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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二十四诗品》的“亲子鉴定”

2011-03-31

关键词:书札论诗司空

刘 勉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关于《二十四诗品》的“亲子鉴定”

刘 勉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司空图与《二十四诗品》的关系,原本无所疑问。自有学者发现宋元以来缺乏明确的文献记载以后,《诗品》的著作权问题就成了悬案。从学理看,没有著述纪录只是缺失了“出生证明”,并不能由此说明《诗品》与司空图再无关涉。故有学者从意象和用韵方面证明《诗品》与司空图的诗歌有密切关系,司空图原有的著作权不能轻易否定。《诗品》是诗学理论著作,宜在意象和用韵之外,从义理方面为《诗品》做一番更有针对性的“亲子鉴定”,或可重新认定司空图原有的著作权。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亲子鉴定;著作权

一、相同的诗学难题和理论焦虑

诗道难明,司空图在论诗书札中不止一次地陷于认知和言说的困境。《与李生书》:“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岂容易哉!”《与王驾书》:“且工之尤者,莫若伎于文章。其能不死于诗者,比他伎尤寡。岂可容易较量哉!”《与极浦书》:“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可容易谭哉!”反复再三,实在是因为面临着重大的诗学难题。《诗品》中也有许多类似的表述,如《劲健》:“天地与立,神化攸同。”《自然》:“薄言情悟,悠悠天钧。”《含蓄》:“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实境》:“情性所至,妙不自寻。”将诗歌的种种美妙归之于“神化”、“情悟”、“天钧”、“真宰”等难以言说的相关因素。《精神》一品的追问更加直白:“妙造自然,伊谁与裁?”诗歌作为人的艺术创造,竟能臻于自然之境,究竟是什么力量在主宰?认知和言说的困难一如书札。

在书札和《诗品》中,有两处语句语气如出一辙。一是三封书信中都使用了“岂(可)容易(较量、谭)”这样的语句,《流动》一品中则有“夫岂可道”与之完全对应;二是《与李生书》有“不知所以神而自神”,《诗赋赞》有“神而不知”这样的感叹,而《缜密》一品中有“是有真迹,如不可知”的相同表达。可以肯定,在“难道”、“不知”这一点上,《诗品》与司空图论诗书札有着相同的理论焦虑和思考起点。

二、同出而异名的诗学命题:味外之旨与其声愈希

为破解诗学难题,司空图以味为喻,提出了“味外之旨”理论命题。与之对应,《诗品》中则反复提到了“希声”这一概念:“遇之匪深,即之愈希。”(《冲淡》)“遇之自天,泠然希音。”(《实境》)“诵之思之,其声愈希。”(《超诣》)“味外”与“希声”都从老子论道之语中来,可谓“同出而异名”。

老子曾以“味”和“声”比喻论道:“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三十五章)“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六十三章)“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四十一章)在老子看来,无味之“味”、无声之“声”即是隐而不彰、听而不闻的形上本体之道。老子也谈到形而下的“五音”、“五味”,说:“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十二章)认为如果执着于“五音”、“五味”的形下感知,将会妨碍对形上之道的认识和把握。

老子的论道话语和思路深深影响了司空图,《与李生书》认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说“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又说“傥复以全(疑为醇)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司空图清楚地认识到,必须超越酸、咸等“五味”的形下感知,才能体会到诗歌的真正醇美,这分明是“五味令人口爽”和“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的变相说法,或者说是哲学向诗学的合理引申。在《诗品》中,“希声”并不拘于一品,这说明“希声”论及的应该是诗学问题而非风格问题。换言之,“其声愈希”和“味外之旨”一样,是一个诗学命题,旨在阐明诗歌的美的品质。

有一种错误认识一直未能得到纠正,即视“希声”、“味外”为诗歌的风格特征而非诗美的根本属性,认为司空图意在标举王孟一派冲淡闲远的诗风,而非讨论诗歌的形上本体问题,从而得出《诗品》“相似者甚多”的错误结论。但是,在弄清了“希声”、“味外”同质同源的理论属性,及其在老子哲学中固有的本体论地位之后,不难发现,此一错误不仅遮蔽了司空图诗学的真正价值,而且还成了解决《诗品》作者问题的思维瓶颈。

