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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临窗下

2010-09-10何玉茹

当代 2010年3期
关键词:平房楼房房东

何玉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任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创研室。作品曾多次获奖。

这条狗,像是有点傻,头一回见面,眼睛就痴痴地望着我,不咬不叫,尾巴还讨好似的摇来摇去的。这样子跟它凶悍的长相可大不匹配,它是条成年的狼狗,有一刻它的前爪搭在主人的手上,个头儿比主人还高出了一截。它的脖子上没拴链子,我和主人说话的当儿,它就蹽开长腿自由自在地跑跳着。主人家的院子真大,它从我们站着的房前跑到院门口的时候,眼睛、尾巴已是看不大清了。

主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一张圆脸,头发扎在脑后,体态稍显肥胖。但她有一双年轻人似的眼睛,黑亮亮的,望了我说话时,也有些痴痴的样子;她的声音也很年轻,笑起来会让我想到我那远在外地的调皮的女儿。她对我说,不用害怕,大黄它从没咬过人。

我的行李已全部带来,就算害怕,也不好打退堂鼓了,况且我并不害怕,与她(它)们的一面之交,我甚至还有了种莫名其妙的感动。

这天夜里,我就从城市的楼房睡在了这郊区农村的平房里了。

我所在的服装厂倒闭了,好在我学了打样技术,从另一家服装厂找到位置还算不难,算上眼下这家,我做过的服装厂已是第五家了。

我经历过的厂子,没有哪个厂头儿对我的技术不满意的,但他们都有个共同的毛病:抠门儿。由于要供养上大学的女儿,每一回我都是分毛必争,但每一回他们都不肯让步。他们还有个让人不能容忍的毛病:说话时不看对方的眼睛。他们当然不是因为害羞,在我看来他们的心全在钱上,他们的眼睛自然就不会好好看人了。我离开后来的几家服装厂,多少都与这有关,一股气上来,说走就走。要说,干自个儿的活儿挣自个儿的钱,管他什么眼睛不眼睛的,可我管不住自个儿的腿,心里还在犹豫,两条腿早走出厂门外去了。

这一夜睡得很不好,每回开门上厕所,大黄都要汪汪地叫上一阵。它的窝垒在院门口的一侧,厕所离它的窝只有两三米远。就是说,每去一回厕所,便等于往遥远的院门口跑一趟。我想起在城市的家里,厕所和卧室只一步之遥,去厕所都不必睁眼睛。好在,大黄它只是叫,并不从窝里跑出来,就像是在示意我,你呀,做什么我都是知道的。它的叫声虽说让我睡意大减,却也让我不再畏怯。院子里种有两排枣树,影影绰绰的,给夜色更添了一层黑暗,风一吹,树叶子哗哗地响,有的还会飘在脸前,就仿佛忽然而至的什么暗器,让人猛地一惊。我想,幸亏有个大黄呢。

第二天早晨,听到窗外有刷刷的声响,我才睁开了眼睛。从窗口望出去,看到是房东正抱了把扫帚在扫院子,院子里有一层薄薄的枣树叶,叶下是干净的土地,扫帚一下一下地扫过去,房东身后便一片一片地变得清新起来。

看着发黄的枣树叶子,我才意识到,秋天已经开始了,想不到,对季节的提醒,竟是这农村的枣树叶子。我忽然有些难过,穿好衣服打开房门,便朝房东走过去。

我从房东手里夺过了扫帚,像房东一样一下一下地将枣树叶子扫起来。叶子们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就像一堆相撞的小金属片一样悦耳;它们身下的土地,湿润,清新,散发出一阵阵好闻的气息。

这感觉让我有说不出的好,有多少年没这么扫过院子了?仿佛还是十几岁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城市的大杂院里,也是土院子,地上也有树叶子,每天早晨,院子里的人家会一人一把笤帚,热热闹闹地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庆幸这意外的收获,村里的楼房我也看过几家,最后定下平房,多半是为了租金的低廉。可比起租金,我也许更喜欢这扫院子的感觉。

