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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种

2011-08-15张娟

西部 2011年6期
关键词:白家小翠大水

文/张娟

孽种

文/张娟

孤灯摇曳。床上,奄奄一息的白老爷咳喘着断续叨念:“要留根,要留条根啊……”屋里的太太丫头们都木然无语。这时白少爷跑进来叫道:“爹,生了生了,是个儿子,咱白家有后了!”白老爷浑浊的眼中放出光彩,他挣扎着伸出一只干枯的手,含混道:“让我看看、摸……摸摸……”白少爷向堂屋里唤了一声,仆童蓝福把婴儿抱进来放在床上,白少爷挡住灯光和白老爷的视线,蓝福小心地解开婴儿。白少爷略略闪开身,在婴儿响脆的啼哭声中,在昏暗的油灯光下,白老爷隐约看见了婴儿的小鸡鸡,他脸上绽开了欣慰的笑容,挣扎着伸手抓去,白少爷紧张万分地盯着白老爷的手,终于,白老爷摸到了婴儿的宝根,就在刚刚捏住的那一瞬,他脖子一挺咽了气。白少爷长长松了口气,轻轻挪开白老爷的手,可婴儿腿间的小鸡鸡竟还捏在白老爷手中,原来它是面粉里掺了黄颜料捏成的。

白家大院出大殡,彩幡飘舞,纸钱翻飞,鞭炮响器和着有腔有调的哭唱,气氛热闹。突然一个女子抱着婴儿不顾一切地挤进送丧队伍,踉跄地扑到一身白孝手执五彩幡的白少爷面前:“少爷,少爷,我可见到你了,我找了你多少回,就是进不了院子……”白少爷吓一跳,定睛一看,女子头发蓬乱,面黄肌瘦,衣衫破烂,形容悲戚,虽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她是谁了。女子见他愣愣的,又道:“我给你送孩子来了,这孩子是你的呀!”

白少爷猛然想起她是谁了,一声“秀莲”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他毕竟是白家大院的大少爷,宿妓嫖娼有买有卖那叫风流,可跟自家磨房的穷丫头弄出孩子来那就不好听了,何况现在他热孝在身正出大殡,大庭广众多少人盯着呢,他不能给死了的爹和白家丢脸。于是白少爷冷着脸说没见过她,女子急切哀求道:“少爷,我是姜秀莲啊,求求你了少爷,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肉,你就认下他吧,求你了……”说完她就把孩子往白少爷怀里塞。“快把这疯女人赶走!”白少爷避瘟神一般地向后躲闪着喝令。“少爷,少爷,孩子真是你的,你不认也看他一眼啊!”被两个家丁拖走的秀莲挣扎着回头撕心裂肺地喊。

白少爷裹紧孝服里的裘皮大衣,摇摇头向前走去。

天上飘起了雪花,大雪淹没了一切。

日月如梭,二十年眨眼过去。

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桃花沟距小镇有五十里路,平时难得有生人进沟。可农历三月桃花开时,方圆百里都有人赶来,原来沟里的桃花岭上有个桃花洞,洞中供着桃花仙,桃花仙能赐人子女,能替人消灾,都说有求必应,十分灵验。

桃花开了,沟里热闹起来。老黄家十八岁的闺女黄杏儿也上了桃花岭,她边走边唱着清亮的山歌:“清泉一口心头爽,明月一轮满天光,小哥一眼妹心醉,桃花一开满山香。”黄杏儿没进桃花洞,而是拐到了半山腰的老洪家,二十岁的洪大水正给病卧在床的哑爹老洪熬药,杏儿拉着大水要和他去求桃花仙祈求洪大伯早日康复。大水临走时背上了火枪,说好久没打猎了,要能碰上个兔子什么的也好给爹补补身子。

两人手拉手地奔向桃花洞,路上果真看见山径一侧跑过一对野兔,大水叫杏儿先走,自己持枪追了过去。杏儿见大水越追越远,便先上了山。

桃花岭上花开烂漫,一棵老桃树下有个石洞,只有半人高,却深不可测,这便是桃花仙姑的仙府了。杏儿到时,洞前已跪了不少人,她买了三柱香很虔诚地点燃献上,然后跪下暗自祷告。起身时,杏儿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扭头一看,只见盯着他的是两个陌生男人,一个是老爷模样,四十多岁,长得还算周正,面皮白细,褶子很多,眼窝有些青肿,山羊胡子稀稀落落,没睡醒一般。另一个稍显年轻一些的小胡子躬着背,像个随从,不过也是细布绸衣。杏儿见两个老爷们这么看自己,又羞又恼,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后撅起小嘴扭腚就走。那个老爷的目光让杏儿扯出老远,他就是当年的白少爷,身边的小胡子则是已升为管家的蓝福。

杏儿走了不远,见大水提着一只野兔过来了。杏儿说她已求过桃花仙姑了,说大伯的病很快就能好起来。两人手牵手窃窃私语地回到半山腰的草屋。可进屋后他们发现洪大伯已经咽了气。

洪家屋后的山凹里,杏儿陪着大水默默坐在老洪和大水娘的坟前。哑巴老洪是外来人,二十年前他背着火枪带着女人和出生几个月的大水进了桃花沟,在远离村庄的半山腰盖了两间草屋。老洪是哑巴,大水娘也说话少,他们与村人很少来往,大水懂事后,只有杏儿常来找他玩。大水娘在儿子未满十岁时就死了,这些年老洪大水父子相依为命。现在老洪也去了,只剩了孤零零一个大水。

杏儿陪大水在坟前坐了一阵,便拉他回到草屋。杏儿劝大水下山去住,大水摇摇头。杏儿又含羞叫大水早点到她家去提亲,大水又摇摇头。杏儿变了脸色:“你不要我?”大水说:“我什么都没有……”杏儿抓住他的手:“有你就行,有你就够了!”大水禁不住揽住了她。一心想着跟大水的事,杏儿脸上羞怯心里甜蜜,可一回到家她却愣住了:屋里坐着一个人,正是曾经在桃花岭上碰到的那个小胡子。听说他是镇上白家大院的蓝管家,是来提亲的。杏儿不顾爹娘阻拦,没好气地对蓝管家说:“回去告诉你们老爷,我命贱福薄,高攀不起!”可三天后蓝管家又一次走进了黄家的草屋。杏儿没理他扭身出去了,她打定了主意,就是白老爷亲自来跪下求她,她也不会嫁过去。可杏儿万没想到当她再回到家时,齐刷刷给她跪下的不是白家人,而是她的亲生爹娘,还有她的亲哥哥,杏儿惊呆了。

“闺女呀,不是你爹娘贪财,也不是我们硬逼你跳进火坑,我们求你应下这门亲,一来为你这辈子有个好去处,二来也是为咱老黄家不绝户——白老爷答应给房子给地,还给你哥哥娶一房媳妇。杏儿呀,咱黄家可全指望你了,你大哥老了,三哥没了,你二哥要是再成不了家,往后我们坟头上连个烧纸添土的人都没了……”爹娘跪在杏儿脚下苦苦哀求,杏儿瞪大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家里已收下了白家的四十块大洋,答应白家三天后接人。爹娘也给她跪下了,杏儿还能说什么?她在家里闷了三天,这三天她满心想的都是洪大水,但她不敢去见他,她怕见了他自己会改变主意。她也想过和大水私奔,可一想到这上边,眼前就好像又齐刷刷跪下了黄家一家人。杏儿梦想大水听到消息回来把她抢走,可大水住在半山腰,整天只顾打猎,听不到消息。

