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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流沙地带与湖的情怀

2010-12-11郭国庆

雪莲 2010年6期
关键词:尕海柯克海子

郭国庆

金子海

在西部之西有一百个海子尚未复活。

尽管春天来得很迟,但她毕竟以风的形式来到这里。稀有的草叶开始泛绿。冰封的河流开始畅流。浑浊的天空开始透明。但海子却没有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复活。没有复活的海子依然沉睡。沉睡的海子在太阳水波一样融融的潋滟里究竟还能沉默多久?

所有的风都已失去了抢掠的目标。

所有的草都已露出了嫩绿的欢笑。

可是,可是她们为何还要依偎在月牙形的沙丘的臂弯里长眠不醒呢?划过长空的雁阵正在用翅膀撕裂风的幕帐,它们已经飞临西部高原渐露一丝蔚蓝,而后告别混沌变得透明湛蓝的天空。

一声声富有磁性的雁鸣,就像燃烧的陨石从高空坠落,火球般纷纷击中海子的长梦……

可是,只有金子海,只有——

金子海在乌兰柯柯之南的浩瀚沙漠中醒来。

黄鸭的红掌率先拨开了金子海沾满沙尘的眼睑,嘎嘎的叫声滑出一道道清澈的涟漪……青青蒹葭之处,一双婴儿般懵懂的眼睛新奇又恬静地闪烁在炊烟牵出的黎明。

(蒙古包袅袅的炊烟像羔羊的绒毛一样绵软轻柔。)

她首先看到了已经被奶茶浸湿的片片云朵和被云朵擦洗干净的朗朗丽日,然后是踏歌而来的羊群和掠过天空的雁群,最后是我和我的脱了绒毛,浑身斑驳的骆驼。

恰在此时,我听到了金子海的笑声。

但这分明是她在嘲笑,嘲笑那些与她一样被连绵的沙丘野蛮地围困而无比悲伤的海子为什么还在沉睡?

(一百个海子在风沙的狂舞中已经哭干了眼泪。)

(一百个海子在骄阳的暴晒下已经枯萎了芳心。)

金子海是幸运的海子。

千万年的风沙淹没了一百个海子由强变弱最后消失的怒吼。一百个海子被漠风怂恿的流沙覆盖了曾经使星月妒嫉的眼睛。一百个海子被阳光的针管抽干了精血,只留下了风蚀的水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白花花的盐碱的光泽……

而她却没有在风沙的扫射中饮弹死去。而她却在无数个狂风呼啸,飞沙漫卷,昏天黑地的昼夜狂舞高歌——

这是个生命的奇迹。

也是个生存的秘密!

金子海是悲壮的海子。

尽管流沙捆住了她的手脚,但她没有束手就擒,而是带着滴血的镣铐在风暴中舞蹈。她带着锁链的壮歌能使草木含悲枯萎!可让日月动容失色呵……

她在绝境中逢生!

她在沙海无垠,寸草不生的荒原深处,出落成为我和我的牧人兄弟们心目中炽热的金的姑娘。

金子海是坚韧的海子。

尽管狂风拔去了她的秀发,但她没有因此堕落,而是带着喋血的呐喊在暴日里高歌。她噙着火焰的舞蹈能让百灵收敛翅膀!可使河流沙哑失声……

她在骄阳里守望!

她在漠风肆虐,飞鸟绝迹的旷野深处历练成为我和我的牧人兄弟们心目中柔软的银的姑娘。

西部盛产盐湖。

盐湖大都是干涸的海子。

但在乌兰柯柯之南却有一个清冽甘甜的海子珍藏于大漠的深闺。不见涌泉注入,也没有溪流涌出。但见红鲤潜底,黄鸭畅游。

芳草萋萋的金子海呵!

是一坛窖藏千年的香醇的美酒吗?

诱惑着瘦骨嶙峋的羊群马队翻山越岭,吸引着跋涉千里的商贾驼队走出沙暴,引诱着万里之遥的雁阵鸥群飞过雷霆,前来品尝她的芳馨,饱饮她的甘醇……

金子海像金子一样珍贵地隐藏在沙漠深处。

金子海像银子一样晶莹地闪烁在沙丘之中!

尕海

一棵树有时候可以衍生一片绿洲。

一泓湖有时候能够孕育一座城镇。

尕海就是这样一个游离在绿荫之外,裸露在荒原之上,却命名了一片绿洲,又繁衍了一座城池的湖……

那日,大风起兮。

何其遥远的风暴将我抛弃在荒野。淤满砂粒的驼铃沙哑而空洞。惊恐的马车陡然迷途随风狂奔。太阳被飞沙走石打磨得面容憔悴,浑然不觉又漠然冷酷地俯视着脚下哭泣的农田和折腰的杨柳。沿干渠行至天际的沙柳顽强地伸出纤细的酥手,怒吼着撕扯暴虐的狂风……

这就是尕海吗?

一个被猩红色的沙柳火焰般燃烧的地方。

一个在沙尘暴的大地上疯狂颤抖的农庄。

尕海。海在何处?

在随后的岁月里,我几乎要从我的记忆里抹去这个貌似温馨却蕴含着冷酷的名字。然而,风暴正在走远……

而风暴已经远去!

