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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两起“毒设相思局”——王熙凤、婴宁之比较

2011-08-15江苏

名作欣赏 2011年22期
关键词:蒲松龄曹雪芹悲剧

/[江苏]曹 剑

作 者:曹剑,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相思最苦。相思到极处,最美。

宝、黛之相思,将张生、崔莺莺一类的相思升华到新的境界。那是一种互为生命之根、觅觅寻寻、祈求知音、灵犀互启、彩翼双飞、爱得忘我的相思,同时,又是一种最为细致、敏感、苛刻,折磨得双方死去活来的相思。宝黛爱情的魅力,多在于此。

单相思也是很苦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一厢情愿的烦恼更加令人同情。中国古代小说关于此有不少精彩篇章,蒲松龄在这方面就有卓越的贡献。

单方面萌动淫思并付诸无礼之举,这并不属于“单相思”。被动的一方出于自尊和自卫而设计反击,此乃大快人心之事。这类故事带有“喜”与“闹”的色彩,敷衍出来是颇有看头的。曹雪芹让王熙凤出台亮相干的第一桩有分量的事,便是“毒设相思局”,尽管这里边既没有“相思”也没有“单相思”,作者还是别出心裁地名之曰“相思局”。读“红楼”而联想到“聊斋”,那里头有一位世界上最爱笑的姑娘——婴宁,婴宁在“毒设相思局”方面的作为和水准,应算做王熙凤的“师辈”,因为她出手早,享有“发明权”。

两位女性分别导演并参与演出的两幕话剧,剧情十分近似,兹作对比如下:

起因。对婴宁作非分之想并无耻挑逗的是西邻子,他见婴宁攀在木香树上嬉笑,顿起淫心,“谓女意已属,心益荡”;对王熙凤轻薄调戏的是贾瑞,他一口一个“与嫂子有缘”,并“拿眼睛不住的观看凤姐”。

女方的反应。婴宁是“不避而笑”; 王熙凤是“假意含笑”应酬。

女方的心理活动。婴宁留下空白,蒲松龄未作交代,由读者去推测;王熙凤则是咬牙切齿,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他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女方的设计。婴宁是“指墙底笑而下”,西邻子以为她指示约会处,“大悦”;王熙凤是悄悄地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到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等我。”暗地里却“点兵派将”,调动贾蓉和贾蔷,设下圈套。

结局。西邻子应婴宁之“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中有巨蝎,如小蟹然”,回家后,就一命呜呼了;贾瑞应王熙凤之“约”,在黑暗中抱住贾蓉,“硬帮帮就想顶入”,结果被贾蔷当场拿住,回家后不久,也命归黄泉了。

请看,这两场“相思局”的设计和效果,几乎如出一辙,连关键性的细节都差不多!中国古典小说的“长篇高峰”与“短篇高峰”,在这里相互呼应了!

很明显,婴宁和凤姐,在这两起事件中均属被猎取的对象; 贾瑞和西邻子,尽管具体行为略有差异,但各自的心目中皆把女子视为猎物。不论王熙凤的身份多么高贵、权势多么逼人,在这个问题上她同婴宁(一个弃儿、平民)是彼此彼此的,谁也不比谁幸运。蒲松龄和曹雪芹对此十分清醒。“聊斋”中那些可爱的狐狸,“红楼”中那些清纯的少女,基本上都处于被侮辱、被损害的境地。若细细比较,我们会发现:蒲松龄更多地怀有浪漫的希冀,总爱让不幸的狐女们获得真正的、可靠的情人,虽经种种曲折与磨难,有情人多可成为眷属。譬如婴宁,她的家庭生活就比较和谐、幸福。后来,她不再开心地、无邪地笑了,但生出来的儿子却“大有母风”,眼睛滴溜溜,在襁褓里见人就“笑”,继承和发扬了妈妈的光荣传统。曹雪芹则更多地挥洒着“悲凉之雾”,在他的笔下,少女们的爱情几乎无一例外地没有好的结局。在把爱情视为“万恶之首”的封建末世,休说奴婢们不能动一点点“爱情”的心思,就是贵族小姐林黛玉们也不能在“爱情”的领域踏上半步!因为一旦涉足“爱情”,便是对整个封建伦理秩序的严重挑战,就是不祥的鵩鸟,就是大逆不道。她们可以作为“尤物”、“玩偶”而存在,但绝对不可以涉足“爱情”。故林黛玉们是以“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悲壮来尝试爱情的,她们不能“悔过”,不许“投降”。只有“浪子回头金不换”,从来没有“浪女回头金不换”,故贾宝玉的面前始终有招安的黄旗在挥舞、在引诱,而林黛玉却只能背着不像“人”样儿的罪名去绝食,去死亡。王熙凤在“珍珠”年华有没有萌动过“爱情”,曹雪芹未在《红楼梦》中透露(薛宝钗曾经有过,据她自己交代,小时候偷看过《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之类的“地下书刊”,但这种对爱情的向往很快就被封建家长扑灭了);当小凤姐“长大”了,嫁人了,变成“死鱼眼睛”,不可能再与“爱情”沾边了,她的命运是否会好上一点点呢?作为“女子”,她天生就带着的“玩物”和“尤物”的胎记是否就会消失呢?不,依然不可能改变!贾瑞竟然堂而皇之地代表“男人”调戏起辣得不能再辣的当家少奶奶来了!在“泥”做的“男人”们面前,秦可卿永远是以色可人之卿,老的、少的皆可染指; 贾府有身份的太太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爷”去讨小;身为贵妃娘娘的贾元春,同样在那“见不得人”的去处苦苦煎熬!正是在这一点上,曹雪芹显示了与蒲松龄的差异,他把世事人生看得更“绝”了,他鸣奏的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哀歌,上到贵妃下到奴婢,只要是“女子”,就不可能逃脱被玩弄、被毁灭的命运。从平民女子婴宁“毒设相思局”,到贵族少奶奶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中国古代小说的控诉笔墨似乎又在历史的纸背中透进了一层。

