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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带我去德令哈

2010-12-11苏康宝

雪莲 2010年6期
关键词:尕海德令哈哈拉

苏康宝

1

“你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这是沙哈拉第二次对我说这一句话。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是2009年4月6日,在西宁开往德令哈的火车第十二节车厢,靠门边的椅子上,我刚从梦中醒来,沙哈拉坐在我斜对面的位置上,咧着个大嘴朝我憨憨地笑着,半脸黑白相间的胡须和皱纹挤到一起,特别是在笑的时候,几乎看不清楚他的五官长得什么样子。

沙哈拉夸张的表情令我很反感,我没有当场回应他。

我是从西宁上火车后认识沙哈拉的。火车刚开出西宁站,他就拿出一瓶68度的青稞酒,瓶口握在虎口处用力转了几下,塑料封口的瓶子盖啪嗒一声开了,他朝我友好地点点头,就用嘴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车厢里人并不多,这两排面对面的位置只有我和沙哈拉。沙哈拉几口烈酒下肚,就有点迷糊起来,很随意地把座位当成了自己的家,魁梧的肩膀斜靠在窗户根上,双脚直接翘上了茶几,那双结实的牛皮长统靴很突兀地跃入我的眼帘,皮革的臭气令人难受。我瞪了他一眼,他却全然不见,仍然美滋滋地闭上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股浓烈的酒味从对面扑了过来,熏得我喘不上气,我敲敲茶几提醒他,沙哈拉这才警醒。见我表情有点不快,他恍然大悟,收回双脚,直起身子,赶紧把茶几上的青稞酒瓶径直推到我面前:“你也来几口。”

我摇头谢绝。

我和沙哈拉就这样认识了。

沙哈拉是德令哈人。身体不舒服已有些日子,这次专门到西宁的大医院里检查,住了一个星期,没查出什么毛病。他显然对检查结果很满意,谈到西宁之行像是去战场上溜达了一圈,没伤着半根毫毛,很光荣的样子。

“我哪能死?该死,也就等不及跑西宁了。”沙哈拉说到这段经历,大嘴一咧,毫无顾忌地嚷嚷着,那沙哑的嗓门破锣似的特刺耳,旁边的旅客们听着不舒服,纷纷侧目视之,眼神不乏责备。沙哈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压低了嗓门,朝我眨巴了几下眼睛,又灌了一口酒,很不情愿地闭上了嘴巴,头靠着椅背眯上眼睛。

沙哈拉到底是没耐性的人,才过半个小时,就睁开了眼,紧紧盯了我几秒,向我探着身子说:“兄弟,我一直瞅你,很眼熟。”

我顿悟,沙哈拉短暂的沉默并非是养神,而是一直都在偷窥我。他一定是努力在脑海中搜索与我有关的记忆,却迟迟难以下定结论。

被人偷窥自然不舒服,我心里不快,正眼也没瞧他,淡淡地说:

“这个世界上,貌似的人很多,估计我们有缘吧。”

他“嘿嘿”笑了两声:“我们一定是见过的,你放心,我一定会想起来的。”

沙哈拉显得很有信心,停止说话,重新眯上眼睛,片刻突然又睁开说:

“我看过周易,略懂一些奇门遁甲,让我算算你要去哪里?是准备干什么吧?”

不等我发话,沙哈拉又灌了一口酒,抿了一把杂乱的胡须,仔细打量了我一遍,而后语重心长地说:“你是去德令哈。你上那儿是去做一件藏在心底里很久的事。这件事对你来说至关重要。”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依然没有回应沙哈拉。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什么都不能说。一旦接了话茬,估计就会说漏了嘴,自然就不可能顺利地完成自己的心愿嘛。我的不置可否让沙哈拉沾沾自喜,我的沉默并没能挡住沙哈拉的嘴,他继续趁势半猜测半推理地追问:“你去德令哈,一定是去了结心底的事,从你的眉头中间来看,这件事情在你心底压了很久了,倘若你不把它完成了,估计这辈子你都无法安心!”

我冷冷看了一眼沙哈拉说:“错了,我去德令哈是找亲戚的。”

沙哈拉好像有点不相信:“呵呵,看不出,你这个南方人,还有北方亲戚啊,还是我们德令哈的,这么讲,咱们就更有缘分了。可惜我还要去格尔木办件事,要不然,就跟你一道在德令哈车站下车。或许我能帮上你的忙。”

沙哈拉提到德令哈加重了鼻音,有点引以为豪的感觉,这种神态再加上酒气熏人,令我极度反感。我闭上了眼睛,决心再也不和他说一句话。从眼缝里,我看见他盯着我,几次想张开嘴巴,见我不理不睬,又无趣地缩了回去。

不过,他很快又骚动不安起来,在过道上走来走去,靴子厚厚的硬底踩得车厢地板嘭嘭响。一些沉入梦乡的人被他搅醒,侧目怒视,他又很不甘心地缩到了座位上,东张西望,如坐针毡。

后来沙哈拉又提醒了我一句,他说还有一个小时,就到德令哈车站了。我是在梦中听到这话的,无意识地张开眼,看了一下他,这才发觉漫长的旅程中,他好像一直都没睡过觉,搁在茶几上的青稞酒也已经快要见底。

夜幕四合,德令哈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心急促地跳跃起来。

我离开德令哈那年才十二岁。在南方河镇老家生活了十多年,后来又到杭州发展。不知为什么,二十多年的光阴中,对德令哈的记忆从来没有模糊过。我时常会梦见德令哈的景物和一些人,还有八大队老监狱,我家住过的那间房子。我知道我与德令哈这二十年的距离仅是一次暂别,终归有一天,我是要回去一趟的。

虽然想着一些往事,那天晚上我还是陷入了睡梦中,一觉醒来,火车已经过了德令哈站。我后来一直都在奇怪,火车在德令哈站停靠了十分钟,这过程中,沙哈拉为什么没提醒我。等他再次提醒我时,火车已经开到怀头塔拉,也就是德令哈西面的一个小站。二十年前,邻居有个亲戚在这里,邻居的孩子经常从德令哈坐火车到怀头塔拉看亲戚。听邻居口里经常提到怀头塔拉,我觉得这名字像歌词一样好听。

窗外,怀头塔拉已被浓浓的夜色所吞噬。见我醒来,行动呆滞,沙哈拉急了,舞动着双手叫道:“你要去德市,赶紧下车,火车只停靠五分钟,再不下,就得坐到格尔木,明天才能调头回来。”

经沙哈拉这么一说,我迅速从恍惚中惊醒,迅速整理好行李,几步就跨到车门边。沙哈拉不放心地追了过来,把剩有余酒的瓶子塞进我手里:“外面风大,喝口酒,抵御一下风寒。估计德令哈要下雪了。”

我犹豫了一下,没接。沙哈拉多心了,用手掌使劲把瓶子口擦了两遍,重新递给我:“别怕,68度,医院消毒都管用,我没病,真的,西宁的医生说我没病呢。”

我没再拒绝,在他的注视下,仰头把瓶底的一丁点青稞酒倒进喉咙,一股烈火顿时从胸膛里冲了出来。

列车员打着哈欠,已经无法容忍我的拖沓,他不耐烦地用车门钥匙敲打着门框。我赶紧下车,沙哈拉不失时机地从列车员胳膊下伸出了脑袋,朝我大叫:“车站大门边,有辆白色面包车是去德市的,你就说是老沙让你租他的车,他就不敢宰你。”列车员肘下夹着个沙哈拉,没办法关门,嘴里开始骂娘了,一把将沙哈拉扯进车厢。

风把沙哈拉的最后一句话送到我耳朵里,沙哈拉说:“我们还会见面的。我知道你回来是做什么的。”我再回头看看车厢。看见沙哈拉隔着车窗看着我,先前的热情替换成一脸的冷漠,被火车载着急速驶向远方。

我莫名地打了个寒噤。

2

我没向任何人提起德令哈之行。

到了西宁,我站在火车站广场上给河镇的母亲打电话。西北的五月依旧天寒地冻。寒风毫不客气地在我脸上磨蹭着,感觉像是刀在割。倒是母亲的声音很温暖,把江南的春风通过话筒送入我的心中,让我忘却了彻骨之寒。我似乎看见母亲正穿着那件蓝色的旗袍,坐在堂屋厅头上喝茶。堂屋天井里,母亲种的栀子花已经在五月的暖风中吐露芬芳。父亲走后,母亲就爱上了种花,她只种栀子花。她不说我也明白,那是父亲喜欢的花。母亲与其说是自己喜欢才种花,倒不如说是为九泉之下的父亲种花。刚刚下过一阵春雨,堂屋天井阶前的石头上,青苔又绿绿地蔓延开来。绾着高高发髻的母亲早年毕业于江南的一所师范学校,她决非河镇上那些拿着捣衣棰、喜欢在河埠头边洗衣服边理论张家李家的妇女,母亲的内敛和文静,从小到大始终让我引以为豪。她独居河镇,用内心的安静来消磨时光的场景,维护着父亲留下的这个家,不弃不离毫无怨言。在父亲去世后的很多年里,每当在外给她打电话,这些情景就会浮现在眼前,让我的心莫名地归属于母亲的那份宁静。

母亲问:“李白,你在杭州还好吧。”

我说:“我不在杭州。”

母亲困惑不解:“哪,你在哪?”

