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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都孤儿》第三版作者序

2011-08-15英国查尔斯狄更斯张惠雯

名作欣赏 2011年28期
关键词:雾都孤儿希斯南希

/[英国]查尔斯·狄更斯 张惠雯 译

作 者: 查尔斯·狄更斯,19世纪英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匹克威克外传》《雾都孤儿》《双城记》《远大前程》等。

这部小说的大部分章节最初曾于杂志上连载。三年前,当我最终完成时,我预料到某些道德优越人士将会认为它有伤风化。结果恰如我所料。

我想借此机会解释一下这部小说的创作动机和目的,以感谢那些在当时同情我、为我辩护的读者。而对于真正理解这部小说的读者,倘若他们的观感经由作者之口得以证明,相信这于他们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小说中的一些人物出自伦敦充满罪恶的最底层社会:赛克斯是盗贼,费金是窝藏赃物者,男孩们是扒手,女孩是妓女。这部小说看起来的确描绘了一幅粗野不雅、令人不安的图景。

但我得承认,我不信美德的教益无法从罪恶中获得。相反,我将其奉为真理,一个被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们昭示、最善良的智者们奉行的真理,同时,也是每一颗善于思索的心灵凭借其理性和经验便可理解的真理。当我写这本书时,我看不出为何生活粗粝的渣滓就无法像它精致的奶油泡沫一样予人以道德的教益,只要这些渣滓所言不至于下流刺耳。我也毫不怀疑,在圣·吉尔斯的破屋陋巷中存在着昭示真理的生活现实,其价值绝不次于我们在庄严显赫的圣·詹姆斯所看到的生活。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希望通过小奥立弗来证实这样一个道理:善良的美德能够在任何逆境中存活下来,并最终取得胜利!当我想到小奥立弗会有什么样的同伴、他将会落入何人之手时,书中几个人物的形象在我脑海中逐渐浮出。当这一构思更加成熟和深入时,我发现我有足够的理由选择我业已选择的这个方式。我曾读过数不尽的盗贼的形象:全是风采迷人的男子,衣着考究、一掷千金、身跨骏马、英勇无畏、纵酒豪饮,而且,就连赌技也十分精湛,实在是智勇双全、豪侠风范。除了霍加斯,没有人触及悲惨的现实。于是,对我来说,将这些罪恶者的生活如实地呈现,描述他们的丑恶、可悲,他们生活中那令人无法忍受的污秽和贫穷,真实地描述他们如何在人生最肮脏的道路上苟且偷生,而在道路的尽头,阴森可怖的绞刑架遮住了一切可能的前景,把他们带向这一致的未来、唯一的出口,这不仅是个迫切所需的尝试,也是于社会有益的一件事。因此,我尽我所能地做了。

在我所说的描述盗贼生活的书中,幻想、幻象被极尽所能地加诸于他们身上。甚至《乞丐的歌剧》也不例外,盗贼的生活被刻画得令人向往。麦克希斯以其超凡的掌控力、人格魅力,俘获了剧中最美丽的女人的芳心,征服了其中最正直无瑕的人物。他仿佛成了伏尔泰所说的争得权力号令千军、率领他们与死神作战的戎装英雄,赢得了意志薄弱的观众的崇拜乃至效仿。约翰逊问道:会不会有人因麦克希斯的死刑被缓期而变成盗匪?对我来说,这问题没有触及要害。而我的问题是:会不会有人因麦克希斯被判死刑而迷途知返?会不会有人因皮丘姆和洛基特的存在而不至沦为盗匪?忆及那位上校轰轰烈烈的人生、倜傥的仪表、显赫的成功,我确信任何有犯罪意图的人都不能从他身上得到警示,他们不会在剧中铺满鲜花、快乐和荣誉的道路尽头看到泰伯恩的绞刑架。

事实上,盖伊的机智幽默有其更广泛的社会讽喻,他在麦克希斯这个人物身上也许寄予了更深远的意义,以至于无意顾及他在这方面可能产生的影响。同样,爱德华·布尔沃爵士最脍炙人口的小说《保罗·克里福德》也从未顾及、甚至试图顾及这一问题。

而在我这部小说中,被如实描述的盗贼的生活究竟是怎样一种生活?对于那些鲁莽的年轻人、道德感薄弱的人来说,它有何魅力可言?对于尚且懵懂的青少年,它是否存有任何蛊惑其心灵的假象?没有月光之下、原野之上信马由缰的漫游,没有山洞里的狂欢作乐,没有锦衣华服、刺绣和蕾丝,没有长筒马靴,没有精致的皱褶和花边,没有“此道”之上的自由豪放,只有冰冷、潮湿、一无遮蔽的伦敦午夜的街巷,在那些粗鄙丑陋的栖身之所,罪恶将人逼向堕落的绝境,在衣不蔽体、贫困潦倒的人中间,饥馑和疾病如阴魂般徘徊不去……这样的生活是否有任何令人神往之处?这真相之中难道没有隐含着教训吗?难道这一切不在低诉着我们的道德箴言所无法传达的训诫吗?