我听到房东说,往后这点活儿,你就甭管了,反正我闲在家里,比不得你们有工作要忙。

房东正拿了簸箕,将树叶子装进一只荆条筐里。她这话是停下来看了我说的,脸上带了笑意,微露的牙齿白白的,嘴角两边显出浅浅的酒窝。说完她又低头去做。她做事跟说话一样认真,落掉一片树叶也要捡起来,那手捏了叶子的样子,就仿佛叶子有知觉一样。

那个大黄,在我们扫院子的时候乖乖地卧在院门口,大眼睛痴痴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看院子终于被扫完了,它便忽然地一跃而起,绕了院墙一圈一圈地跑起来。

房东说,它这是在晨练呢。我不由得笑起来,以为她在开玩笑,房东却说,它真是在晨练,跟我学的,每天早起我跑它也跑,我扫完院子它还要跑几圈,没跑够呢。

正说着,就见大黄朝我们跑来,到了跟前,两条前腿一抬,身子直立起来,巴巴地望着房东。我吃惊地问房东,它要干什么?房东说,不是拉就是尿。我说,它不随意大小便?房东说,从不,它只认房后那块菜地。我惊奇地看着房东为大黄打开了院门,大黄被解放了似的,箭一般地冲了出去。我想,这狗多么傻啊,可又是多么的聪明!

我看到门外是一条小街,偶尔有人从街上走过;四周多是砖砌的平房,不知哪一座平房的烟囱,正冒着缕缕的青烟。我听说,这村的人大都搬到楼房去了,住在平房里的,不是舍不得平房就是买不起楼房的,我猜这房东定属于舍不得平房的,因为她厨房里的厨具,包括液化气灶、抽油烟机、微波炉什么的,几乎样样俱全,厕所里也是抽水马桶,隔壁还有个太阳能洗澡间,洗澡间里放了台滚桶式洗衣机。楼房里有的,她这平房里几乎全有了,楼房里没有的(比如宽绰的院落,比如成排的枣树,比如大黄),她这里倒很有几样。把平房做成跟楼房一样的设施,自是要有大的花费,但更要有大的决心,因为谁说得准这片平房,哪一天不会被满世界的推土机推成平地呢?

我新到的服装厂,不过是两间被废弃的小学教室,正在村里的楼房和平房之间。老板原是这村办工厂的工人,因为不平工人和厂头儿的工资差距,才自个儿出来当了老板。我初来乍到,不了解他这里工资差距有多大,但用工的狠我是亲眼目睹的,早晨八点上班,一直干到晚上九点,之间只有半小时的午饭时间,午饭由老板娘来做,每人两个馒头一碗大锅菜,晚饭则下班后自己解决。那样的午饭,很难坚持八九个小时,我每天老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那些工人们自也饿得够呛,可没一个人要求早下班。工人们多是从外地来的,找到一份工作已属不易,哪个还敢再节外生枝。老板也一直呆在车间里,没见他吃过一点东西,他仿佛在给大家以身示范。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跟你们吃一样的饭,干一样的活儿,还要我怎么着?他的车间十分简陋,没有空调,没有暖气,只房顶有几只电扇,墙角堆了几个铁炉子,老板也不是置不起,他总是说,人不能太舒服了,太舒服了就干不了活儿了。老板对我倒还说得过去,每月一千八百块钱,一些事也能认真地向我求教,但我真不敢保证,在这没有暖气的车间,我能坚持度过冰天雪地的冬天。

