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素

2010年9月3日，是威尼斯电影节的“吴宇森日”，那天，怪才导演徐克，冒着台风坐直升飞机赶往威尼斯，给吴宇森颁发终身成就奖。两人都是香港电影人，此次却是18年来首次相聚，见面后他们一声“兄弟”无语凝噎，随着这声叫唤，33年的恩怨，随着眼泪一起倾泻……

情义崩裂

1977年，香港嘉禾电影公司喜剧导演吴宇森，与朋友在喜来登酒店聚会，喝到兴头上他不小心将一个人的手“当成”了烟灰缸，对方叫徐克。30岁的吴宇森和小他6岁的徐克就这样认识了。徐克刚从美国学习电影特技回来，他雄心勃勃，大谈“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他要将传统侠义精神融入现代电影，拍现代功夫片。吴宇森对此颇有兴趣，他也在思考制作新派动作片。

吴宇森出生于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家庭，他的出道又受香港大导演张彻的提携，在他心里有着深深的忠义情结，为了自己赏识以及赏识自己的人，他愿意赴汤蹈火。所以他不遗余力地提携徐克，先是将他举荐到嘉禾，没被接受，后又将他介绍给朋友开的新艺城电影公司，可徐克脾气大，又固执，朋友虽接受了他，但不予重用。

1979年，在吴宇森的运作下，徐克跟思远电影公司签约成功，随后他十分争气地凭功夫片《蝶变》摘得台湾电影金马奖，颁奖那晚，吴宇森到场祝贺，徐克双手拱拳，说：“不管你答不答应，以后你就是我大哥。”当晚他们开怀畅饮，吴宇森因为兴奋过度回去后不小心“制造”出了孩子，只好迅速娶了女友牛龙春。

在思远电影公司，徐克时来运转，他结识了公司的行政高层施南生，两人结婚，随后独立出来成立自己的电影工作室。但1983年后，吴宇森却霉运连连，先是喜剧片票房下滑，随后是拍摄《英雄无泪》时使用了真枪实弹，导致一个演员的大腿中枪，他被嘉禾解聘。吴宇森投奔新艺城，被新艺城“发配”到台湾分公司做监制。可在台湾，吴宇森得了一个“票房毒药”的绰号，他心灰意冷打算改行。大哥有难，徐克心急如焚，他跑到台湾，在吴宇森监制的电影里做客串。这期间他每天陪大哥神聊，聊着聊着，一个叫《英雄本色》的故事便诞生了。

为拯救吴宇森，徐克决定将《英雄本色》让给他导演。可是由于该片投资赌上了徐克夫妻的全部家当，施南生为此和丈夫激烈争吵。徐克大声喊道：“见死不救，算什么兄弟？”

吴宇森闻言落泪，为了对得起兄弟，他也赌上了，脱离新艺城，加盟徐克公司，并找来另一个“票房毒药”当主角，这人是周润发，自从拍《上海滩》红过后，周润发不知中了什么邪，也是拍什么砸什么。吴宇森对周润发说：“我们同处绝境，要么爆发，要么死亡。”

在片中，吴宇森改变传统功夫片中血肉横飞的场面，赋予暴力画面以美感。事实证明，他赌得没错，《英雄本色》公演后，整个东南亚都被震撼了，一下斩获了3500万港币票房，这在当时是天文数字。尤其在影片的结尾，小马哥为救好朋友豪哥中弹，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做兄弟的……”话没说完就死了。但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做兄弟的就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应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吴宇森借此表达了对徐克的感激之情，自己也获得香港金像最佳导演奖，而周润发获得最佳男主角，徐克获得最佳编剧，至此，三个义气男人，通过一个虚构的江湖，实现了绝处逢生，也升华了友谊。

但变故马上来临，《英雄本色》大卖，投资商纷纷找上门来，要求拍续集。吴宇森认为，小马哥已经死了，拍续集是个大笑话。但徐克出于公司发展需要，不仅同意拍续集，还要求吴宇森要趁着观众热情未退，赶在1987年农历新年时将影片交付上映。时间只有3个月，还没有剧本。徐克找来快枪手将吴宇森的剧本改成续集，硬给死去的小马哥造出一个孪生的弟弟来，主演还是周润发。

吴宇森仅有的自主意识也被剥夺，匆匆忙忙拍完镜头后，他只有3个星期做后期，电影剪完，连试映都来不及，就直接送到电影院了。吴宇森是在电影首映当天才看到完整影片的，他认为那是史上最糟糕的电影。

可意想不到的是，极不协调的大杂烩式的《英雄本色2》，居然借着《英雄本色1》的东风，纯赚了3200万港币。徐克认为吴宇森常以老大自居，没有意识到谁是真正的老板。从那以后，吴宇森的多个拍片计划都被他拒绝。兄弟之情从此开始崩裂了。

