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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场

2011-04-20

小说界 2011年2期
关键词:郑先生

范 典

舞场

范 典

刘太太那晚到粮油大厦的五楼跳舞,遇到个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对方称自己是做生意的,单眼皮,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也不抽烟,举手投足文质彬彬。刘太太只会跳些慢三、慢四,逢着那些转圈的快舞,她总要头晕。当晚,这个姓郑的男人提出跳快四,刘太太不知道如何拒绝,竟跟着他到了舞池。

刘太太四十刚出头,脸上还剩一点青春时姣好的痕迹。她丈夫做烟草生意,这段时间正在躲缉私队的人,跑去上海了,刘太太闲来没事,就爱往舞场跑。她不是没有遇到那些主动来搭讪的男人,不是一头银发就是生就一副龅牙、不堪入目的。那些人就差没有拄拐杖来跳舞了。然而舞池下的搭讪是一副老骨头培子,上了舞池,个个精神矍铄,换了个人似的。刘太太心里暗骂:老黄瓜刷绿漆!一边仍嬉笑着,尽想些不痛不痒的事情。

她这一次碰到姓郑的,心里头还含蓄着,不知道对方来头,而且表现得矜持些,未尝不是件好事,兴许对方以为她独守空闺,百无聊赖,才到这种地方来。像她这个年纪了,装嫩是要闹笑话的。

才转了一圈,她身上就开始冒汗,额头上不断沁出细密的汗粒来。她转圈的样子,极似一根优柔的青藤攀着一棵古槐。郑先生身材伟岸,一米八左右,肩膀宽阔,那种扶着她的感觉,十分有力而又小心翼翼,他的右脚在地上支一个点,她便由着这个点飞转起来,像圆规那样,沿着舞池不停地画圈。旗袍开衩的两片飞起来,又落下,定睛看得久了,形成一种韵律,像小孩在鼓掌。等音乐停下来,刘太太用手托住额头,脸带红晕,微喘着气,对他抱歉地笑笑:“不行了不行了,我都快转晕了。”一边快乐地咳着,像是为赶走喉咙里不断涌出来的燥气。

郑先生从口袋摸出纸巾递给她,刘太太接过来,首先就闻到一股茉莉的香味,冲鼻而又清新,顿时觉得凉爽许多。郑先生一边擦着鼻头上的汗,一边替她找座位。

很晚她才回到家,第一件事就去捻开床头的灯,任那柔软的光泻出来,站到穿衣镜前审视自己的脸。青春,青春似乎还留了个尾巴。她试着往镜子撇撇嘴,各个角度看一遍,虽然没有皱纹,灯光稍侧一点,头俯下一点,瞳仁朝眉毛看去,就能瞥到眼袋,头仰起来,又没了。这教会她,看人的角度也应该学得聪明,如果不注意,反而暴露出缺陷。这一晚,不知那位郑先生有没有注意到她的刻意?

扑到窗前,掀开涤纶蕾丝窗帘的一角,早已不见了郑先生乌溜溜的车子。她身子一挫,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突然觉得身体的角角落落都舒坦极了,大约是刚才玩得累了,现在放松下来,那些筋筋脉脉都放安稳了。她闻见空气里仍有茉莉的香味,那种闻,不是真闻,而是屏住呼吸,用思维去“闻”。原来,味道也是能够在想象中还原的,就比如这道茉莉花香,当时只是在疲累之时带给她芳香和清凉感,无意中刺激了她的大脑中枢神经,当她沉静下来,香味的印象通过大脑神经散发出来,而这种感觉就如同把她的鼻子安装在大脑之上,异常敏感。

也许,她该想想那个男人,而不是纸巾和香味。不过此时此刻,她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尽可能享受着身体里游丝一般的疲倦。

铃——铃——铃——

电话铃声响起来,她也并没有马上从床上跳下来,只是翻卷了一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去抓听筒。床单在她身下皱成一只展开的黑色翅膀。一听到声音,她的胸口便紧的一缩,衣服像是降伏妖魔的锦囊袋一样缩小了。

“还没睡吗?”他的声音。

声音对着她的耳膜从听筒里向她一个人释放,要是她的丈夫在,这将是多么尴尬的事情。马上后悔将电话告诉他了,是啊,为什么告诉他,一个刚认识的陌生男人?她把持了一下心态,身上冷冽的中年气质泛了上来,那是一种拒人千里的态度,微微带着客气: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男人,这么冒失不免隐含某种侵犯。她的心脏缩得很紧,手捏成一个拳头,僵硬地在眼前轻晃。

她只淡淡回应说自己累了,正要上床歇了。对方似乎犹疑一瞬,她能清楚听见那个空洞,于是赶紧接了一句:“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你有没有少了件东西?”

她吃一惊,往身上骨碌扫了一眼,疑惑着,不等她反应过来,他笑道:“是不是丢了只镯子?”

镯子?她抬起手腕,明明,它就在自己手上,冰晶玉莹地发着绿光。他是否存心打电话来套近乎?她心里头呵呵冷笑着,语气拔高了一丈。

“我看,郑先生,你是想给我送礼物对吧?”

“你没有丢吗?这就奇怪了。”

“没有。”她的脑子里立即浮现出郑先生一脸错愕的表情,这个风流的男人,不知他那辆乌溜溜的车子里,坐过多少个女人。

“哦,那么,不是你的?我知道了,本来,我还打算送过来,不过……打扰你了,不好意思,这么晚了。”

“没关系。” 她把电话挂了,坐起身子。她正对面的穿衣镜上映着她微微发福的身子,三十岁、二十岁的时候,她还苗条的时候,多少男人围着她转。不过那时候气焰高,真正追求自己的还不是那些财大气粗的纨绔子弟?现在年纪大上去,身边的男人遽然减少,有时候,身上穿戴的无非就是打扮给自己看。这身旗袍还是老佘去年在上海买来的,浅碧色的底上嵌着一大团一大团的银玫瑰,做工考究,当时套在身上像裹粽子似的,跑到钟楼边小巷子里找人重新改了一下,把腰摆这儿拆了几条线,顿时穿得舒坦起来。每一次上舞场,她除了这件,就是那件月白色的齐膝旗袍了。当然,有了漂亮衣服,总不能少了与之搭配的鞋子,照说,像她这样经常跟先生出入高档场所的富太太,应当穿些高跟的鞋子,她却不以为然,况且舞场穿高跟鞋虽然显身个,但并非巧妙之选,她把那两双紫色镶钻的高跟鞋拿到鞋匠那儿把跟给掐了,做了个平底。要说身个儿,刘太太倒颇有自信,因此她掐掉鞋跟也并非为了跳舞用,而是一贯如此,了解她脾性的都知道她这个人怎么舒服怎么来。

