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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盛到罪恶的程度”

2011-08-15山西李国涛

名作欣赏 2011年28期
关键词:张宗昌罗曼高尔基

/[山西]李国涛

作 者: 李国涛,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世界正年轻》《依旧多情》,评论集《〈野草〉艺术谈》《文坛边鼓集》等。

我在一篇文章中看到这么一句话,使我非常震惊,就想了很多。那句话是写宴会吃喝的,写那种丰盛。丰盛是美好的,但文章说“丰盛到罪恶的程度”。那是怎样的一种“丰盛”呢?丰盛而达于“奢侈”、“靡费”、“铺张”、“炫耀”,我们见过这种用词。何以至于罪恶呢?当年军阀张宗昌确有属于罪恶的行为,那是:“他在后宫藏娇四十人,其中既有中国姑娘,又有韩国、日本女人,还有两个法国少女。其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说,她是美国人。每当他为一己私利外出征战,他就把这群后宫女人赶进两节火车厢随行。”但吃喝,而且是正式的宴会,只就其丰盛而言,又何以至于“罪恶”呢?此一描写出于当年美国《纽约时报》驻华首席记者哈雷特·阿班的书,那书叫《民国采访战》(杨植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是回忆录,记录了他自己在中国十五年的采访生涯。那十五年自1926年至1941年。1926年也就是中国近代史上所谓的军阀混战时期的最后一年,下一年,国民党军队就大体统一了中国。所以阿班曾目睹过中国军阀的威风和丑恶。我读他的《民国采访战》,在第55页上写到“狗肉将军”张宗昌的一次宴会,那次宴会他参加了,所以,描写是有根据的,也是可信的。从席面上感到“丰盛到罪恶的程度”,他是这样写的:“他在他的‘衙门’宴请我,满席价值连城的山珍海味,外加法国香槟和高级白兰地,丰盛到罪恶的程度。他踌躇满志地向我炫耀一套从比利时定造的西餐餐具,可供四十人同时进餐。每件餐具,包括咖啡杯在内,全是切割玻璃的。他吹嘘道,全套餐具的价钱要五万五千美金。”五万五千美金也许现在并不算太惊人,但是在1926年它的购买力是相当大的。那时候山东省由于连年战乱,极度贫困,山东可是等待着这些难得的美元来赈济灾民的。一想,我就觉出那个“罪恶”用得恰当。这增加了我的语文知识。皇权统治下,历来如此。有一本新书《慈禧写真》(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后面写到慈禧的生活,其实也就是清代以及历代皇帝们的生活,也许当时人们都以为应当如此;不妨也在这里当做“罪恶”来说一说。慈禧的御膳房叫西膳房,包括五个局:荤菜、素菜、饭、点心、饽饽,各为一个局,这编制的级别也可谓不低。厨师们当然都是名厨,能做出的饭菜约四千种,轮流吃。按宫中习惯,她每天只用早、晚两餐,中间加两次点心。早餐的饭菜二十多种,晚餐一百二十种。问题是“无人奉陪”,只有太监伺候,她吃得下那么多?“罪恶”乎?这并不包括正式的庆祝筵宴之类。这且不去说它,因为那已属于封建时代的事,现已无人问津于此。