最后一抹夕阳从东边山梁收尽时,杏儿来到大水家亲手给他做了一顿饭。打猎归来的大水边吃边说香,脸上漾满幸福的憨笑,还说过两天就托人到杏儿家去提亲。吃过饭天就黑了,大水要点灯,杏儿却拦住:“别点灯,就这么呆会儿。”大水就挨着杏儿坐到床边,杏儿从身后摸出一双布鞋:“这是我做的,我该给你多做几双……”大水接过鞋抚摸着舍不得放下,半晌,借着窗外的微光,杏儿竟发现大水脸上闪着泪光,她心里一颤:“你哭了?”大水转过脸去抹抹泪:“没、没、没哭,我是高兴,杏儿你对我真好,自从娘没了,我就再没摸过这样的鞋……”杏儿忍着泪缓缓站起身,上前一步又停了停,然后便扑进大水怀里。两个滚热的身子贴在了一起,两颗滚烫的心跳在了一起。“你亲吧,亲个够!”杏儿颤声说。大水亲着杏儿,杏儿也亲着大水,两人都有些笨拙,都忘了羞怯。“大水,我的好大水!”当两人滚倒在床上时,杏儿扯开了大水的衣裳:“大水,你要我吧……”

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窗,屋里豁亮了许多,杏儿偎在大水怀里,好久才坐直身子说:“我该走了。”她从头发上拔下一根银簪放在大水手中,“这簪子是奶奶给我的,你收好了,见到它就跟见到我一样!”大水把簪子捧在手中,深情地说:“行,上山我带着它,就像你跟在我身边!”杏儿要大水也送她一个念物,大水不解地问:“咱这就要到一块儿了,还要什么念物?”杏儿说:“有个念物,你不在身边时我也好看看!”大水有些为难,家里空空,真没什么东西送给杏儿的。他在屋里打了个转,忽然想起来:“对了,有啦!”说完打开破木箱,从最下边摸出一个蓝布小包,一层层打开后,里边是一只镂花金镯。大水捧着手镯看了半晌,然后郑重地按在杏儿手中。杏儿说:“这是贵重东西,我……”大水握住她的手:“收下吧,这是我娘留下的,她是叫我……算了,一两句说不清,你先收好,往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大水送杏儿离开时,东山已挂上了一轮将圆的朗月。杏儿又一次扑到大水怀中,半晌终于问出一句:“明天、明天你干啥去?”大水说:“明天我去镇上卖狍子皮,多攒点钱,好把你娶过来!”杏儿浑身颤抖,紧咬住唇,才终于没有把实情说出来,她的心里却在一声声地嘶喊:“大水,大水,我对不起你!”

白老爷的九太太黄杏儿就要进门了。

二十年的光阴,白少爷熬成了白老爷,年轻时他贪色纵欲,把生儿子看得很简单,以为只要他想要儿子随时都会有,比长工们种一棵南瓜都容易。可这些年来他在无数女人身上耕耘过,到头来却是颗粒无收。他的身子已被女人和烟枪掏空了,才四十岁就已未老先衰,夜间睡不着时他甚至感到了死神的逼近。此时白老爷才明白了老白老爷为什么那样迫切地要他续根留种。没儿子,家业难传,香火难续;没儿子,上对不起先人,外无颜对众人;没儿子,前后茫然,心里空空。

大太太生了个小姐后就偃旗息鼓,接二连三娶回的几房都是不下蛋的母鸡。郎中踏破了门槛,药锅熬坏了无数个,儿子仍杳无音讯。可多少个算命的都断言老白家香火断不了,这让白老爷信心倍增,又不断线地娶了几房。年青时睡女人是白老爷最大的享受,而现在则成了他的沉重负担,尽管蓝福多方给他买春药选秘方,白老爷仍感力不从心。如今春药秘方也已不起作用了,白老爷像一团稀泥糊不上墙,可为了生儿子,他还是不远几十里山路的车马颠簸去求桃花仙姑,没想到在桃花岭上遇上了黄杏儿。黄杏儿目盈秋水,面绽桃花,胸鼓臀圆,腰如春柳,白老爷一眼就相中了她,刚刚求过仙姑就遇见她,他觉得她定是白家的救星。

白家大院娶姨太太历来不大操大办,但九太太进门却很有些铺张,连长工也沾光赏了顿酒喝。蓝福及时给白老爷重金购回三粒药丸,说是从省城买来的,沾着洋气呢。本来一粒足够,白老爷却多加了一粒,临走时白老爷又把最后一粒药丸塞进了嘴里。白老爷尽量做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走进了九太太的屋里,屋里弥漫着神秘的喜气,新人一身红妆,蒙着盖头坐在床边。白老爷不再年青,不需做浪漫臆想,走过去直接了当地掀起了盖头。

红烛红妆,映衬得黄杏儿美若天仙。白老爷少有地兴奋起来,凑过脸正要亲亲这朵娇艳的桃花,可他却愣住了,他看见了杏儿脸上的笑,那笑容不是羞怯,也不是妩媚,不是强作欢颜,更不是喜不自禁,倒似冷笑、嘲笑、蔑笑。白老爷理解不了这奇怪的笑,这不同寻常的笑容倒让他兴趣大增,身体某部位有了较明显的反应,但他还是板住脸:“你笑什么?”“我笑你。”杏儿的回答更加出人意料。“笑我?笑我什么?”白老爷不禁心里发虚。“笑你花那么大的本钱把我买来,值么?”白老爷释然:“值、值,老爷我是不爱金银爱美人!”说着他满脸褶子绽开,一把搂过杏儿。白老爷把杏儿平展展地仰放在床上,轻车熟路地剥开红妆,露出了雪白的肌肤。白老爷体内升腾起久违的欲望。杏儿白羊一般地展露在白老爷眼前,她依然笑着,脸上却有泪珠滚落。白老爷白里透青的脸孔很快涨红,削窄的胸脯也开始起伏,无神的眼中燃起了邪火,他奋不顾身地扑到杏儿身上,似一位老迈的将军要重新驰骋沙场。他哼叽着急切地想要重振雄风,可是尚未找到目标就已老牛般地粗喘起来,接着身子一抖大叫一声滚鞍落马,重重地摔在床上,一泄如注,奄奄一息。

笑意和泪珠都在杏儿脸上凝结。

白老爷再次来到九太太院中已是两月之后。将养了这么久,他仍有些弱不禁风,全靠汤药大烟支撑着精神,走路都要丫头搀扶。杏儿正捧着大水给她的手镯出神,人来到外屋方才发觉,她慌忙把镯子藏进怀里。

白老爷见到杏儿很是意外,她竟憔悴得变了相,加上头不梳脸不洗,更显寒酸,白老爷不禁脱口问道:“老九,你怎成了这样?”杏儿却皱眉地反问了一句:“你还没死啊?”白老爷立时变了脸色,连搀扶他的丫头小青也吓了一跳。白老爷刚想发怒,可转念一想自己这身子骨生不得气,山村野女虽说话难听,也许心里是惦记自己呢,于是勉强笑着说:“亏你想着,我是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哇!”打发走小青,白老爷立即想跟杏儿亲近,不料杏儿却一闪身子冷冰冰地说:“别碰我!”“你怎么了?”白老爷阴了脸恼怒地盯着她。“我有了!”杏儿很干脆地说了这三个字。白老爷不明白,问她有了什么。“有孩子了!”杏儿一挑眉,挑战般地和白老爷对视着,嘴角现出冷笑,只等他大吃一惊暴跳如雷。却没想到白老爷小儿学语般地把“有孩子了”这句话重复了几遍,然后忽然揪住杏儿的衣裳迫切地追问是不是真的,他的声颤了,手也哆嗦了,杏儿任他抓着,仰脸说:“是的,我真怀孩子了!”白老爷连胡子都抖了,杏儿当他是气的,不料接下去他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她脚下,杏儿惊愕得呆住了。“老九,你是我白家的大恩人呀,你要给我生儿子,你一定要给我生儿子、生儿子!”他摇着杏儿声嘶力竭地哀求。杏儿傻了半天才奇怪地问:“你要我给你生儿子?”“是啊,生儿子,给我、给我们白家栽根立后!”杏儿俯视着脚下的白老爷,脸上现出一丝阴笑:“好,那你等着,我就生儿子给你!”

