可以看到秦观与参寥众多的交游酬唱诗作,如熙宁八年秦观和参寥、孙莘老同游汤泉后作的《次韵莘老初至汤泉》《题汤泉二首》及《还自汤泉十四韵》等。熙宁十年(1077)秋暮,参寥、曾孝序至高邮访秦观,同游十日,别后秦观作有《酬曾逢原参寥上人见寄山阳作》。元丰元年(1078),秦观参加秋试落第,参寥作《彭门书事寄少游》三首以为安慰,元丰二年(1079)春,秦观作《次韵参寥》三首相和。翻开《参寥子诗集》,可以看到同样的情形。《参寥子诗集》中有《次韵少游学士送龚深之往见王荆公》四首、《次韵少游寄李齐州》二首、《夏日龙井书事》四首等诸多唱和诗作。秦观在《与参寥大师简》曾由衷地感叹“参寥师真知我者也”。此外,还有一位对秦观一生影响最大的人——苏轼,他对禅宗情有独钟,在此不多赘述。

秦观之诗与禅

如前所述,元净《次韵参寥怀秦少游学士》一诗指出了宋诗的新特质:文人之禅悦之风以及诗与禅的融合。谙熟佛学的淮海居士秦观在诗歌中亦体现了这一特质。

如其早期诗作《秋日三首》其一:

霜落邗沟积水清,寒星无数傍船明。

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

这是秦观诗作中的名篇,向来为选本注家所看重。诗歌描写了自己的乡居生活:秋天的夜里,寒气早到,凝霜结在清澈的邗水岸边。天边挂着无数的繁星,照亮了邗水,远观则又似乎是紧挨着江中的小船。此时万籁俱静,诗人凝望眼前所见——水中生长的菱白蒲草,思绪万千,心想夜行中再无别人了吧?就在此时,忽然从菱白蒲草丛生的水上听到了一阵欢乐爽朗的谈笑声,令诗人备感温暖,不由感慨:原来这秋夜里并非只有凄清孤寂!诗歌写自身生活经历,无一处谈禅,但绘景写情生动逼真、情景交融,不经意中蕴含着启迪人心的力量,臻入化境。

宋代陈岩肖把这首诗的后两句“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及参寥《东园》诗的后两句“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与东晋帛道猷隐居沃洲时所作的《陵峰采药》诗“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相比较,认为秦观、参寥诗源出于道猷而更加凝练,并视之为“善夺胎者”的典型例子。(《庚溪诗话》卷下)诚然,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从以动写静的衬托及诗歌营造的幽深静谧境界来说,三首诗有共通之处,但更具体地分析的话,则参寥诗浮屠意味更浓些,秦观诗心理刻画更细致些,意境更鲜明些。

再如《清夜》:

子夜天无云,稀星耿顽碧。

茫茫行役者,对此焉不息。

胡为蜗角端,相与竞寻尺。

劝君归去来,飞空鸟无迹。

(《淮海集笺注》后集卷第二)

据《秦观集编年校注》,此诗编年系元祐年间。按照徐培均《淮海集笺注》的划分,从元丰八年(1085)秦观考中进士开始至绍圣元年(1094)止,包括整个元祐时期,均归属其创作的中期。元祐初,司马光主政,尽废王安石新法。苏轼《元祐元年二月八日朝退,独在起居院读〈汉书·儒林传〉,感申公故事,作小诗一绝》云:

寂寞申公谢客时,自言已见穆生机。

绾臧下吏明堂废,又作龙钟病免归。

《汉书·儒林传》记载,兰陵王臧与赵绾都曾受学于申公,汉武帝时绾、臧请立明堂以朝诸侯,待太皇窦太后掌政,绾、臧下狱自杀,申公以病免归。苏轼借此故事表达自己面对党争欲归隐的意愿。秦观《清夜》诗与苏诗旨意相近。“蜗角”典出《庄子》“触蛮之争”:“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清夜》诗中以此暗喻当时党争之剧烈。“归去来”语句,明显受陶潜诗歌的启发。诗歌最后一句“飞空鸟无迹”,以飞鸟为喻,而“飞鸟喻”实为佛典常见用法。《维摩诘所说经》之《观众生品第七》:“如盲者见色,如入灭尽定出入息,如空中鸟迹,如石女儿,如化人烦恼,如梦所见已寤,如灭度者受身,如无烟之火,菩萨众生为若此。”六十卷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三十四《宝王如来性起品》:“诸佛觉悟法,性相皆寂灭。如鸟飞空中,足迹不可得。”《般若心经》之《传灯》卷五《本净》:“见闻觉知无障碍,声香味触常三昧。如鸟空中只么飞,无取无舍无憎爱。若会应处本无心,始得名为‘观自在’。”均以飞鸟为喻。在前代诗人的作品中,也有以飞鸟为禅喻的情形。如王维《华子冈》诗:“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

秦观《清夜》诗首联点题,以夜空起兴,以夜空的茫茫比喻人世的茫茫。颔联描写一个在茫茫人世间奔波、彻夜无眠的行役者,着重揭示其精神的痛苦,这个行役者极可能就是诗人的自我写照。后两联阐发议论,感叹时局党争犹如触蛮之争,以禅入诗,“劝君归去”,因为一切皆如“飞鸟空无迹”。当然,这对于想要在仕途上有所作为的秦观来说,是无可奈何的逃遁。