大约也在与张宗昌招待阿班相差不多的年限里吧,有几位大文化人访问苏联。我想起一本书就是法国人纪德写的《访苏归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那是最早于1936年出版的书,书中记载了他1935年在苏联的见闻,其中就包括当时苏联国内的宴会。那种宴会使人想到阿班所用的词:罪恶。当时苏联国内人民的生活其实与中国差不了多少,贫困和饥饿。但是请看他们的上层、官方的宴会,你分不清那和张宗昌的宴会有什么区别:“有时,我好不容易摆脱了官方的应酬,摆脱了监视,去接触一下那些每天只挣四五个卢布的力工,要我怎么想每天为我举行的、我不得不参加的宴会呢?几乎天天宴请,冷盘就那么丰盛,还未等上主菜,一个人有三个肚子也塞饱了:主菜有六道佳肴,要吃上两个多小时,把人搞得精疲力竭。多么靡费呀!一张账单我也未能见到,说不出准确的数目。不过我的一位旅伴非常了解物价,他估计每次宴请,包括酒水,每个人头要花费三百多卢布,我们一行六人,加上陪同共七人……”要花多少钱?还有:“原定八点钟的晚餐,八点半开始。到九点一刻,先上的冷盘还未上齐……到了九点半,我看见又摆上汤匙,端上蔬菜鸡块汤,还报了随后上的虾尾圆馅饼。还有鱼、各种烤肉、各种蔬菜……这种大吃大喝,我不仅厌恶,而且反对。这种宴席不仅荒唐,而且有悖道德——是反社会的。”因为这种揭露,在上世纪30年代所有文化人都以“左”为荣的时候,纪德曾被许多人讨伐。

法国的罗曼·罗兰在1935年访问过苏联,写了日记。他也不满当年苏联的那一套,但他不敢公开发表意见。他说1935年后的五十年之内,不许任何人发表这部日记。后来到上个世纪的80年代,五十年到期了,我们才看到那日记。大体情况也如纪德所记。不说别的,只说罗曼·罗兰亲自参加的几次宴会。一次,“晚上四名党中央成员围坐在高尔基的饭桌前与我们共进晚餐:他们是斯大林、莫洛托夫、伏洛希洛夫、卡冈诺维奇。莫洛托夫个子很高,宽脸,天庭饱满,脸色苍白,露出病态和忧郁的神情。卡冈诺维奇个子高大,身材也更魁梧,但却露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显得与众人截然不同,但他绝不会露出懒散的样子;他静静地观察着,显得格外紧张。伏洛希洛夫个子不高,脸色红扑扑的,眯缝着一双笑眼,左顾右盼地瞧着,露出一副爱搞笑的大小孩的样子,在他眼里,任何小事都是无忧无虑地寻开心的机会。斯大林的性格十分诙谐,也爱开玩笑,但他的俏皮话往往显得很生硬,有点乡下人的味道……高尔基的口气要平和得多,附应着他们的玩笑,不时也抛出个笑料”。这种聚会是常有的事。他们吃得怎么样呢?“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品:有各种冷盆、火腿、咸鱼、熏鱼、鱼冻;有用小虾加鲟鱼烹制的热菜;有奶油榛鸡等菜肴。他们喝得很多,高尔基更是当仁不让。”罗曼·罗兰说:“现在是否又形成一个无产阶级贵族呢?”其实事实早已如此。还有更为尖锐的问题提出,在此不说,只说吃喝,由小见大,请读者思量。有的读者会问:“这里谈到高尔基,他可是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呀?”书里有这样几句话:“高尔基似乎与他的读者从未有过密切的联系。也许他现在已被保护性的栅栏与读者隔开了,矗立这个栅栏的正是虔诚的秘书克留科夫,以及他本人那过分官方化的地位。”这就是一切。

我还读过泰戈尔的《俄罗斯书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那是1930年从苏联写出的十几封信。不知为什么,也许是由于宗教、饮食习惯的原因,苏联没有用那种“罪恶的丰盛”来包围他,他看到的是普通苏联人的贫苦。他能谅解在短时间内的这些现象,他也能了解“他们立志要在十至十五年内超过过去的一千年”。可是有一点他说得很恳切:“布尔什维克的政策可能是一种治疗方法,但是这种治疗是不可能持久的。”也许到了1935年,纪德和罗曼·罗兰看到的,就是那种不能持久的结果:贫困到了罪恶的程度,丰盛也到了罪恶的程度。最终结果则是名为“苏联”的那个大伙房的解体——这就叫散伙,谁也别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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