每天晚上回来,我都累得只想倒头就睡,饭都懒得做,但每次到厨房,我都能看见餐桌上放的一份饭菜,一尝,竟还是热乎的!房东的厨房跟我是分开的,我占的厨房,据说是房东的儿子的,那儿子搬到楼房去了,换的全套的新家具,原来的家具就全留下了。第一次,我找到房东问那饭菜,房东有几分羞涩地说,是给你的,只要你不嫌弃。我正饥饿难忍,高高兴兴吃了下去,给房东送碗盘时,还大夸她做饭的手艺。到第二天、第三天……竟是天天一份热乎乎的饭菜!且早晨扫院子的事,我再也没机会干过,每天一睁眼,院子早已扫得干干净净的了。大黄的晨练也已结束,躺在窝里安详地睡着。我想到房东脸上的那几分羞涩,觉得她简直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人,如今,哪还有什么害羞的人,不要说做好事,做了坏事还脸不变色心不跳呢。不过转而又想,就算她是难得的好人,也不必天天这么做啊,莫非她有求于我?我一个四处奔波工作都没着落的人,她能求我什么,或许,她一个人呆着寂寞,需要一个说说话的人?可她在这里居住多年,街乡邻里有多少相识,哪就轮到我这个陌生的房客?想来想去想不出个结果,索性就不再想,她留,我就吃,到月头儿交房租时,把饭钱算出来就是了。

心里刚踏实下来,有一天晚上房东却来找我了。往常吃过晚饭,很快就躺下了,这天由于跟女儿通话,睡晚了些,我听到房东在窗外喊,小林,睡下了吗?

打我住进来,房东还从没找过我,我想,就算她不来,我也该去她那儿说说话了。我打起精神,让自己做好了晚睡的准备。

房东却没进屋,仿佛执意要在窗外说话一样。我只好打开窗子,问她,有什么事吗?她说,今儿天好,洗澡水挺热的,去洗个澡吧,解乏。

我看她转身要走,急忙跑进厨房,将用过的饭碗拿出来还她,我说,太麻烦你了,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她依然有几分羞涩地说,再别说这事了,还不是顺便的事,反正我也要做饭吃的。

她接过饭碗又要走,我竟有些失落似的看着她,说,你找我来,就是为说洗澡的事?她说,对了,还想跟你说,就是顾不上洗澡,也该每天泡泡脚,总这么下去,会累出毛病的。

她边说边走,我不知该怎么留她,只好跑到门外送她。她走得很快,两条腿迈得跟年轻人似的。我说,你身体真好。她说,早晨跑步,晚上打拳,又没什么事操心,没个不好的。我说,打什么拳?她说,太极拳,杨式的,四十八式、四十二式、二十四式,都打。

我只不过随便问问,她却说得十分认真,她又说,太极拳实在是好东西,从去年打上它,感冒都没闹过,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我说,好啊,哪天有空了一定向你请教。

这话我依然说得随便,可想不到,却被她牢牢地记在心里了。

接下来的一些天里,我仍可以吃到现成的晚饭,一次也没落过。我发现房东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儿,这从她做的饭菜就可看出,味道,颜色,形状,没一样不叫人喜欢的,每回我都会把它们打发得干干净净。我对房东说,这么下去,我怕是要发胖了。房东说,我儿子儿媳也喜欢吃我做的,给你才做一顿,给他们要做两顿呢。我说,他们也下班挺晚吗?房东说,不晚,是我自个儿揽的,要不闲在家里干吗呢?

她总说她闲在家里,这样算下来,她在家里的闲其实并不多,她做的饭菜,馒头都是自个儿发面蒸的,面条都是自个儿和面擀的,至于包子、饺子、烙饼,更是不去街上买现成的,她说她喜欢干事,日子让事塞满了心里才踏实。就连各样的蔬菜,也是来自她房后的菜地,她自个儿种了十几个畦子十几个品种,足够她一家人吃了,有时,还见她抱了菜一家一家地送,没送到的,有的还讨上门来,她也不恼,一样打发人家满意而归。那街坊四邻,像是真把她当成了闲人,小孩子没人带了,过红白事要帮忙了,下雨了窗户没人关,天黑了被子没人收……什么什么都乐意靠给她,什么什么她都满口答应。她哪里是什么闲人,她也许比我这个忙人还要忙呢。