婴宁和凤姐,上演的都是令人嘘唏的人生悲剧,但各自的内涵、色彩和韵味却大不相同。婴宁的悲剧,可以比较自然顺畅地用马、恩经典作家对悲剧的论说来诠释,她的美好的“笑”永远不可能得到现实的确认,只能毁灭。是的,婴宁是以爱笑和善笑登上中国文坛甚至是世界文坛的。古今中外,能找出第二个如此会笑的少女形象来吗?不可能。她“笑容可掬”,“笑而自去”,“含笑而入”,“忍笑而立”,“笑不可仰视”,“狂笑不止”,“且笑且下”,笑得“倚树不能行”,等等。她以少女的纯真和天真笑看生活,笑看情郎,以为天地间充满了阳光。然而,西邻子的无耻侵犯,以及因此而遭受的官司,使她再也笑不出来了,最终竟洒泪诉说了自己的悲凉身世!这就是婴宁的悲剧:美好的愿望永远不可能在冷酷的世界里得以生存!正因为此,婴宁设计的“相思局”尽管很“毒”,但人们并不觉得她可憎,反而觉得她很善良,很可爱,很清纯。王熙凤就不一样了。她设计“相思局”,本来是自卫反击,维护女性尊严,纯属正义之举。然而,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一丝邪念、一股邪气已与“正当防护”可恶地纠结在一起了:她之痛恨贾瑞,是因为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竟然敢无视贵族世家当权少奶奶的威势;这不是在欺辱她,而是在向金钱和权势挑战,在向神圣家族挑战。所以,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什么“手段”?维护封建冰山的手段,严惩“犯上作乱”者的手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显示封建家族“看家婆”本事的手段!这种“手段”,与婴宁的“狡黠”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它是以毒攻毒、以恶制恶,是地地道道的“毒设”相思局。多么遗憾啊,本来可以显示黑暗王国里一线光明的、女性自卫还击的正义之举,霎时间变了味儿,成了“恐怖”、“残忍”和“狡诈”的象征!这就是王熙凤的悲剧。对于王熙凤此举的诠释,只能借助于鲁迅的悲剧论断:“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2-193页)王熙凤的“自卫还击”,或多或少带有维护女性尊严的意味,应视为有一定“人生价值”的东西。然而,可叹的是,她身上那股子“邪”劲儿太厉害了,她灵魂深处的“无价值的东西”太多了,她几乎在睡梦中用自己的手扼杀了难能可贵的人性之光,她无可挽救地变成了“恶之花”,她的“毒”性超过了蜇死“西邻子”的那只“巨蝎”!于是,她成了鲁迅界定的那种“悲剧人物”。

由此,我们想到了鲁迅评价《红楼梦》的另一段名言:“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38页)在王熙凤的身上,存在着大量的“坏的”东西,但确实存在着某些“好的”东西。这就是曹雪芹的高明之处。他的人物不是扁平的、单一的,而是“单一的杂多”。他让每个人物的内心深处始终有“好”与“坏”的残酷而复杂的搏击,并且机智地、恰当地把握其力量对比,让人物找到自己的历史定位。“毒设相思局”的王熙凤,分明地印证了这一点。相对而言,蒲松龄笔下的婴宁,就显得比较单纯。她透明得令人一目了然,可爱得令人始终颔首。所以,在“毒设相思局”中,我们不太容易触摸到她复杂的心底波澜。这就让我们更加体察到由“聊斋”到“红楼”的中国小说艺术的进步。这是稗海幸事。这是值得我们认真品味的艺术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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