我说:“在西宁。”

母亲不出声了,停顿了片刻,哦了一声,轻声说:“李白,你真不该去那里。”

母亲明白我想干什么。可她无法阻止我,更何况我在千里之外。

她轻声说:“你的决定太草率,太不成熟了,一个三十岁的人,不该选择这条路,有一天会后悔的。”

我说:“我不后悔,十二岁那年离开德令哈,我就想过有一天终究要回来的。”

母亲长长地吁了一口长气。那口气丝毫不漏地全部落在我心里,让我感到酸楚。

“杭州的公司我已经安排好了。”我继续说:“如果我能回来,我会继续我的事业,如果回不来,将来自然有人管你。”

母亲的声音有点沉闷,有点停顿。末了又语重心长地说:“李白,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我们都能淡忘的东西,你却还始终记在心中?”

我说:“有些心底的伤疤永远难以愈合,在过去的二十年里,那些疼每一刻都刺激着我的神经。”

母亲说:“你去德令哈不是我和你爸的本意,李白,倘若你爸在,一定会阻止你,时过境迁,你应该学会取舍。”

母亲的话很快就把我的眼泪引出来了。

对我来说,那些记忆是能取舍的么,它们时刻用一种无形的锐利刺疼着我的心,我知道母亲是不会理解我的。站在西宁火车站广场上,看着周围寥寥无几的行人,一股悲伤从我心底涌起。我突然朝电话吼了起来:“我爸是带着羞辱走的!你难道就忘记了当年他在八大队受过的那些屈辱了吗?”话语脱口而出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真不该揭母亲心中的伤疤。可是母亲依旧含蓄而沉稳。她轻声细语:“李白,你把往事还牢牢放在心里,我和你爸从来都没想到过。”

我不想继续和母亲辩论这件事。

我说:“我在西宁,现在这里开始扬沙尘暴了,如果六月一号,我没回来,你就去趟杭州,公司里我的保险箱里有个信封,我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保险箱的密码就写在我办公桌面底下。你别担心,有人会替你养老。我挂电话了啊。”

我说着迅速挂了手机。关了电话,我突然后悔,真不该给母亲打这个电话。

我重新回味这个片段时,已经躺在德令哈巴音河的爱民旅馆的一张床上。是怀头塔拉的司机李爱连直接把我送到了这里。从怀头塔拉往德令哈的路上,李爱连那张嘴几乎没停过,极力向我推荐爱民旅馆。他说爱民旅馆是原八大队职工王大麻子夫妇开的。农场上熟悉王大麻子的人,有了客人都喜欢把人带这里住。二十年前,农场搬迁,一些年纪大的人回乡谋生,王大麻子夫妇没走,老家没人愿意收留他们。王大麻子对每个人说,我把青春都献给戈壁滩了,干脆这把骨头也送给柴达木当肥料得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啦。就这样王大麻子夫妇俩在巴音河开了家旅馆。农场上熟悉的职工们其实都很照顾他们,有人要住旅馆,都往他这边拉,生意还算过得去。

看得出,李爱连的德性和沙哈拉一个样,从怀头塔拉一坐上他的车后,就不停地向我唠叨起王大麻子和他的爱民旅馆。完了,觉得没话说了,又像探子似的打听我下一步要去哪里?我说去八大队。他说八大队找谁啊。我说不找谁。他说不找谁上那干吗,真瞎鸡巴扯淡。我说,你管这么多干么,他就闭口了。到了爱民旅馆,我给他100块。李爱连说是老沙介绍的,硬不收钱。我坚持塞了一百元给他,李爱连又说找不开。我挥挥手说,找不开就算了,你还是赶紧回吧,太晚了。李爱连说,你们南方人真有钱。我没应他。

李爱连走出几步,想起了什么,又转回身说,要不,明天早上,我送你到八大队,你这一百块啊,就当我拉你兜风得了,否则拿人钱太多,我愧疚。我觉得这人还真实在,没勉强,就告诉他,明天八点到爱民旅馆接我到八大队。李爱连这才高兴地发动车子走了。

李爱连的面包车被夜色吞没,我提起包转身进旅社,转头的空隙里,却发现爱民旅社王大麻子的老婆正站灯影下,盯着我,像是盯着一个打劫的犯人。旅社有二十多个房间,过道里的灯不是很亮,她侧着肥胖的身子,靠在一间房子的门边,灯光打到一半脸上,猛然间看去,似乎只有半边脸。见我回头,老板娘赶紧缩回目光,把我往过道最里边的单间引。房间很小,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床罩和被单却很整洁。我把箱包塞进床底,拿毛巾准备去洗涮一下,抬头才发现,老板娘把我带到房间后,人根本没走。她倚在门框上,死死盯着我。见我看她,她又像回过了神似的提醒我,这么晚了,旅社哪有热水,自个凑合着用冷水吧。我想埋怨,话还没出口,老板娘又开口说话了:“听李爱连说你要去八大队?”

我说:“是的。”

老板娘很激动,双手很夸张地挥舞起来:“你去那干啥?八大队好多人都走了,我劝你还是别去那了?”

老板娘和李爱连的表情惊人相似,他们在知道我要去八大队后,都极力阻止我。为什么?难道已经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不,不可能,我安慰自己,藏在我心中二十年的秘密,不可能就这样被他们轻而易举地知道,我马上就打消了内心的疑虑。见老板娘还赖在那里不挪动脚步,没有半点要出去的意思,我佯装关门,她才勉强退了出去。

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一直都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无意中抬头,却吃惊地看见,门缝里的灯光射进来一个人影。直直立在那里十多分钟,一动不动。这个人是谁,想干什么?我屏住呼吸,拉开了灯,再关掉,却见那影子停顿片刻,慢慢地缩回了门外。

3

要下雪了,操他妈,这天看来真的要下雪了。李爱连一大早就气呼呼地骂开了,像谁得罪了他似的。他去发动车,准备送我去八大队,可是上了车,车子怎么也打不起火,估计是油管被冻住了,他说着泄气地又跳下车,嘿嘿笑着,递了根烟给我。我说我不抽烟。李爱连说,是爷们

谁不会抽烟?我没做声。李爱连觉得话不妥当,把没说完的后半句又咽下肚,继续发动车子。一番折腾之后车子总算有了反应。

爱民旅馆的老板娘是听到车响后才撵出来的,她脸色阴沉,很生分地瞄了我一眼,就拽着李爱连的袖子,把他拉到了五十米外马路边的白杨树边,表情很夸张地不时地用手指头指着李爱连的鼻尖,李爱连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不停地点着头,偷偷朝我瞥上几眼。我其实并不在乎他们交流什么,此刻,我内心极为期望的就是,李爱连早点开车,我要早点到八大队。

两个人的交谈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样子,我等不住了,就冲李爱连喊了一声。你还有完没完啊。还走不走啊。李爱连看了一眼老板娘,转身朝我跑来。

车子上路后,李爱连始终一言不发,他只顾抓方向盘,就当我并不存在。我还注意到,此时他脸上已经没了先前卑微的神色。

车子开出巴音河的柏油路面,通往八大队的是一段没有修整过的黄土路。我不明白,都二十年了,这条路为什么始终没有修起来。李爱连这时候才开口,不过他说的第一句话就充满了对我的埋怨。他说:“我实在想不通,你看上去很有钱,却偏偏往鸟不拉屎的八大队跑,破烂地方有啥好去的!”

见我没吭声,他来劲了,继续说:“我看啊,你还是别去八大队了,我带你去怀头塔拉,那里有野鸭湖和芦苇荡。我带上猎枪,陪你去打猎,运气好,没准还能打到野鸭子。”我保持沉默,他又说:“再不成,我就带你去茫崖和大柴旦,你一定没见过石油是怎样开采出来的吧,到了花土沟,你就明白了呢,车费就不收你的了,你只要出点油钱就成了。”

对于李爱连得寸进尺般的劝说,我心里有点窝火,不耐烦地问他,说够了没,够了就闭嘴。我去八大队,妨碍着谁了,你不去就算了,我自己有腿会走路。李爱连尴尬地闭了口,猛一踩油门,车子突然加速,飞驰起来,窗外扬起一片尘土,遮挡了我的视线。李爱连到底是一个难以控制说话欲望的人,车在前行中,他又憋不住了,扭头看了我一眼,嘿嘿一笑,我知道,你小时候在这里呆过。我瞪了他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呢。李爱连觉得我的反问验证了他的猜测,不免有些洋洋得意,王大麻子老婆说,昨晚,你一住进旅馆,她就注意你了,感觉很像一个人。我问像谁,李爱连盯着前方,手里握着方向盘,笑眯眯地缓了半天,才吐出一个名字——“李四眼”。

李爱连说出“李四眼”时,我的脑海里嗡地振动了一下,“四眼”是父亲的绰号,当年在德令哈,八大队的人都喜欢这样称呼父亲,不过这个绰号并无贬义,因为父亲的两只眼睛确属高度近视,只有戴上眼镜,才能看见身边的人和物。不过父亲去世已经多年,听到李爱连重新提起父亲的绰号,诧异之余,我还感觉他对父亲极为不尊重,就忍不住怒斥他:“你顾好车就是了,我像不像‘四眼很重要吗?”当然重要,李爱连急急应了一句,发觉自己漏了嘴后,很快又后悔了,沮丧地拍拍脑袋,悄悄看了我一眼,抓着方向盘,再也一声不吭了。