待这么细细地替她算一算,倒把我吓了一跳,我想,就算月底把饭钱给她,也不好心安理得地继续吃下去了。

这一天,老板发善心,准给我两个休息日。当然,也因为我曾对老板说过,从小到大我没进过医院,要是在你这儿倒下来,我就再不会给你干了。对那些一人一台机器的工人,老板可没这么好心,他明白告诉他们,没有休息日,不准请假,实在要歇了,扣双倍的工资。他太知道,一个不想干了,还有十个会踏进门来,他不愁。愁的倒是我这样的,在正规企业学的技术,有近二十年的工作经验,他这样一个个体小厂,若我真不干了,他一时上哪找去?

我决定充分利用这两个休息日,把缺的觉补回来,把欠的人情还回来。城市的那个家,回去也是独自一人,不回也罢。

我一直睡到了上午十点,阳光隔了窗帘的缝隙,不客气地爬到了床上,我懒懒地眯了眼睛,觉得睡他三天三夜似也能睡下去。外面响起大黄的叫声,对它的叫我早已习惯,就像习惯城市里汽车的鸣叫一样。我动也没动。

忽然,窗玻璃传来嗒嗒的声响。我不得不爬起来,揭开窗帘的一角。

就见一红衣女子站在窗外!灿烂的阳光与红色交相辉映,几乎把一整个窗玻璃都映红了。

我一时有些晕眩,闭上眼睛重又睁开,见那红衣女子正在朝了我笑,牙齿白白的,眼睛黑亮亮的,嘴角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睛看人有些痴痴的……天啊,这不是房东吗!

细看她那红衣,原来是一套太极服,中式立领,灯笼裤腿,浅色的滚边,脚上一双白色系带运动鞋。由于服装的宽松肥大,倒遮掩了她那稍显肥胖的身材,一整个人儿,竟显得英武、俊气,年轻了十岁一般。

隔了玻璃,就见她嘴巴在动,手也在摆,仿佛在唤我出去。我穿好衣服将窗子打开,与她脸对脸眼睛对眼睛的,才明白她是要我去院儿里,跟她学打太极拳。她说,是不是休息了?那这点空得抓紧,别看太极拳简单,学起来可要些工夫呢。

听她的口气,像是我早跟她说好了一样,不容置疑。

我自个儿就够认真的了,对世上那些不认真我曾深恶痛绝,可在她面前,我是自愧不如。我却又实在没心思学打太极拳,就算从认真的角度讲,我觉得还有比这更值得认真做的事。

我便说,谢谢你,这事以后再说吧。

房东说,为什么要以后呢?

房东的眼睛里满是真实的不解,这样的眼睛让我不由想起她捏了树叶的情景。我索性对她实话实说道,今儿我想为你做一顿饭。

这么说着,我的眼睛竟是有些湿润。

她怔了一下,眼睛似比平时更有些痴了。

我不由躲开了她的目光,与她萍水相逢,就这样表露情感,自个儿都有些别扭。这些年的眼泪,多半是一人呆着的时候才肯往外流,我不喜欢同人走得太近,无论男女,握手是最后的界限,对一些喜欢勾肩搭背以示友好的女人,我一律退后一步。有时我对自个儿也难弄懂,既痛恨世间的严酷无情,又疏远世间的人情友好,可对人情友好又分明敏感得要命,有时这敏感就仿佛一个伺机打劫的盗贼,来得是猝不及防,比如眼下该死的“湿润”。

好在,房东忽然呵呵笑道,你呀,当什么事呢,做饭也用不了一天啊。我答应你,午饭在你这儿吃,可你也得答应我,一小时以外,全得学拳。

房东说得开朗、自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我想,莫非她与我一样,也懂得要退后一步么?

