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娴

（广西师范大学图书馆，广西 桂林 541004）

我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雕版印刷术的国家，也是现藏雕版图书最多的国家。远在隋唐，我国就已经有了雕版印刷术，开始有“版本”①之称；南宋尤袤的《遂初堂书目》标志着版本目录的形成；及至清代，随着考据学的兴盛，版本研究蔚成风气，版本目录盛行于世，版本目录学亦随之兴起。版本目录学是研究印刷本与作者构想文本之间关系的一门学科。因为，手稿的笔迹通常很难辨认，排字工或雕刻工往往会弄错，校对人员有时也没有校对出这些人为的错误。②由于文本在印刷中窜入异文，排除未经认可的变化使之更接近作者的原文文本，是版本目录学家的基本工作。明末清初的私人藏书家钱曾，对我国古籍版本目录学做出了重要贡献。

1 钱曾其人、其书

1.1 钱曾其人

钱曾，虞山（今江苏常熟）人，字遵王，号也是翁，自称贯花道人，生于明崇祯二年（1629年），卒于清康熙四十年（1701年），终年73岁，是明末清初著名藏书家、版本目录学家。他出身名门望族，生长在物质生活优裕的家庭，而从不追求奢侈的物质享受，也不在官场上钻营，追求名利。他把平生精力放在采集遗书秘籍，抄校宋元精椠上。正如他在《述古堂藏书目·自序》中所言：“余二十年，食不重味，衣不完采，摒当家资，悉藏典籍……然平生所嗜，宋椠为最。”其友冯定远把他这种爱好成为“佞”。

年轻时，他跟随其族曾祖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叟，明末清初著名学者、藏书家）学习收集、整理和校勘图书，终生以藏书为业。钱曾博识好古，倾力购书，抄书所用纸墨精良，并严加校勘，仔细正误，质量极高。他继承父亲钱裔肃（字嗣美，号澹屿）丰富的藏书，又得到钱谦益“绛云楼”烬余之秘籍，同时往来于当时的学者、大藏书家吴伟业、曹溶、毛晋父子等人之间，借校传抄善本珍籍，以此来丰富其藏书。他在《读书敏求记》卷一经部《陆德明经典释文》中记述了自己与朋友叶林宗相互传抄秘籍事：“我两人购得秘册，即互相传录，虽昏夜扣门，两家童子闻声知之，好事极矣。”

同时，他还跟随钱谦益学习诗文。其诗流易有余，不求警册，纯朴逼真，引人入胜。如《蝶》：“曲廊回处正斜曛，弄影随风自作群。曾恃粉衣欺艳雪，几缘香梦惹行云。斜穿帘幕深深见，飞过池塘故故分。送得南风花草尽，正教愁煞杜司勋。”钱谦益对遵王的诗大加赞赏，晚年编选《吾炙集》时，即标遵王诗于篇首，以示对遵王的器重。

1.2 钱曾其书

钱曾建立了专门收藏宋本和其他善本的藏书室——述古堂。他另外的两个藏书室曰“也是园”、“莪匪楼”。钱曾藏书丰富，品种多，质量精。他“尝以家藏图籍，分类铨次”，编成3部藏书目录：其一为《也是园书目》，著录项最简单，只记所藏书名、卷数，为簿录甲乙的登记簿，便于稽查藏书，但其收录图书最多，达3800余种，超过了《四库全书总目》的收书数字；其二为《述古堂藏书目》，著录项除记所藏书名、卷数外，间或记录册数、版本，便于求书，共收录图书2200余种；其三为《读书敏求记》，录钱氏藏书之精华，专记宋元精椠或旧抄、旧校，尤为详记版本，对书的次第完缺、古今异同都加以标明和考订，共收录图书634种。这3种书目，详略不同，体例各异，对研究我国古典版本目录学均有参考价值，特别是《读书敏求记》尤为如此。

《读书敏求记》初稿曰《述古堂藏书目录题词》。钱曾雅好聚书，又恐其时久必散，故择其藏书最佳之本，手所题识，仿欧阳修《集古录》之意汇为《读书敏求记》。《读书敏求记》共4卷，除传抄本外，其刻本如下：雍正四年（1726年）赵孟升刻本，乾隆十年（1745年）沈尚杰双桂草堂刻本，道光五年（1825年）阮福小琅嬛仙馆刻本，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潘仕诚刻海山仙馆丛书本。然间有谬误，清末管庭芬、章钰相继广征博引，一一为之校正，纠其讹误，并将各家对该书的评语、批注一同编入，辑补成《钱遵王读书敏求记校正》4卷，有民国十五年（1926年）章钰自刻本，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本，现通行有1984年书目文献出版社之丁瑜点校本。