我决意不再和李爱连说什么,我必须要继续先前在心里的盘算,到了八大队后,我该先做些什么。

八大队是德令哈农场的一个小分队,父亲生前曾在这里呆了三十多年。确切地说父亲生前是个劳改犯,历史不容避讳,对于慈祥的父亲来说,这段经历完全是命运对他的捉弄。因为家庭是地主成分,大学毕业的父亲在土改那年成了时代的悲剧角色,还好,他到青海劳改后,很快就适应了严酷的气候。当我懂得“劳改犯”这三个字包含着多少屈辱和辛酸时,父亲已经在德令哈度过了三十个年头。这三十年中,只有十年才是父亲的刑期。父亲出了监狱的大门,就一直没再离开过德令哈。你绝对无法想象,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在戈壁滩上,倍受煎熬了三十年的痛苦。这些都是我从父亲的那张判决书里了解到的。那张手刻的油印判决书因时间太久,边缘折叠或者打开的次数太多,破损不堪。父亲细心地在判决书背面裱了一层白布,装在一个手工缝制的黑色牛皮袋子里,藏在床铺底下那只木箱里。好动的我无意中翻出了父亲的判决书,想在背面涂鸦的,被他发现,一把夺了过去,当他心疼地用手擦拭蜡笔痕迹,埋怨我的同时,嘴里还连声叹息,而眼镜背后的双眼里早已布满哀愁。

他的那种眼神多年来一直藏在我的心底,湿湿的,我始终都没能读得懂那一抹原本该流下来,却又没有流的泪水。

面包车前方的戈壁滩上,出现了一片树林的影子,那些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在灰暗的天幕下,紧密地拥簇在一起,把八大队严实地藏在怀里,把我曾经熟悉的红瓦白墙掩藏在怀里。白杨林的出现给我带来一种莫名的冲动,可是那份亢奋还未持续下去,却已消失殆尽。因为面包车好端端地开着却无缘无故“哼”了一声,停在了路边。

路边播了冬麦的地里,在五月的风中已经露出了青绿的影子,一些牛散落在田埂上啃草,五月,德令哈的天气还很冷,地上根本就看不到草的影子,即便是枯草,也早就被戈壁上的大风给刮走了。我张望了一下曾经熟悉的田野,眼前一晃,发现路边田埂上还蹲着一个抽旱烟的老头,李爱连的车门正对着他,也就是说,车子是到了老头面前后,才发脾气不朝前走了。车坏了,李爱连一点都不慌张,他摇下车窗伸出头朝老头喊,到了!到了!老头赶紧抬起了头,右手早已摁灭了旱烟斗,惊讶地朝驾驶室里张望了一下,吃惊地说,咋这么快?说来就来了呢。

李爱连垂头丧气地拍打了一下车门,说王大麻子的老婆说了,都怪我,可是这事怎能怪我呢,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的。干瘪老头像是根本就没把这话听进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俯身拾起地上的牛鞭,站起来,用力在空中甩出了响亮的“劈啪”声,不远处的牛听见了,很自觉地汇拢来,老头赶着牛,很快就穿越田野,朝树林那边移动,短短瞬间工夫,牛的身影融进了树林里。

我狐疑地问李爱连,你们在说谁到了。他瞟了我一眼,赶紧把脸转向一边,出乎意料地没接我的话茬。他重新发动车子,车子依然不动,李爱连无可奈何地朝我笑笑,车坏了,不能开了。这时候,我倒是不急了,我说李爱连,你慢慢修,这里离八大队反正不远,我就走过去好了,你修好了车,再开过来。

我说着就要开门下车。李爱连一把扯住我的袖子,你别急,修车,我是好手,估计还是油管出毛病了,我马上就把他修好,你在车上呆着,外面冷。

那天早上,为了让我相信车子真是坏了,李爱连钻进车底摸索了许久才钻出来,挥舞着沾满油污的双手,笑着告诉我,车子修好了。我看看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我觉得李爱连在这个早上的举止实在是太怪异了。

4

其实才进入八大队的道口,我就感受到了,有无数双眼睛在四周盯着我,这些眼神有几许谨慎,有几许畏惧。他们冷不丁从马路边居民家的院墙里探出来,朝我所坐的面包车张望。而当我用目光去迎接

时,他们又忽地收缩回墙的那边。

李爱连的表情也发生了变化,开车行驶在八大队的道路上,每遇一个路人,他总不忘从窗户里探出头,大声提醒那些人,到了,到了,真的到了呢。正在路上行走的人听了这话像是受了刺激,迅速地逃离马路,消失在居民点里。

我对此一头雾水,不解地问,李爱连,你一路上进来,见人就说到了,到底是在说谁,听你嚷嚷,他们干吗转身就跑?李爱连眼睛盯着前面的路说,这和你没关系,你多啥心,八大队到了,你爱干啥就干啥,我时刻奉陪。就冲李爱连这态度,我对他的好感一下子跌入低谷。我没等他停下车,就拉开门跳下了,动作有点猛,李爱连赶紧来了个急刹车,在他又惊又气的目光中,我头也不回地向着老监狱走去。

我去老监狱是因为离开德令哈之前我们的家在那里。二十年过去了,我发现老监狱也变了,四周曾经高达十多米的围墙已被人拆除,里面泥顶的监舍暴露无遗。八大队职工居民点没盖成之前,八十多户职工都是住在废弃的监舍里的。住在那里的感觉还真不好受,四周高耸的同墙和四座高高的岗亭,总让住户职工联想到当年服刑的情景,想到这些,他们的心头就像压着一块石头,始终让人喘不过气来。

后来,八大队分批盖了二十多幢职工住宅房,职工们才逐一按照有关规定搬出去。每一户人家搬出去,周围邻居都会买来鞭炮,到这户人家门前燃放,说是冲喜,庆贺总算脱离了监狱。能搬出去住,表示住房环境有所改善,更重要的是,很多人心头不再压抑。为了能早点排上号,早点搬出去住,很多人还悄悄地给大队干部送了礼。他们也怂恿父亲这样做,他却断然拒绝。于是所有住在监狱里的职工当中,只有我家在离开德令哈之前,一直住在老监狱里。那时我还年少,只记得每次照理轮到我们搬迁时,总会接到通知,莫名奇妙地说搬迁的指标被取消了。父亲怅然不已,找不到发泄的借口,只能把悲伤压在心底。

阔别多年,重见“老房”,父亲遗留在这里的悲伤仍让我的眼睛湿润了。老房的门框和窗户已被人卸走,屋子墙角满是尘土。在我曾经睡过的土炕墙角,我找到了墙壁上的三条刀痕。我惊叹二十多年的时光丝毫没有让它们消隐,久别重逢,它们在此时,又重重砍在了我心上,把我的记忆砍醒了。

我望着刀痕,心里莫名地悲凉,就那样在土炕上坐了很久才起身。

那天中午,我在八大队里转悠,我要寻找一个叫王大贵和王小满的人。

来之前我已经对王大贵做了一番细致的调查。我委托一个干公安的朋友,帮我通过内部网络查到,八大队的确还有王大贵这个人,并且,他还有一个儿子叫王小满。我来八大队之前详细地了解到,这里的经济水平根本就无法与南方相比,我随身准备了很多钱,我想要是找不到王大贵,就出钱请大家给我提供线索,我相信看在钱的份上,一定会有人给我提供线索。

老监狱边上是八大队队部和干部居民区,里面住的是八大队的干部,一道红砖墙将它和老监狱分割开来,朝南开了个大门。大门边上有家小卖部,那里有个老太太我打小就熟悉。当年每回母亲给我五分钱,我都会跑她那里买瓜子解馋,她晓得我是“李四眼”的孩子,从不占我便宜,相反在数量上还会多给我些。我从老监狱里出来,一眼就看到她站在小店门口,二十年了,除头发花白,基本上没有改变,我上前找她,她没有躲避。听我报出王大贵的名字,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说,你不是八大队的人?老太太生气了:我自打二十五岁嫁到这里,能不是这里的人?我说,那你会不认识王大贵?老太太张了张口,却又一字不吐地闭上了。我朝老人手里塞了200块钱,鼓励老人,只要告诉我。王大贵和王小满住哪,我这还有更多的钱。老人听了我的话,浑身颤抖了一下,那200块钱在她手里,像是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火炭,用力甩还到我身上,一转身就钻进了店里,手脚利索地关窗闭门,见我跟上来,一把把我推出门外:谁认识,你就找谁去吧。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啊!显摆啊!想收买人心啊!

我并没有因为在老太太这里讨了个没趣,就轻易放弃自己的初衷,我想八大队一定有人喜欢钱的,一定会有人给我提供线索。我在家属院里游荡,一直在寻找机会。许多人从门边墙角露出了脸,一旦我迎过去询问,一个个却惟恐躲避不及,一忽闪就没了影子。

我路过机井水房,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挑水的中年男子,他停下摇辘轳的手。站直了等我问话。我在开口之前先往他手里塞了200块钱,他看了看手里的钱,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他说,其实这里根本没有一个叫王大贵的人。

那叫王小满的年轻人呢?算起来,现在应该是二十多岁。

你记错了,这儿,哪有这个人?

