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在西藏的江南林芝开始了兵之初的生活。我们驻防所在地,名叫永久新村。几排土营房,被浩瀚的森林与山峰掩隐。山峰之间,常有几抹云彩在空中停停走走,云彩下面有一条名叫尼洋的河流。对岸是一座兵城。傍晚,我常常遥望兵城里的灯火发呆。山上是原始森林,清泉与鸟鸣,还有被风图腾的经幡,一天到晚都在不停地纵情歌唱。周围的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無人与我交流陌生环境的新奇与震撼。那时,我以为就是这个连队,我一辈子也走不出去了。于是独来独往,一个人漫山遍野乱跑,挖党参,扯当归,摘草莓。没有战事的军营生活过早地压迫了我,把我变成了一个表情寂寞、内心狂野的少年,拒绝跟人侃大山,也玩不来扑克,注定走不进大多数人的圈子,只喜欢把自己交付自然。偶尔,我在执勤站岗时,也会捡一片不知名的树叶子,夹在笔记本里,听从内心的声音,写下几句不知所以然的话,然后悄悄锁上,像藏匿自己一个莫大的罪证,不敢对任何人透露,更不愿意让他人知道。

一天,有个人经过我的岗台,发现了笔记本里的文字。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这是诗?你会写诗?我红着脸,像一个犯了严重错误的孩子,不敢看他的眼睛,狠狠地低着头,等待教训。我没想到,我等来的是离开正规的军事班排,到连队机关当文书,并且住在他的隔壁。他是我们的中尉副连长,笔记本里不经意的分行文字改变了我。

后来,我离开那个充满魔幻气质的地方,连队背后的时光,全成了我的散文背景。相反,那些分行的文字却没经住时光检阅,更严重的是,将文字分行的游戏再也不和我玩了,它根本不配合我的表达,早已容不下我的发现,它们短暂的集合后解散在一去不返的青春路上。我接收上苍神旨的天线断裂了。一点也不夸张,缪斯播洒在大地上的天珠,全被暴烈的阳光融化了,我努力地捡也捡不起来,那阵子,我痛不欲生地绝望,一个游戏结束了,我开始思考,我的世界怎容不下诗神的孩子?在我憎恨这个过于正经的世界时,那个孩子已死在我心里。诗歌没有成为我反抗、背叛甚至为我宣战的武器,我不知十七岁该找谁宣战?拿什么宣战?我清醒地意识到,在那个时代,在我所身处的世界里,不堪一击的行吟只会让人变得更加的虚无与脆弱,与此同时,上苍在我眼前铺开了一张宽广无边的神纸,我在花边嵌满了经文的纸上开始与神和自然对话,聆听雪山的声音,我离自己更近了!

渐渐地,我的散文不断出现在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上,更不可思议的是,它们居然一次次出现在全国各地的语文考卷上,作为阅读理解试题。我隐约记得的篇目有《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最后一片绿叶》《飘过西藏上空的云朵》《风过可可西里》《马的墓碑》《一口井的年龄》《前面有棵树》。当中国教育部第一次寄来出自我散文的考卷,我勉强得了一半的分,比起那些中等偏上的学生,好不了多少。后面的几次考卷,我只得了零分,我已经够努力,够认真,够投入了,可这次我又失败了,我怎么会被自己的作品考倒?我突然恨透了我自己。我怎么能够背叛自己?我开始清算自己。在不同地方、不同层次的考试里,我总结出自己出现在考卷上的作品不过是一个生命被损伤、被破坏、被扭曲、被打击、被殉葬、被屠刀残杀的过程。

就在我忘记疼痛的时候,我听见了上苍的笑声。那是十分愉悦的声音。

要发现自己的新大陆,唯有告别模式化的教育。这不仅仅是写作的事情。

因为你的心中闪烁着万道光芒!

我很重要!

发现自己,表达自己的发现,从“我”出发,然后接近我们,这是一条朝圣的旅程,你必须学会在孤独中穿越。在路上,我们常常面对灾难、不幸、哀痛、悲伤、不公、不义,喧嚣者遇见如此场面,依然按部就班的生活,那是一种麻木的习惯,因为他无法接收到上苍赐予的信号,而作为孤独的写作者,你的疼痛一定在喧嚣者之上,你将用怎样的方式去抵达内心敏感的疼痛?你去哪里获取更大的力量抚摸自己的伤口?你随时会接收到上苍赐予你的信号,那个上苍,就是另一个你。费尔巴哈当年论述“感觉的解放”,受到青年马克思的激赏。在费尔巴哈看来,那些从自己身上不断涌现出来的活性感受,是一个可以用我们的鲜血做图章来担保的真理。这可以看作在专制条件下,“人的解放”的另类宣言,它标志着某个重心的转移:不再是教会的权威,不再是教会的陈词滥调,一个人需要将力量放到他自己身上来,人自己身上正在出现的东西,可以视作知识和真理的重要来源。

上苍给了你光,你就有了新的方向。

对于真正的写作者,尤为如此。我的意思是说,你要随时与另一个你保持一种敏锐与紧张的关系。那个你,包括你的时代,你的社会,你的语言,你的文化,你的民族,它们都是你活着的背景。

现在我说,能不能不做他人的翻版?当然你可以保持永久的沉默。

(本文有删节,欲览全文请关注《章法》一书)

作者简介

凌仕江:四川自贡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唱兵歌的鸟》,散文集《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音乐剧《雪山上的红盖头》等,长期从事以西藏为背景的人文写作,曾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路遥青年文学奖、首届中国西部散文奖、西藏自治区“五个一工程”奖、全军建国六十周年优秀作品奖、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林语堂文学创作奖、四川日报散文一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