三、相通的立论思路:未为奇奇与浓尽必枯

老子擅长从相反相成或否定的方面来理解事物,这种思维方式在古代哲学中被称为“对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二章)、“正言若反”(七十八章)都是讲对待。

司空图深受老子思维的影响,也习惯以对待的方式来分析问题,阐明观点。这种中国式的辩证思维常常能使司空图获得一种非常独特的理论视野,从而对问题做出前所未有的深刻阐述。如《诗赋赞》中提到“未为奇奇”,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何为奇?未为奇即是奇,言下之意,平淡即是神奇。这是老子“正复为奇”(五十八章)观念的借鉴,也是对待之思的体现。司空图对“奇”的理解,的确比刘勰给“新奇”的定义“摒古竞今,危侧趣诡”(《体性》)要深刻得多,后世“于平淡处见神奇”的观念即以此为先导。《诗品》另有《清奇》一品,也谈到“奇”的风格:“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对清奇和平淡的辩证关系给出了更加直接的说明,实可视为“未为奇奇”的另一种理论表述。

在《诗品》中能充分体现对待之思的还有《绮丽》一品。刘勰说:“韩非云‘艳乎辩说’,谓绮丽也。”(《情采》)显然以“艳”为“绮丽”的基本特征,属于正向思维。《绮丽》则云:“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认为“绮丽”的根本在于“神存富贵”——精神的美丽高贵,而不在于文字表面的浓艳华采;相反,文采浓丽的极致必然是枯竭,而以淡为美者往往蔚然深秀。这是以对待思维论诗的又一个经典论述,与《诗赋赞》中“未为奇奇”的论理思路完全一致。

其实,这样的例子在司空图书札和《诗品》中随处可见。对待的两面,有时是“内”与“外”,如“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第一个“象”是可见之象,属于感官知觉之“内”,第二个“象”则超越感官知觉,属于“外”;有时则是“近”与“远”,如“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韵外之致并非一味追求幽冥玄远,而是要实现“近”与“远”的协同共济;有时又是“有”与“无”,如《雄浑》一方面说要“具备万物”,强调形下之“有”的充实,另一方面又说要“超以象外”,强调形上之“无”的空灵,遵循的仍是“有无相生”的原则。

四、诗美范型及其样本:雄浑、冲淡与李杜、陶王

虽说《诗品》“诸体毕备,不主一格”,但首列《雄浑》、《冲淡》二品还是具有推出诗美范型的意义。杨振纲《诗品解》释“雄浑”:“此非有大才力、大学问不能,文中惟庄、马,诗中惟李、杜,足以当之。”又释“冲淡”:“此格陶元亮居其最,唐人如王维、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亦为近之。”对“雄浑”、“冲淡”的文学史依据给出了比较清晰的说明:雄浑——李杜,冲淡——陶王。现在的问题是,司空图论诗书札中对此四人的诗歌究竟如何评价,以及有关评价是否与《诗品》首列“雄浑”、“冲淡”二品的审美倾向相对应。

《与王驾书》云:“国初,上好文章,雅风特盛。沈宋始兴之后,杰出于江宁,宏肆于李杜,极矣!右丞、苏州趣味澄夐,若清沇之贯达。大历十数公,抑又其次。元、白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这段文字以史笔评价唐代诗人,其中重点人物无疑是李、杜、王、韦四人。李、杜之宏肆,王、韦之澄夐,是立足于风格评价的基本结论。司空图一方面以“宏肆”一语概括李、杜诗风宏大奔放的特征,一方面又以“极矣”二字倍加推重。这是否暗示着《诗品》在首推“雄浑”、“冲淡”的同时,又置《雄浑》为第一品的原因呢?按之《雄浑》中的文字,“具备万物”实为“宏”,“横绝太空”乃近“肆”。“宏肆”虽未必全同于“雄浑”,但却涉及到“雄浑”的主要内涵。李杜之宏肆对应《雄浑》一品应该无可怀疑。