杏儿来到白家大院压根就没打算做个好太太。为了黄家有后,她牺牲了自己,她认为是白老爷拆散了她和大水,断送了她的幸福,她恨死了他。花烛之夜,她本想让白老爷明白吃亏上当花了冤钱当了王八,所以她笑,她甚至幻想一怒之下白老爷把她赶走。但她没想到白老爷竟是个疯狂的废人,有心无力,还差点蹬了腿,根本未检验她是否还是黄花闺女。这些日子里,她只盼白老爷早死,那样白家大院就不会留她了。当她发现自己怀上了大水的孩子后,又喜又悲,他把这事告诉白老爷,本想再气他发昏,没想到他一点怀疑都没有,就把孩子揽到了自己身上,甚至给她跪下。为了续后,穷人的父母会给女儿下跪,财主也会给姨太太屈膝,杏儿想不通儿子为啥会让不同的人同样着魔。白老爷那一跪让她失去了说出真情的力气,同时也让她灵机一动,冒出了借窝孵蛋的念头。

白老爷听说杏儿怀上了,欢喜得病身子都轻飘飘的,不光把贴身丫头小青派给杏儿,还给她开小灶补养。杏儿终于打定主意不再说出真相,让白老爷欢欢喜喜替大水养儿子吧。想开了,她就放宽心敞开怀该吃该喝顺其自然了,几个月后人也胖了,怀也显了。她不知大水是不是还常来镇上卖猎物,她多想把孩子的消息告诉他呀,可她不能离开白家大院半步,只能背着人拿出大水给她的金镯看看摸摸聊作安慰。

杏儿隐隐感到有一只黑手正暗中向她伸来。

白老爷不让杏儿活动,怕闪了胎,饭菜都是小青端过来。那天杏儿没胃口就让小青吃。小青跟杏儿熟了,背着人时两人像姐妹一样,在杏儿的催促下,她就关门把那些好菜饭赶着吃了,然后把碗碟收拾好正准备送回。小青刚出门,杏儿就听到一声痛叫,杏儿开窗一看,只见小青痛得弯下腰,她忙下地往外走,才到门口便听哗啦一声,小青扔了碗碟抱着肚子在地上打起滚来,嘴边满是白沫……

晚上,杏儿对着孤灯独坐。窗上挂了棉帘,地下一盆炭火,屋里很暖,但杏儿仍感到从心里往外冒冷气。小青死了,活生生的人一出屋就死了,她眼前老是浮现小青那张痛苦变形的脸,小青是替她死的,否则现在她和肚里的孩子两条命都没了。杏儿并不胆小,夜晚敢走山路,还陪大水撵过狼,但如今她感到白家大院是这般阴森恐怖,她分不清院里活动的是人还是鬼。突然外边隐隐传来哭声,灯花一爆,杏儿打了个冷战,可一细听哭声又没了。她以为听邪了耳,刚躺下哭声又起,细听哭中夹嚎,嚎中带骂,好像大太太。杏儿正诧异,外边又有轻轻的脚步声进了院,她撩开窗帘一看,竟是小青提着灯笼回来了。杏儿惊喜地叫了一声,下地就要去开门,到门口猛想起小青已经死了,她鬼叫一声掉头回屋,外边怯怯地有人说话:“九太太,我是小翠,老爷叫我来伺候你。”杏儿定定神,壮胆撩开窗帘细看,院里提着灯笼正打哆嗦的果真是白老爷的另一个贴身丫头小翠。

那晚杏儿做了一夜恶梦,早晨还未起床,白小姐忽然旋风般地闯进来对她破口大骂。原来白老爷没查到下毒的人,就把一向嫉妒杏儿的大太太关了起来。白小姐听蓝福说是杏儿挑唆的,就来为母报仇。白小姐骂了几句,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尖刀向杏儿扑去。杏儿毫无防备,本能地随手抓起枕头一挡,尖刀扎进了枕头,荞皮洒了满地。白小姐挥刀再向杏儿扎去,杏儿情急之下胡乱扯过被子抵挡。白小姐是来拼命的,杏儿一个大肚子,不一会儿就招架不住了,床上的东西快扔光了,红了眼的白小姐噌地跳上床来,杏儿缩到了床角,白小姐持刀捅去,眼看杏儿已在劫难逃,忽听白小姐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然后倒在地上。白小姐身后现出了手持锡蜡台的丫头小翠,是小翠救了杏儿。

白老爷闻讯赶到,他先问杏儿怎样,接着让人把小姐捆上,又命人去请郎中给杏儿压惊保胎。白小姐醒后冲白老爷瞪眼道:“爹,就算你不疼我,也不该这么向着一个狐狸精灭自己的亲生闺女吧?”白老爷说:“我早说过,谁想断我白家的香火,谁就是我的冤家对头!”白小姐一针见血:“凭啥认定她怀的是你的种?谁不知道你有病啊!”白老爷气得胡子乱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憋了半晌,突然上前连连抽了白小姐几个嘴巴,狠狠骂道:“活腻了,活腻了,你们都活腻了!”白小姐抚着脸哭:“就算她肚里真的是你的孩子,难道我就不是你的骨血?”

白老爷张口结舌,屋里只剩下白小姐悲哀委屈的哭嚎。

盼星星盼月亮,九太太终于生了,是儿子。白老爷抱起婴儿,把他的小鸡鸡捏了半天,确信不是面捏的。然后看他的大脚趾,又脱下自己的鞋袜一比,白老爷和婴儿的左脚大脚趾趾甲都很厚很窄,一模一样。“是我儿,是我儿!我们白家有后了!”白老爷举起哇哇啼哭的婴儿先是哈哈大笑,接着就剧烈地咳喘起来。

其实太太小姐们怀疑的事情,白老爷也不是没怀疑过,他记不清花烛之夜自己是不是真的在九太太身体里下了种,之前也未检验她是否黄花之身,所以他也不能确定杏儿肚里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可他又不敢往深处想,不敢怀疑孩子的来路,心底时时浮起一团拂之不去的阴云,白老爷忍受着煎熬,度日如年。现在瓜熟蒂落,不光生了儿子,而且儿子千真万确是他的,因为儿子身上有白家的印迹。