我绝对不会记错,他们应该现在还在八大队。

既然你知道,还问我干吗,自个找去好了。

我的反驳让中年男子很不高兴,他很不乐意地把钱朝我脚下一扔,把刚提上来的半桶水重新倒进井里,连水也不打了,挑着空桶走了,那空桶随着扁担的摆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在嘲笑我。

我把八大队的角角落落都走遍了,那天下午,也没能遇上一个人。八大队的人们在那个下午约好了似的,一起设立了一道墙,我能感受到他们的一举一动,我能看见他们那些尖锐的眼光,他们形影不离地伴在我的左右,可是当我回头,他们又把一堵堵墙和一条条空巷扔到了我的面前。

我转回老监狱的门口,坐在半截墙上。我望着手里的一把钱,看着太阳掉进西边的白杨树林,懊丧不已。

李爱连溜到我身边,不满意地询问:怎么样,没有吧,白费劲了吧?

我说你幸灾乐祸?找不到人,我就不回去!

并非你找不到,是这里根本没这个人。李爱连说,我经常往八大队送人,谁不熟悉,听我话,回德令哈,这天要下雪了,估计晚上就下,非冻死人不可。

我没说什么,递了100元给李爱连,车费钱,你拿好,走吧。从现在起,咱们算是两清了。

李爱连不接。我跳下墙,把钱甩进面包车半开的车窗里,连推带搡,硬是把李爱连撵上车,走吧,我用不着你管。

李爱连对我的做法很不高兴,隔着玻璃,嘴里骂骂咧咧,很不甘心地发动车子,朝来时的路返回,可是没多久,他又把车子开了回来。跳下车,沮丧着脸,哀求我:别找了,这天要下雪了,是我送你来八大队的,我还得把你送回去。我得对你负责。

我朝他大喊了一声:我卖给你了么!我的事从现在开始不用你管。

他摇摇头:一个犟牛!跳上车,发动车子,四个轮子在黄土路上碾出深深两道辙。这次他没再回来。

李爱连走后,我回到老屋,却意外地发现,土炕上放着一副被褥,褥子是狗皮的,被子是簇新的,还有一个塑料袋就搁在边上,里面两个韭菜包子,像是刚出笼,隔着塑料袋冒着热气。我解开塑料袋,香气扑鼻而来。我跑到门外,没有看见任何人,饥饿却让我顾不得多想,拿起包子就大口地吃了起来。

是谁送来了这些东西呢?

5

我不知道司机李爱连为什么要死死地缠着我。第二天一大早,又早早地站到我的炕边。我睁开眼,就看见他坐在我的边上,叼着根香烟,傻傻地朝我笑,显得非常兴奋。

我说你烦不烦人,怎么又来了?他根本就没把我的反感当回事,一边抽着烟,一边笑着咒骂老天,操他妈,这天真下雪了,2008年初,雪那么大,德令哈还没这么冻过,没下过一片雪,你看,都五月了,这雪说下就下,还他妈两尺多厚,早上过来,车都陷雪坑里了,半天没爬上来。他妈的,这老天爷,还挺会唬人的,咱八大队的人,可不吃这一套。

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李爱连言归正转,我来主要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被冻着。

看到我身下的褥子,李爱连故作惊讶:哎呀,还铺上狗皮褥子了,怪不得不想回爱民旅社。今天不会找人了吧。

我反问他为什么?他说,雪这么大,找个鬼影,还有,对于不存在的人,费那神干吗。

一天找不到,我就一天不回去!我斩钉截铁地回应李爱连。也是这几句话堵住了李爱连的嘴巴。他跳下土炕,尴尬地走出门外,很快又折回身,看看我起身穿衣,却不知道找什么借口和我搭腔。

那天早上,我再一次踩着二尺多厚的雪,顶着漫天的雪花,走遍了八大队的角角落落。幸运地遇上了几个人,像是统一了口径,仍然一问三不知。半天下来,徒劳无获。带着一身的寒气,我又转回老屋,李爱连躺在狗皮褥子上睡得正香,我拍醒了他。他问,还没找到?我说找个屁,人们好像都没了踪迹,八大队好像变空城了。李爱连翻身坐起,从炕上跳下来,拍起了双手开心地说到,这就对了,天这么冷,鬼才出门。我说,李爱连,你是不是人,在这个时候还幸灾乐祸。李爱连急忙狡辩,我是为你好,一个南方人跑德令哈来,冻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不想再和李爱连说话。李爱连的嘴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说,听我话,别费闲工夫了,要不我带你去见个人,兴许能帮你。李爱连的话让我半信半疑,但我还是听从了他的话,他会带我去见谁呢?上了车,我心里一直在纳闷。

八大队的牛场位于八大队白杨林防风带边上。宽敞的大院里,一溜排过去都是牛舍,牛们在槽子里百无聊赖地嚼着干草,院门口的狗见陌生人来,狂吠不止。牛们一个个仰头,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牛舍边上是管理人员的房子,掀起布帘进去,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在炉边烤火,手里拿杆烟袋,满屋旱烟味。屋里光线不好,除了炉火通红外,其余的家什都处于一层黑暗中,掀帘进入的那刻我顿时感到了无比的压抑。但是我一眼认出那个老头就是当初来的路上,在田边放牛的那个人。

老头对我的到来并不吃惊,我才进门,他就把边上的一张凳子拉到了炉前,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声“坐”,继续闷头抽烟。李爱连出去了,屋子里只有我们俩人,我站着不动,老头不高兴了:李白,凳子没钉,伤不着你。看来你真忘记了,小时候,你可是从没嫌弃我,就爱朝我怀里爬啦。我勉强坐下,炉火的温暖迅速向我的内心奔涌而来。

我知道你是李白,二十年过去了,你倒比四眼有出息得多了,可惜啊!他走了,否则,再怎么远,你也该把他带来,让我们几个老哥聚聚。李白,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你想过没,这样做是否有意义?老头把头转向我,他不但认出了我,还知道了我的目的,他嘴里的牙齿残缺不全,像个无底黑洞,把我所有的心事都吞没了。老头继续说,八大队的人不欢迎你,你还没看出来?你拿着钞票逮人就追问王大贵和王小满,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事情发生的时候,老人并不在场,但是他却似乎又都历历在目。

我说,我的事你不懂,也不用你懂。

不可能!我的话让老头有些气急败坏。他用旱烟杆笃笃地在炉边敲打:你父亲所受的那些屈辱,我们全都知道,那些事也和我有关,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当初是我把你父亲的“红宝书”偷出来丢进茅坑里的,害得你父亲被关了一个月的禁闭,被批斗了无数次。你一定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不就是为了想当个生产小组的组长么。你爸爸当初在台上被批斗,我在台下也不好受,但是话说回来,你爸还真不是个孬种,那样的场面上都没皱一下眉头,出来了,依然和我称兄道弟。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自个做错了一件事,错害了好人。这事挂在我心里二十多年了,你这次能来也好,咱爷俩也就有个了结。

我很快就想起了眼前这老头是“烂脏”。

当年我们在德令哈时,“烂脏”是八大队食堂菜园子的负责人,同时他还捡破烂贴补生活。每天一大早到德令哈市区拣垃圾,回来后,把有用和无用的分捡开来,无用的扔掉,有用的堆积在房间里,凑多了一并拉到德令哈废品收购站。一屋子的垃圾,酝酿出的是难闻的臭气。即便如此,父亲依旧喜欢往他那里跑,因为烂脏时常会捡一些八大队的人平时根本就看不见的东西回来,比方说,烂香蕉和烂橘子。父亲把烂脏给的烂香蕉带回家后。母亲清洗一番后,再用锅蒸十几分钟,拿出来凉了,分给我和几个弟弟吃,我们照样吃得有滋有味。往往等我们吃完了,父亲才告诉我们,香蕉是烂脏捡回来,专门送给我们吃的。八十年代的青海高原,香蕉是什么谁都没见过,这些都是供应给重要领导的高级食品,那些日子能吃到香蕉,我们因此感到自己无比幸福。

我回忆起了烂脏的好,却无法认同他之前所说的一切。当我在他面前保持沉默时,心里想的却是父亲因为“红宝书”的事情被关了一月,从禁闭室回来的那个晚上与母亲的对话。

我实在是受不了,真想一走了之。

你走了,我和孩子们呢,我从家乡追随你到这里,你这样做,对我不公平。

可我是一个文化人,他们在禁闭室里用蜡烛和香烟熏烤我的下身,那份屈辱生不如死。

别多想,只要熬得住,就有出头的一天。

那个晚上,我被父母的对话惊醒,闭着眼无法入睡,后来听见父亲下炕,在炕边来回走动,末了,突然又低头逐一亲吻了我们几个兄弟的额头,行动异常地悄然开门出去,母亲披了件衣服追出门外,她没忘记给父亲带上大衣。寒冷的夜晚,月光水一样冰凉。我躲在虚掩着的门后看见,父亲被母亲拖住,仰头长叹一声,突然扑通跪在门外的雪地上,父亲把头仰得很高,明亮的眼泪像月光一样悄然从他脸上滑落,母亲按着父亲的肩头,也跪在了他身边,他们相拥着宛如雪地里的一尊雕塑,静静地一动不动,而躲在门后的我也早已是泪流满面。

李白,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烂脏敲敲烟斗,把燃尽的烟灰抖尽,又塞了一锅烟丝,凑着烫人的铁炉壁引燃,深深吸了一口,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的沉思。他说,你父亲的为人在八大队有口皆碑,你真该学学他的样,那份豁达和坦荡才叫人中君子。八大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一样的人了。冤有头债有主,事事都要找根源。他遭的罪与我有关,你恨也好,骂也好,冲我来,与王大贵王小满没关系。

烂脏的话依旧是在替王大贵担当罪

名,我突然发觉他让我感到非常陌生。既然说不到一块,多说有何意义。我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多呆一会,我站起了身,我知道烂脏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心中的疼。那份疼自从童年起就已存在,虽说已经结痂,可疤痕依旧,难以抚平。

我甩门而去,身后传来烂脏低沉的声音,像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头:李白,二十多年前,自打看到你在墙上砍的三个刀痕,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那刀痕不光砍在墙上,还砍在每一个八大队人的心上,你真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做的该还是不该!

