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凉

让时光停留在那个盛夏午后，抑或是他翻看着照片的那个秋日傍晚，他爱上她，她全不知情，然而却让她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觉得他像是她青春里晕不开的泪滴，以及总透着清辉的老月光。

看着今晚老老的月光，我们并着肩再回头望。

当年的你我还在老地方，我却可以偶尔遗忘。

1.【我很骄傲，因为我从来不贩卖我的悲伤】

春安第一次发表摄影图片的时候足足激动了三天，虽说只是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杂志上，可还是忽然觉得某些东西从暗处透出了光亮，带着点希望的味道。

她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给楚域打着电话，声音叽叽喳喳：“楚域，我照的照片刊登了呢，你要奖励我一下啊，请我吃饭。”

那边楚域好脾气地笑着：“真的啊？好啊，我马上就去找你。”

十分钟后楚域果然就出现在春安的楼下站在那里大声喊着春安的名字了，春安随手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便下了楼，挽住楚域的胳膊便轻车熟路地向着路边一家牛肉汤拐去，熟稔地点上了两大碗平日看起来颇为奢侈的牛肉汤，还要了四个烧饼。

算起来这应该是两个人的默契了，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说好了的，反正是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就奖励自己吃上一顿牛肉汤——在那个时期两个人的眼里，牛肉汤八块钱一碗，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奢侈物了。

这已经是春安出来的第三年了，当初和她从一个小镇离开的女孩子差不多都在这个那个城市找了份工作，拿着差不多的工资，为着生活终日忙忙绿绿不知所然，春安说不上是性子里的倔强不愿意去做一个拿着一千五月薪的小蓝领还是不愿意向这个世界低头，反正是没有什么固定工作，这些年拿着一个相机到处跑，一副四处漂泊的姿态。

和楚域是在最狼狈的时候认识的，刚生了一场大病身无分文，却偏偏还要去看一场最新的摄影展，本来以为可以免费参观，走到门前才发现原来是售票入内，这让春安一下子就懵了，她把浑身上下翻了个遍也没有凑够十块钱，门前牌子上“七十元/人”倒是醒目极了。

她眼睛四处瞟了瞟，注意到检票口也不是很严，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人坐在那里看着，便萌生了冲进去地念头，说起来也不能怪春安，这场摄影展她期盼已久，本来也是攒下了一笔钱的，可病痛太忽如其来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送到了医院，出来后就和洗劫一空没什么区别了。

后来春安当着楚域的面把自己狠狠地批了一顿，逃票就逃票吧，干嘛非要穿一身亮黄色的衣服，冲进去的时候好像一只鲜艳的橙子，不被逮着才叫奇怪呢。

那个老年人拉住春安衣领的时候可是毫不客气，“声遏行云”这个词一定是用来形容这种人的！他叫嚷的声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也听得清晰极了：“一个小姑娘家学什么不好学人家逃票！没钱就不要来看！”

春安不记得自己当时有什么反应，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只记得自己的头一直没有抬起。后来老人家又去检票了，春安就一个人站在阳光下，太阳毒辣辣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为什么会像个傻逼一样站着，她的傻瓜相机在脖子上来来回回地晃荡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很想蹲下来大声哭泣。

可是春安没有，那一年春安还只有十七岁，却已经出落得利落坚强，就像不知道哪位艺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很骄傲，因为我从来不贩卖我的悲伤。

对于春安，也是这样。

所幸人生并没有因为过往经历过种种不快而变得暗淡起来，对于春安来说在那样一个稍显尴尬的场景里，楚域伸出的手却让她觉得好似抓住了海中的浮木，那么安心而坚定。

楚域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地狡黠的味道在里面，他对春安做了一个奇怪的鬼脸然后轻声说：“我知道哪里可以进去。”

尽管是爬了十分钟的墙还划破了在地摊上淘到的廉价短裙，尽管是忽如其来的夏季暴雨打湿了两人的衣衫，可看到那些排列有序让人惊叹的摄影作品时春安还是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不对，简直是太物有所值了！

