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斌

刚解放那会儿，陇州地界兴哭嫁。

结婚那天，新媳妇清一色大红衣大红盖头。不见新人花容貌，听得哭声震九宵。哭声越大，表示新娘子对爹娘的孝心越大。

这一年腊月初六吉时，城南梁家村吹吹打打出来一队迎亲队伍，新媳妇杨小云在花轿里哭哭啼啼，新郎官乔大虎在马上喜气洋洋。正走得起劲呢，前边来了一家迎亲的队伍。

乔大虎立刻一字长蛇阵，吹吹打打冲着对方就过去了。那边也一字排开鼓声如雷，把乔大虎的迎亲队伍死死堵在路口。见相持不下，乔大虎一摆手，锣鼓一停，唢呐队吹起了欢庆吉祥《迎亲曲》。而花轿就像表演社火一样游走起来。那边毫不示弱，唢呐队奏起了《龙凤呈祥》，花轿也跟在后边游走。两支送亲的队伍相互穿插开，大眼瞪小眼，斗得难解难分。

原来，按照当地风俗，两家迎亲队伍碰在一起是大吉，俗称喜上喜，只不过哪家在气势上占了上风头，哪家的亲事就更加圆满。俗称“斗婚”。两边眼看斗得难分伯仲，新郎官乔大虎大喊一声，全都停下。哭，咱比比新媳妇的孝心。

乔大虎这一声大喊，聪明的杨小云就知道了他的用意。

原来，杨小云十七岁那年赶庙会时遭两个地痞调戏，恰巧被乔大虎解救。两人一见钟情遂私定终身。不料，杨小云的爹嫌乔大虎家境贫寒，怎么也不答应这桩婚事。可是杨小云非乔大虎不嫁，执拗着在家一晃就是三年。眼看跨过了二十岁大关，杨家这才急了，终于同意了这桩婚事。那时候，年轻人的婚事多是媒妁之言父母包办。杨小云逼迫父母三年终于如愿了，但让二老丢尽了脸面，自己从此也跨入了不孝女的行列。因此，杨小云被扶出花轿之后，一想起这些事，立刻泪如雨下，她说一阵哭一阵，哭得好多人也流了眼泪。

那边的新媳妇也是一模一样的大红衣大红盖头，可是她哪有杨小云这番经历，自然哭不过杨小云。

那边很沮丧，默默让开一条道，乔大虎就大模大样过去了。

到了婆家，一对新人拜了天地，新媳妇送入洞房，乔大虎给客人轮番敬酒。华灯初上时闹洞房的人来了，乔大虎这才恍恍惚惚掀起新媳妇的大红盖头。却吓得叫起来，新媳妇竟然不是杨小云！

那女子也吓坏了，又哭又闹。众人这才回想起，早晨在路上和别人“斗婚”时，一定是新媳妇哭昏头上错了花轿。

众人傻了眼，拜了堂的人，就是自家的人了！

和杨小云上错花轿的那一家是城北张家屯人。新媳妇叫王小红，新郎官叫张满仓。拜堂完毕，外边酒过三巡，婆婆来给王小红送饭。虽然盖头未开，细心的婆婆却发现新娘子不是王小红，立刻吓出了一身汗。但见杨小云长相俊俏，身段窈窕，心里又欢喜得不得了。心想如若说出真相反倒节外生枝，既然已经拜了堂，还不如顺其自然。张家立刻封了口，只瞒了张满仓一人。妥当地安排两人行房。

一直到第二天杨小云才知道了真相。

哭过几天之后，杨小云也就认命了。因为她冥冥之中感觉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

看到俊媳妇日趋平静，张满仓满心欢喜。那边，乔大虎却相思成疾，很快身体就垮了。乔家想办法把乔大虎的户从梁家村迁到了张家屯，又要了一块宅基地。杨小云见心上人有情有义跟到了张家屯，暗暗高兴。每每看到乔大虎，就觉得心里暖烘烘甜丝丝的舒坦。时间一久，张满仓就有了察觉，不时对杨小云拳脚相加，对乔大虎也是横眉冷对，眼光就像数九天的两把刀子。

自此，杨小云在村里见到乔大虎，就远远避开。乔大虎看着杨小云，经常看得泪流满面。

带着对杨小云的思念，乔大虎在张家屯住了十多年，老婆王小红病死后，孩子也慢慢大了，本想日子就这般过。可是，张满仓在一次走山路时失足掉下山崖，摔死了。乔大虎瞅个机会，婉转告诉杨小云想重续前缘的意思，可杨小云断然拒绝。乔大虎一等又是三年，本想杨小云为张满仓守灵期满之后一定会答应。可是，杨小云又一次拒绝了他。

又过了十多年，杨小云在一个冬日寒夜眼看不行了。弥留之际，杨小云对孩子们说，我这一辈子虽然阴差阳错嫁给了你爹，可是，我心里一天也没有过他。但我对得起你爹，因为我从来没有干过对不起你爹的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活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

杨小云说完长出一口气，大睁着双眼去了。村里的老人在她坟头竖起了一座贞洁碑。

乔大虎抱着那块贞洁碑，放声恸哭！

选自《精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