6

王小满的突然出现,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王小满出现之前,李爱连刚把借来的节能灯打开,蒙尘的老屋四壁被照得雪亮。李爱连得意地望着我,似乎在期待我的感谢。我没吐半个字,不过这不妨碍他的心情,特别是见我寻了一天,依旧没找到有关王家父子的蛛丝马迹,李爱连的脸上多了一份坦然和愉悦,那种愉悦与我的心情成鲜明对比。可我又不好把心里的失落说出来,特别是在和烂脏交流后,我感到一种压抑的情绪,像疯狂的野草开始在心底滋生,我只能暂时沉默。

李爱连就着雪白的灯光,跳上之前已经被他清扫过的土炕,动手摊开另一副铺盖卷,大声告诉我说,晚上要在这里陪我。

我没来得及拒绝李爱连,王小满就出现了。

王小满的出现唤醒了我内心的冲动,血液随之沸腾起来,但是他的出现过于突然,甚至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当他告诉我,他就是我要找的王小满。我内心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后,才扭头让李爱连先出去一会儿。

李爱连看看王小满,没挪动脚步,嘴角蠕动着,像要找个留下来的借口。可我没成全他,果断地把他推出了门,我说,我要解决自己的事,你最好别在这里。不可能。李爱连说,怎么和我没关系呢,凡是从八大队出去的人都是我们自己人,你也不例外。我冷笑,要真像你这样说,为什么这两天来,八大队的人没一个愿意搭理我。李爱连不失时机地反驳,那是情况不一样。我紧紧相逼,什么叫情况一样?李爱连哑口无言了,犹豫了一下,很勉强地说,好吧,我先出去一会儿,不过我提醒你,别把事情做绝了,否则对谁都不好。说着,他扭头看看王小满,好像对他的出现很不满。

王小满留着板寸平头,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下身套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长像俊秀,超过了他的父亲王大贵。二十年前,我们走时,他刚出生几个月,没想到再见到他,已经是一个一米七高的青年。他一直冷静地听着我和李爱连的对话,直到我把李爱连撵走,他才把目光转向我,顿时王大贵的影子又跳进我的脑海中。随着王大贵跳进我脑海的还有一些与父亲有关的往事,不容我仔细回味,王小满就主动开口了。

你这几天一直都在找我?

我说,是的。

王小满说,你想干什么?我听我父亲说过,他对不起你的父母。

我说,知道就好,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见我的是你,并不是你父亲王大贵。

我的质问令王小满很为难,他咬咬嘴唇,垂下头,想了半天,又抬起了头。眼睛似乎有点湿润。他轻声说,谁来都一样,我是他儿子,就像你能代表你父亲一样。

我立即反驳了王小满的观点。

因为二十多年前,王小满才多大,他自然不知道那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更体会不到一个人承受的屈辱。

我说,让我父亲蒙受屈辱的是你的父亲,他把刀插在了我的父亲的心中,还有我的心中。如果找不到你爸,我可以找你,但是,你出现了,你爸爸也就一定还在,我必须要找到他。

王小满仰起了头,目光里已没了先前的羞涩,他说,父亲曾经说过,他对不起你的父亲,但没有详说其中的原委,我想,既然你能代替你父亲,同样,我也能代替我父亲,你就冲我来吧。

王小满想当场了结,可我却不着急,因为我要找的人已经出现,至少说明,之前我所接触过的人们所说的八大队没有王大贵和王小满的话,完全是撒谎。怀揣着目的,我早已想好了了结的地方,我不知道,最终的结果会如何,但是只要能实现我的心愿,就不枉此番德令哈之行了。

我把地点选在了八大队三棵树那里,时间是第二天下午。我告诉他,在那里见面的时候,可能是一场生死之战,我已经豁出去了,我这样选择已经对生命无所顾虑,如果,他真是王大贵的儿子,就不该拒绝我的要求。我没告诉王小满为什么要选择在三棵树,是因为父亲的右肋骨就是在那里被王大贵踢断的,这根伤残的肋骨成为父亲离开人世的致命原因。

看得出王小满对我的“挑战”是很不理解的,但他又无法拒绝,于是盯了我许久,最终垂下了头,轻声说好。

王小满转身离去,跨出门的背影略显沉重。

这一刻,我知道我胜利了。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李爱连喘着粗气进门,像跑了很远的路。他似乎已经知道我和王小满的约定,神色慌张地问我,李白,你要找王小满算账?

我点点头。

李爱连又问,李白,你从南方大老远地赶过来,真的是为这事?

我依旧点头。

李爱连又问我,王小满答应了你的要求了吗?

我点点头。

李爱连突然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还想学那些大侠啊!你以为是在拍电视剧啊!你真是吃饱了撑着了。你这是干嘛!你这是干嘛啊!非跟个孩子过不去,你真他妈瞎鸡巴扯淡!

要是在杭州,是没人敢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的,可此刻是在德令哈八大队,我能容忍,我能容忍的另一个原因是,我的目标已经出现,我已不在乎任何人的态度。

我不在意李爱连,可他却在意我,得知我和王小满已经约定时间和地点,他把手里的半截香烟朝地上一扔,用脚尖狠狠揉了一下,耷拉着脸,跳上土炕,三下两下卷起半摊开的被褥,夹在胳肢窝下,又跳下了炕,向门外冲出去。走出了好远,不忘朝门里扔了句话进来:像你这样的人,不值得我陪!你毁了自己不说,还想着要把人家一个好好的娃给毁了!

7

八大队到德令哈巴音河爱民旅馆的路程实在不算近,我沿着那条黄土路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才抵达。李爱连冲我发了一通脾气后,就消失了,他的消失并不妨碍我,即便是没车,我照样能抵达爱民旅馆。

我走到德令哈爱民旅馆,已是晚上九点,在路边找了一家小面馆,吃了碗羊肉泡馍,卸尽全身寒意,温暖从脚底涌了上来。

旅馆里,王大麻子的老婆正在过道那端打扫卫生。见我开门,她将扫把朝墙边一扔,撵过来,尾随我进了门。我从床铺底下拉出了箱子找衣服,打开箱子,便觉箱子被人动过,就问她是否有人进过我的房间。

不可能,她竭力摇头,谁会做这样的事?你查查,若少了东西,我报警。

箱子里的东西并没缺少,倒是被人翻动过,因为那把被我用布包裹了数层的匕首已经挪了位置。我不想多说什么,朝她挥手,你出去吧,我要休息。

王大麻子的老婆看看门外,没挪动脚步,而是倒退几步,肥胖的身躯干脆斜靠在门框上,像是阻止我关门。我心里颇感

不快。

我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说,你别关门。

我说,我关不关门和你没关系。

王大麻子的老婆急了,求求你,不要关门好吗?她开始哀求。我只好重新坐到床边。

王大麻子的老婆盯了我很久,突然朝前几步,双膝一弯,就跪在了我的面前。

李白,我求你了,别再去找王小满了,成不,你们两家的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二十多年前,你回南方时,在墙上砍了三刀,八大队的人就说了,“四眼”家的李白一定会回来的。没想到当时大家的猜测没错,听八大队的人说,你这次回来是想报仇,你真打算这么做,就直接找我好了,别为难王大贵和王小满了。

我被王大麻子的老婆弄得莫名奇妙,我坚决否认她和这事有关。可她却泪流满面,双手不停地拍着冰凉的地面,肯定地表示这事真和她有关。

李白,你那时还小,不懂事,我和你的父亲——也就是“四眼”,一起在干部食堂当厨工,八大队的人都知道,你父亲是队里唯一的大学生,大家敬重他,可有一次,你父亲偷偷藏了两个干部们吃剩的白面馒头。我知道,他是想带回家给你们吃。可怪我邀功心切,当时就向大队长王大贵检举了你父亲,你父亲一个月的工资就那样被扣了。后来德农总部听说了你爸爸的有学问的事情,刚好农场中学缺老师,就准备把你爸爸调去,可是来人到了八大队一查,你爸爸有偷馒头的事情在档案里,想想有这样劣迹的人,怎么能当老师,后来这名额就没了,你爸爸也被下放到三棵树种菜,风吹日晒,受尽了苦头。我为这事悔得肠子都青了。对于我们这帮劳改犯来说,还有什么比机会更重要。我的一次失误,害得你父亲永远失去了当老师的梦想。可你父亲却说,没关系,只要人在,教书的机会总会有的。叫我不要难过和自责。

造孽的是我,该由我来承担。我知道,你不了心愿是不会走的。八大队的人都说了,你这次来非闹个鱼死网破不成。我老了,死了没啥,小满还年轻,刚从部队上退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工作,再过一个星期,就要去上班了,你们都是年轻人,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可不能毁了自己和别人的前途啊!