出去的时候春安又看到了那个在门口检票的老年人，她远远地对他吐了吐舌头，一副我就是进来了你能把我怎么样的嚣张气焰，然后在老年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拉上楚域的手飞快地跑开了。

2.【生活不仅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和梦想】

十七岁的时候春安是想过自己的二十岁的，好像都有过那样心高气傲的年纪，十七岁浑身湿漉漉的春安站在这样一个艺术馆里看着陈列出来地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的图片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二十岁的时候她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春安记得那天那些照片给予她的惊艳，楚域一直站在她旁边陪着她在几间展览厅里来来回回地转着，看春安在每一幅她喜欢的摄影照片前驻足，有时候甚至就那样盯着一幅照片看上半个小时，她手舞足蹈地试图去和楚域描绘自己看着这些照片的感受，可一张嘴又觉得语言苍白地过分，便只剩夸张的肢体动作，在这样一场都是华丽衣装举止优雅的男男女女之间显得可爱极了。

最后她索性不描述了，只是一个劲地称赞道：“真是太美了！”

楚域也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洁白墙壁上挂着地一幅幅精美的照片，即使是再不懂艺术的人，怕都能看出作者想要传达出来的意境。

后来从展览馆出来之后春安说着请楚域去吃饭，走到一家小饭馆门口才忽然想起来自己身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十块钱，于是便从后面拉了拉走的一身是劲正要推门而入的楚域：“那个……我身上没钱……”

于是便变成了楚域请她吃饭，楚域问春安想要吃什么的时候她两眼放光地盯着巷口那家垂涎了好久的牛肉汤说道：“我想吃牛肉汤。”

那时候天已经很晚了，简易搭起的小摊里只有春安和楚域两个人，牛肉汤冒着热腾腾的气，楚域隔着热气看着春安尚带有婴儿肥的稚气的脸，忽然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情绪。

这种情绪好像那天晚上的白月光一样，带着点欲说还休的味道。

那天两个人不仅吃了牛肉汤，楚域还要了好几瓶啤酒，两个人在安静的夜色里把啤酒瓶碰地啪啪响，春安咧着嘴笑道：“谢谢你今天带我进去啊，我真的很喜欢这场摄影展。”

好像春安最后喝多了，楚域还没有答话的时候她就大口大口吐了起来，吐完之后眼神模糊地看向楚域问道：“你说我会不会成为那样的人呢？”

楚域送她回家，转了好几条巷子才摸到了她家门口，虽说是听惯了所谓北漂们的心酸的生活环境，可看到春安租的那间房子的时候，楚域还是愣了一下。他从她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对于他来说需要弓着腰走进去的门，他把春安放在了床上，环顾了一下这个不足十平米的房子，除去那张床占的地方，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空间了，角落里堆了一堆生产日期都看不大清楚的方便面。

然后便是照片。

这间小小的房子的墙壁上，贴的都是照片，汽车碾碎的玫瑰花瓣，停在雨中的火车头，一只黑猫的死尸……其间种种，看得出来有极高的天分却缺乏系统的学习，除了细节方面处理地不是很好之外，倒也可以算得上是别出心裁的作品。

说起来楚域也是懂摄影的，要不也不会在白天的时候出现在那个展览馆的门前。

反正两个人就是这样熟稔起来的，说不上离奇也说不上特别，后来就有事没事地都腻在一起玩，楚域陪着春安四处跑拍一些照片，看她认认真真地把照片洗出来再寄到杂志社，从最初的信心满满到逐渐垂头丧气。

当一名摄影师说不上是春安多大的梦想，现在看起来一切似乎并不像她所以为的那样容易，投递出去的所有稿件全部石沉大海，连任何回音都没有。

可是那一年十七岁的春安谈起未来还是信心满满、意志坚定，那时候小小的她还没有学会叹气，每一次石沉大海之后就会告诉自己，生活中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也许她可以像当初自家小镇上的很多女孩一样，在这个繁华的城市找一份差不多的工作，谈一段差不多的恋爱，可是那时候的她会告诉自己，生活不仅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和梦想。

