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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土地

2011-08-15河南李开振

吐鲁番 2011年2期
关键词:牢骚疯长庄稼

河南 李开振

父亲与土地

河南 李开振

很久以来,我一直为父亲与土地之间的关系所困扰。是有先有后,还是互相依存,抑或是互相矛盾?

然而,我清醒地知道,父亲无法离开土地。听母亲说,一个村里的懒汉面对自己的荒芜土地,曾这样戏谑:“你荒(慌)我不慌!”这事儿如果放在父亲的身上,我想,那一定是莫大的笑话、耻辱,甚或为罪过。父亲绝不允许他的土地里长着杂草,更不用说是疯长了。只要不是恶劣天气的阻止,使他无法进入土地,无论是严寒或是酷暑,他都要钻进庄稼地里与杂草作“殊死”的斗争。

其实,杂草与父亲是两个独立的存在。父亲可以保证自己田地的草被消灭殆尽,但是无法阻止别人田园里的草在疯长。父亲从心眼儿里是笑话那些田地的主人的,可是父亲从来不表露出来,仅仅在喜悦地看着自己清洁的土地时,父亲才显得有些自豪。

我能想到的还有,这些杂草也许会嘲笑父亲的狂妄,因为它们不仅有着自己的顽强,还自信地以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春天,它们俨如天兵天将,突然冒出来,以自己的绿色占领着土地,父亲则带着锄头在麦垄里将杂草连根拔起。夏天,杂草把自己的根深深地扎进土地,靠着土地的滋养,夜里顽强地生长延伸,白天顽强地与烈日对峙;父亲从早到晚把自己埋进庄稼,一边对付太阳,一边对付杂草。秋天,父亲不用薅草就可以品味收获的幸福,仅靠茁壮成长的庄稼就足以与杂草抗衡;杂草失去太阳的照射,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苟延残喘(那时我也喜欢钻进庄稼地欣赏杂草的可悲下场)。冬天,没有杂草,父亲就坐在地头,鉴赏自己修理得笔直而平整的土地,那时土地像是父亲的一件艺术作品。其实,我还觉得,父亲此时倒显得孤独,因为他像一个战士,周围的敌人突然都消失了。

我时常发着牢骚,去田间叫父亲吃饭,这时田间多半只有他一个人。后来,我才给父亲的农业劳动定义为“一个人的战争”。有时,叫一次是无用的,母亲又下“第二道金牌”,我不得不再顾,甚者三顾。于是,我牢骚太盛,怨气满腹。只是到了田间,看到父亲从一望无垠的庄稼棵里探出瘦小的带汗的身躯,我才逐渐平息气愤,转而平和地叫声:“爹,饭凉了,下午再干吧!”爹答应着,仅说声“我一会儿弄完,你先回去吧”,随之又低下头,去侍弄庄稼。我想,庄稼一定是父亲的孩子,他希望每一棵庄稼都长大成人,成为栋梁之才。尤其是每次开学,从父亲的手中接过学费,我能感受到那其中每一分钱的重量,它们沉甸甸的,带着父亲咸咸的汗味儿和体温。

除了杂草,我想能够对父亲形成威胁的,便是各种各样的五颜六色的虫子。20世纪80年代,我们过得相对清贫一些,可是我在田间见到的虫子是有限的,所以父亲与虫子之间的战斗只能算是轻微的摩擦。后来,生活水平提高了,虫子反倒不但进化得惊人地多,而且也调皮得很:它们不仅钻进土里咬庄稼根,还把身子卷进庄稼叶,尤其大胆一点儿的,干脆就懒洋洋地趴在叶片上睡大觉。气氛如此紧张,以至于硝烟弥漫,父亲枕戈待旦,处心积虑地想着奇招,以应不时之需。那时,家里的农药瓶一个挨着一个,大概要比药铺里配药的瓶子还多。父亲的背上整天都扛着个打药桶,随时准备着对付那些可恶的虫子。父亲实在累得腰疼,我们弟兄几个就轮番上阵。绿豆、棉花、大豆等作物尤其容易招来虫子,而这些是家里的经济作物,每年家里的收入就靠这些东西了,所以大家对于虫子的敌视,基本上可以达成一致。然而,虫子是消灭不干净的,那些挺毒的农药渐渐地成为了他们的饮料,即使大口喝下去也无济于事。

经济作物的丰收,并未让全家感到满足,而且我们也切身感到,一个自我家庭在整个村庄这个小社会里的“沦陷”和“衰微”。悖谬的事实出现了:那些村里的“懒汉”,那些整天看着自己土地里的草疯长、被父亲认为是“不务正业”的人,在东奔西走中靠着做生意,一天天盖起了楼房,远远地把全村里几乎最早盖起瓦房的我家甩在了后面。母亲开始牢骚了:“你整天在山沟扒地,有啥出息!看看人家……动动脑筋吧!”

父亲很困惑,他一生在同土地打交道,一直干得很出色,可是今天竟然遭到了质疑!我能想到父亲因为年轻时的一场变故所带来的谨小慎微,可是他今天不得不面对大家的质疑,给全家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作为当家人,父亲明白自己的担子的有多重。

我想父亲是中庸的。慎重考虑之后,他便与母亲协商,一边做生意,一边搞农业。我一直倔强地认为:父亲不会放弃土地,父亲觉得土地对他是忠诚的,土地才是最可信赖的。与土地打交道,不用勾心斗角,不必耍心眼;可是与人打交道,不仅机关算尽,还得狡兔三窟。

做生意的过程中,母亲担负着进货、营销的大头儿,虽然父亲算盘打得呱呱叫,但始终只是一个配角。后来由于哥哥们连续办喜事儿,家里开销大,加之不善经营,生意越做越小,最后干脆关门大吉。

回到土地的父亲很开心,但是他始终弄不明白,他那么钟爱土地,可是土地却让两代人默默滞留乡野。是土地斩断了我们飞翔的翅膀?还是我们用错误的方式爱着土地?

二月里白茫茫的大雪把父亲掩埋起来,我在坟前祭奠。荒草爬满了父亲的小屋和土地,是的,我想那些荒草一定在嘲笑父亲的狂妄,即便父亲瞑目了,它们也不忘记嘲讽的本性。

奔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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