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程绍国

1990年，瞿炜在温州的瓯海文化馆，是文学干部，我在瓯海中学教语文。那时有一个文学协会，我是秘书长，瞿炜是副秘书长。主席李岂林先生逝世后，我做主席，瞿炜做秘书长。印章放在瞿炜那里。协会也有章程，堂皇如同官方，但瞿炜是不管的，不管你在报章发了作品没有，也不管文笔怎么样，只要是好朋友，都给你发放会员证。印泥用尽，他哈一哈气，手按不清，他便把贴好照片的会员证放在地上，加以印章，大脚狠踩，颈动脉杠凸了，“啊”叫一声，红印准清。

他编《瓯海文学》时候，第一期封二，见一男青年照片。我疑惑，首先不是艺术照，人物也不是特别的英俊。问怎么啦？瞿炜说：“是我朋友何继岗啊。”原来如此。

这是我非常欣赏的，瞿炜简直是令我尊敬了起来。文学在瓯海，在初创阶段，发展队伍是第一要务，怎么也不能煞有介事当象牙之塔。能够看得起文学，就算是雅人了啊。

1993年，胡方松先生创办《温州晚报》，把瞿炜招去了。我那时不屑，觉得应该进《温州日报》编副刊，他们那个“大榕树”好。我也曾把自己资料送上去，答应也挺好的，可是没有动静，一问，只说教师难以调动。我也没有再找人、再多问。几年下来，《温州晚报》模样俊俏了，发行量也大增。而《温州日报》“大榕树”砍了！一天就去找胡方松先生，他说：你是有成就的人，我们欢迎，这会正好招人考试，你也经过一下吧。很快，我放下厌倦的教鞭，来到瞿炜的麾下。

瞿炜比我整整小十岁，瞿炜没有把我当大哥看待，经常大声叫“妖国”。我也没有把他当主任看待，没有请示汇报的问题。十多年中，有那么三两回，他叫我发某人的稿件，我说不发，现在想来，不单是稿件质量不行，还有对某人意气的成分。许多作者，诗成以为李白，文成以为曹雪芹，自我感觉极好，矛盾总是有的。瞿炜只是笑笑。可他对别人的无理，跟我一样，经常一触即跳，火气藏不住。单位里许多人、许多事匪夷所思。寒暑十数，一言难尽，离开已经两载，不多置喙。只说我和瞿炜对人对事的意见完全一致，十几年的默契，单位里是很少见的，任何单位里都是很少见的。这也是许多人想不到的。瞿炜和我看事清楚，心明如镜，他比我有雅量，主任嘛。他和我什么话都说，哪怕是见不得人的话，我们也说。我们之间没有私密。他是那种诗人气质极重的人，也是义气这般古雅意极重的人。所以十多年，在单位，没有割头换命的悲壮，日子总体上还是相当欢快、相当流畅的。

瞿炜让我难受的，惟一是吸烟，他像云雾之上仙鹤一般，我喉咙发痒双眼流泪。后来瞿炜有了办公的单间，我算是解放了。我踱到单间，烟雾幢幢，辛辣汹汹，想来之前他是非常地节制了。可他喝酒不是我的对手，而对他不了解的好手又不是他的对手。他会说：“来来来，白酒你也一杯，我也一杯，干！”你踌躇一下，算是同意了，他立即倒进，眼睛不眨，看你喝下了，他起身上厕所吐了。回来说：“现在来两瓶，你也一瓶，我也一瓶，不喝狗生！”你就投降了。

我现在把笔荡开来，说说在西北打架的事。大年初一，一班文友带妻小到一个景区。忽然有二男一女不买票闯进来，他们不买票和我们无关，可他们大骂我们买票是傻逼。我说：“我们是旅游社买的票。你们玩你们的，我们玩我们的。”女的脸面姣好，狰狞起来，分别指着二男说：“他是北京的，官很大；他是台湾的，钱很多。”我心想跟我无关啊。见我是猫，女人老虎起来，对我越骂越顺溜，越骂越狠。两个男人也大骂，还要过来打我。我穿着熊大棉衣，被妻子死死拽住。几个文人朋友傻在一边，以为恶星球上来人……此刻瞿炜不在身边，当瞿炜知道此事，非要找到狠狠揍一顿。结果是真的找到了，狠狠揍了一顿。——现在想来，他们在自家小区自家单位，不会这般嚣张，这一次是一种释放。如同人们在单位，一般吃亏，也能隐忍。