王大麻子的老婆横插了一脚,弄得我心乱如麻,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偏要拣父亲的事情来说。当她长跪不起时,王大麻子也进来了,手里捧个布包。我说,把你老婆弄出去。

王大麻子对我的话置之不理,他在床头柜上摊开了手里的布包,里面露出十叠百元大钞。捧着这些钱,王大麻子也跪在了老婆身边:李白,这是我和老婆开了十年的旅店赚来的3万块养老金,我们都不要了,给你作补偿,拿了,你就回南方吧,成不?别再把八大队闹得人心惶惶的了,八大队的人都是一家人,谁都不想害谁啊。

王大麻子和他老婆在我面前老泪纵横,我心里的感受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知道倘若这样耗下去,两人还是不会起来的,于是我答应第二天再答复他们。他们狐疑地盯着我,直到我又重复了一句,他们才起身把钱放在了柜子上出门,我又赶过去,把钱全部塞进他们怀里,迅速关上房门。

那天夜里,我感觉门外始终都有人在来回走动,那些影子被灯光投进门缝下,不停地进退,搅得我睡意全无。

过了许久,我才闭上眼,父亲就走到我的眼前。

父亲说,李白,我们好好谈谈这件事情。

我说,爸,你的口气咋和八大队的人一样。

父亲笑了,八大队的人咋了,他们都是咱们的亲人,这里很多人也和我一样,年轻的时候离开了家乡,到这里改造,老了,家乡却没人了,干脆不回去了,把根落在了德令哈。李白,你不懂得他们的心,我懂。

我说,爸,事没完成,我咽不下这口气!

父亲又笑了,李白,我都没气了,你还气什么。

我说,你还记得么,那年我跟着你到麦地里浇水,你去烂脏那里给我找东西吃,留下我一个人看水,麦地边上有一座军营,士兵操练的情景吸引我跑过去,看了很久,等回过神来,麦地里的水早已决了堤,漫到大路上。王大贵骑车从德令哈回来,看了这情景,一言不发就把我揪起来,扔到水渠里,我浑身都湿透了。可我怕你难过,对你谎称是自己跌进水渠里。后来,王大贵就为这事说你浪费了水,很长时间都不给你承包的那块麦地排上浇水的日期。苍天有眼,那年秋天,你种的麦子还是丰收了,王大贵还是没能找到借口克扣你的工资。这事对我的伤害太深了。

我这样说着,父亲的眼神就黯淡起来,他吁了口气,感叹地说,真没想到啊,李白,这么多年了,你心里怎么就放不下呢。你真的变了,不像是我的孩子了,我多么想你别伤害八大队的任何一个人啊。我还想有一天,带着你回德令哈,看看我的那些老哥们呢,可是看来,这个心愿都难实现了……

父亲忧伤地转过身,什么都不说,停顿了片刻,悄然自顾自地远去了。

我惊醒了过来,才发现是在做梦。

梦醒来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我知道我将做的事情并不是梦。

8

我终于穿上了那套西装。那是父亲为我结婚时买的。他特意从河镇赶到县里,挑选了半天。我辜负了父亲的这片苦心,最终没有准时出现在婚礼现场。当我躲在杭州望湖宾馆的单人房里时,老家河镇上为我举行的婚礼才拉开帷幕。不过后来好事变成了坏事,这场婚礼因为我的缺席,以失败而告终,那位我才见过三次面,毫无感情可言的新娘一气之下,三天后很果断地嫁给了邻村的一个青年。

一个星期之后,我悄悄地回到河镇家里,父亲正抚摸着这套西装,暗自伤神。

我等候父亲的责备,他没多说一句话。他说,你实在不想结婚就算了,我不逼你,我知道,你个性强,喜欢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以后也就没人逼你了。你把西装保存好,万一将来我不在了,你也好有个念想。当然你也可以穿着它,有空了去德令哈看看,就好比带上我回了趟老家。

我很忌讳父亲的话语,问他是什么意思?父亲笑笑说,很多事,最后才知道结果,你现在问我,我也答不上来。

我误以为父亲是在为我逃婚而难过,就直接挑明,我不结婚是事业刚起步,有了家,就多了牵挂,我不想因为家庭,拖累我在杭州的事业。至少五年内,我不会动结婚的念头。五年之后,我一定让你心满意足。父亲笑了,挥挥手没说什么,我如释重负。

一个月后,父亲就去世了,没等到我从杭州赶回来见上最后一面。

我从杭州往河镇赶的路上,终于悟出父亲话里的意思。

父亲临走时交代母亲,让我把西装收藏好。那是他用在德令哈的积蓄的“私房钱”买的,这一辈子,德令哈让他伤心,让他难过,但是他最想念的还是德令哈,他多想有生之年再回去看看那里……我没能按时赶到河镇,也没能穿上西装让父亲看看,这是父亲的遗憾,也成了我的遗憾。医生说,父亲的肺烂得不成样子了,与年轻时折了的两根肋骨有关,那肋骨骨折时的骨刺残留在肺里,到晚年引发并发症,导致肺衰竭。如果没有这些原因,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再活上个十年八年估计是

没问题的。

毛料西装一直被我珍藏在柜子里,这次来德令哈,我特意带上了。父亲来不了德令哈,我穿着它,就好比他也到了德令哈,我坚信他一定能看到我为他洗刷耻辱的场景。

我打好领带套上西装,在镜子里对照后,突然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那种滋味不可言喻。

三棵树是八大队菜地的地名,那里并没长着三棵树。巴音河边上的戈壁盐碱荒滩上,数这块土地最神奇,一年四季看不到泛起的白色盐碛,三个足球场面积大小的土地,种啥长啥,自然也就成了八大队的菜地。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距离太远,来回要一个多小时,种菜还必须要驻守,夜里蚊子出奇地多,一年中两个季节得驻守在那里,冬春两季还要冒着寒风往那里拉肥料养地。很多人都不愿摊上去那里种菜的任务,父亲因为馒头的事情,被王大贵从食堂里撵出来后,直接到那里种菜,或许是觉得惩罚父亲的力度不够,王大贵还把放养二十头牛的任务也派到母亲头上。那年夏天,四十斤小白菜经父亲的手送到干部食堂,没想到中午就发生了意外,所有在干部食堂用餐的人都无一例外地中了毒。先后被送到医院里,干部们怀疑是父亲下的毒,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菜是父亲种,又是他亲手采摘并送到食堂。在检验结果没出来之前,他们甚至认为,绝对是父亲心怀对王大贵的不满,才在菜里下了毒想报复干部。

那个黄昏王大贵赶到菜地,穿着大头皮鞋的脚直接踹到了父亲的胸部,右胸两根肋骨当场被踢成了骨折。

两天后,中毒事件有了检验结果,干部们是因为吃了过期的面粉导致食物中毒。

父亲的代价太大了,我从此忘不了三棵树。

二十多年后当我重新站到这里时,苍茫的戈壁,已经被大雪覆盖,看不到白花花的盐碱地,看不到一到春天就开黄花的星星草,也看不到父亲昔日劳作的菜地,一切都被洁白的雪花覆盖着,地平线在离我目光很远的地方,一座绵延的山影横亘在天际。寒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留下硬朗的声音,我丝毫感受不到寒冷,因为别在腰间的匕首,不断将一股暖流传递到我身上,那来自铁的温度令我忐忑不安,并且兴奋不已。但我没高兴多久,因为那天早上,出现在我面前的并不是王小满,而是一些八大队的居民,他们稀稀落落地朝我聚拢,手里拿着铁锹,有的拿着木棒,看样子根本不像干活。他们越聚越多,无声地在距离我对面十多米的地方站住,像是被人命令着一样,排成一排,没人说话,目光里全都是冷漠,与我的对峙转化成巨大的压抑朝我袭来。

我一个人要面对那么多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努力用目光搜索着他们身后的空间,我以为王小满一定藏在后面,只是这些人成为他的庇护,这其中抑或还有什么阴谋,他们知情,惟独我蒙在鼓里,失望像条毒蛇开始吞噬着我的忍耐和期待。

你一定是在梦中遇到王小满了,别再等了,根本就没有王小满这个人。烂脏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说。他一定早就在人群的背后了,漫长的等待之后,他觉得自己该出场了,试图在我最失望的时候,一下子搞垮我的意志。

李白,你一定是犯迷糊了。烂脏又重复了一句,而后朝我走了几步,眼光不屑,态度却极为认真。你想用流血来满足期望,但是王小满无法满足你,他并不存在,你为什么还要犯迷糊,八大队的人怎么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没有正眼瞧烂脏,此刻能和我对话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王小满,烂脏算什么?当年吃了他的几根烂香蕉,就得听他的话?我把头扭向一旁,眼中依旧是雪和山影。