司空图论诗书札中王、韦并称,未及陶渊明,但其他诗文中却屡屡提到陶渊明,如《白菊》:“不疑陶令是狂生。”《杨柳枝》:“陶家五柳簇衡门。”《歌者十二首》:“五柳先生自识微”、“夕阳似照陶家菊”。《雨中》甚至陶、王并称:“维摩居士陶居士,尽说高情未足夸。”在司空图看来,陶、王、韦实为同一系列的诗人。《冲淡》一品对应王、韦之“澄夐”,更与陶渊明有关。《诗品》有“人淡如菊”之语,分明以陶渊明为淡美的典型,《冲淡》中更是大量化用了颜延之的《陶征士诔》和陶渊明的诗文,如“素处以默”,《陶诔》:“(陶渊明)弱不好弄,长实素心,……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愈见其默。”陶诗《移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又如“饮之太和”,《陶诔》:“素幽告终,怀和长毕。”又如“犹之惠风,荏苒在衣”,《归去来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又如“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陶诗《时运》其四:“林竹翳如,清琴横床。”其三:“童冠齐业,闲咏以归。”用陶渊明其人其诗来说明“冲淡”之美,与司空图对陶渊明的一惯尊崇态度完全一致。

五、论诗与论人:若干共享的关键术语

《诗品》虽多形象描绘,但其理论品质却高过一般论著,原因之一就在于各品中散布着大量的论理术语。这些论诗术语与司空图诗文中论及人生的用语是吻合的。兹举其要者:

太和(和)。《冲淡》:“饮之太和,独鹤与飞。”《连珠》:“盖闻太和所赋,植性自驯。”《兵部恩门王贞公赞》:“发粹而文,蕴和而秀。”

存神(神存、神全)。《绮丽》:“神存富贵,始轻黄金。”《连珠》:“盖闻济世者材,存神者道。”《兵部恩门王贞公赞》:“内专外济,气厚神全。”

率(性)。《疏野》:“惟性所宅,真取弗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香岩长老赞》:“且儒之书曰:‘率性之谓道。’”《休休亭记》:“少而惰,长而率,老而迂。”《上谯公书》:“近皆笑率,指愚为狂。”

不尽。《纤秾》:“如将不尽,与古为新。”《精神》:“欲返不尽,相期与来。”《与李生书》:“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

万物(万象)。《雄浑》:“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豪放》:“真力弥满,万象在旁。”《诗赋赞》:“挥之八垠,卷之万象。”《李翰林写真赞》:“气澄而幽,万象一镜。”《擢英集述》:“涵经天纬地之源,胸襟万象。”

道心(道契)。《实境》:“忽逢幽人,如见道心。”《超诣》:“少有道契,终与俗违。”《自然》:“俱道适往,着手成春。”《豪放》:“由道返气,处得以狂。”《即事二首》其一:“茶爽添诗句,天清莹道心。”《白菊杂书四首》其一:“黄昏寒立更披襟,露浥清香悦道心。”《复安南碑》:“心贻元极,道契衢樽。”

真(体、宰、素)。《雄浑》:“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含蓄》:“是有真宰,与之沉浮。”《洗炼》:“体素储洁,乘月返真。”《劲健》:“饮真茹强,蓄素守中。”《杂题二首》:“若教激劝由真宰,亦奖青松径寸心。”《成均讽》:“编蓬反素,誓击壤以亡机。”

机(微)。《冲淡》:“素处以默,妙机其微。”《超诣》:“匪神之灵,匪机之微。”《连珠》:“盖闻变可揣机,明难辨势。金石之悬已叩,孰谓识微。”《歌者十二首》:“五柳先生自识微,无言共笑手空挥。”《香岩长老赞》:“或泥于境而滞其机”《成均讽》:“虽循机之思,必无谢于继韶。”《注愍征赋述》:“将研旨远之机,已尽汲深之力。”《太尉琅琊王公河中生祠碑》:“深研不测之机。”

在《诗品》中,这些术语多涉及到诗心培养和诗歌创作的深层问题,而在司空图诗文中,这些用语则反映了作者的哲学观念和人生态度。论人、论诗,术语共享,实在不应视为一种偶然巧合,其间的必然联系是客观存在的。

[1]郭绍虞.诗品集解、续诗品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2]祖保全,陶礼天.司空表圣诗文集笺校[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

[3]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价[M].北京:中华书局,1984.

[4]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

I207.22

A

1673-1395(2011)03-0019-03

2011-02-10

刘勉(1962—),男,湖北荆州人,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诗学与唐诗研究。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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