3.【那年你决定朝北而去】

楚域那时候在北京读着研究生，具体是哪所学校，学的什么专业，他没有说过，春安也就没有问，只知道他和自己一样，家乡在遥远的南方，独自一人呆在这个城市，这样想着，三年的友谊便更加弥足珍贵起来。

这些年春安做过不同的工作，却都是说出来上不了台面的，在餐厅做过服务员，街头巷尾卖过盗版光碟，情人节的时候还会进些玫瑰花在公园里面叫卖，无需置疑这些和兴趣无关，只是生活存在的一种必然姿态。

楚域三番五次提出过要帮她，从一起看摄影展把她送回家的那晚开始，他便笑着建议道：“春安，我在外面租的一套房子，空出了一个房间，你可以过来住，毕竟条件好很多。”

春安把头摇得猛烈，吸了吸鼻子拒绝地干脆：“没事的，我住在这里很好。”她短短的头发在风中飞舞着，眉目在月光下带着点皎洁的味道。

其实谁都知道她在这里并不好，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的房间，阴暗潮湿，在顶楼不足十平方米，楚域想象着很多个夜晚春安一个人窝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吃着泡面就会觉得心酸。

春安和楚域说起过自己的过去，说起过在小镇的生活。

“我十五岁的时候，我们那个小镇曾经来过一个摄影师，他在一个清晨敲开了我家的门，问是不是可以住在我家，那阵子我妈妈到县里做生意，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便同意他暂住几天。”

“那时正是我初中毕业的夏天，整天无所事事便跟在他身后乱跑，穿梭于小小城镇的每个角落，那个男人，他有着很清秀的眉目和温和的眼神，笑容有毒，他拍下很多我平日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凌晨三四点的街道或者是夕阳最后的羽翼。”

“遇见他之前，梦想、未来这些词语之于我遥远又虚幻，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拥有一条隔壁姐姐从上海带回来的裙子。可就是他在我家住下的那几天，我和他结伴出游，陪着他用镜头记录周边的那几天，具体说来是我接过他手里的相机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原本黑漆漆的人生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透出隐约的光亮来。我觉得我也应该成为他那样的人。”

“时至今日我都依然不知道如何去叙述他在小镇的那半个月的时光，好像是得到了上天的宠溺，生活无端显现出了另一扇门，你知道只要你走过去就会看见不一样的生活。”

“……我们那个地方，”春安补充道，“上学辍学、离家打工、结婚生子、终老一生，生活好像就是这么简单。如果不是遇见他，我也会觉得生活就是这样下去的。”

“虽然我并不知道，那样下去的生活是比现在幸福还是痛苦？”

摄影师半个月后敲了敲春安的门，告诉她自己要离开。那尚是静谧的凌晨，月亮还并未消散，在晨曦中有着淡淡的影子，在他的身上投下很动人的轮廓。他脸上的表情是宁静的，看不清情绪的样子，低下头对眼前这个尚睡意蒙胧的女孩说道：“春安，我要走了。”

好像是一下子就觉得自己慌了神，虽然是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春安还是睁大眼睛手足无措地起来，她的双手在宽大的睡裙上搅动着，最后忽然鼓起勇气抬起头问道：“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摄影师的嘴角忽然扯开了淡淡的笑容，微卷的头发在风中轻轻飞舞着，他揉了揉春安的头发，然后从自己随身背着的器材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相机出来。

他径自把那个相机挂在春安的脖子上，声音温和：“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摄影，也很有天分，这个相机就送给你吧，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