那天,和云姨几个姐妹去吃大排档,恰巧又碰上了郑先生。远远望着,跟舞厅里碰到时又两样了。他脱了外套,白衬衣领口敞着,站在那一桌给朋友倒酒。刘太太正疑惑着定睛打量,他向店伙计扬了扬手里的酒瓶,喊了一声:“再拿酒来!”脸仰起来,一眼扫到刘太太,便笑着打了个招呼。刘太太轻抿嘴角,别转脸去跟云姨说话。

云姨是德凯的第二任太太,长着粉嘟嘟的脸颊,双下巴、细长眼,脸上胖,身子却瘦瘦拧拧的。她时常拎条丝帕遮脸庞的轮廓,看上去娇滴滴的模样。每次见到有人在打量她,自己就先觉得不自在起来,扑到旁边人的耳朵上,羞恼地低声叫着:他在看我他在看我,脸上的肉都要被他看去了。

刘太太拈起杯子,喝了口水。云姨朝她挤眉弄眼,问那人是谁。

“老佘生意场上的——朋友,有过一面之缘。”说着,她把店小二拿过来的菜谱递给另两位小姐妹,“你们点吧,今天赢了你们一点钱,算我请客。”

小姐妹便一齐笑起来,说:“那我们可不客气了。”

这时,云姨凑近刘太太的耳朵问:“他和老佘认识?那他认识我们家德凯吗?怎么没见过这个人。”

刘太太便把脸沉下来,说:“问那么多干吗,这个圈子里的,迟早会认识。”心里虚起来,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她拿起杯子喝了个底朝天。

“来一盆干煸辣子小龙虾!”其中一位小姐妹朝着店小二喊,店小二不时用手臂擦着额头,一边点头往记菜单上写着。

趁等菜的空闲,她们各自唠嗑着今天的牌局,这时一个身影滑到她们桌前。抬眼望时,正是那位郑先生。刘太太见他胸前的钮扣都钮上了,又变回斯文的模样。她的心里便暗笑着。云姨赶紧把拿丝帕的那只手托住左颊,侧着脸向郑先生笑笑。

郑先生向刘太太说:“真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你们,刚巧生意场上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要不要介绍一下……”

刘太太说:“这儿都是女流之辈,恐有不便,等各家的主儿到齐了再介绍不晚。”

云姨直点头,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郑先生。

郑先生道:“各位如果不介意,郑某等会儿过来敬各位一杯,先失陪了。”说着鞠下身子凑到刘太太耳边低语一番,刘太太的脸“腾”地红起来。郑先生一走,云姨赶紧问:“他讲的什么悄悄话?”刘太太说:“没什么,托老佘办件事儿……”她禁不住摁着衣襟去喝茶水,心里突突着,耳根盘旋着那句话儿,发起烧来。

回去的路上,云姨还一个劲提那位郑先生,说他生得端正,尤其是笑起来,“哎哟,我的整颗心都沉下去,久久浮不上来喽!”云姨拍着胸口,说,“下次老佘约他可别忘了带上我!”

刘太太听她左一声右一声郑先生,心里便有些不舒服起来,阴着脸道:“一点点交情而已,又不是大生意场上的人,别指望了。”

云姨便有些委屈的扁起嘴来。

刘太太回到家中,锁起房门,又站到穿衣镜前。左看右看,胸挺了挺,两个乳房突出来,竟比少女时候大出好多,她用手抚摩了一下,可恶的是,腹部总有一圈肥肉鼓出来,也不知那位郑先生怎么就会在她身上留眼?郑先生那个身板,一看就是个有劲的男人,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壮阔的样子,铺开来像堵墙似的高不可攀,却偏偏,他用最有力的手腕托着她的腰,在舞池中曼妙地舞蹈,那又是诗一般轻柔的曲调,洋溢着慵懒的夏日般的暖风。不,是他的呼吸,他那沾染了酒意的醉话么?不,我记得很清晰,他明明在我耳畔说:“今晚再去那边跳舞吧,想和你跳舞。”说得我脸红的话就是这一句,那么,千真万确是他在想我吗?她微微自傲起来,嘴角带了丝笑意,那个云姨咋咋呼呼的,哪个男人会要她?在她面前我越发要扮作淑雅的样子,郑先生看在眼里,心知肚明,他对我的留意,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总之,我便睁只眼闭只眼,他人前做得过头,我只管喊非礼便是。不过,像我这等年纪,喊非礼恐怕惹人笑话,只管不去理睬,又失了身份,毕竟在那种舞场,外人的眼睛还是像刀片一样……那郑先生看不出一点装的样子,他也许是情场老手,轻易让他得手的话,那也恁小看了我。

她一味想着,去寻出那件月牙白的旗袍来,比在胸前在穿衣镜前先就跳起舞来,脸上荡漾着笑意,她已经想象出夜晚的模样来。

郑先生手搂住她的腰,她将他的手往下推一点,快够着臀部,手指尖已经轻触到,她微微一颤栗,对方也紧张起来。他肯定能感觉到她胸口蒸发的热气,混合着一股紫檀木的香。他疑惑着,眼神便往她的胸口飘,飘到一个小挂饰上。

那是老佘亲自给她挂上去的,雕刻成石榴的形状,剥开一瓣的石榴里面星星点点,像是钻石般莹亮……他不禁问:“这是檀木做的?”

刘太太点点头:“青檀,我那位买的。”

“有何喻意?”他问得恰恰刺痛了她的心。她笑笑不语,说要休息一会儿。她记得自己也是三十几岁才嫁给老佘做小的,老佘大老婆和子女在乡下的别墅待着,就她一人守着大空房。老佘在老婆的逼迫下早就做了结扎,现在想要个儿子也没她的份了,她先前想要个孩子,可怎么着也怀不了孕,老佘瞒不过才讲,便送了她这个,说算是赔偿她的。年纪大了,也便没什么盼头了,只要过得开心就好,这不,没生过孩子,身段就比一般的女人要好得多,也是一种获得。

郑先生见她不语,又讨好地给她端来茶水,还替她在杯口吹了吹,一副贴心的模样。刘太太眼里盈出汪水来,接过茶闭着眼去喝,好掩饰自己的窘状。

“我去过巴黎,看那些服装模特儿在台上走猫步,也戴这样的挂件,现在又见到,觉得很亲切,想起好多事。”他温和地说道。

“噢?郑先生去过巴黎?去度假吗?”她端着杯子不肯放下。

“是去那边游学,也就玩了三年,没学到什么,倒学会了享受。塞纳河你晓得吧,一条河面上造了三十六座桥,两岸都是梧桐树。那些法国梧桐长得繁茂,谈恋爱的人去树下拍两下手,如果这时候掉下一片叶子来,你便在上面写上对爱人的祝福,让它跌在塞纳河里,飘向很远的地方,也许是天堂,谁知道呢,总之,以后爱人和自己便都会幸福……”

“如果没有掉下叶子来呢?”

