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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卜生与鲁迅

2011-05-14余华

杂文选刊 2011年5期
关键词:易卜生奥斯陆头像

2006年5月的一天,我坐在井然有序的哥本哈根机场的候机厅里,准备转机前往奥斯陆。我的目光穿越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停留在窗外一架挪威航空公司飞机的尾翼上。我被尾翼上一个巨大的头像所吸引,我知道自己过会儿就要乘坐这架飞机前往奥斯陆。为了消磨时光,我心里反复思忖:飞机尾翼上的头像是谁?

就在飞机从跑道上腾空而起的刹那间,我的思维豁然开朗,我想起来他是谁了。同样的头像就在中文版的《培尔·金特》里,他是易卜生。看着窗外地面的哥本哈根逐渐远去,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心想这个世界上有过很多伟大的作家,可是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恐怕只有易卜生了。

我降落在易卜生逝世一百周年之际的奥斯陆,绵绵细雨笼罩着奥斯陆的大街,印有易卜生头像的彩旗飘扬在大街两旁,两行头像的列队,仿佛很多个易卜生从远到近,在雨中注视着我,让我感到他圆形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意味深长。

挪威航空公司飞机尾翼上巨大的易卜生头像,以及这样的头像缩小后又飘扬在奥斯陆的大街上,让我感受到了易卜生在挪威的特殊地位。当然这位伟大的作家在世界的很多地方都有着崇高的地位,可是我隐约有这样的感觉:“易卜生”在挪威不止是一个代表了几部不朽之作的作家的名字,“易卜生”在挪威可能是一个词汇了,一个已经超出文学和人物范畴的重要词汇。

就像我小时候的“鲁迅”,我所说的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鲁迅”。那时的“鲁迅”不再是一个作家的名字,而是一个在中国家喻户晓的词汇,一个包含了政治和革命内容的重要词汇。

“文革”是一个没有文学的时代,只是在语文课本里尚存一丝文学的气息。可是我们从小学到中学的课本里,只有两个人的文学作品。鲁迅的小说、散文和杂文,还有毛泽东的诗词。我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十分天真地认为:全世界只有一个作家,名叫鲁迅;只有一个诗人,名叫毛泽东。

那时“鲁迅”已经从一个作家变成了一个词汇,一个代表着永远正确和永远革命的词汇。

“文革”之后,鲁迅不再是一个神圣的词汇,他回归于一个作家,也就回归于争议之中。很多人继续推崇鲁迅,不少人开始贬低和攻击鲁迅。

“鲁迅”在中国的命运,从一个作家的命运到一个词汇的命运,再从一个词汇的命运回到一个作家的命运,其实也折射出中国的命运。中国历史的变迁和社会的动荡,可以在“鲁迅”里一叶知秋。

时光来到了1996年,一个机会让我重读了鲁迅的作品。一位导演打算将鲁迅的小说改编成电影,请我为他策划一下如何改编。我发现自己的书架上没有一册鲁迅的著作,只好去书店买来《鲁迅小说集》。

当天晚上开始在灯下阅读这些我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作品。读的第一篇小说就是《狂人日记》,可是我完全忘记了里面的内容,小说开篇写到那个狂人感觉整个世界失常时,用了这样一句话:“要不,赵家的狗为何看了我一眼。”

我吓了一跳,心想这个鲁迅有点厉害,他只用一句话就让一个人物精神失常了。另外一些没有才华的作家也想让自己笔下的人物精神失常,可是这些作家费力写下了几万字,他们笔下的人物仍然很正常。

《孔乙己》是那天晚上我读到的第三篇小说。这篇小说在我小学到中学的语文课本里重复出现过,可是我真正阅读它的时候已经三十六岁了。读完了《孔乙己》,我立刻给那位导演打电话,希望他不要改编鲁迅的小说,我在电话里说:“不要糟蹋鲁迅了,这是一位伟大的作家。”

第二天,我就去书店买来了“文革”以后出版的《鲁迅全集》。我沉浸在鲁迅清晰和敏捷的叙述里。我后来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他的叙述在抵达现实时是如此的迅猛,就像子弹穿越了身体,而不是留在了身体里。”

“文革”结束以后,我阅读过很多其他作家的作品,有伟大的作品,也有平庸的作品。当我阅读某一位作家的作品时,一旦感到无聊,我就会立刻放下这位作家的作品,让我没有机会讨厌这位作家。可是“文革”期间我无法放下鲁迅的作品,我被迫一遍又一遍地去阅读,因此鲁迅是我这辈子惟一讨厌过的作家。

我告诉挪威的听众:当一个作家成为了一个词汇以后,其实是对这个作家的伤害。

【选自余华著《十个词汇里的中国》台湾麦田出版

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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