杏儿为大水生了儿子,心里也很高兴。那天她在院里忽听外边的白小姐在唤一个名字:“大水大水,你别乱跑,快过来!”杏儿心里猛地一跳,愣了愣急忙往外跑,可跑到院外却没见到人影。她正想追过去,屋里的孩子哭了起来,她只得停了脚回到屋里。杏儿一遍遍地回想着白小姐的呼唤,不断猜测着大水是什么,是只猫,是只狗,还是一个人?若是一个人,会不会是她的大水?如果真是她的大水该多好啊,她要告诉他,他有儿子了,名字叫宝根。

杏儿心里有事,次日便抱着孩子走出院门。白老爷吩咐不准让宝根少爷出屋,怕招风,可小翠拦不住九太太,只得跟了出去。杏儿抱着孩子表面悠闲,其实分外留意,企盼大水能突然出现。快到大太太门前了,杏儿慢下脚步,寻思找个什么借口跟小姐打探一下,正思忖时白小姐恰好走出来。白小姐见杏儿站在门前,愣了愣,立刻撅起嘴呸了一口,拧着圆腚回去了。杏儿没心思跟她计较,她一心想的都是大水。

改天杏儿抱了孩子又要出去,刚开门,外边站着脸色阴沉的白老爷,原来小翠拦不住九太太就去报告了老爷。白老爷喝令把宝根抱回去,杏儿说:“出去见见太阳,孩子长得壮!”白老爷说:“要是吹着冻着染了瘟疫你担当得起?给我抱回去!”杏儿不服:“我是他娘,我还不知道怎么护着他?我们那里的小孩……”“不行,宝根是我白家的,我说不行就不行!”“你?我偏要抱出去!”杏儿说着绕过白老爷就往外挤。白老爷并不拦她,却眯了眼说:“你要再不听说,我就给宝根请奶妈了!”杏儿怒视着白老爷,不敢再往前迈步了,她知道白老爷说得出做得到,不敢再抱孩子出去。

那天她把孩子哄睡,顾不得找由头,出门就急急奔向院外,她迫不及待地要弄清大水是什么。拐过墙角,杏儿差点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她一下子呆住了,眼前的人正是她日思夜想正在寻找的洪大水!

骤然相见,两人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互相呆望着对方。一年多的离别,两人都觉已仿若隔世。终于,杏儿的嘴动了动,还没说出,前边忽然有人叫:“大水你咋又乱跑了,还不快走!”大水和杏儿一惊,扭头一看,白小姐正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你怎么跑这来了?”白小姐问。大水说:“我随便走走,想看看你们白家大院到底有多大。”“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太太们住的地方不能随便进来,我爹知道了会把你赶出去的,快走!”白小姐说着拉起大水就走。杏儿眼睁睁地望着大水被拉走,强忍住没有追上去,她好悔刚才没跟大水说上一句话。但她又万分庆幸,院里的大水真是她的洪大水。

洪大水也庆幸自己终于见到了杏儿,他到白家当长工全是为了她呀。当初,打猎回来的大水听到杏儿突然出嫁的消息,一时竟不相信是真的。他跑到山里躺了一天,就在他要折断杏儿送给他的银簪时,他忽然醒悟:杏儿若真是无情无意,嫁到白家的前一晚她绝不会把黄花身子给了他,她一定有难言的苦衷。后来大水终于知道了,黄家用闺女给儿子换了媳妇、房子,还有地。

一年来,每次到镇上时,大水都要到白家大院附近转悠一阵,指望能碰上杏儿,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越是这样,他对杏儿的思念便越加强烈。白家大院墙高院深,里边又有家丁,他不知杏儿住在哪里,贸然进去被抓住会对杏儿很不利的,如果不是顾虑这些,大水早已夜闯白家大院了。后来他灵机一动,谎称自己是三棵树的人,混进大院里当了长工。可院子里女眷住的地方不准长工乱闯,他进来半个多月试了几次都未能如愿,没想到今天竟会突然相见。虽说未跟杏儿说上话,可只要都在这院子里,总会有再见面的机会。这么想着,大水就耐着性子听白小姐的调遣。白小姐已跟蓝管家说了,洪大水要先归她支配一阵。其实白小姐也没什么可干的,她是看上了这个年青长工的英俊。她把大水拉到屋里,又是撒娇又是耍刁,大水不敢得罪她,可也不肯跟她纠缠。后来白小姐要大水给她揉腰,大水转身就走。白小姐挡在门口不放他走,大水威胁说再这样明天他就不干了。白小姐见他黑了脸,才十分不情愿地闪开身,又下命令:“明儿早点过来啊!”

大水原打算在白家干上一阵,找到杏儿后带她远走高飞。现在他知道杏儿已在白家生儿育女了,不可能再跟他走了,希望破灭,加上白小姐又越缠越紧,大水盼望再见杏儿最后一面跟她说几句话,然后就永远离开这里。

春夜无月,大水悄悄溜出工房。白家大院暗黑一片,阴森诡秘。听不见狗叫,巡夜的家丁也多半偷着睡觉了。大水虽说白天记下了去杏儿那院的路,可毕竟不熟,走得十分小心。经过大太太门口时忽听有人悄悄走出,他赶紧贴到墙角。院门轻轻推开,里边鬼鬼祟祟走出一个人,像是蓝管家,几乎是贴着大水的身子走过去的。大水没闲心猜测深更半夜蓝管家怎会从大太太院中溜出,待蓝管家过去,他忙又向前摸去。终于摸到了九太太的院前,墙不高,他扒住墙头没费劲就窜了上去,然后轻如狸猫般地跳下。站定后打量了一下,大水看出这是两间上房两间厢房的小院。他蹑手蹑脚摸到窗前,一时分不清杏儿和丫头是不是睡在一间房里。等了半晌,屋里有孩子轻啼,接着又听见杏儿柔声哄了起来。大水的心禁不住跳得如响鼓一般,他强忍住才没有出声。“九太太,你睡吧,我哄着少爷。”屋里传出了小翠的声音,大水庆幸自己没有冒失。里边渐渐安静,大水耐心等待着。春夜里的寒意很浓,又是天亮前的那一刻,可大水的心里却是火热火热。

鸡叫了,大水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正要敲窗,却听里边杏儿急切地呼唤了两声:“大水大水……”大水脱口应了一声,里边却再无动静,原来是杏儿在梦中呼唤他。他伸手敲敲窗,低切而清晰地唤道:“杏儿、杏儿……”杏儿被唤醒,她忽地坐起来,不知是不是在做梦,小翠却忽然尖叫起来:“有贼,快来人呀,九太太院里有贼呀!”