现在说说很重要的事，那就是瞿炜的文学。为什么说是很重要的呢？因为这，才是真正自己的，如同自己的孩子。我从前写过一篇文章，谈瞿炜的散文之美。中间把瞿炜的散文同一位当红的余姓作者进行比较，几位好心人吃惊，以为不好比。我奇怪了，人与人怎么不好比呢？即使同外星人也好比啊。余某的散文，艺术含量并不高啊。现在呢，是的确不好比：怎么把瞿炜拿来与“余含泪”相比呢？不能同此人相比。

瞿炜20来岁就得到名家的赏识，在《读书》发表对外国文学的评论。我跟他刚“哥儿们”那阵，他在玩诗歌，——即便今天，他也在玩。一天傍晚，叫我到解放后巷他家吃饭，天大黑，菜不上，长脚横过来，递给我一个硬抄本，“诺，先看我的诗歌”。下面是我看到的，他的第一首诗歌：

在漫长的溪流里，时间背叛了过去

桦木丛里情侣说着虚伪的甜言蜜语

到哪儿去寻找这世界的答案啊时刻侵蚀心灵的是爱还是情欲？

你是对的。懒散的道路、梦的纠缠

最坏的荆棘必惧怕严厉的训谕

诗人是注定了无用而贫穷的命运

死亡永远是辉煌的困惑与挚情的异趣

我难以承领未来的诱惑

人生最难得的究竟是糊涂还是机遇？

湖光山色也有混珠的鱼目呵

拉住我的手，草与酒成了伴侣

在爱情的漩涡里，你是捉不住的鱼

何去何从啊！好风疾徐

我不写诗。我对诗歌缺少研究。但的确读过不少诗。李白杜甫白居易是能懂的，稍稍下点功夫，李商隐也能懂。翻译来的国外诗也能懂。现在诗歌在高度发展吧，有的诗真是难懂，如同天外呓语。我说的不好懂，并非就不好，我是说，我真的不知道它好还是不好。瞿炜的诗是好懂的，以为很美，如同他的散文。他的诗有很好的押韵，意象饱满，可以颂唱。意象从形象出，形象又是洒脱的，无拘无束，他的思想是有美的着落的，有着哲学的光芒。但他并不执着于发表。他对邵燕祥等德高望重的老诗人尊重有加，对有权有势的主编副主编不屑一顾。他的写作处于懒散状态，我以为没有什么不好的。白驹过隙，人生就那么一回事，李白怎么样呢，曹雪芹怎么样呢，终究一抔泥土。就是说，人生过程的愉悦是最重要的。——现在，瞿炜不吃酒了，而且烟也彻底戒了。我不知道他的烟是怎么戒的，我也不问。如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都得尊重。

瞿炜一表人才，但我以为哲贵更精致更经得起推敲些。问了女性，答曰瞿炜特别养眼。那么瞿炜这位才子是二表人才了。风流倜傥者自有爱情珍闻，放之古今中外，当属美谈者也。

瞿炜珍重！鼓掌，随之而来的是名利兼收，你能无动于衷?”孙犁这些话，既是对中青年作家们的提醒与希望，也是他数十年文学生涯的经验总结。作为作家，孙犁在甘于寂寞方面，堪称楷模。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孙犁是一位少有的真正纯正与纯粹的文学家。他从不凭借与谋求文学以外的任何东西，他也从不在文外用功和依靠文外功夫，试图依凭与文学无关的某些外力，去增加其作品的份量。他在文学上的成就，依靠的只是其自身深厚而独到的创作功力。孙犁一生，不喜仕途，远离官场；不计一时得失，只管勤谨用力；不贪安逸，不图富贵。他之成功和赢得人们的尊敬，不只是由于其作品文格的纯净与高洁，也是由于其人格之纯正与纯粹，由于其人格与文格之完美统一。青年文学工作者，如能将孙犁指出的“文学人格学”的内涵，仔细认真地加以领会，并能学习孙犁的践行，这对加强自身的人格修养，进而提高创作质量与品位，是会有所启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