《读书敏求记》分经史子集之目。经之支有六：礼乐、字学、韵书、书、数、小学；史之支有十：时令、器用、食经、种艺、豢养、传记、谱牒、科第、地理舆图、别志；子之支有二十：杂家、农家、兵家、天文、五行、六壬、奇门、历法、卜筮、星命、相法、宅经、葬书、医家、针灸、本草方书、伤寒、摄生、艺术、类家；集之支有四：诗集、总集、诗文评、词。《读书敏求记》继承了四部分类法的核心内容，同时，又依据当时典籍流传的现状、社会发展的需要以及个人藏书的实际，对四部分类法进行了改造，这种探索精神值得充分肯定。但其分类有一定的缺陷，存在着随意性和不严谨性，表现在：第一，将各种书籍放在同一级别上，混淆了一些类目的统分关系。如《读书敏求记》卷一中将“字学”、“韵书”和“小学”并列为一类实为不妥，我们通常认为“小学”包括“文字、音韵和训诂”，而《读书敏求记》将它们划归为同一级别，这样的分类有重复之嫌。第二，某些类别太繁琐，容易使读者产生混乱的感觉。如《读书敏求记》卷三中的“奇门”、“卜筮”、“星命”、“相法”、“宅经”等类目，纷繁复杂，令人无所适从。③

2 对版本目录学的贡献

钱曾的《读书敏求记》是一部善本解题书目，也是我国一部非常有特色的版本目录，是我们研究版本目录学的专著。钱曾对版本目录学的贡献就集中地体现在这本书里。

2.1 提出古籍著录的基本项目

《读书敏求记》除著录书名、著者（少数不知著者则标明“不知何人作”字样）外，尤其详记卷数和版本。我们今天的古籍著录的内容仍然包括以上这些最基本的著录信息。《读书敏求记》收录的634种图书，有632种著录了卷数，另外两种书的卷数，由丁瑜先生依校本作了补正；同时，《读书敏求记》几乎对每种书的版本情况都进行了著录。如史部《傅霖刑统赋杨渊续刑统赋》。《刑统赋》藏本有二：一是延祜丙辰刻本，东原郄氏韵释，赵孟頫序，后有李方中《韵释刑统续赋》；一是至正壬辰抄本，邹人孟奎解，沈维时序。

2.2 首创版本提要

书目提要在我国渊源较早，是我国目录学的优良传统之一。早期的书目提要主要有3种体例：叙录体提要、传录体提要和辑录体提要。④至清代，我国的书目提要又出现了一种新的体例，即版本提要。这种提要的内容一般包括：①描述版本的外在特征，使人读提要如见原书；②记录版本鉴别的经过，论证所下的论断；③记述流传经过；④与他本比较，评判此本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说，版本提要是版本著录内涵的扩大。钱曾的《读书敏求记》开创了这种版本提要，把我国版本目录学的发展推向了新的高度，他在提要中多谈版本，少论学术、思想、传记之类的东西，如《读书敏求记》卷第四集部：

虞伯生道园学古录五十卷

是集分《在朝稿》、《应制录》、《归田稿》、《方外稿》四种，总名《道园学古录》。镂刻精雅，行世本从此翻雕，间取仇勘，讹谬处绝少。知嘉、隆以前学人，信而好古，非若近日椠书者淆乱芟改，师心自是也。

尽管在宋代，已有私人藏书目录不同程度地记载了图书的版本情况，但远非实际含义的版本提要，如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不是每篇提要都记载有版本，尤袤的《遂初堂书目》间或记录版本，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对版本的记述既零散又不规范。《读书敏求记》这种版本提要，著录深入，版本的研究成果以此形式表现出来，它对以后提要的编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编写就是受到了它的影响。

2.3 较完整地提出鉴定版本的科学方法

钱曾是一位“见闻既博，辨别尤精”⑤的版本目录学专家。他以自己研究善本的经验和心得，在《读书敏求记》中较全面、系统地提出了鉴定版本的科学的方法，即从版式、款式、字体、刀刻、印纸和黑色等物质特征中找出一定的规律，来确定雕印的年代；再从祖本、子本或原版、修版来定版本的价值。这些方法开拓了目录学的研究领域，为古籍版本学的发展奠定了初步基础，对我们今天的古籍版本鉴定仍有现实的指导意义。如：

卷一 小学 方言十三卷 “旧藏宋刻本《方言》，牧翁为予题跋。纸墨绝佳，后归之季沧苇。此则正德己巳从宋本手影旧抄也。”

卷二 史 资治通鉴二百九十四卷 “……吾家《通鉴》有大字宋本，复有宋人手披者半部。刻镂精工，乌丝外标题周遭殆遍，尚是宋时装潢，未经今人搀订者。然总不若此本之矜重。”

卷二 地理舆图 王象之舆图纪胜二百卷 “……刻镂精雅，楮墨如新，乃宋本中之佳者。”

卷二 地理舆图 朝鲜八道图一卷 “……镂版朴雅，茧纸坚致，装潢悉依宋时工匠。”

卷三 子 成玄英疏庄子二十卷 “南京解元唐寅藏书，北宋椠本之佳极者。”