虽说大水跑得快没被抓到,可白老爷却认定是有人要断他的根绝他的后,尽管杏儿死活不愿,还是被家丁带到了老爷的房院。白老爷的房院是个完整的四合院,不光墙厚脊高,而且因他近年体弱多病胆虚,既怕贼人谋算,又怕恶鬼侵害,所以门口日夜有家丁站岗,夜里院里也总是亮着灯。白老爷睡东屋,杏儿睡西屋,但要在这里跟大水见面太不容易了,杏儿是又盼见大水,又怕大水冒险闯进来。如果说杏儿进白家大院如同鸟入樊笼,那么现在她就像被白老爷紧紧攥在手心里。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没有大水的消息,杏儿吃不下睡不着,奶水也明显少了。为了孩子,杏儿又强迫自己吃强迫自己睡,她相信她和孩子跟大水总会有团圆的那一天。

机会终于来了。桃花烂漫的季节,白老爷要到桃花沟去还愿,去年从桃花沟回来喜得贵子,白老爷觉得桃花仙姑比菩萨还灵,他这次除了还愿,还要祈求仙姑保佑他白家富贵永年,多赐他几十年福寿。杏儿想家,也想回去看看,白老爷不准,要她在家看护好宝根。杏儿想到留下也许有机会见到大水,就没再强求。

老爷一走,杏儿就动开了心思。天刚麻麻黑,杏儿便哄睡了孩子,命小翠看着,自己出了院。门口的家丁王三见九太太出来,陪着笑脸说老爷走时特别吩咐不让太太少爷出院的,杏儿说是想去趟三太太那里,悄悄把一副金耳环塞到王三手里。老爷管家都不在,王三乐得得了便宜又送人情,就让杏儿出了院。

出院后杏儿撒腿就奔长工工房。虽来了一年多,可杏儿对大院一点都不熟,只知道长工工房的大概方位,现在她也顾不了许多,一路小跑向那边奔去。不料拐过一个墙角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她一声尖叫尚未出口,嘴早被那人掩住,同时她听到了熟悉的话语响在耳旁:“杏儿别怕,我是大水!”杏儿的身子立时软了,大水说跟我来,拉起杏儿就走。杏儿再无一丝力气,闭了眼任他半拉半抱着往前走,她盼望大水就这么一直带她走下去,今生今世都不要停下来。

大水终于停了下来,杏儿睁开眼,也不问是在哪里,她的眼里只有一个洪大水,禁不住哽咽:“你真是大水?”话音未落,两人就紧紧抱在了一起,亲着叫着抚摸着,如饥似渴地感受着对方。杏儿有万语千言要对大水说,可现在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杏儿方才抬起头问大水是怎么进来的,大水说:“一两句说不清,我进来只想见你一面就走……”“你要去哪?”“还不知道。”“你扔下我一个人走?”杏儿难过地问。大水说:“看你一眼我就知足了,你现在是白家大院的九太太……”“不不,”杏儿用力抓紧大水的臂膀,“我是你的,孩子也是你的!”“什么?”大水以为自己听错了。“孩子是咱们的!”杏儿几乎喊叫起来。

大水不动了,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杏儿,眼中闪出灿烂的光彩。猛然,大水又一次搂过杏儿拼命亲吻起来。这时后边响起来了脚步声,他们赶忙分开了。

次日白老爷就回来了,白家大院似乎很平静,大水却越来越焦躁了:白老爷的房院戒备森严,杏儿出不来,他又进不去,而白小姐对他纠缠得也更紧了,那天她竟然叫大水晚上三星两竿子高时过去一趟,大水发毛地问她干什么,白小姐对他连抛媚眼说:“你愿干啥就干啥!”“不不不,我明天还要干活……”大水真的吓坏了。白小姐媚笑着靠上来:“你就得给我来,来了没你亏吃,不来、不来我就告诉我爹说你扒我裤子!”大水说不出话了,头上冒出了冷汗。“我要跟你生个儿子,比宝根还白净还胖,我要让咱俩的儿子当白家的小少爷!”白小姐憧憬着未来,忘了羞怯,大水是早已逃之夭夭。

那晚白小姐夜不能寐,正等得心神不定,忽然院门响了一下,白小姐喜滋滋地出屋迎接,可到了门口却不见人影。她站了站,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谁知进屋后门边闪出一个人把她抱住了。白小姐吓了一跳,硬生生把那声惊叫吞了回去,倒是喜极欲狂地要去搂抱亲吻大水,可她的手和身子却被大水箍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大水很粗鲁地把小姐放倒在床上,又很熟练地剥掉她本来就不多的衣服。小姐得空去摸大水的脸,不料却摸到了蒙着脸的毛巾。“你这是……”白小姐刚问出这三个字,大水就把手放在她的唇上止住了她,她就很乖顺地闭了嘴。很快,白小姐就兴奋起来,接着忍不住地痛叫了一声……

第二天早上,正要随长工一起下地的大水没出院就被白小姐截住。白小姐没叫嚷,反倒用一种十分特别的眼神痴望着大水,大水不知是凶是吉。长工们走过后,白小姐忽然扑上来搂住大水就亲。大水慌忙推开她:“小姐你干什么?”白小姐含羞带笑地瞪着他:“咋啦,这会儿知道害怕了,昨夜里你可是够凶的!”大水一愣,转念一想可能是白小姐怪他昨晚不肯赴约,正想找个借口,白小姐咧嘴开心地笑了:“别装模做样了,咱谁还不知道谁呀!走,到我屋里来一趟!”说着不由分说地拉上大水就走,不想迎头碰上蓝管家和白老爷。在白老爷的呵斥下,白小姐吐吐舌头放开了大水。白老爷盯着大水问他是谁,蓝管家说是新来不久的长工。白老爷又问小姐拉大水干什么,小姐说去收拾屋子,白老爷黑着脸训斥:“长工是给你一人雇的?收拾屋子要一个工么?你先回去,有事叫蓝福分派!”白小姐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走了。“贱货!”白老爷冲小姐的后影厌恶地骂了一句。

蓝管家让大水下地干活去,大水如遇大赦般地赶忙离开。白老爷望着大水的背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一点头绪也想不起来。

老白老爷的祭日那天,老爷和太太们都去上坟。走到半路,白小姐推说肚子疼,返回大院就去找大水。蓝管家已把大水安置到了磨房。还未到磨房,白小姐却跟两个人碰了面,这两人一个是她要找的洪大水,另一个是被老爷留下来照顾小少爷的九太太。

大水和杏儿也吃了一惊,他们本来准备趁这个机会逃走的,没想到白小姐会突然回来。呆傻片刻后,白小姐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是那么伤心悲痛。时间紧迫,又怕哭声惊动家丁,杏儿上前刚要说什么,不料白小姐骤然出手打了她一嘴巴哭骂道:“你这个骚狐狸精,迷住了我爹还敢勾引大水,我要杀了你!”说着便张牙舞爪地扑向杏儿。大水挡住白小姐并还了她一嘴巴,小姐捂住脸惊愕地望着大水:“你护着她,还打我?”杏儿擦着泪说:“小姐你听我说……”“我不听我不听!”白小姐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指着杏儿刚要再骂,忽又郑重地向她请教:“你说,要是跟男人睡过了,没来那个是不是就是怀孩子了?”杏儿先是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好!”白小姐得意洋洋地一拍肚子:“洪大水,我怀上你的孩子了!”这一句把大水和杏儿说得目瞪口呆。杏儿望望大水,大水忙对小姐说:“小姐你可别胡说……”“谁胡说?本来就是有了,我这个月没来!”白小姐理直气壮。大水恼怒了:“就算你有了,跟我也沾不上边呀!”白小姐说:“怎么不沾边?那天黑夜不是你来跟我睡的觉吗,你还想不认账呀?”杏儿眼中起了疑云,大水气愤道:“你一个大姑娘咋这么不知羞,我什么时候黑夜到你房中去过,你这不是血口喷人吗?”一听这话,白小姐两道粗眉拧到了一块,一口咬定大水跟她有了孩子。大水见她越来越声高,不敢再拖延,给杏儿使眼色让她先走,可杏儿不肯走,倒问大水跟白小姐到底怎么回事。大水急了:“你快走,往后我跟你说清楚,等人都回来就再没机会了!”杏儿犹豫着刚要迈步,白小姐却张手拦住,说大水要是不认谁都甭想走,大水又急又怒:“没做过贼你让我认什么赃?”白小姐气得直翻白眼,半晌憋出一句:“那你愿不愿成我家女婿?”大水坚决地说:“高攀不起!”白小姐脸色紫红,气粗如牛,转身边走边咬牙:“好,你等着,我告诉我爹杀了你们!”大水追上去正要制服她,不料前边闪出一人,照白小姐头上就是一闷拳,白小姐被打昏过去。大水和杏儿又一次惊呆了,那人竟是蓝福蓝管家,他们一时难以置信。蓝管家说:“我早看出你们是有情有意的一对,孩子也是你们的吧,快抱上孩子逃吧,我把看门的家丁都支开了,老爷要回来了,再不走就晚了!”大水和杏儿互望一眼,然后双双跪倒在蓝管家脚下,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蓝管家挥手催他们快走。大水和杏儿跑到白老爷的院里,门口果然不见家丁。他们正要进屋抱孩子,小翠却跑到门口跪下说:“九太太,要带走小少爷你们就先打死我吧,要不老爷也不会饶过我!”杏儿说:“老爷对你那样狠,跟我们一起走吧!”小翠摇头:“不不,跑不了的,谁都跑不出老爷手心的……”杏儿一看无法,就让大水把小翠捆上,小翠不跑不求,任由大水捆了,杏儿又给她堵上了嘴。