“没有的话,只能说明两人的爱情还不到火候,只能这样解释。”他浅笑着,眸子里映出一舞池的璀璨来。说得刘太太顾不上喝茶了,她耳朵辨识着新的曲子,惊喜道:“这是曼波舞,好久未跳,不知郑先生会否?”

郑先生欣然站起来,两人又跳到舞池中,刘太太觉得肚上的那一圈肥肉不见了,郑先生的舞步轻盈而活泼,真的是时光倒退二十年了。她口鼻中微微喘着气,像是呻吟,在这片喧闹的舞池里,谁也听不到,也许郑先生听得到,她随着节拍哼起曲儿来,跟小鸟一样。

很晚,才绕过两条大街,到了佘宅府邸。一路上,两人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刘太太心里却提防着,毕竟是和陌生男子一起。她总预感会发生什么,拐进那条小巷,车速就慢下来。郑先生忽然伸出手来握住她的,她惊一大跳,眼睛不敢直视他。在舞场时碰到的手在车里变了温度,也变了形状。这时,那只手更像塞纳河畔的梧桐叶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一点清秋将至的凉气和一股默默的温情。

两人沉默着,她忽然说:“我到了。”透过车窗可看到府邸的阁楼上透出幽微灯火,那些爬墙虎化作黑影,像一片直立的海面,在她的内心起伏不定,然而是熨帖的。

郑先生刹住车,整个人向她俯过来,两只手从她的肩膀包抄过来,他的脸颊触着她的唇角,她不自禁地去亲他的脸,那些毫毛、须发在她唇上发着毛,像起了静电,嘶嘶咧咧地叫,她终于明白自己躲不过,闭上眼,与他亲吻起来。

她步入家门时,人也还是醉醺醺的。李妈从偏房出来倒水,看见她,一脸讶异:“太太,你才回来?”

刘太太泛起笑:“哦,晚上和云姨她们打了几圈,赢了点小钱。”

李妈歪歪嘴角,压低声音说:“佘先生来过电话了……”

“什么时候?”她收起笑意,有点心神不安起来。

“前后来了两个电话,你都不在,佘先生留下个号码,我抄了下来……”说着,她从斜襟里伸进手去,摸出张纸条交到刘太太手上,一边还说,“形势紧张,本来想放你梳妆台上,又怕外人见了。佘先生说让你一到家就给他电话,他在那头可是等着的。”

形势紧张?这老婆子懂个什么,竟也要装神弄鬼的,她心里一径冷笑,往玄关走去,又不放心地停住脚步,转身见那李妈正盯着自己的背影,问:“你跟佘先生说我去哪了吗?”

李妈心里作了鬼,说话结巴起来:“说、说了,说你去和那帮姐妹打、打麻将……”

“好吧,你早点休息吧。”

按那个纸条上的号码拨过去,响了两声,通了。传来老佘略显沙哑的声音。

“我得回来取两件东西,外头都在通缉我,你那边没什么动静吗?”

“没有,我和李妈每天都过得很无聊。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说着,声音暗沉下来,听那边没声息,接着说,“老佘,你带上我吧,我要跟你在一起。”她盯着那盏台灯罩子上的流苏,心里柔媚起来,竟起了一点小女人受尽委屈的酸楚,这在男人面前特别行得通,也是她长此以往制伏男人的法宝之一。

老佘叹了口气,说:“本来,我想让李妈把东西转交给我,你既然想我,到时你带上点薄行李,和李妈一起来码头。时间、地点我另行通知,这事,你对任何人都别说,李妈也不行,当天再跟她说。”

她问道:“外头局势紧急,你还是交代别人来吧。”

老佘道:“这是重要物件,社会又乱得很,不定碰上什么跑了人影,无处诉苦去。谁都不好相信的,上次我们联营社的两个人卷了钱庄借来的钱跑了,所以我们本来打算去广东莞城抛那批货的事搁了浅……”

她说:“外面自个儿留着点神,我也帮不上忙。”

老佘道:“时候不早了,你也上床睡了吧,别累着。”

说完,“咯嗒”一声断了,她怅惘了半天,把听筒放下来。眼睛里渐渐浮出一片景象:她拎着一个皮箱与李妈一同到码头,老佘一脸沧桑地站在船头向她招手。她放倒身体,手背顺势搭在额头上,鼻子里扫进一股香味来,那是郑先生手上的味道,不知道是纸巾上的香还是沐浴过的乳液香,郑先生倒作兴这个,她忽然想起要和郑先生分开,不禁有点遗憾起来。刚开了个头,便要与之挥别。

她坐起来,打电话给郑先生。电话“嘟嘟”响了半天,以为是睡了,刚要挂断,通了。

“是哪位?”

“我。”

“这么晚了,刘太太还不睡?”她可以触摸到对方的笑意。

“我有事跟你说,可能……”她心里一酸,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什么事呢,刘太太?出了什么事?”对方话语里充满了紧张。

“没什么事,我先生可能过几天回来,我要跟他走了。”

“去哪儿?”

“上海,可能会去更远的地方,我也不知道。”

“那我们,我能现在过去吗?”

“现在?”她心头一热,是啊,现在如果来,别人也不知道,况且李妈一大早出门买菜,他可以趁一早就走人,“现在,恐怕不便,改天吧。”她只能这样说,让对方知道自己毕竟不是个随便的人。

也就是改天的辰光,她放了李妈的假,故意吓她:“李妈,可能过段时间你就没时间回家了,你趁早回趟家吧。”

李妈不是等闲的货,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说:“我走了,屋子里东西可要劳烦太太照顾了,怕个老鼠什么的打翻了先生的古董宝器,怪罪下来……”

“你只管往我身上摊!”她气得强笑起来,李妈只当没看见,低下头走开。

这个李妈是老佘安排在身边看管她的,说是自己家的远房亲戚,比较放心些。老佘这点心思她是咂摸得到的。

那天她就在家里等着,一会儿辰光,郑先生果然到了,一派西装领带打扮,她笑他像上海外滩洋行来的白领。郑先生到了屋内就先搂住刘太太,他不知怎地,身上起了一阵颤栗,刘太太不禁问:“你冷吗?”