房东教我的是一套杨式二十四式,她说她就是从二十四式学起的,学会了打上一年半载,再学其他的就快多了。她像一个真正的教练一样,先郑重其事为我示范了一遍,然后从起势开始,一式一式进行起她的教授。

大黄也跑了过来,卧在地上,有情有义地望着我们。

不学不知道,一学才知太极拳真不那么简单,按房东的话说,太极拳大大小小的动作都是划圆,可大大小小的动作又都有对立在里头,有一左就一定有一右,有一前就一定有一后,有一放就一定有一收,看似柔和,柔和里又都有刚劲,这叫以柔克刚。开始不懂这些不要紧,但身体至少要中正,不能歪斜,肩要垂下来,肘要松下来,以腰带动全身。记住了,腰是关键的关键,四肢都得随了它动,不能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各顾各。

我本就没什么学拳的心思,听她这么一说,就更想打退堂鼓了,特别她的那遍示范,很有些刺激我,她的举手投足,一招一式,都那么洒脱,那么漂亮,在这之前,我真不知太极拳还可以打得如此之美。我甚至对她有了一点忌妒,我想,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当然可以有时间琢磨打拳的事。

第一个式子是野马分鬃,房东先做了一遍,然后让我自个儿做一遍。我做得自是照葫芦画瓢,她说的那些要领一条也没记住。她不停纠正着我的身体,怎样动怎样静,脚在哪里手又在哪里。她还鼓励我,不错,一上路就像回事,你一定能学成。

我问她,学成你那样得要多长时间?她说,要是每天坚持,最多两年。我说,我肯定不能坚持。她说,学会了你就能坚持了。我说,算了,我真没耐心学它了。她说,不行,刚开个头就没耐心,不就二十四个动作嘛,比你侍弄服装还难?我说,侍弄服装有钱挣,再难也得干。她说,身体好了不用花钱看病,也一样是挣钱。我说,我跟你不一样,挣钱比我这身体重要。

她不再说什么,只一心一意地教拳,仿佛不想把争辩再继续下去。到了中午,饭是在我的厨房做的,但东西都是房东拿过来的,她无论如何不准我出去购买。我问她儿子、儿媳不来吃饭了?她说早打电话了,今儿不让他们来了。

不知不觉地,一天就过去了,到了做晚饭的时候,房东回她的厨房,我累得腰酸背疼,到洗澡间冲了个澡,才懒洋洋往自个儿的厨房走。正想着做点什么,忽听得有人敲窗子。我跑过去,见窗外的房东正端了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打开窗子,我惊奇道,你不是变出来的吧?

房东不答话,只是笑,脸上还带了几分羞涩。

我说,这下,欠你的情我更没法还了。

房东说,你非说欠,那就算欠着吧,有一天你搬走了,想起欠的情来,还会回来看看。

我接过饺子,房东便转身回她的房间去了,她说吃过晚饭还要去村里的广场上打拳,那儿有五六十个人在等她,她是领队。

房东的饺子是三鲜馅儿,非常好吃,我心里温暖着,同时也奇怪着和房东的交往。以往的朋友,通常是以交谈为主的,到了惦记对方吃饭的地步,已是相当地知根知底、无话不说了。可跟房东,却还从没有过一次像样的谈话。我不能肯定这份温暖能维持多久,但能肯定的,是它正在激起我谈话的愿望,我想了解房东,也想让房东了解我。确定这一点时我自个儿先吓了一跳,自从丈夫离开家后我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主动,我自以为已经习惯了与人交往时退后一步。

这天晚上,我没有早早睡去,我等待着大黄的叫声,大黄见到房东时低沉、柔和,很容易分辨出来。

大约两小时之后,伴了大黄的叫声,我听到了院门在被打开,我急忙迎了出去。在这两小时里,我心里一直翻腾着自个儿经历的往事,怨恨,恐惧,悲伤,绝望……同时我也在猜想着房东的过去,那过去一定不像她表面这样简单、快乐。

我随房东到了她住的房间。她请我上炕坐。我发现她的房间里没有沙发,只有一盘大炕和硬冷的桌椅,她说,习惯了,弄别的反倒不舒服。

我和她都坐在炕上,之间摆了一张小桌,小桌上放了只空杯子。她问我喝不喝水,我说不喝,她还是拿起杯子倒了递给我,然后问,有事?