白家大院似乎成了一座弃宅,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大水和杏儿抱着孩子一路小跑来到大门口,大门口也没有家丁,门关着。大水上前用力把厚重的大门拉开一条缝,两人终于跨出了白家大院。可一出大门两人就惊呆了:大门外站着白老爷、各房太太,还有众家丁。大水瞪眼要上前拼命,被杏儿死死拉住了,家丁们阴森森的枪口一齐指着他。

杏儿只觉白家大院真的好大好大,大得她无处可逃。

大水和杏儿被关进了白家私牢。杏儿哭着说是自己连累了大水,大水说都怨他没本事,没把他们娘儿俩救出去。慢慢地,杏儿平静下来,她不是个软弱女子,到了这地步只是牵挂大水和孩子,倒把自身的命运置之度外。她问大水进院的经过,又问起家中情况,大水说杏儿爹来看过她几回,守门的家丁高低不许进。杏儿又问他哥娶未娶亲、生未生子,半晌不见大水回答。杏儿见大水神色黯然,心头立时掠过一团阴云,越发追问起来,大水只得说出实情,原来就在大水进白家的前一个月,杏儿的嫂子难产,母子全没了,杏儿爹急火攻心,也跟着去了……

杏儿伤心欲绝,早知今日,当初她宁死也不会进白家院啊,她觉得自己白白牺牲了自己,现在又搭上了孩子和大水。她哑着嗓子万分歉疚地说:“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害了你,也害了孩子!”大水紧紧抱住她说:“不,能看到你和孩子一眼,我死也甘心了!”杏儿掩住他的嘴:“不,咱谁都不能死,咱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了,咱要好好活下去,把咱的孩子养大,我还要再给你生几个……”大水抚去杏儿脸上的泪,从怀里掏出一只银簪说:“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每天都拿出来看几回!”杏儿也摸出金镯,大水捧过去看了半晌,忽然说:“我娘给我这只镯子,是叫我用它找我亲爹的……”“什么?你亲爹?”杏儿好感意外。大水说:“是的,原来我从没见过这只镯子,那次我娘刨药从山崖上摔下,抬回来只剩了一口气,死前她从怀里摸出了这只镯子,叫我拿着它找我亲爹去……”杏儿说:“洪大伯他不是?那你亲爹是谁,在哪?”大水摇摇头:“我当时也这么问,可我娘只说了那一句,她到死都没合上眼。”杏儿又问大水找没找过自己的亲爹,大水说:“没处找,我也不打算找了,后爹虽是哑巴,可他疼我爱我,比亲爹还亲!”杏儿为大水抹去泪,两人的手合在一起,金镯银簪也合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大水把镯子给杏儿带到腕上,又把簪子插在她的发髻上,说:“到了这步,白老爷怕是饶不过我。”杏儿说:“不,死活咱们都在一起!”大水抚着杏儿的头:“可还有孩子呀,万一我有个好歹,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把咱们的孩子养大!”

夜晚,杏儿被带回白老爷房院。杏儿听见孩子的哭声,哭着要见孩子,可蓝福说:“九太太放心,我早给小少爷找好奶妈了!”说着叫了一声,屋里果然有个年轻媳妇抱着哭叫的孩子走出来,后边还跟着小翠。杏儿欲往前扑,却被两个家丁拉住。白老爷眯眼阴笑着:“你贪淫失节,按家法该处死,看在你生养宝根的面上我饶你一命,给你找了个好去处,窑子里可管够你浪的!”杏儿脸色惨白。白老爷收起阴笑现出阴森:“不过那个洪大水可饶不得,我要先阉了他,再活埋!”杏儿惊恐地给白老爷跪下哀求:“老爷,求你饶了我们一家吧,下辈子我当牛做马再报答你!”“你们一家?”白老爷不解。“是我们一家,我和大水本来都快成亲了,宝根也是我和大水的。”“你胡说、胡说!”白老爷忽地变了脸,胡子乱颤。杏儿说:“不不,我说的都是真的!”“老爷……”蓝管家手疾眼快地扶住了摇摇欲倒的白老爷,白老爷却用力推开他,踉跄几步闯到奶妈跟前,迫不及待地扯起孩子的左脚看了一阵,又把面目端详了半天,然后抱着哭叫的孩子仰天狂笑:“贱货,你想骗我,你想拐走我的宝根,宝根是我的种,是我白家的根,你骗不了我,哈哈哈……”他笑出了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就要摔倒。杏儿惊叫着却挣不开身子,小翠上前欲接孩子,却被白老爷狠狠踢得惨叫一声倒地,奶妈吓得捂住了嘴。白老爷不住地大叫:“谁也别想抱走我的种,谁也别想断我白家的根!”“孩子是我的,是我的!”杏儿嘶叫着疯狂地要往上扑,却被家丁抓得紧紧的。“赶紧挖坑,深深地挖,把贱人野汉都给我活埋了!”白老爷歇斯底里地吼着。

蓝管家应声出去了。杏儿被拖到门外,眼看要被拖出门了,杏儿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开两个家丁反扑回来,白老爷猝不及防,眼看孩子要被抢去,多亏一个家丁上前抱住了杏儿。杏儿两手伸向孩子拼命挣扎叫喊,另一个家丁去扯她的手,忽听“当”的一声,一个东西掉落下来。家丁捡起落在白老爷脚下的东西一看,是只镂花金镯,眼中放光地掂了掂说:“哟,还是金的呢……”话音未落,镯子已被眼神奇怪的白老爷劈手抢过。