“有热水吗?想泡个澡。”

“有,我帮你去放水,你先坐一会儿。”刘太太说着,拿来个橘子塞到他手里。他感激地看她一眼。

“要不咱俩一块儿洗?”郑先生用手搂了一下她的腰,刘太太噘起嘴娇嗔道:“不要。”

说着去浴室放热水,她在镜子里扫到自己红扑扑的一张脸,想着不一会儿就要与郑先生在床上翻云覆雨,便心跳不止。她把手指伸到热水里,轻拂着,仿佛郑先生早已光了身子躺在浴缸中,而她轻抚着他的裸体。她闭起眼睛享受这一刻。

“你家古董还真不少。”郑先生站到门口讲,刘太太回眼一望,心都跳出来了,郑先生早已脱得只剩单衫。她忙惊叫道:“你这样会冻着的。”

“怕什么,有你在……”说着捞起她的裙子把手往里摸,她死命抗拒,一边用手沾了水去洒他的脸。郑先生一把抱住她,往客厅的沙发上一扔,两个人笑得稀里哗啦的。

“把窗帘拉上吧。”刘太太窘迫地哀求道。

“不,阳光好得很,照在身上很暖和。”

她抚摸着他壮阔的背脊,额头上沁出几滴汗来。

郑先生在洗浴时,听到客厅里传来一阵音乐声,是刘太太把留声机打开了,悠扬的曲调不时传到郑先生的耳朵里,是《夜来香》,配以探戈的节奏,一阵阵的,他想到刘太太那一脸幸福的红晕,便暗自笑了。

其实郑先生哪里是什么做生意的人,他不过是在执行一项任务而已。眼看他的任务快要完成了,刘太太已经彻底上了他的钩,这一回看样子真的是要牺牲一下自己的色相了。搂着那样一个老古董似的女人,他打心眼里颤栗起来,刚才起的寒颤多半因此,而他不得不这样做,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他拖着懒洋洋的步子走到客厅,那刘太太早已换上一件银色镌花的睡袍,头发也散了披在肩头上,郑先生朝她笑了笑,挽起她的手。留声机里传来《泪的小雨》,舒缓而轻快的曲风,他挽着她跳起四步舞,脑子里却晃过另一个女人的面容。那是第一次教他跳交谊舞的老师,是在巴黎留学期间,她是位教授的太太,华裔,以前在中国是某舞蹈团的演员,右眉上有粒肉痣,很漂亮,很有气质。

我喜欢绵绵细雨

细雨里忆起了你

忆起你在我怀里

泪珠儿洒满地

哭泣你哭泣为了分离

分离分离后再相见不易

我重把你的影子藏在睡梦里

啊,藏在睡梦里

就好像藏起回忆

他仿佛在做梦似的,还是刘太太跟他说话,他才恍然醒过来。她说:“我就喜欢你这样抱着我,我好像年轻许多。你的舞跳得真好……”

“是吗?”他说,嘴角扬起一丝得意的神色,“那要看跟谁跳,刘太太应该跳了很长时间吧?”

“过奖了,郑先生,还要跟你多学学呢。”看得出,要是她再年轻十岁,真的是很漂亮。可是现在她的眼角已经有些凹陷了,眼皮上带着一点疲惫之意。他将头埋进她那一头长发中,闻着发里揉进的橄榄味的香油气息。要不是在执行任务,他真的有一会陶醉了。

正当两人相拥着舞到卧室,门铃响了,是一首奇怪的老歌。刘太太涨红着脸从床上跳起来,她光着脚脖子去关客厅里的留声机。一下子,浪漫气息一晃而散,留下冷清清的空气。刘太太小心翼翼穿上拖鞋,披了睡袍走到门边。

“谁啊?”她的声音里仍带了一股子惊栗。

“是我,太太。”传来李妈的声音。

“你怎么回来了?”

“佘先生让我来拿样东西。”

“什么?”她心里立即狂跳不已,不禁看了看卧室门,关得紧严了,看不出什么端倪。

“太太,你开一下门,我拿了就走。”

“你等一下,我刚睡觉起来。”

刘太太匆忙把那双郑先生的皮鞋收到柜子里,然后去开门。

李妈有点不悦地说道:“咦,大白天的太太不出去玩一圈啊,躲在家里睡觉?”

刘太太仰起脸,有些不高兴了:“佘先生什么时候吩咐你拿东西?他人已经到了吗?”

“那倒不是。”李妈走进来,刘太太不好去拦她,但显然紧张起来。

“你要干什么?”刘太太厉声喝道。

“佘先生让我关心一下刘太太,怕刘太太寂寞了,所以有时候出了门也不放心啊,便回来看看。”

“你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李妈疾步走到卧室门口,还未等刘太太惊叫声响起,她已经一把抓住把手,一拧,打开了门。

“啊!”刘太太惊叫起来。

李妈往里面扫了一眼,又不放心地跑进去,刘太太立即气怒地奔过去捉李妈的手肘。令她更惊讶的是,郑先生不见了。她胸口怦怦疾跳,总算缓口气下来,继而厉声斥骂:“你真的是要造反吗?等老佘回来,我让他解雇你。”

谁知李妈完全失了从前那副温顺的样子,梗着脖子从鼻孔里喷出个“哼”来,刘太太脸色气得发青,她随手从梳妆台上抓起个梳子想砸过去,李妈躲闪着跑出门去,一边大声嚷叫:“啊,要杀人啦!杀人啦!”

刘太太把门锁上,回到房里,只见郑先生安然无恙地又躺在床上,不禁“咦”了一声,说道:“你有隐形术么?刚才藏在哪儿?”

郑先生说:“玉皇大帝派我来做你的使者,怎么样,化险为夷了吧?”