但世界上存在着这样一些人,他们的心灵如此精致而脆弱,以至于无法正视书中所描绘的这些“可怕”的情景。他们并非本能地厌恶罪恶,而是需要合他们口味的罪犯,就像他们吃的肉,这些罪犯也要以香料调味、精心装扮。穿绿丝绒的马萨罗尼是富有魅力的风流人物,穿粗纹布的赛克斯则令他们不屑一顾;身着时髦套衫长裙的马萨罗尼夫人是画册的宠儿、舞台上引人效仿的淑女,身着棉布裙、披着廉价披肩的南希则不值一提。多么奇特!美德对脏袜子退避三舍,罪恶却嫁与绫罗绸缎,正如婚后的女士更改姓氏,它的新名叫“浪漫”。

这部小说的主旨之一是揭示真相——纯然而严峻的真相,其中当然也包括这个群体衣着的真相。因此,我不会因某些读者的偏好而去刻意遮掩道奇旧外套上的任何一个破洞,更不试图回避遗留在姑娘乱蓬蓬的头发里的那片卷发纸。我不信任那种对贫寒困窘掩鼻的风雅者,也无意于改变其嗜好;对这些人的意见,无论好坏,我既无兴趣也不尊敬,我不为他们写作。我毫不掩饰地作此声明,因为我知道古往今来那些自尊或为后世所尊敬的作家中,没有一位会让自己屈从于这些挑剔者的口味。

另一方面,如果从前人之中寻找楷模,我将发现英国文学中那些最高贵的名字:菲尔丁、笛福、戈德史密斯、斯莫莱特、理查森、麦肯奇。所有这些人(尤其是菲尔丁和笛福)都曾出于智慧的动机把这块土地上最困窘破败、遭人遗弃的图景呈现给人们。霍加斯这位道德主义者、时代的批判者,从未停止以画笔真切地描绘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和形形色色的、真实的人。怀着前无古人的深刻洞见,他毫不妥协地创作。如今,这位艺术巨匠在他的同胞中获得了怎样的声誉?但回到他和我提到的这些作家生活的时代,他们在当时无一例外地备受非难。谴责之声一刻也不消歇,非难者仿佛列队而至,一个接一个地发出喧嚣,而后死去、被彻底地遗忘。

西班牙的骑士文明在塞万提斯的笑声中远去,因为他向人们揭示了这文明虚伪而荒谬的真相。在我远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有限的能力范围内,我试图如实书写某种生活不容幻想的、可憎的现实,使围绕在这种生活周围那些虚假耀眼的光环暗淡下去。在这部小说里,涉及到生活中堕落羞耻的层面时,我尽力避免让哪怕是其中最低下的人物口出污言秽语,这不仅考虑到我们社会的教养,也是我个人的口味使然。与其让人物的言谈举止来证明某种生活的肮脏卑劣,我更希望读者能从故事的发展中逐渐得出真实的结论。尤其在描写南希的部分,我始终坚持这一原则。至于其效果是否符合我的初衷,应由读者来评判。

有人认为南希竟能对那个盗贼爱得如此忠贞有悖常理。同时,他们也认为赛克斯这个人物过于夸张,因为他竟然毫无悔改之意。在我看来,这意见有点自相矛盾,因为他们认为赛克斯没有丝毫悔意是不自然的,而南希心有悔意也不自然。对于赛克斯,我只能说我相信世界上存在这样一类人,他们生性麻木、冷酷无情,最终会变成十足的恶棍。我对此深信不疑:赛克斯这样的人的确存在,任何时间、任何环境中,你从他们身上都找不到一丝残留的人性。也许是人性在他们心中彻底泯灭了,也许是那根能触动心灵的弦锈蚀了、脱落了,原因我不得而知,但事实就是如此。

争论南希的性格举止自然与否、可能与否、正确与否都毫无意义,因为这就是事实本身。每个曾置身于生活悲哀的阴影之中的人都明白这样的事实。早在我写这部书很久之前,我已经由我看见的、读到的,经由我自己的人生,觉察到这样的事实。许多年来,我在周围种种悲惨、动荡的人生境遇中看到它的踪迹,确信它至今仍是个事实。从这个苦孩子第一次出现在书中,直到她鲜血淋淋的头依靠在那盗贼的怀里,这其中没有任何夸张和矫饰之处。这是昭然若揭的、神的真理,是他留在一颗堕落、悲苦的心中的真理,是徘徊不去的最后一丝希望,是荒草蔓生的枯井中的最后一滴清水。它涉及人性中的光明与阴影,在最丑陋黯淡的色调里,一些最美好的东西却闪烁其中。这似乎是个矛盾,是一种异常,是表面看来的不可能,但这就是真相。我很高兴有人怀疑这真相,这让我更加确信:真相应该被告知。

1841年,于德文郡

2011年7月7日译于美国休斯敦

6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英国诗人、随笔作家、文学批评家、辞书编纂家,曾校订《莎士比亚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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