卷三 医家 难经三卷 “陆孟凫先生云：‘《难经》从未见宋椠本。’予留心搜访，仅购得此旧抄，字法俱模松雪翁。疑是元人所书，不识赏鉴家以为然否？”

卷四 集 王右丞文集十卷 “此刻是麻沙宋版，集中《送梓州李使君》诗，亦如牧翁所跋，作‘山中一半雨，树杪万重泉，’知此本之佳也。”

卷四 集 石田先生文集十五卷 “是书雕造精妙，为元刻中之上驷，楮墨簇新，古香可爱。”

版刻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地区，可能形成一定的风格。由于刻书人在资金财力、校勘水平以及刻书工匠的技艺、所习风尚等方面的差异，从而使版刻风格自成一系，然同一时期、同一地区又相互影响，这种风格可以从版刻的字体、行款、纸张、墨色、装祯等形式中反映出来。钱曾用赏鉴的眼光，归纳出版本的外在形式特征，辨别版本，这就是后人所推崇的“观风望气”方法，足见其影响之深远。⑥

2.4 开启编制善本书目之先河

善本书目是我国目录的重要类型之一。它对保存祖国文化遗产、校勘版本等起着重要的作用。我国最早的善本书目便是钱曾的《读书敏求记》。

《读书敏求记》记录的善本随处可见，如：

《春秋经传集解》三十卷，南宋刻本，墨迹如新，古香馣薆，视为镇库典籍。

《舆地纪胜》二百卷，镂刻精雅，楮墨如新，乃宋本中之佳者。

《五臣注文选》三十卷，宋本，镂板精雅，览之殊可悦目。

《风角鸟占经》一卷，为宋抄本，人间少见。

《颜氏家训》七卷，是书为宋人名笔所录，辩析精当，沈君学识不凡，仇勘此书，当时称为善本；兼之缮写精妙，古香袭人，置之几案间，正奇宝也。

《读书敏求记》是钱曾特意从《也是园书目》、《述古堂藏书目》中筛选出珍版图书编就的，因此，此书一出，名倾一时。相传钱曾将《读书敏求记》藏于书箧之中，尝随身携带，秘不示人。一次，江南典试官朱彝尊设宴邀请文人学士，钱曾被约与会。席间，朱彝尊秘派人以黄金美裘贿赂钱曾的书童，窃取《读书敏求记》原稿，命书吏多人半宵抄出副本。我国许多罕见的宋元古籍善本，都被钱曾记载于该书中，保存下来，这是钱曾对我国古典文化的贡献。

《读书敏求记》所体现的重视版本研究、推崇善本的思想意识为后来的藏书家们所接受，使清代形成了收藏善本的风气，出现了更多的善本目录，如后来记录版刻年月、刊本流传庋藏、鉴赏、采择、集版本之大成的于敏中等于1775年编撰的《天禄琳琅书目》，就是参考了《读书敏求记》而进一步规定了善本目录的体例的。钱曾对我国版本目录学的贡献毋容置疑。

注释：

① 彭斐章.目录学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117.

② 版本是以雕版印本为主体而包括写本、活字本、批校本、手稿本在内的一个大概念，大约相当于异本，即不同的本子。见：杜泽逊.文献学概要[M].北京：中华书局，2001：86.

③ 毛瑞方.试析《读书敏求记》分类方法及其学术意义[J].津图学刊，2004（4）：59.

④ 叙录体提要源于书序，我国古代文学作品曾有过简单叙述作品主题旨意的所谓“言其作意”的书序。西汉刘向在整理图书和编纂书目过程中，给所校的每一部书都写了一篇叙录，阐明校讎经过，介绍作者生平，叙述学术源流，辨别图书真伪，评价图书得失。传录体提要是王俭在编《七志》中所用：“不述作者之意，但于书名之下，每立一传。”辑录体提要基本上是引用成文，广泛辑录一书有关的资料，如序、跋、题记、历代目录的叙录、注释、列传中的叙述文字等于书名之下，成为提要，供研究参考之用。见：彭斐章等.目录学[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6：105.

⑤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读书敏求记提要[M].北京：中华书局，1965：745.

⑥ 贾卫民.试论《读书敏求记》在版本目录学上的意义[J].津图学刊，2004（3）：64.

[1] 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M].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

[2] 来新夏.古典目录学浅说[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

[3] 钱曾撰写，丁瑜点校.读书敏求记[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

[4] 魏隐儒，王金雨.古籍版本鉴定丛谈[M].北京：印刷工业出版社，1984.

[5] 姚伯岳.版本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6] 曾凡英.关于《读书敏求记》的性质[J].图书馆杂志，2003（8）.

[7] 赵荣蔚.论黄丕烈藏书题跋的独特个性[J].图书与情报，2009（3）.

[8] 傅荣贤.刘歆学行考略[J].图书馆理论与实践，20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