“你出去怎么办?那个疯婆子想不到这么狠毒,我早料到她这一手的。”她的脸上失了笑意,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来抱她,刘太太挣开了,“现在还哪有这个心思,你把衣服穿起来吧。”

“怎么了,这里可只有你和我。”

刘太太把身子一挫,伏到郑先生胸前哭起来,她说:“我在这里太不舒畅了,整个人压抑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得个病。你,你带上我走吧。”

郑先生用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说:“你怎么这样想?快收起眼泪,把留声机打开,一会儿就会好的。”

刘太太泪眼矇眬地望他一眼,点点头,走开去。那首歌又响了起来,郑先生躺在床上,看着窗帘一角上的树枝,日头淡了,不知哪儿飞来一只画眉,在枝头“吱吱喳喳”地叫。他闭上眼睛,忆起那天的雨来,舞蹈老师与他跳着跳着接起吻来,他能感觉她舌头的力度不亚于足尖,他知道她是爱他的。可是回国前一天,他得知她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被她那位教授老公折磨得疯掉了,他去见了最后一面。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铁栅栏前,她的气质没有被抽离掉,只是脸色苍白些,眼神黯淡,像抹了两块柏油,冷却了凝固了。他的心痛起来,痛得手脚冰冷,但无可奈何。

归国后,他托亲戚谋了份报馆的职,跟主编闹了意见,辞去不干,人也消沉不少。恰逢自己的亲哥哥在缉私队殉了职,便顶上了这个位置,准备大干一场。组织上要抓老佘这条老狐狸,便让他化名先去勾引刘太太。有一次参加某高官的宴会,他陪同高官太太跳过舞,个个赞他跳得好,便聚起来邀他到府上教舞,每星期两次。既然他的舞技如此精湛,组织上便派给他这个使命。可怜刘太太不幸中了他的圈套,还在云里雾里,想到这儿,郑先生不禁叹了口气。

留声机依然唱着那首歌,是刘太太一次次重放,也许,她的心里也曾有过甜蜜的爱情……

分不出是泪是雨

泪和雨忆起了你

忆起你雨中分离

泪珠儿洒满地

哭泣你哭泣为了分离

分离分离后再相见不易

我重把你的眼泪藏在寂寞里

啊,藏在寂寞里

就好像藏起回忆

刘太太没了主张,这几日像极了热锅上的蚂蚁,惟恐哪一天门一开,老佘就站在了门口,那时候她来不及跟郑先生打声招呼,也许就得走,而等待她的还是未知数。

她照常和云姨那帮姐妹出去聚会、跳舞,也叫上了郑先生,看着云姨对郑先生大献殷勤,她内心升起一种骄傲感来,那是身为女人都有的虚荣。十几年前,她受过老佘老婆的毒打,被幽闭在乡下,每天吃剩下的饭菜,起初她想过逃跑,几次没走出多远,又被抓回来。老佘从外地回来,带了好看的布料送她,又把她接回城里,不知怎么的,老佘的老婆安稳了,没有什么声息,任由老佘包养着她。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晓得老佘在他老婆的强迫下去医院做了结扎,他老婆在他面前说:“要是你墙外开花,她的肚子自然会说话。”她忍够了这些,一段时间沉浸于茫然的痛苦之中。她不过是山东菏泽逃难过来,借宿在远房亲戚的家里,找不到工作,被亲戚介绍到舞场当侍奉,久而久之,学了一套舞技回来,也等来了老佘,之后是郑先生。老佘是救了她的急,因为生活窘迫,得了他的帮助,而郑先生是她的真爱……其实,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她早已结过一次婚,在乡下老家,没怀上孩子男人就得痢疾死了,从此婆家对她百般凌辱,家乡闹水灾时她便逃了出来。她也是识过字的,到了老佘家,平日里有事无事也爱翻弄报纸,老佘这般宠她,她心存感激,却热不起来,她的慌张全来自内心的无依无靠,离了老佘,她不再指望另外有人供养她。

老佘在外头干着偷鸡摸狗的事儿,她也睁只眼闭只眼,道听途说的不少,但平心静气觉得无关痛痒。要是她和老佘对着干,说不定哪天他就撇下她跟别人过去。那时,难道她再换回青布衫去当侍奉?

有次发着极严重的烧,天又是狂风暴雨的,很想老佘在旁边陪着,不想他接了个电话,说晚上有船连夜开往广州,要立即动身。老佘抱着她,在她耳边低语着:“这辈子我爱的也只有你了,即使我人先走了,心还是在你身边的,我也老了,想和你守在一起。”她分明看到老佘眼圈红了,便打起精神对他说:“放心走吧,我知道。”还朝他笑笑。等他真走了,她对着窗外电闪雷鸣的景象大哭了一场,第二天病好了,人也虚脱了。

年纪长上去后,心态越发沉静了,也不和别人一般见识,听不惯的也懂得赔上一笑,言辞逐渐少了,别人以为她病得不轻,谁知道她的苦处呢?老佘带着她搬过好几次家,说是躲缉私队的人,她倒不觉得烦,无端生出些对老佘的怨怼来,怨怼里是对他胆大妄为的欣赏,至少老佘过得不窝囊,像个男人。她平生见不得没骨气的男人,英雄奸雄暂不分,只求有个胆量气概。

其实对郑先生,她咂摸不出他的来头,一个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男人,整天出没于歌舞厅,也没有个女伴陪着,她起先就有点怀疑他,以为他是个骗子。后来渐渐放松了警惕,听他口气,毕竟是个留过学、有知识的新作派人士,她对新奇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心,郑先生带给她的就是一缕清新的氧气。而且和老佘不同的是,她喜欢这个男人细枝末节的精致:后脑勺上整齐的发尾,微鬈的鬓角,身上时不时有淡淡的香水味道。这才是真正的城市男人,她庆幸自己成为了城市人,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毕竟现在是幸福的。

那天李妈擅自闯入她的卧室后,她也没跟老佘明说,就把李妈给打发了,多给了些工钱,另外再雇了位大嫂来。她把郑先生带回家来,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变得焦虑起来。不过为了和郑先生多待些时候,她常陪他去舞场跳舞。她变得堂而皇之,因为她再也不会在这座城市待下去了,她要将这些全都写进她的生命里,包括郑先生,即使分开了,有一天老佘死了,她老得牙齿都掉光了也会回来找他。

郑先生呢,自然对她百般呵护,稍微留点心的人就知道他俩的关系不一般。有一天他悄悄跟刘太太说:“我们不好再这样公开了,今天云姨都暗示我你是个有夫之妇了。”

“她是嫉妒。”刘太太笑了一下,抬眼看他。

“可是她问起我跟佘先生……生意上合作的事,我根本答不上。”

“哦,是吗?她倒对这个念念不忘。你只管胡乱搪塞便是,不用太去理她!”

“我怕有些话传到你先生耳朵里,会对你不利。”他用两个指头摩挲着她的耳垂,小声说。

“不管怎样,我想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郑先生没有了话,眉毛微微皱起来,她笑着用手去掸他的眉头:“是不是怕了?”