兄弟反目

吴宇森无戏可拍，出于对徐克的忠诚，他又不肯替别的公司拍片。这种状态维持了3年。1990年，凭着《英雄本色》二度走红的周润发，去看望吴宇森，只见他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分别时，怕里屋怀孕的妻子听见，吴宇森低声向周润发借钱。周润发万分心酸，他也是重义气的，吴宇森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他要报答。于是利用自己的影响找来投资商，要将吴宇森酝酿良久的《喋血双雄》搬上荧幕。

此时徐克的新片《新龙门客栈》正箭在弦上，周润发当主角是铁板钉钉的事，可他突然变卦并公开支持吴宇森。徐克火冒三丈，扬言周润发离开了他徐克，就会玩完。

周润发无比生气，坚决同徐克决裂。吴宇森见两人的冲突完全由自己而起，为了缓解矛盾，也为了挽救兄弟情谊，《喋血双雄》公映时仍然打上徐克工作室的字样，表明自己仍然是公司的人。徐克不买账，为了罩住《喋血双雄》，摧毁吴宇森和周润发单干的梦，他亲自导演《英雄本色3》，赶在《喋血双雄》同一个档期上映。结果《喋血双雄》不仅票房大胜，还获得第九届香港金像最佳导演奖最佳演员等，业界评价它是英雄片的巅峰之作。

仇恨越结越深，性格刚烈的周润发建议吴宇森彻底脱离徐克工作室。他说：“没有不变的江湖，也没有不变的情谊，兄弟做不成，捆在一起反而会缚住双方手脚。”

吴宇森也意识到分开有利于双方发展，于1992年离开徐克公司，开始了跟周润发亲密无间的合作，接连推出《喋血街头》《辣手神探》《纵横四海》等枪战片，每一部都堪称经典。徐克信奉最好的报复方式就是成功。为了跟吴宇森分庭抗礼，他启用内地武打新星李连杰拍摄《黄飞鸿》，在片中，徐克塑造了一个跟枪神周润发完全不同的银幕形象：让黄飞鸿一腔浩然正气，打败洋人的枪炮，并嘲笑吴宇森拍一部电影，要密集地用上上亿发子弹。

因为风格对比鲜明，《黄飞鸿》很叫座，徐克跟风而上，制作出6个系列电影，跟吴宇森打了个平手。90年代中期，电影界称他们为功夫片双雄。好胜的徐克不满足平分秋色。他一定要决一胜负。1993年，公开跟周润发决裂过的徐克，竟然低声下气借拍《青蛇》之机向发哥伸出橄榄枝，邀请他合作，这意味着挖走了周润发，就等于砍掉了吴宇森的一只胳膊。但周润发拒绝背叛吴宇森。

1998年，周润发签下数码通广告合约，数码通知道两人恩怨，故意请徐克当导演，想制造轰动效应，让广告有更大反响。周润发知道后，宁愿赔钱也不跟他合作。

周润发给了吴宇森绝对的支持。但是在另一个演员的争取上徐克却全胜而归，那个演员是林青霞！林青霞比徐克小3岁，徐克还在美国学习时，她就活跃在银幕上演琼瑶的电影。那时徐克就认为她是华语影坛最漂亮的女演员。

徐克知道林青霞对票房的影响力，还在1990年，吴宇森拍出《喋血双雄》，表现要跟他分道扬镳的苗头时，他就拿着《新龙门客栈》的剧本去找林青霞。林青霞正打算颠覆戏路，男版林青霞出现在《新龙门客栈》，她比周润发柔，比李连杰俊，让观众沉醉得无法自拔。借着这股浪潮，两人又合作了《东方不败》《东邪西毒》等卖座电影。

1994年，吴宇森制作《纵横四海》，他见徐克三番四次挖周润发，于是前去找林青霞，挖他的墙角，无奈林青霞坚决拒绝。吃了闭门羹的吴宇森，后来启用钟楚红，但是他的挖角，导致吴、徐关系彻底破裂。

大义和解

徐克和吴宇森的最后交流，是1993年的一次赈灾义演，几分钟的客串镜头，他们却要求不同的执导拍摄。狭路遭遇时，他们分别只说了一句话。徐克说：“你胖了。”吴宇森说：“你的白头发多了。”随后都冷若冰霜。

自那以后，友情的失意，对人性善变的思索，在两个个性不同又才华横溢的男人那里，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反应。吴宇森认为男人的野心使友谊充满悲剧色彩，由此探索一种“血洗净兄弟情谊”的侠义模式。在银幕上，他的男主角要么因背叛友谊赎罪而死，要么是献身友情豪迈而死。以至于周润发“每片必死”。好人死去的悲剧震撼，以及永不放弃的忠义情结，让观众看他的电影，好比去赴一场男人的宴会，狂饮之后明白有一种混蛋可以交为朋友。1994年后，吴宇森冲出亚洲，前往好莱坞发展。