其实后来无论什么时候春安想起此情此景，都会觉得还应该有些别的东西在里面的，别的东西，例如她可以告诉他，我很喜欢摄影，我也很喜欢你；例如，我真的愿意跟你走。

可是那一年春安尚且是十五岁的小姑娘，不够勇敢也不够自信，她费力地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春安送摄影师到了镇上的长途汽车站，汽车载着黑色风衣的他渐行渐远的时候，春安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了一首歌，那首歌里唱“那年你决定朝北而去，我却必须留在南方。你渡过那条潺潺小河，而我却翻越这座高山”。

“我读到了高二，高二的那个暑假退了学，镇上有一批小姐妹商量着一起出去，我便一同来到了这里。”

“——那个摄影师离开前，和我说过他会去北京。”

虽然我知道人海茫茫，道险且长，试图相逢一个曾经相逢过的人的几率小的异常，可我还是想拨开重重人群，怀着一颗坚定的心站在你面前，向你伸出手去。当然，必须要在我长成自己喜欢的样子的时候。

——足够与你相配的时候。

可是她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时候。

4.【你是眉间白月光】

春安认识楚域的第二年，越发觉得生活的艰辛，日子还是颠三倒四地过着，这一年全国物价飞涨，春安原先的房租又加了一百，柴米油盐翻了个倍，日子陡然变得难过起来。

楚域直接或间接地给过春安钱，春安拒绝的干脆，她觉得自己和楚域是天地可鉴的绝世好友，友谊里若是参与了施舍的成分定然让这样的女生无法接受，所以她拒绝的时候吸了吸鼻子笑道：“不用了，我自己想办法，过阵子找份稳定的工作。”

这时候，楚域看进春安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已有了些许疲惫的痕迹。

摄影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虽说过去的一年里她自己读了不少相关的专业书，可很多硬件条件的不具备还是让她的梦想显得那样不切实际，这样想着，楚域轻轻叹了一口气。

可是那段时间的确是忙得难以抽身，研究生即将毕业，面临着论文答辩等一系列的事情，还要负责导师的一些课题以及自己手上推脱不掉的工作，楚域在心里思忖着，忙完这段时间，就好好和春安谈谈，告诉她接受朋友的帮助并不可耻，然后让自己这个摄影专业的毕业生教给她一些秘密的知识。

“她会走到自己想要的样子，也会走到你想要她走到的样子。”楚域调整了一下手中单反相机的光圈，自言自语道。

楚域想起自己初次见她的时候，正值北京城最热的酷暑八月，她因为凑不够一张门票钱而站在展览馆的门口，即便是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滴了下来，可看上去依旧是如此骄傲，如此美好。

他本是可以大大方方地带着她走进去的，毕竟那是一场他自己的摄影展，抑或是他可以掏钱帮她买上一张并不算贵的门票，可是楚域没有，他走到她身边对她伸出了手：“我知道哪里可以进去。”

时光像大浪淘沙般一遍遍淘着过往，楚域记得很清楚春安站在那些摄影图片面前时眼里闪耀的光芒以及后来说到自己也要成为那种人时眼里的认真，眉目间都是月光的清辉。那个时候楚域就笃定这个女孩子坚持下去一定可以成功的，因为她够坚定。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爱上她的。

5.【灵气大概早被污染，谁为了生活永远不变】

春安和楚域说过很多，但绝口不提的，是这些生活里所有必须面对的心酸。

是在一次出去取景回来之后陡然衍生出的无力感，一整天没有吃饭，身上却连一碗泡面的钱都凑不够，房东专门过来催了房租，家里妈妈打来电话抱怨着当年一起出去的小姐妹已经结婚生子往家里寄钱。

春安走出狭小的房间，外面正下着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她就那样走进了雨里默默地蹲了下去。终于还是抱着自己的双膝小声抽泣起来，雨水顺着她的脖子一点一点滑了下去。

认真说起来，那应该是春安唯一的一次歇斯底里地哭泣，唯一的一次觉得生活疲惫不堪，梦想遥不可及，找不到任何坚持下去的理由，唯一一次觉得无比需要有一个人在身边可以拥抱着哭泣。