白老爷一手紧抱孩子,一手拿着金镯在灯下细看。看着看着,他的手颤抖起来,眼睛瞪得老大老大,这只镯子是他白家的啊,二十多年前被他送给了一个姓姜的磨房丫头。他颤声问杏儿这镯子是哪里来的。杏儿不言声。白老爷又说:“说实话,我可以饶了你和洪大水……”杏儿眼睛一亮:“是大水送的。”白老爷眼中电光一闪,嘴唇打颤:“他、他是从哪得到的?”“是他娘给他的……”这时孩子嗓子已经哭哑了,杏儿再也不回答老爷的问话,只求老爷让她给孩子喂喂奶。白老爷竟然把宝根给了她,杏儿一把接过紧紧搂住,撩起衣襟边给孩子喂奶边不住地亲着孩子脸上的泪。白老爷又问大水娘叫什么名字,杏儿摇摇头,她的两眼一直未离开孩子的脸。白老爷又问大水娘现在在哪,为什么给他这只镯子,杏儿依然看着孩子说:“他娘早死了,临死时她让大水拿着这只镯子去找他亲爹。”白老爷迫切而又艰难地向杏儿伸着手:“他娘说过、说过谁是他亲爹么?”杏儿终于奇怪地望了白老爷一眼,摇头说:“没等说出来他娘就死了。”“大水他娘脖子上是不是有块胎迹?”杏儿点头:“有,在耳朵下面,你怎么知道?”白老爷跌坐到椅子上,忽地又站起来瞪着眼问:“你说,宝根到底是谁的种?”“是大水的,在来你家头天晚上我们有的!”杏儿毫无羞涩,脸上倒现出了幸福和骄傲。白老爷又一次重重地摔在椅子上,好久好久,白老爷慢慢站起来,迟缓僵硬地走向里屋。进了屋他一头栽倒在床上。小翠无声无息地跟进来,为他备好烟枪。

白老爷闭上眼,像个死人。时间过得很慢很慢。终于,白老爷又从里屋出来,命蓝管家快去带大水来。虽然宝根不是自己的种,可他已断定大水是他的儿子,儿子的儿子依旧是白家的骨血白家的根啊!转过了这个弯,白老爷兴奋异常,与进屋前判若两人。蓝管家神情却有些异样,白老爷催了几遍他才叫王三去带大水。白老爷一扭脸看见了杏儿,忽又更颜变色,见鬼似地连连摆手:“我不要看见她、我不要看见她!”家丁上前要拖杏儿,白老爷忙又喊道:“别伤了我的宝根……”

杏儿慢慢站起来,把睡熟的孩子抱进西屋,在孩子脸上亲了又亲,看了又看。

杏儿刚被带走,王三就慌慌张张跑回来报告,说洪大水让小姐放跑了。白老爷咬牙:“把那小贱货给我关起来,狠狠打!”蓝管家却对王三递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王三会意而去。

蓝管家问九太太怎么处置,白老爷脸颊一阵抽搐,脸色异常难看。终于,白老爷扭过脸去咬牙一挥手,蓝管家明白老爷的意思,又小心地问:“那小少爷……”白老爷吼了起来:“宝根是我们白家的骨血,谁也不准碰他一根寒毛!”

杏儿被蒙上眼睛带出了白家。大水逃走了,孩子有奶妈照顾,杏儿放心了许多,至于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她已懒得去想了。一路上没人说话,杏儿觉得她已走了很远的路。要是送我回家该多好啊!杏儿这么想着,眼前就绽放了满山的桃花,她甚至闻到了扑鼻的芬芳,听到了悠扬的山歌,她快步奔向那自由的天地……猛然,她一脚踩空,身子向下坠去,杏儿在心里喊道:“大水,宝根,你们好好活着!”

半月后的一个夜晚,残月惨淡,白家大院如同死海中一艘巨大的破船,几声夜猫子的叫声使院中更添了几分鬼气。一个人影谨慎敏捷地攀上了院墙,轻悄地跳下去,直奔白老爷房院。

白老爷房院门外的家丁增加了两个,还挂着灯笼。墙角阴影里响起了鸟叫,一个家丁说:“哟,夜猫子到跟前了,真他妈晦气!”王三说:“快去哄走它,老爷听见又得发火!”那个家丁端枪就要开火,王三低骂:“找死呀,小少爷正病着呢,开枪吓坏了他,老爷不剥了你的皮!”那家丁低声骂了一句,把枪倚在墙边向墙角走去。夜猫子又叫了一声,真真切切就在墙角。家丁骂着邪门儿,跺脚轰赶,却不见夜猫子飞起,他不禁伸头探望,乍然由明向暗,一时两眼摸黑什么也没看清。门口的王三正点烟,忽听墙角奇怪地叫了一声,扭头不见了人影,便随口问道:“你追到哪去了,还想抓住当鸟养呀?”回答他的是又一声夜猫子叫。王三也骂声邪门儿,提枪来到拐角处,猛见里边窜出一个人,不禁低声骂道:“你他妈闹什么妖……”话未说完,他头上挨了重重一击,闷哼一声扑在那人身上。

白老爷正在屋里抽大烟,小翠在一旁给他捏肩。听见有人进屋,白老爷闭眼问了声是谁,没人应声,他感到了一股寒意,同时感觉到小翠哆嗦了一下。白老爷睁开眼,猛见面前站着个满脸杀气的年青汉子,他不禁脱口唤了声大水,忽地坐了起来,眼中放出惊喜的光彩:“大水,你回来了!”话未说完,洪大水早已粗暴地把老爷推倒在地,然后踏上一只脚喝问:“杏儿呢?孩子呢?”“大水大水,你听我说……”“说什么?”大水摸出了一把尖刀。小翠的手偷偷摸向枕头下边。

白老爷异常恐惧地说:“大水你听我说,宝根在西屋……”“可杏儿呢?我是来给她报仇的,我要让你血债血还!”大水声音嘶裂,两眼充血,寒光闪闪的尖刀直指白老爷的胸口。白老爷剧烈地咳了起来,小翠从白老爷枕下抽出手枪,颤颤地指向大水,闭上眼睛就扣扳机,大水只顾怒视着白老爷,竟浑然未觉。

枪未响,小翠不会用枪。眼看刀尖要刺入胸膛,白老爷喘上一口气,拼命迸出一句:“我是你亲爹,杀我你要遭雷劈啊!”

持刀的大水呆住了,握枪的小翠也呆住了。

“你胡说、胡说、胡说!”大水几乎是在喊,白老爷费力地摇摇头:“我有东西,你看看……”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了两只镂花金镯。大水的眼睛瞪直了,他一把夺过金镯质问:“怎么会在你手上,怎么成了两只?”白老爷挣开大水的脚,挣扎着坐在地上喘息着说:“它们本来就是一对,后来我送给你娘一只,我留下了一只,老天有眼,让我……”说到这里,他忽然抱住了大水的左脚,“让我看看你的脚,让我看看你的脚……”说着就急切地剥大水的鞋。“你要干什么?”大水被一连串的意外弄蒙了。小翠悄悄放下枪,默然地望着他们。

“我看看你的脚,看看你的脚……”白老爷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终于脱下了大水的鞋,他抱住大水的左脚细看大脚趾,一看他喜极地欢叫起来:“你是我儿子,是我儿子!”说着他又胡乱扯掉自己的袜子,把他的脚和大水的脚放在一起比着狂叫:“一样的,一样的!你是亲儿,我是亲爹,我、你、宝根,咱们都是一家人啊!”