我不和烂脏说一句话。等了很久,我转过头来,刚刚还站在我面前的那群人却不知道何时已悄然散开,在雪野上朝八大队那个方向移动。无数个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想报仇,好像没那么容易。

我抬头,几只乌鸦从我头顶飞过,大声地叫着,飞向八大队。

我彻底失败了。那群人用无声的行动击溃了我的防线。面对四野,我流泪了,风把眼泪吹到我嘴里,那滋味犹如烟碱的味道,我感到无比苦涩。

9

因为王小满的失约,父亲蒙受的耻辱没能洗刷,我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八大队依旧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回到八大队,居民区的路灯在暗夜中稀疏地闪烁。老屋的土炕上,狗皮褥子还在。我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墙上深深的三条刀痕。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就要坐着烂脏的牛车去德令哈火车站的时候,我又跳下了车,跑进了屋里,拿起已经送给邻居,但他们还没来得及拿走的菜刀,狠狠地朝墙上砍了三刀。我的这一举动被进门叫我的烂脏看到了,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个黄昏的记忆令我的心不住地痉挛。我摸出带体温的匕首,无数次地看着那锋利的刀刃,本来在今天,它应该插进王小满的胸膛,可最终失败了。我在土炕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心里没来由地感到忧伤,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遭受到了这么多人的阻拦,他们一边口口声声念着父亲的好,却一边故意处处看我的笑话,让我感受着来自他们陌生的伤害。

一个人在情绪很坏的时候,越是往坏里想,越是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因此在那个晚上,在无法解开自己心结的那一刻,我再一次跑出了老屋的门。我想到八大队居民点里走走,但是这种心情在穿越了几幢民房后,突然就变了,脑海里满是下午那些人与我对峙时的情景,我越是放不下,心里就越是难过,于是我就喊出了口,我为王小满的失约而愤懑,本来是我们俩的事情,可是现在看来,八大队的人似乎都跟我较上了劲,并且有意识地孤立我。王小满为什么没出来,而出来的却是我不想看到的那些八大队的人。我穿行在居民点上,在寒冷的夜色里,变得歇斯底里。我大声喊叫着,王小满!你若不是孬种,你就给我滚出来!王小满!你给我滚出来……几家的窗户原本亮着灯光,顺着我的喊声,似乎受了惊吓,迅速熄灭。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里,我知道没人理会我,八大队沉寂在无声之中,像睡死了一般。

我的这种发泄毫无结果。最终只能回到老屋。老屋永远像以前一样是我的避风港,尽管父亲不在我的身边,母亲不在我的身边,至少,在那里我多少不会感到寂奠。

我就着黑暗,疲惫不堪地躺在了褥子上,这时手机却突然响了,见号码是母亲打来的,接了,母亲在电话那头问我,李白,你还好吧。我不吭声。母亲又说,你早点回来,什么样的仇恨值得你这样执著着,我们淡忘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能淡忘。我这才回答说,不可能,如果找不到王大贵,找不到王小满,我就打算一辈子留在德令哈。我带着父亲的耻辱,要是这样罢手,还能算是他的儿子么?母亲沉默了,等你做了你想做的事情,你将会后悔的。母亲声音低沉,八大队的人待我们有恩。母亲的话开始搅乱我的心思,我绝对不能让她打乱我的思绪。我迅速摁掉手机,并再次将它彻底关掉。

将母亲拒绝在万里之外。我蜷缩在土炕上,在黑暗中独自发呆。烂脏提着一盏节能灯很意外地来了,那灯让老屋获得了光明,但是在我看来却惨淡无比。我坐了起来,盯着烂脏,想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可是他放下灯后,什么都没说,就把另一只手端着的缸子盖打开,不容我推却就将缸子递到我手里,一团热气扑面而来,缸子里是鸡蛋面,扑鼻的香气没能引起我的食欲,我拒绝接受。

烂脏咧着没牙的嘴笑了。怎么,还在赌气?真的还没变呢,就和小时候一样,犟!李白,还好,今天你没惹出事,否则,我如何向你父母交代,我说你啊,这样做,叫活人和死人都没法安心。听老叔一句话,回南方去,做好生意,就算是给“四眼”争气了,这比啥都要强,比啥都要光彩。

我不理会烂脏,把头埋在膝盖下。烂脏把缸子放在了一边,坐在了炕沿上,重重叹了口气,说,别难过了,这世界上,有什么仇恨非得和自己的心里过不去。我从河南到农场,呆了四十年了,见过的人和事比你多。顺着,一切就好啊,顺着,一切就是福气。你吃了面条就赶紧走吧,李爱连的车在外面等着呢,他送你去巴音河。今天晚上十点,有趟去西宁的火车路过德令哈。我跟你说实话吧,王大贵和王小满老早就不在八大队了,你们回南方那年,他们也回河南老家了,你知道,农场的人大多来自五湖四海,八十年代中期搬迁时,人慌马乱的,也没个确切的地址,真要想找到,一时半会的哪那么简单?

我没吭声。我不会相信烂脏的话,明明王小满那天晚上已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并亲口答应了我。

烂脏点燃一杆旱烟,像是已经猜透我的心思。他说,你坚持说看见了王小满,根本是你的一个幻觉,一个人要是老惦记着一件事或者一个人,就容易走火入魔。你来到德令哈,心里只想报复王大贵和王小满,自己也就产生了幻觉,白天我也劝过你,你就是不听。王小满真要是还在八大队,他能失约么,你好歹也是个做生意的人,怎么偏偏就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

烂脏话还没完,李爱连也闪进屋了,见了我嘿嘿笑着解释,我这几天忙着做生意,你还好吧。烂脏说,干吗那么多的废话,现在才八点,早点把他送回爱民旅馆,好好歇息一下,还能赶得上夜里十点的火车。

烂脏和李爱连把我劝说回了爱民旅馆,但是并没有改变我的目的。

我之所以愿意听从他们的劝说,回到旅馆,是想好好休息一下,理清一下自己的思路。王大麻子和他老婆为我打开门,脸上出奇的平静,犹如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事。

王大麻子的老婆还出乎意料地给我端来一盆热水,摆在我的脚底,小心翼翼地陪着笑,李白,来,烫烫脚,你好久没回过德令哈了,这天忒冻,可别冻伤了脚,明天就要走了,多少也要顺着点。我还帮你做了几个锅盔呢,带回去给你母亲吃,记着代我问好,就说四川幺妹还想着她呢,有空回来,吃的是差了点,可是住还是有地方的。王大麻子的老婆那副神态与前天跪在我面前,死乞赖脸求我别找王大贵和王小满时形同两人。一言一行都让我觉得她是在我面前演戏,而这种感觉在王小满失约之后,欲发强烈。我很冷淡地喝令她出去。

我合衣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我又把头转向床头柜的一面,无意中发现,床头柜的缝里塞着张纸条,白色的纸很扎眼,不像是才塞进去,上面的内容紧紧吸住了我:

王大贵和他的儿子王小满就在八大队,要想找到他们,今天晚上九点,到八大队养殖场1号大棚找尕海。

纸条上的内容如窗户中窜进来的一股风,把我心中即将熄灭了的欲望重新吹燃,我兴奋地一骨碌翻身坐起,我知道自己是一刻都不能等待了。

10

我知道尕海是谁。

父亲在德令哈当职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种麦子,每年七月,麦收季节,八大队机械组的尕海总会开着八大队的康拜因收割机,没日没夜地在田里收麦子,收割机脱粒的麦子送到晒场上后,责任田的管理者就通过扬麦、晾晒两道工序,把麦子晒干,送进仓库,而后队部根据收成来定个人的业绩。

尕海没轮派到开收割机的时候,就会负责运送麦子。尕海把运麦的车子开进晒场,父亲和母亲就用木锨去卸麦,尕海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吃着母亲为他准备的八宝粥和锅贴,那大口咀嚼食物的嘴一刻都没闲过,他称赞母亲比八大队任何女人都贤惠,他帮很多人家收割麦子拉麦子,没有一家想过要为他备上点心,你说这人也是肉做的,也知道饿呢,更何况有时候抢时间,根本就没空去吃饭,坐在机器上,前胸都贴着后背,谁不想吃一口热的东西,如果八大队的女人都像母亲,那不知道幸福死多少男人了。尕海夸完母亲又夸父亲,他羡慕地说,四眼啊,你真有福气,讨了这么一个水灵灵的老婆,凭啥啊,惹得人家甘愿从南方跑到青海来追随你,还死心塌地跟你一起吃苦,你不就读了个什么破大学嘛……尕海的性子很直,半夸半骂地说着,父母总是含蓄地笑着,不应一句,特别是母亲更是不吭一句。其实我知道能和母亲说话的男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父亲。我经常看到,夜里床上或是田间干活,母亲总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向父亲倾诉,但是到了别人面前,又似乎换了一个人,让人敢到生分。母亲不说话,尕海并不生气,他吃饱喝足了,算计着到大田里的时间还早,就把车开到场边,人却走进看场人老张头的场屋,躺在老张头的床上午休,一个小时之后,他自然醒来,又开车去拉麦子。