她拿出手机试图去拨通楚域的号码，她打了好几个，手机响了很久，可那边一直是冰冷的女声：“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再然后她慢慢站起身来，重新走进了房间，径自拿起了那个已经陪伴自己许多年的相机，外面还下着大雨，她从顶楼上踮着脚向下看，然后就一甩手把那个相机扔了出去。

坚持梦想，永不言弃，这些话怕是谁都可以说得出来，只是一个人的心里若是承载了太多，前途过于迷茫，总有一天还是会觉得疲惫的。

楚域的电话再打过来的时候，春安已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了，楚域问：“春安，怎么了啊？”她在这边又和往常一样笑得没心没肺：“没事啊，骚扰你一下。”

感情或许和倾诉一样，最好的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去追问，没有想说的欲望，也没有想说的心境了。

说实话楚域是觉得有什么地方感觉不一样了，可真要说倒也说不上来，想了想只是说道：“嗯，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我忙完这阵子再去找你。”

春安“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楚域不知道那个时候她已经在心底下定了决心，镇上的小姐妹帮她介绍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服装厂，两班倒的制度，辛苦一点一个月干下来可以拿到四千块钱。

春安想了想，点点头同意了。

觉得不会放弃的梦想，还是慢慢放弃了；觉得不会去做的事情，还是步入里面了。春安听过一些人描述过工厂的生活，知道那好像一台巨大的机器，倾轧着每个人的激情。

再次想起那个摄影师离开的清晨，依稀记得他也说过自己很有灵气。

灵气大概早被污染，谁为了生活永远不变。

6.【相信一次有童话】

楚域是在那家“欣欣服装公司”的门口等到春安的，她穿着和几百人一模一样的蓝色工作服，第一眼楚域还真没有认出来。

他上前拉住她：“春安，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春安抬起头看了看他，却没有说话，径自推着自行车向前走去，楚域愣了愣，急忙追了上去拉住了她的衣袖：“春安。”

两个人最后又去了初识那天的路边摊，春安还是不说话，往嘴里大口大口灌着啤酒，楚域看着她：“春安，你到底怎么想的？”

不知是这句话严厉了点还是怎么回事，春安忽然就把手里的啤酒摔到了地上，她丝毫不理会周遭人的目光，声音尖锐：“你管我到底怎么想的！我过什么样的生活和你有关系吗，我累了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累！我不想当什么摄影师了，我也不想找到那年的那个男人了，我就想找个工作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就好了……”

可是真的是这么觉得的吗？为什么说出来的时候还是会那么心痛呢？好像要死掉一样呢？

楚域安静地看着她，等她慢慢冷静下来之后从身边的包里拎出了一个东西。

春安愣了一下，是她那日从顶楼扔下去的相机。

“已经修不好了……”楚域的声音里有遗憾，然后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春安，变魔术一样从包里又拿出了一个，春安认得那是最新款的单反相机，他把那个相机放在春安的手里，在那样的夜色下声音坚定地足以把自己都感动了。

他说：“春安，你会等到梦想实现的那一天。而且，你要记住，你去完成它们不是为了任何一个人，不是因为你想站到你心之所系的谁身边。而是因为，那些是你的梦想。”

——你忽然在某一个时刻睁开眼来，看见一件东西漂浮在半空中，你想要抓住它，哪怕穷尽一生，这就是梦想。

他说：“春安，也许你可以再试一试，答应我再试一次好吗？”

如果回忆有断层的话，这应该算是一个，然后就是春安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拍摄了一组照片，她无比认真地处理着每个细节，最后终于在拿到那家小杂志的用稿通知时给楚域打电话，在电话里几乎要尖叫出来。