当!大水手中的尖刀落地。

“我找过你们母子,可是……苍天有眼,把你给我送回来了,苍天有眼哪!”白老爷仰头向天作揖。“不,你不是我爹,你不会是我爹,也不配做我爹,这不是真的!”大水痛苦地嘶叫。

门外跑进来头上带血的王三和蓝管家,一见这情景他们都愣住了。白老爷对他们视而不见,只是反复对大水叨念:“这是真的,是真的,你是我亲儿子,宝根是我亲孙子,儿子孙子我现在都有了,哈哈哈!”“不,不,”大水狂叫起来,“你不是我爹,你要真是我爹,我娘怎么会死在桃花沟?我知道她从没开心过,她是被你赶出去的吧?还有杏儿,你、你该死!”大水又冲动地揪住了白老爷的衣领,咬牙要打。蓝管家夺过王三的枪,白老爷厉声喝止:“不准伤害大水,他叫白大水,是我白家的大少爷!”喊叫后他又跪在大水脚下:“大水,有些事都是老天安排好的,咱们自己做不了主哇!”

望着跪在脚下泪水纵横的白老爷,大水心颤了。蓝管家心中万分懊悔,大水还真酷似当年的白少爷,只是比白少爷健壮,他自诩眼毒,可怎早就没看出来呢!白家凭空多出个大少爷,他蓝福还有什么出头之日啊?

“把人都叫起来,张灯结彩,鞭炮响器,摆酒设宴庆贺,红红火火闹三天!”白老爷脸泛潮红,眼中光彩四溢,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

蓝管家把王三支走,自己却未动窝。

“我要看看孩子!”恍惚的大水忽然说。“对对,快把宝根抱过来!”白老爷鼻涕眼泪,手舞足蹈。小翠抱过来孩子,轻声提醒说少爷刚吃过药,正睡着呢。大水一把抱过看着,看着。白老爷望望大水再望望宝根,不住地点头傻笑。大水眼中泪光闪现,他像细心的母亲,把孩子包裹好,然后抱紧了,冷不防撞开蓝管家夺门跑出。屋里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外边传回孩子的哭声,白老爷如梦方醒,冲蓝管家狂吼:“快快,快把少爷追回来,追不回来我要你的命!”蓝福急忙追了出去。这时外边鞭炮鼓乐声响起,一声沉闷的枪声淹没在喜庆的气氛中。鞭炮鼓乐响着,大红灯笼挂着,酒宴摆了起来,太太小姐也都到齐了,但白老爷堂屋里一派死寂,人们都在奇怪地等着。外边似乎又响起了野猫子叫,白老爷胡子一颤,眼皮一跳。

王三跑回,连叫老爷,白老爷急问追回来没有,王三惊恐地答不出来。这时蓝管家也走进来,到了白老爷面前说:“老爷,我把他们都留下了!”白老爷长舒一口气,连叫快请进来。蓝管家摇头:“请不进来了,要进来得着人抬着,我怕吓着你老人家!”“什么?”白老爷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满脸惊恐,蓝管家却轻松地说:“大水少爷抱着宝根小少爷上了墙,我一看留不住,心里一急枪就走了火……”白老爷张大了嘴,半晌方才笨拙地问出几个字:“伤、伤得重不?”蓝管家说:“伤得不重,可摔得重,那么高的墙掉下来就没气了。”白老爷翻了翻白眼:“难道、难道都……”蓝管家再也抑制不住开心的笑:“对,都死了,大的小的都死了。不过还好,他们是掉在了墙里边,死活我总算给您留下了!”

白老爷死人一般僵了好久,终于活过来时,他的眼珠机械地动了动,茫然无物地扫过众人,嘴里含混地自言自语:“好,好,干净利落。”然后他又费尽全力地摆了摆手,梦呓般地说:“散了吧,散了吧,扶我进去,我要睡觉。”小翠上前搀住老爷,慢慢走进里屋。

夏夜好冷好阴森。不知何时鼓乐鞭炮又响了起来,屋里人打着哆嗦,鬼一样地无声散去。蓝管家走进老爷里屋时,白老爷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又像死了。蓝管家嘴角带笑地望着老爷。好像鸡啼了一声,白老爷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又缓缓坐起。坐起来的白老爷手中有只手枪,枪口颤抖地指着蓝管家。蓝管家面带冷笑劝道:“老爷,我的枪可是顶着火张着嘴儿呢。”白老爷定睛一看,蓝管家没说假话,他手一哆嗦,枪掉在了地上,小翠躲到一边。

“你想杀东灭主?”白老爷面如死灰地问。蓝管家说:“也不一定非杀你,如果你肯认我当儿子,或者招我做女婿,你还可以安享晚年。”“你想霸占我的家产?”白老爷眯起了眼。“这不叫霸占,这是我应得的。你想想,这些年白家大院大事小情你管过多少?除了烟枪你就认得女人,没我,家业早让你败光了!”白老爷认真地打量着他:“你想谋夺我的家产,不是一天两天了吧?”蓝管家说:“实际上你的太太们早都归了我,连小姐都怀了我的种,你还是认命吧!”原来那晚冒充大水去与白小姐幽会的正是蓝福。

白老爷闭上眼:“我要是不应呢?”蓝管家得意忘形:“你应不应结局都一样!”“你、你不是人,是禽兽,是魔鬼,我死也不会给你!”“好,那就别怪我无情无义了!”蓝管家狰狞起来,枪口向白老爷点了两点,却又收起枪说:“主仆一场,我还是赏你个囫囵尸首,那样人家也会相信你是病死的。”说着他扑上去掐住了白老爷的脖子,白老爷翻了白眼。啪嚓一声,蓝福也翻了白眼,接着两手松开白老爷,头上有血淌到脸上,他回头望了一眼手持半个胆瓶的小翠,然后倒了下去。

白老爷老半天才还过阳来,他抓起枪对着蓝管家连连开火,一枪、两枪、三枪……小翠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蓝管家在脚下抽搐。

枪已打不出子弹,白老爷却仍一边不停地做着射杀动作一边狂笑,笑着笑着他忽然扔了枪,踉跄地拉过小翠疯狂地把她按在床上,拼命撕掉她的衣服,哑着嗓子气力不济地嚎叫:“你给我生儿子,给我生儿子,白家不能绝后,不能啊……”

白老爷病得起不了床了,可太太小姐家丁都不理他,伺候他的只有丫头小翠。

那天白老爷脸上有了点血色,竟然坐起来,他叫小翠做了几个小菜陪他喝酒。两人默默地喝了几杯,白老爷说:“这么大个白家大院,没有一个人不恨我,就只你最忠心。我怕是活不长了,可我舍不下你,到了地下我不能没个伺候的人,我已在你酒里下了药,你不怨我吧?”小翠神色平静:“我不怨你,我知道你会这么做,可我也要告诉你:整个白家大院里谁也没我更恨你,你那么阴狠下流地折磨了我五年,五年前我还不满十二岁……我发过毒誓,有一天一定要让你死在我手上,我救你也是为了让自己能亲手杀了你,可我一直不敢下手,我太怕你了。现在我不能再等了,再等我就没机会了,我已经在菜里下了毒……我活着就是为了等着复仇,我的心早在五年前就死了,现在我总算对得起自己了。”说完,小翠笑着饮下了最后一杯酒,鲜血从嘴角淌出。白老爷面目青黑,两眼暴突,直瞪着小翠,再没说出一句话。

半年后,死气沉沉的白家大院竟然传出了婴儿的啼声,据说大太太生了个儿子,是白老爷的遗腹子。白家总算是没有断根。

可镇上的人们却议论说,大太太的儿子其实是她闺女白小姐生下来的野种,还说白小姐并不是白老爷的种,甚至还说小白老爷其实也不是老白老爷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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