我说,没事。

她说,是不是哪个动作想不起来了?

我说,嗯……不是。

她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别不好意思。

我说,真没事。

她说,要不这样吧,我把教你的那几式再做一遍,你不用做,看着就是了。

她说着就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的空地上做那几式动作。

我看着,心里翻腾着的往事,一时间竟不知到哪里去了,我想,她也不可能有什么“过去”了,或许,她压根儿就是简单、快乐的,压根儿就没什么要跟人谈的。

我终于趁她停下来的一刻,装得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房间。我听到她在我身后说,就走了?你真的没事?我说,没事。我心想,就算她简单、快乐,就算她没什么要跟人谈的,她又有什么错呢?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对房东说,今天不能学拳了,老板打电话来了,厂里有事要我去。房东有些失望地说,今儿一天就学差不多了,等到你再休息,学的那点也忘了,咱还得从头来。我说,没办法。

其实我知道是我对自个儿没办法,自个儿完全没必要占用休息日到厂里去,可是,我忍不住就要辞掉房东的教授,就如同一个小孩子跟大人的赌气,你不是说学拳要紧么,我偏要不拿它当回事;你不是没什么话跟我说吗,我偏要找到说话的人,我回厂跟同事说去。

到了厂里,老板自是高兴,不问原因就给我派了活儿。但到中午吃那碗大锅菜时,我听到两个女工咬耳朵说,她们每月的工资只有六百块钱。我再问,她们便与我千里之外的样子,再不肯说了。她们显然把我当成了老板的亲信。

这让我很难过,当即就不管不顾地找到老板,指了那些工人问,给他们开多少钱?老板说,怎么了?我说,到底多少?老板说,多少关你什么事?我说,如果你太过分,我会选择离开的。老板怔了一下,看看围上来的工人,忽然嚷道,他妈的随你便,四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可满世界都是!

这事只发生在一瞬间,若在以往,我决不会为别人的事这么冲动这么不管不顾的。我不知自个儿怎么了,仿佛满身都是要迸发的激情。

我开始收拾自个儿的东西。

老板大约为他的话有些后悔,把工人们驱散后,他走到我跟前,压低声儿说,要是嫌给你的少,咱可以再商量。

我没有理他,虽说下一步还不知向何处去,但我却无法控制自个儿的行动。

我很快回到了房东家。大黄朝我叫了几声,大约是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早回来。我听到房东的厨房里有人说话,猜想是她的儿子、儿媳吃饭来了。我没吱声,径直到自个儿的住房收拾行李。既是没了这里的工作,还有什么理由在这里住下去?

一会儿,大黄又叫起来,叫得欢快而又急切,我知道是房东在往外送她的儿子、儿媳。房东很快就会到我这里来了。

果然,窗玻璃被嗒嗒地敲响了。

我打开窗子,把这些天的租金交给她,我说,我要回去了。

房东吃惊地问,为什么?不是要长期住么?

我说,我被老板炒了。

房东没再问为什么,只是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想,只要她问,只要她肯走进来问一问,我就把今天的一切以及以往的一切讲给她听。

可是,她始终没问。她的那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甚至有些游离。厨房里响起水开了的哨音,我明白了她“游离”的原因,宽容地朝她笑笑,看她慌慌地朝厨房跑去。

我提了行李走出房门,头上是灿烂的阳光,脚下是被踩得刷刷响的枣树叶子。房东家的院子真大,刷刷的声响持续了好一会儿。

院门口的大黄从窝里跑出来,一边叫一边痴痴地望着我。

忽然,身后响起房东的喊声,小林等等,钱多给了啊!

我转回身,看到房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我的眼睛又有些湿润。我想,这样的好人,这样举世难找的好人,为什么还要苛求她?我放下行李,决定跟她好好地告个别。

责任编辑 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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