秦观诗禅艺术之评析

秦观深受佛学熏染,佛学对其诗歌的影响体现在审美境界的营造上。吴言生在《禅宗哲学象征》一书中把禅宗哲学的境界概括为触目菩提的现量境,水月相忘的直觉境,珠光交映的圆融境,饥餐困眠的日用境四类,并一一加以阐释:“触目菩提主要指‘一切现成’,自性处处显现,山水悉是真如,‘一切现成’的基础是‘本来现成’,即万物都有圆满自足的真如佛性;水月相忘是直觉境,它的基础是无住生心的‘无我之境’;珠光交映是圆融境,主要表现为理事圆融、事事圆融两大类;饥餐困眠是禅宗身心脱落之精神面貌的传神写照,它的实质即‘平常心是道’。”按照此种概括,触目菩提常见于写景抒情诗,如前所引《秋日三首》其一以及《清夜》。水月相忘是无我之境,抒情主体往往倾情投入某种活动,达到忘我的境地。珠光交映是圆融境,在这方面较著名的有《和圆通院白衣阁》二首,诗云:

无边刹境一毫端,同住澄清觉海间。

还是此花并此叶,坏空成住未曾闲。

一根反本六根同,古佛传家有此风。

满目红蕖参翠盖,不唯门里获圆通。

(《淮海集笺注》卷第十)

诗作于元丰二年(1079)夏,是游会稽圆通院而作的富有禅意的写景咏物诗。诗中有多处语涉佛典,先以其一为例作说明:一是“刹”,指一佛济渡之境,三千大千世界为一“刹”,所以说“无边”。二是“觉海”,指的是佛教,因佛以觉悟为宗;海,喻教义之深广。三是“坏空成住”,即佛教四劫:坏劫、空劫、成劫、住劫,意指世事变化。这一首诗禅味很浓。诗中说无边之刹境也不过一毫端而已,一切均在佛门修行之中。比如眼前此花与叶,无时无刻不处于运动变化之中。再看“其二”中的佛典:“一根”,在诗歌中具体指莲花的根即莲藕,同时亦暗喻佛学中“六根”之一。“六根”,指眼、耳、鼻、舌、身、意。“圆通”,也是佛教语,谓遍满一切,融通无碍,因此佛亦谓圆通。此诗一语双关,莲根既为眼前之莲花所具有,亦为佛教用语中的“一根”。诗歌首句与《楞严经》卷十六“一根既返源,六根成解脱”意合。眼前“满目红蕖参翠盖”让诗人生发感悟,今日观赏的景色虽然是在佛门之中,但并非一定要身遁空门才能修得圆通之境。这两首诗写景清丽,诗境与禅意融合无间。

再如《答阎求仁谢参寥彦温访于坟所》:

老濞城西木半摧,昆仑冈下路新开。

故人此地衔忧去,禅客他时问疾回。

闻为树风增永感,却因水鸟证西来。

已谋寒食驱羸马,细听清谈动玉哀。

(《淮海集笺注》卷第九)

这首诗作于元丰元年(1078)寒食节前,其时阎求仁在扬州守墓。阎求仁,高邮人,名木,英宗治平四年进士,曾担任乌江县令。参寥从熙宁九年至元丰二年(1076—1079)均在淮南,他在扬州时作有《次韵阎求仁博士同饮蜀井》《次韵求仁见赠》。元丰元年寒食节前,秦观到扬州上坟,和参寥而作《答阎求仁谢参寥彦温访于坟所》。

此诗多处用典。树风,典出《孔子家语·致思》:“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来者年也,不可再见者亲也。”永感,亦为用典,语出《大唐创业起居注》:“隋少帝诏:‘悯余小子,奄绍丕愆,哀号永感,五情糜溃。’”指父母双亡的伤感。“却因水鸟证西来”中“水鸟”则见于佛典。《观无量寿经》云:“水鸟树林及与诸佛,所出音声皆演妙法,与十二部经合。”正如《神会语录》所言:“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无一例外都可以成为佛教真理的自在本相。

这首诗歌前两句渲染坟地悲怆暗淡的氛围:老濞城(即广陵)西边的树木有一半枯萎了,昆仑冈下又添了一道新辙。中间四句写故人阎求仁为母亲在广陵卢墓,参寥前来探访诗人阎求仁。清明时节,为先人守丧,本是伤感的,因为友人前来探访而悲伤稍被冲淡,抒发对友人的感激之心。诗歌最后两句告白友人,说自己已经准备好瘦马,打算在寒食节前往广陵扫墓,和你切磋文章。最后一句简直就是对友人的赞美了——“细听清谈动玉哀(喻文章清润高妙)”。这首诗用典繁密,可以说是秦观诗歌中不多见的切合宋诗以“文字”、“才学”为诗的特质的作品,但是诗歌并非刻意论禅,由于诗人对佛典的驾驭得心应手,读者在阅读时即便不能识破其典故也不影响对诗歌主旨的理解。这是秦观佛禅诗歌的另一种类型。

秦观一生命运多舛,深受佛学熏陶。他的人生命运也似乎和“诗与佛”的关系牵连不断。绍圣元年(1094)三月,秦观受党争遭贬,改馆阁校勘,出为杭州通判,尚未到任就又被贬监处州酒税,因秦观诗歌说“平生逋欠僧房睡,准拟如今处处还”(《赴杭倅之汴上作》),本为愤激之语(秦观在蔡州任上还曾因贫困而住在佛寺,怎么可能“欠僧房睡”呢),却被当成消极对抗的把柄。又因《题法海平阇黎》诗中说“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使者承风望指,候伺过失,既而无所得,则以谒告写佛书为罪,削秩徙郴州”(《宋史·文苑·秦观传》)。从诗歌创作的层面看,虽然秦观 “过于偏执于那种自我圆足的理想人格的追求”,但其思想深处并未真正忘怀世事得失。当然他的佛禅诗歌还是给我们展现了一个丰富多彩的艺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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