他摇摇头,说:“我怕伤了你的心。”

“这说的什么话?我都要走了,怕以后见不到你,也没人陪我跳舞了。”她叹了口气,心头划过一丝亮光,也许她到此时还没有太多忧虑是因为她还冀望能留下来,只要郑先生要她,她可以等老佘回来把话挑明。她想老佘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对她只有恩情,而非爱情。她有一刻矛盾得很。她曾经对老佘死心塌地,可是只要郑先生答应她,只需一句话,她整个地便会崩溃,她暗地里责骂自己没良心,也不知流过几次泪。

老佘终于又来了电话,说是两天后回家,让她整理好行囊,能卖的东西全都卖掉,房子交给李妈照顾,她这才把事情跟老佘讲了。老佘骂道:“那你让德凯来照看,租给外人吧,只怕他们还懒怠管,怕受牵连。”

老佘要带的两件东西倒是很轻便,一个便是她项上那块青檀镶钻的挂饰,说是价值连城的宝器,还有一样他藏在花盆的土里,她挖出来,是只用布包着的红缎面的锦匣,全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与一些银票。他让她午时一刻送到“驼峰”码头,他会在船上迎候她。

接完电话,她独自在窗前站了半天,看着窗边的夕阳沉下来,那些发光发亮的锦缎一样美丽的云霞被扯碎了,散成一丝一缕,化成烟化成灰,沉下来沉下来。天很快黑了……

刘太太站到窗前,看到郑先生那辆黑色的轿车果然停在巷子里,她打开窗朝车子挥挥手,没看到郑先生钻出车子,但肯定在默默注视着她。她转过身把窗子关上,拉上窗帘,扫了一眼整理得清清爽爽的卧房和客厅,东西在一周内托人运的运,卖的卖,送的送,客厅里空空荡荡的,那架留声机她收着,打了包放在墙角,打算深夜走的时候搬去。她很矛盾,郑先生提出送她,她一方面替他着想,一方面也的确想让他送,又怕分别时伪装得不像,被老佘一眼看穿。先不管这么多,她和郑先生约好了晚上最后一次共进晚餐,也是最后一次赴舞场跳舞。这一晚,在今后的每个日夜都将伴随着她,她对郑先生说:“不管以后命运怎样,我心里只有你,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回来跟你重聚!”

他们各自送对方礼物,郑先生送她的是一支发簪,镏金祥云,一朵翩缱;她送的则是一根烟斗,红木的叼嘴,钢圈上映得出人影来。郑先生亲手替她把发簪扎在头上,她怕遗失,戴了两天藏在盒子里。晚上他俩在“大丰”酒楼订了座,本来他提出吃西餐,她摇摇头,提议去“大丰”,从前她一个人也常去,那家酒楼的老板娘她认得,去年死了,由她儿媳妇接手,也经营得有模有样。刘太太不无感慨地说:“有时候,人不单单满足于口腹之欲,毕竟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

回忆起从前的时光,刘太太又禁不住对郑先生说道:“前几年,老板娘还在的时候,政府与官僚勾结,垄断了当地的谷物收购,高价卖出,酒店也遭受了不小的灾难,老板娘托她在福建的表弟从农村把谷物运来,后来官僚就千方百计来酒店捣乱,陷害她,还不是挺过来了?”

“原来,除了跳舞你还懂得很多。”郑先生替她夹了一筷金针菇。

“跟在老佘身边,官场上的事情多少了解些。”她脸上泛着红晕,只不过喝了半口的白干而已。郑先生还要给她倒一盅,她死命用手盖住杯口,说打死也不喝了,待会儿跳舞会出洋相,郑先生只好由她。

两人走出“大丰”门口的时候,天公不作美,竟然飘起了小雨,他们匆忙钻进车子,郑先生一只手扶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抓她的手。他们有些无事可谈地聊起天气来,刘太太娇嗔着,脸上却漾满笑。她防止嘴里的酒气喷到他脸上,用手轻掩着说话。

“我以前只当跳舞是件玩意儿,天天磨练,总会技艺惊人,现在,只觉得……”她脸上泛着红光,向郑先生斜倚着脑袋,“如果和心爱的人一起,它就不是玩意儿那么简单了——两个人变成一个人,踏着同一个拍子,踩同一个韵律,身体没有了,只剩下音乐……”

他只笑着,微晃着脑袋,显出很得意的样子来。车开到路口,他停下车子在就近的花店买了五枝红玫瑰送给她。她感动地用手巾替他掸去衣服上的雨珠。

等他俩进了“保罗”娱乐场五楼,这边的经理亲自带路,郑先生与他是老相识,因此早早就订了座位,这边的舞场周末生意火爆,常常客满为患。而且郑先生与刘太太来过几次,经理也晓得两人关系非同寻常,都心照不宣地往来,娱乐场的事,都是阴暗角落里的,说明道白了反而伤了和气。

刘太太照例要的是茉莉花茶,郑先生是咖啡,白瓷骨碟上置了精致的银匙和方糖。服侍生大概是新聘的,倒茶时不小心洒在了刘太太手上,刘太太忙跳起来,抚着手,一脸痛苦状。服侍生一脸惊慌失措地跑开了,刘太太怔愕了一下,骂起来:“怎么倒的茶……”舞池里没有人,音乐开得很响,因此她的骂声并没有招来注意。郑先生大略看了那只烫着的手,吹了几口气,笑了笑:“没事了,仙气一吹就好了。”

服侍生这时才匆匆跑来,拿了块布,神色谦卑,刘太太正待要骂,看郑先生使眼色便忍下气来。下一曲是慢四,他俩款款步入舞池跳起来。

这边,刚才那位服侍生一边擦着桌子,一边从裤兜里掏出样东西,用纸包着。他神色仓皇地抖开,把里面的粉末倒入茉莉茶的水壶里,又洒了些到咖啡里面,有一些手一颤,抖到桌上去了。他拾起银匙伸到杯子里划几下,然后用布在桌上一抹,事情就算办成了。原来他竟然是被人收买的——那人正在角落里坐着,脸上带着一抹笑,她的视线落在舞池里,涂着指甲油的手不时合着音乐节奏拍自己跷着的腿。

她从经理那儿得来消息,知道两位约好在此处跳舞,便特意赶了来,买通服侍生。先前那位新手死也不肯,等经理跑来下死命令才答应下来。

“你以为这是毒药吗?死了人对我有好处吗,对我们娱乐场有好处吗?”经理恶狠狠地训斥那位服侍生。

女人挥挥手,掏出钱来交给经理,说了句:“这是佘先生给你的,人,我们晚上带走。”