7.【看着今晚老老的月光】

但后来人生却已经沿着另一条轨迹铺开了，渐渐显示了不同的模样，鲜花出现的时候好像以往经历过的苦痛全都无所谓了，只是春安时常会想起最后一次见楚域的时候，他背着一个偌大的旅行包站在机场入口处，很大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动着，他远远地冲春安摆手：“你回去吧，我要走了。”

春安觉得鼻子有点酸，她想去说些什么可是却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这个时候只要她对眼前这个男孩说一句留下来，他定然会义无反顾地留下，可是她仅仅只是伸出手去抱了抱他，说出的话却变成了：“那，再见。”

当初是怎么想的呢？想着这个男孩已经给予了自己那么多，已经帮自己做了那么多，终于现在自己的人生也有一些理想中的样子了，再说了，人家是出国深造，自是前程似锦一片光明，用什么理由死缠烂打地说一句留下来呢？

可是时光荏苒，她再也不能再见到他。这些年春安参加了许多摄影讲座，得到过大大小小的奖项，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中最清晰的，还是她的摄影作品第一次刊发在一家杂志上的心境。

那时候楚域带着她去吃上一碗牛肉面，月光静静地洒了下来，她一边欢喜地大口大口吃着牛肉面，一边咧着嘴对他笑。那时候月光清辉，想必她也是可以看出他眼里的情谊的，可正如先前所说，感情里掺杂了感激和崇拜，必然是不好的。

哎，总归是骄傲敏感的女生啊！

再加上那时候一腔孤勇的春安念念不忘的是尚放在心中的梦想，是不知所终的初爱，所以也就让楚域把这份感情放在心底藏了又藏。

可其实他是老早就认识她的不是吗？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摄影界一位前辈的影集里，那个前辈邀请他到他家做客，在书桌上的一个影集里楚域看到了一组照片。

那组照片属于某个南方小镇，他一见到那些青石板路、落花流水白墙黑瓦就觉得异常亲切，再然后他看到一组女孩的照片，女孩穿着绿色水玉圆点衬衫，下面是及膝的白裙子，可以看出来是偷拍的，每一张都是随随意意却带着说不出来的味道。作为一个摄影师，他自是见过很多美景，拍下过很多美女，可这个短发的女孩却在一瞬间击中了他的心。

那个摄影界的前辈端着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指着那些照片说道：“这是我在南方一个小镇拍的，这个女孩是当时我住的那户人家的女孩，挺好的孩子，在摄影方面也怪有天分的。”他笑了笑，“我走的时候还非要和我一起走呢，呵呵……”

然后就是那位前辈的妻子端着水果拼盘走了过来，在两人面前放下。

再后来在燥热的夏季中午看到她，那时候她已经黑了一点也高了一点，可楚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他看着她的眼神盯着那场摄影展的入口处，尽管她不说自己想进去，可他还是看出来她的眼睛都在发光。

那时候他就觉得，只要她愿意永远这样坚定下去，总有一天，她会撑起一片自己的天空的。

这三年他看着春安一次次失败再一次次爬起来，看着她一次次坚定过也见证过她唯一的一次放弃，她敏感又骄傲，不知道这个圈子新人出头到底有多难，再后来楚域便偷偷瞒着她和一家杂志联系，登了她的第一张摄影作品。

那时候她陡然处在失望的边缘，若不是这个小小的成功，只怕又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放弃。

而楚域，也许在那张摄影作品刊发出来的时候就意识到，她这样的人，终有一天会发光的。

她想要的，终有一天会全部得到。

就像现在他偶尔翻翻报纸也会看到一些“先锋摄影师春安传出师徒恋”，旁边配的是照片，春安挽着十五岁那年走进她生命的那个男人的手臂，脸上都是深深浅浅的笑容。

不管怎么样，就暂且让自己相信她是幸福的吧。

让时光停留在那个盛夏午后，抑或是他翻看着照片的那个秋日傍晚，他爱上她，她全不知情，然而却让她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觉得他像是她青春里晕不开的泪滴，以及总透着清辉的老月光。

编辑/自然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