尕海是德令哈当地人,四十出头,长得很英俊,有家有室,一对双胞胎儿女都十岁了。这样一个人,却在我们离开德令哈之前,麦子刚刚进仓的那个夏天,做了件出人意料的事。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尕海用老婆的头巾把脸蒙上,溜到场屋,爬上顶棚,掏了个洞,钻下去,把睡梦中的老张头反绑起来,用麻布塞住了口,而后开始满屋子寻找老张头藏的钱。老张头后来给我们说,他起初没认出是尕海,主要是尕海开口问钱在哪里,一口地道的青海话暴露了身份。老张头也挺狡猾,听出声音后,装作没认出尕海。尕海从床底下的土洞里翻到钞票后就走了。

警察后来根据老张头提供的线索,直接找到尕海家。尕海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腰包里老张头的钱都没取出来。尕海被判了三年,老张头一直都在埋怨自己,说是他害了尕海,他要是平时不自暴家底,一定不会引出尕海的歹念。是他把一个好端端的人给毁了。尕海犯事后,他老婆就带着俩孩子跑回了娘家,再也没回来过。尕海所做的事情自然为八大队人所不齿,没一个人理会他,父亲看着又一个秋天到来,惦记着监狱里尕海的冷暖,嘱咐母亲从木箱里找出他的十多件厚薄衣物,一并收拾起来,亲自送到了监狱里。

父亲说尕海看到他,哭得像个孩子。若不是隔着个铁栅栏,整个人都想埋在他的怀里。

父亲说,人难免做错事情,错了,不该去踩一脚,而是应该好好去拉一把,或许这个人就能被救起来。

我没想到,出来后的尕海还在八大队。

我知道你会来。这是尕海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说这话时,已经站起来了,多年不见,他头发全白了,身子板不如以前那么结实,一口青海话却没变。

我问,字条是你送的?他笑笑不置可否。

我忘不了你母亲当年给我做的点心,

当然还有你父亲——“四眼”这个人的恩,我再三考虑后,决定把消息透露给你。我不想看到你忧愁的样子。尕海说着笑了,你该怎样感谢我。

我想了想,从口袋里抽出十多张百元的钞票,扔在他面前的小马扎上。我以为尕海是为了钱才给我提供线索。尕海却出我意料,轻蔑地扭头瞟了一眼散落在小马扎上的钞票,鼻腔里“哼”了一声。我认为他嫌不够,又再抽了一把出来。尕海生气了,一脚把小马扎踢得老远。钞票像蝴蝶一样在屋子里飞舞。

我尕海是很需要钱,但还没到为了钱出卖别人的份上?我顾不得在意尕海的脸色,急切地盯着尕海,希望他早点说出我想知道的东西,尕海也明白我的心思,可他一点儿不急。你把钱收起来吧,我要是今天收了你的钱,就不是尕海了,你若不收,我也就不好和你说什么了。我照他的要求做了。尕海又继续说,其实你真不该在这件事情上犯急,你只要在德令哈呆上半个月,就会明白自己是多么不应该。说实话,第一次到爱民旅馆,我原本想从你住的房子里找点值钱的,没想到从你的箱子里发现了一把刀。后来才知道你是四眼的儿子。这几天关于你的事在八大队闹得沸沸扬扬,我知道,你心里的疙瘩没解开,你是永远都不舒坦的。我和八大队其他人的想法不同,我觉得我有必要让你明白事情的真相。但是我又担心,倘若我透露给你了,又怕毁了你,我对不起四眼啊。

我对尕海的一堆解释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不耐烦地说,你就别提陈年烂谷子的事了,直接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王大贵和王小满就成了。

尕海看出我的不耐烦,他说,你必须要答应我两件事情。我说,你说吧,我都能做到。尕海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心里藏着毒,太深了也就顾不上别人的感受了。一,你绝对不能做对不起你父亲的事。二,你不能伤害王大贵和王小满,你若是伤害了他们,就是犯了所有八大队人的大忌。

我想都没想就爽快地说,好。其实所有的承诺对我而言有何意义,当我决定从杭州来到德令哈,我就已经放弃了所有,包括未来。尕海对我的态度深信不疑。那天晚上,他把我带到八大队干部大院边上就不走了,他说,你自个去吧,右边第二个小院就是了,我不去了,给别人看到不好。尕海说着在暮色里立住了脚,停了停,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很顺利地就找到了那座小院,院门虚掩着,里面一间房门开着,火炉边围着很多人,正交谈着什么,还有几个人围在门边的桌子上甩扑克。我问一个靠门边看人打牌的年轻人,王大贵在哪,他头也不回地说,在里屋床上躺着呢。我这时候才看见,边上还有一个套间,门上挂着一条厚厚的布帘。我的询问引起了火炉边坐着的几个老太的注意,王大麻子的老婆也夹在其中,她在我问话的时候认出了我,不等我掀帘走进里屋,就站了起来,用力地挥动着双臂,在我身后伤心地叫了起来,天哪,你说好要走了的么,怎么又来了,你这人说话不算话啊!

我感到贴身的匕首在急促地颤抖着,很快就要从我腰间跳出来,我极力控制住情绪,一定要控制,万一失控,我会丢了父亲的面子。我心里默默祈祷,父亲啊,你所承受的屈辱,马上就要补偿了。

里屋里的人更多,围在一张床前,有李爱连,王大麻子,烂脏,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但是我最吃惊的是沙哈拉居然也在里面,坐在床头,扶着一个人半靠在身后的棉被上。一屋子的人看到我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几乎都站了起来。我猜想沙哈拉扶着的那个浑身缠着纱布的人一定是王大贵,他床头边放着氧气瓶,氧气管插在鼻子里,呼吸似乎很困难,连头上都蒙着白纱,他自然是看不到我的,这并不妨碍我的仇恨在一点点地增加。我朝前挪动,与床铺近在咫尺。一条胳膊挡在了我的面前,我愤怒地望去,是沙哈拉。我的突然出现让他很吃惊,脸上的胡子和皱纹又扭挤在了一起,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

你别拦着我。我冷漠地对他说。如果说,之前在怀头塔拉,他把瓶底唯一的酒送给我喝还让我感激的话,此刻在这里看见他,我内心对他充满的是鄙夷,原来他也是八大队的人,他原来一直都在躲避着我。看见我的样子,沙哈拉把病人安放在枕头上,站起了身子,笑着对我说,你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就不是八大队的人了。

我咆哮道:我本来就不是八大队的人!是王大贵让我父亲当年受尽了屈辱!你们可以住新盖的公房,可我父亲不能!你们可以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可我父亲却不能!如果不是王大贵当年的那一脚,我的父亲会去世么?你们知道吗,我父亲去世时,他心里多么悲伤。他一直记着德令哈,记着这个让他无法安心的八大队,如果他没死,他一定还能回来看看他想了十八年的地方的,可是现在,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我面前的那些人,起初防备的神色已经全没了,他们的眼光中也闪烁着泪花,无声地垂下了头。

沙哈拉用一种很宁静的口气说,我们知道你父亲受的委屈。他说话的样子与我在火车上看见的判若两人。他继续说,但是委屈了又能怎样呢,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么。你真不该回来,特别是带着这样一种目的回来。

沙哈拉的话是什么意思,我能听得出来,他分明在责怪我。我无法认同他的想法。他的话让我身边的匕首跳跃得更为冲动,我想去拔刀,我想只要把刀子拔出来,就能雪耻父亲和我所有的屈辱了,他们的劝阻就一点都不起作用了。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的心思被沙哈拉直接戳穿。但是用不着你动手,王大贵已经活不成了,今天或许就是他的最后的一个晚上了。我们八大队所有的人都早已经原谅了他,为什么你却不能原谅他。沙哈拉紧紧地盯着我说,十八年前,你们回南方后的第三年春天,八大队居民点半夜里发生火灾,王大贵最先发现,奋不顾身地跑去灭火,若不是他,八大队不知有多少人会葬身火海。可为了灭火,他却在这场大火中被烧伤,老婆也被大火烧死。而他一直在床上躺了十多年,他的儿子王小满还是我们大家抚养的。王大贵是做过许多不该做的事情,可是没有他,或许就没有我们大家,事情发生后,我们就集体商量过了,王大贵和他的儿子王小满就是我们全体八大队的人,有我们在,就有他们在。我们大家中间,当年谁没受过王大贵的刁难,我们都能忘记,你为什么不能忘记?!

沙哈拉目光紧盯着我,咄咄逼人。

我扭过了头固执地说,我不这样做,父亲难以安眠。

我说完,拔出了匕首。

我跪在了王大贵的床头,心里像堵着块石头。我对沙哈拉还有其他人说,你们就成全我吧!我举着雪亮的匕首,我知道只要伸出双手,就能触到王大贵。但我还是稍微犹豫了一下,我看看沙哈拉,再看看烂脏。我想对他们说,我对不起大家了,你们的好我一定记在心上。可是就在瞬间,一股冰凉刺透我的心房,身后传来一片尖叫,血!血!我回头,发现王小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站在我身后,他手里握着一把刀子,利刃刺进我的腰部,鲜血从衣服里冒出来,正顺着腰部自上往下缓缓流淌。

一刹那,我感到内心被人掏空了,先前的那股憋闷消失得毫无踪影,浑身无比的舒畅。我看着王小满突然没了怨恨,只是想问问他为什么失约,却已经没有力气问出口。王小满突然跪倒在我身边,拔掉刀子,双手拼命堵压在我的刀口上,仰头恐惧地朝围拢来的人们大声地叫道:快救救他!快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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