已经走远的风暴把一个平静的黄昏馈赠于我。微风习习的黄昏仿佛泼洒大地的葡萄酒浆,把整个绿洲濡染得金碧辉煌,浸泡得芳香四溢。七月的麦海弥漫着扬花时节的喧嚣和灌浆时刻的芳馨。白杨为它们筛落一枚枚夕阳的金币。金色的麦芒宛如少女的睫毛一样不停地刺痛我的眼睛——

这是我的麦地,也是我的汗滴,更是我辛勤耕耘,精心浇灌和百般呵护,日夜守望的——风暴之后的金色收获。

此刻,那匹曾经在风暴中迷途的辕马又恢复了记忆,它稳健的步履让我想到了湖面上荡漾的轻舟……

我首先闻到了略带咸腥的湿漉漉的气息。然后看见了爬满砂丘又挂满红果的枸杞树和沙棘林。这时,一汪藏匿于荒原深处的瘦水射中了我的眼睛,打蒙了我的思维。

这就是尕海,居然近在咫尺。

夕阳西下,我已不再是天涯断肠人!

我急忙跳下已经陶醉其中踯躅不前的辕马——银色的辕马通体金黄,喷出鼻息的热浪和抛向空中的嘶鸣也是通体金黄。在它用不尽的柔情稀释了芳草的密度,贪婪的蹄迹不断在草甸游弋的时候,我走近了像滴泪珠样挂在我眼睫上的尕海——

果然有两叶打捞卤虫的扁舟荡漾湖面。

果然有三只划开湖面的惊鸿掠过蓝天。

此岸,是我的辕马扬起的声声嘶鸣。

彼岸,是散落在芳草间的点点羊群。

岸边,是混杂在沙粒中的层层卤虫。

此刻,夕阳正红。

如此亲近的细水把我拉进湖岸。波光潋滟的湖水滑润而丰盈。恬静的辕马神情痴迷萌生芳心。夕阳被清风细浪亲吻得容光焕发,神情飞扬又性情欣然地凝视着眼前漫卷的浪花和嬉戏的黄鸭。沿湖岸绵延无际的碧草亲昵地伸向羔羊的嘴唇,轻盈地抚摸着温柔的阳光……

这就是静卧荒原,充满柔隋的尕海呵!

—个被燃烧的晚霞点燃了激情的湖泊。

—个在金色的旷野中袒露胸襟的湖泊。

这时候的湖面:一半是泣血的艳红,一半是绝望的暗紫。我就这样久久地凝视着……直到暮色从天空低垂,夜色从水底浮生……

我依旧默然迟滞地肃立在聚满白色泡沫的湖岸。

尕海!面对流沙的围剿而不言败。

尕海!笑傲风暴的杀戮而不退缩。

这一刻,她让我蓦然间触摸到了荒原湖泊总是藐视一切的苦难而高傲的心境。她使我从此理解了长风不息,流沙不死,湖水不枯的金子般崇高的沉默……

从此呵,尕海便是我心海的一湾。

她不是在我的梦里飞扬,就是在我的心中荡漾。从此,我再也没有理由对她进行恶毒的诅咒。因为——

她是太阳的骄子,月亮的情人。

她是绿洲的启蒙,风暴的敌人。

她是畜群的福祉,候鸟的驻地。

她是古海的缩影,大漠的精魂!

她让我看到了汪洋中刺破惊涛,撕裂骇浪的一叶扁舟如何在黎明前奋力地驶向了理想的彼岸……

她使我懂得了人生中直面现实,搏击风雨的仁人志士如何在寂寞孤独中顽强地堆垒着生命的丰碑!

柯克

拂晓的清风贴着草叶轻吟,她的耳语在草甸上掀起层层水波样柔情的涟漪,绵延的绿色随风而动……

而风,在扫落了草原上所有的露珠之后便有了一股风尘的意味。

它掠过草原,而后远去,在属于它的坦途上阔步如飞,然后肆无忌惮,形骸放浪地扑进柯克盐湖那黛青色的梦境……

那一夜是在柯克的爱情降临之后。

那一夜是在柯克的蜜月完结之前。

那一夜之后,柯克的婚床上,水和盐的姻缘却因风的插足而瓦解。不愿离去的风,厚颜无耻地对水和盐游刃有余地叙述着它久远的故事。它说它已经失去了奔跑的激情。它说它在柯克长眠不醒。

从此,它曾经胆大妄为的举动便葬身于它自己掘出的坟墓。它曾经具有的新鲜而疯狂的词汇,开始脱去金缕般华丽的外衣,被岁月堆起的道道沙梁深深地掩埋

而后,柯克晶莹的盐花开始被有来无归的风沙打磨得满目萧瑟。

而后,柯克青色的湖面开始被久居不散的风沙搅和得一片浑浊。

……远方。

牧人燃起的晨炊,像他们挥舞的鞭绳,清脆地抽落了最后一颗赢弱的晓星……远方的远方。薄雾像嫁娘揩泪的一绢绵绸,拂去了天空弥漫已久的浮尘,擦亮了悲戚的太阳……

但不知从何处起步,也不知疲倦的风,经过短暂的睡眠之后也在此时醒来。轻浮的细沙扭动着腰身,妖媚地迎合它粗暴的狂吻。

迟钝的沙丘在它的唆使下,迈着笨拙的步履,懒洋洋地挪向伤痕累累的农田,又气喘吁吁地倒在痛苦呻吟的牧场。

那时,柯克纯净如雪的梦境已经破碎。

那时,柯克细腻如水的肌肤开始板结。

那时候,破败的农庄尚有雄鸡司晨,柴狗相吠。几畦薄田间依旧有犁铧的诗歌在沉缓地吟唱。枯黄的麦禾也依然纷纷抖落不堪重负的咸涩的夜露。残缺不全的花野还能引来几只瘦弱的蜂蝶……

那时候,以牛粪生火的炉灶已经熄灭。破碎的草原,干燥的小路成就了奔腾的流沙,吞噬着坚韧的芦苇。转场的羊群像雪片一样覆盖了瘦削的山冈,没有夜草的马群狂飙般席卷了寂静的河床……

所有的庄稼像夭折的婴儿葬身荒野。

所有的牲畜像滚动的乌云飘向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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