友情崩裂，在徐克那里反应成对忠义的逃避和否定，他给男主角安排的结局要么是纵情美色，要么是隐匿江湖。但1996年，徐克在接连拍了6个《黄飞鸿》系列后，他站在暴力美学的反面，掀起的新功夫片热潮终于退去，加上林青霞换装也不再有新鲜感，于是他也向好莱坞挺进。

徐克得到已经在好莱坞闯荡出天下的导演李安支持，拉来资金拍摄《反击王》，他怎么也没料到，这部作品在北美院线上映时，却与吴宇森执导的《夺命双雄》狭路相逢，结果《反击王》被降为B级动作片，而吴宇森则拿下了北美票房冠军，随后又拍出《断箭》《变脸》等，部部成为经典。

出师不利，徐克认定吴宇森故意压他的风头，2000年他带着一肚子怨气杀回香港。这一年，吴宇森拍摄的《碟中谍2》全球上映，当他带着主演汤姆·克鲁斯回港作宣传时。徐克在同一档期推出枪战片《顺流逆流》。在这部片子中，他精心设置了两个噱头，调侃吴宇森暴力美学的招牌场面：“拔枪对峙”和“白鸽乱飞”。

此举无疑将两人恩怨从银幕下搬到银幕上，弄得世人皆知。面对记者采访，吴宇森伤心地说：“以后我只拍英语片，不会再拍中文片。”意思是他不会再回国制作电影，不想跟徐克正面冲突。

吴宇森的言论，让中国影迷非常失望，认为他过分在意个人恩怨。但吴宇森决意离去，2000年后，在好莱坞那片沃土上，他先后又拍出了《风语者》《记忆裂痕》等经典，将自己的手印按在好莱坞的星光大道上，真正奠定了国际顶级导演的地位。而凭《顺流逆流》重新找到感觉的徐克，则在香港和内地大放光芒，他们就像两列疾驰在不同轨道上的火车，整整7年未曾交叉。

事情在2007年遇到转机，那一年，吴宇森听闻好几位好莱坞导演要翻拍《三国》《西游记》《孙子兵法》等中国经典故事，他知道美国人拍中国片，就会按照美国精神去解析中国文化，吴宇森不想好莱坞抢走并任意撰改中国文化遗产，这不是票房问题，而是正确传播经典和普及经典的问题。

于是他违背当年誓言，筹拍《赤壁》，影片在“火烧”票房后，也让观众唏嘘——久违了，兄弟情长！

吴宇森重新回到华语影坛，这次徐克并没有感到一点威胁感，年龄的增长，同样的成功，他们之间不再有仰视或者怜悯，相反，通过《赤壁》，徐克更清晰地看到吴宇森永不抛弃的兄弟情怀。而2005年徐克拍成《七剑》在威尼斯电影节大放异彩后，外媒评论徐克和吴宇森尽管风格不一样，但文化根基却是一样的，他们的作品背景都是天下大乱，英雄共赴危难，男主角多是剑胆琴心，情节都是善恶不能两立。

由外人来告诉自己有多么相同，这让徐克和吴宇森心怀寂寂，他们终于明白，这么多年的分歧其实都是理念和个性上的，而他们选择吸取的文化元素和自愿肩扛的责任，原来惊人一致。2009年，徐克的“电影工作室”获得亚洲电影节杰出贡献奖，吴宇森感慨万千，25年前，正是在这个工作室里，他拍出改变一生的《英雄本色》。他放下矜持，主动给徐克打去祝贺电话，一句“我好欣赏，好高兴……”让电话那头的徐克热泪盈眶。

2010年9月3日，第67届威尼斯电影节，授予吴宇森终身成就奖。这是华人导演第一次获得此殊荣，举办方了解吴宇森和徐克的恩怨的友人们，为了帮助这对老友推倒最后的隔阂，他们邀请吴宇森在好莱坞的好友昆汀以及中国的徐克，一起给吴宇森颁奖。

徐克非常愿意见证大哥的辉煌，但9月3日，上帝给这对18年未见的兄弟再次设置了障碍，威尼斯突然狂风大作，徐克的飞机迫降慕尼黑，他不想错过这个和解的机会，于是租来直升飞机冒着暴雨前往威尼斯。

他到达时，暴风雨已经掀翻了颁奖酒店外的大金狮。见徐克出现，吴宇森眼泪也像滂沱大雨，他拿着奖杯，深深地拥抱着徐克，哽咽着说：“做兄弟……”

张小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