经理点头弯腰一如哈巴狗。不久,他便带领郑先生和刘太太进来了。

两人跳累了,下来休息。刘太太刚举起杯子就发觉异常,“咦,有支银匙。”郑先生怕她又要闹,便说是刚才自己想给她加糖,搅拌时遗落的。两人喝了几口,的确有股清甜的味道。但不久便觉得困,眼皮直打架,刘太太说:“我感到身子乏了,这几天睡得好好的,怎么突然……”郑先生也觉得异常,但已经不容他去想太多,身子一歪便倒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郑先生睁开眼,室内亮着一盏灯,是一个小粮仓,狭长的空间两边堆放着麻袋,地上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绳索及竹编的畚箕,刘太太双手反剪躺在离他一尺来远的地上,头发散开着。他一下子记起事情的前后了,可是——当时在身边保护的还有两个缉私队的弟兄,他们没有察觉到他被人药倒了吗?

他估计是老佘搞的鬼。他接到通知,这几日会有人替老狐狸出现在“驼峰”码头,他也陆续在刘太太身上得知她要在凌晨时分搭游轮转去上海,这个接应的人如果不是老佘,会是谁呢?而这个人显然已经早他一步动手,现在掳获他们至此不知有何用意。

他也被绑了手脚,而且嘴巴被贴了胶布。他翻了几个身用头顶去撞刘太太,可是刘太太显然是药劲未散。这时,忽然传来铁门开启的响动,有人说话,不一会儿便从另一头越发近了。

两个戴了帽子的男人拖了一只麻袋过来,袋子往上一掀,摔出个人来。郑先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人脸上都是血,但辨认得出容貌,正是缉私队和自己分在一个小组的小唐。

郑先生不知从哪儿有了力气,恶狠狠地瞪着那两个人。

那两个戴帽子的男人一个矮胖,一个养了长发,把脸都挡住了。那矮的耍着宽大的袖子,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往郑先生肩膀上就是一脚,骂道:“妈的看个屁,谁让你小子爱管闲事。呸!”说着,又踢了小唐一脚,两人扬长而去。

小唐呻吟了几声,看着郑先生,一脸痛苦地摇摇头说:“不行啊,事情……败露了。小游,小游他已经被他们开枪打死……我亲眼看见被装进麻袋……他们把他扔进海里。”说着,泪水混着血水流下来。

郑先生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小游会死,平日里他跟着自己出生入死,想不到这么快就不在了。小唐显然被他们打残了,说了没几句话便呼哧呼哧喘了半天的气。原本小游建议他今晚多带些弟兄,但他拒绝了。

“人多了,反而行动不便,而且刘太太在我手上,相信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郑先生说得斩钉截铁,此刻他有些懊悔起来。他看着奄奄一息的小唐,眼里湿润了。

这时,刘太太有了响动,仿佛从睡梦中醒来。她看到身边血淋淋的人吓得脸色惨白,只可惜她也被贴了胶布,她一会儿看看郑先生,一会儿看看地上的人,眼睛里充满了疑问。郑先生只是向她微微点头,看上去他又重新恢复了冷静。

刘太太的头发遮住了脸和眼睛,但看到那双眼睛里噙满了泪,也许她也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事情了。她移动着身子,竭力往郑先生身边靠,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下子,忽然想起那首《泪的小雨》,他们两人在充满阳光的客厅里款款起舞,留声机里缓慢转动的唱片像旋满的舞裙,柔缓地起伏着。

门“哐当”开了,从堆放麻袋的拐角处转进来一个人,她堂而皇之地站在灯光下,任由刘太太和郑先生打量自己。刘太太的下巴抖动着,她竟然依靠着膝盖的力量站起来,但脚踝处绑着绳子,马上失去重心摔倒了。一股灰尘扑到那人身上,那人反而笑了起来。

“不错,我是云姨。”那人说道,她的打扮换了样子,不是以前那种太过幼稚的装扮,而是一身时髦,穿着小洋装,白色马裤,头上戴了顶宽檐礼帽。她手上还扶着一根镶金边的小手杖。身边跟着一个长相凶暴的男人。

她示意那个男人到外面等,然后走到刘太太面前蹲下来,把胶布一把撕去,只痛得刘太太火烧火燎地叫起来。

“你,你个死八婆!”刘太太气得脸色都发青了,“我待你,像姐妹,你出卖我。为什么,你这样做……”她看看郑先生:“难道,难道为了他?”

云姨哈哈笑起来:“你当我是姐妹吗?我好像觉得你当我是白痴啊。现在还问我是不是为了郑先生,哈哈哈哈!”她走到郑先生跟前,用手杖狠狠往他肋间戳去,痛得他翻来滚去。“我看你才是白痴,敌我不分。什么郑先生,分明就是个间谍。”

“什么,间谍?”刘太太看看郑先生,睁大了眼睛。

“难怪老佘总是跟我说,你像头猪,还要装得很聪明的样子,哼——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吃苦头。老佘也不想这样,只不过试探你一下,你就被我抓住了。”

云姨得意忘形的样子与以前判若两人,刘太太失魂落魄地坐着,她隐约猜出了云姨和老佘的关系。

“你还记得李妈吧,她被你撵走后一直住我那儿,佘先生来电话说,他不会饶了你。”

“他饶我?还是饶他自己吧,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讲话?”刘太太冷笑道。

“呵呵,我现在骑在老佘脖子上,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德凯说是跟老佘跑生意,其实早在一年前就被扔进海里喂鱼了。我呀,只不过是老佘安排在你身边的棋子,他听多了我对你造的谣后,自然对你心存偏见,他说他现在只对我好。”

她用手杖点到刘太太胸前,将她摁倒,然后大笑。

“你还和你那位郑先生卿卿我我,自以为坠入了爱河,这么蠢的女人,你只不过活在假象里……”她转向郑先生,“你叫郑先生吗?不是吧,据我所知,你的真正名字应该叫——陈义夫!”

“你说他是间谍,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刘太太说话声忽然轻了很多。

“人家不是打你的主意啊,人家的眼睛,盯着老佘,老佘才是他最终的目标——他是缉私队第三小组队长陈义夫。其实很早以前,在李副官的府宅里我就见过他,当时陈先生可是众星环抱,吃香得不得了呢!”

刘太太张大了嘴,半天没反应过来。云姨抿着嘴,蹲下身也帮郑先生撕掉胶布,说道:“你们两个好好谈会儿天,等一下可就没机会了。”说着,朝拐角处一转身走了,门又被“哐当”一声锁上了。

刘太太没想到面前这个男人竟然瞒骗了她许多事,她没有说任何话,心灰意冷地坐在地上,只是觉得冷。她的下巴颏抖颤着,目光涣散,想着这片混沌的人和事,云姨竟然也瞒着自己和老佘有不正当关系,她忽然明白自己孤身一人的原因了。但转念一想,自己也做出了不可理喻的事情,竟然背叛老佘,而且爱上的还是缉私队的人,那可是老佘的死对头啊。老佘离开自己还不是避他们这帮人?老佘还在自己身边时,整日歪牙咧嘴地骂那帮拿着枪柄子的人,这次估计不会轻饶了自己和这个男人。

刘太太顿时肝肠寸断,她抖颤着下巴,仿佛发了疟疾一般。她说:“郑先生,我很累,原来这一切,你都在骗我,我现在也不求什么,只求你一句话……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小唐抬了抬血淋淋的脑袋,一双仍旧亮晶晶的眼睛瞅着郑先生。郑先生窘迫,半天没回答。门“嘭”一声被踢开,先前那两个打手又跑进来,这次带了几个人过来,一起把刘太太几人拖到门口去,小唐大约是被碰到伤口,只顾骂不绝口。

他们在潮湿的夜气中被拖上一辆小轿车,跟郑先生那辆十分的相像。刘太太想到与他相识的第一晚,他送她回家,还打电话给她问是不是丢了镯子,现在回想起来,大约是他故意套近乎的手段,一下子触动了心思,眼泪哗哗下来。郑先生厌恶地转过脸去,表情木讷。也不知他们去往哪儿,车子开得飞快,不时硌到小石块,震得人都一颠一颠。

大约半小时不到,他们被送到一个海滩边,没有灯光,风大得可以吹倒人。刘太太整个人都颤抖不已,不过此时没有人顾及她了。海水拍打着礁石,不时发出呜咽的声音。她只走了几步便摔倒在地,衣袂飘飞起来。她透过乱发,顺着沙滩望到海边,竟然停泊着一艘小小的游艇。有人正从那儿飞快地走过来。

等走到近前,那人挽起袖子,很热的样子,他戴了顶帽子,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刘太太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便是老佘。云姨从随后的一辆车子上下来,披了件大氅,颐指气使的模样,张口就说:“老佘,你看怎么办吧,人,我给你带来了。”

老佘半天没有说话,他变得异常沉默。刘太太感觉得到他热辣的眼光投射在自己的身上,此时,她的心里逐渐平静下来。她注意到那几个穿黑衣的打手都用枪指着郑先生、小唐和自己,她闭上眼睛,甚至不想再听到老佘讲话。

她说:“开枪吧……什么都别说了。”

郑先生阻止她:“我还有话要说。”

刘太太笑道:“不用了,我什么都不想听。”

老佘挥挥手,示意那帮人把枪放下,他们果然收起枪来。郑先生爬到刘太太身边,吃力地舔舔嘴唇,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喜欢过你,真的,到现在也是。”

老佘大约听到了,转过身,跟云姨低语了几句。云姨立即示意那帮人把郑先生抬起来,她言辞冰冷:“扔进海里!”刘太太扑上来抓住郑先生,但他的双脚被两个人拖着,死拉硬拽地拖走,抬了起来。郑先生大叫:“姓佘的,你不是个东西,王八蛋,连自己老婆都不放过!”

刘太太眼睁睁看他们将郑先生放到游艇上,张大嘴,半天叫不出来。她知道老佘不会原谅她,但想不到会用这么恶毒的手法。

云姨站到她面前,用脚在她脸上擦了擦,然后一把踩住,问:“刘太太,临死前可还有什么话说吗?”

老佘咳嗽了两声,他说:“把脚拿开。”声音不响,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但云姨一听就放开脚了。

“怎么,不舍得啊?”显然云姨有点不解气,“她这样对你,你还关心她?我对你好你看不见吗?”

“你再说一句话,下场和他一样。”老佘指了指漆黑的海面,云姨立即噤了声。

半天,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呼呼”的风声。老佘把袖子放下,脱下上衣,他走到刘太太身边,然后蹲下来,将衣衫盖到她身上,刘太太颤抖的身体才渐渐缓和下来。

云姨不满地叫起来:“你,你怎么对她还一片痴心啊,你当我看不见吗?她做出那样的事,你还护着她。”说着说着便哭起来。

老佘只顾去抚摸刘太太项上的那枚青檀挂件,想起她从前受的苦,眼里不禁滴出泪来。刘太太看着他弯下腰蹲在面前,一脸悲戚模样,想陪着他哭,可是喉头一哽像被一口气噎住了。

老佘摸了一下挂件,突然猛地一拉,线绳断了,在颈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刘太太只觉被刀割了一口,却没动弹,呆呆看老佘继续抚摩着它,然后手一扬,用尽全身气力往漆黑的海边掷去。

老佘走到一边,忽然踢起受了重伤的小唐,沉闷地一声接着一声,小唐起初还会呻吟几声,到最后声音没有了,老佘还在踢。刘太太变木头人了,她的心像被冰冷的海风吹麻,脸上的肉抽搐起来,她耳边暴力的响声渐渐安静下来。

那几个黑衣打手又折回来把小唐的尸体抬走了。

老佘大约累了,叹了口气。那几个人还问他:“她怎么办?”

老佘没说话,挥了一下手,于是那几个人跟着他走了。走之前,他又折回来,用粗糙的手把她脸上的乱发拨开,狠狠地捏了捏她的脸。她仿佛死了一般,眼睛一眨都未眨,任由他下死劲地揉捏着。最后,他在喉咙里响了半天的声音,啐了一口浓痰在她脸上。走了。

刘太太一直躺着,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在十分开阔的海平面上,从她的视线望过去,一线血红渐渐爬上来。有一瞬间,她竟产生了幻觉,仿佛那抹红,是舞厅里的灯光,一点点在黑暗的空间亮起来,活起来。她还在那个小小的舞池里,和郑先生跳着舞,一种绵软而温馨的感觉油油地起伏在她的心上。红色扩大了,洇染出一大片玫瑰红来,接着,舞池洒下来越来越多彩色的灯光,她迷蒙着,微笑着……天终于亮了。

第二天,有人经过刘太太身边,发觉她已经死了。尸体已被海风吹硬,唯一让人心疼的是,死者红肿的脸上还淌着一抹柔软的笑。

责任编辑 于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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