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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之殒

2010-01-14

厦门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烈焰准噶尔母马

黄 毅

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离伊塞克湖不远的那座小城曾经被称为卡拉科尔城,许多年来人们只知道它叫普尔热瓦尔斯克。

对于醉心于探险、科学考察的每一位人来说,伊塞克湖滨陡峭的崖岸边,那块凸兀的山岩状的纪念碑,却是心系已久而又不敢小觑的。那是一只用青铜铸出的嘴衔橄榄枝,爪踩亚洲地图,目光阴鸷的鹰鹫,它竦立于岩顶,山岩中间镶着一枚放大了的皇家科学院铸造的青铜奖章,在支撑奖章的岩座上镌刻着奖章背面的题辞:“奖给亚洲中部大自然的第一位考察家”。

荣膺这枚巨大勋章的人叫尼古拉•米哈依洛维奇•普尔热瓦尔斯基。一百多年过去了,普尔热瓦尔斯基的名字并没有因为被镌在青铜纪念碑上而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而只有当人们提及蒙古野马的时候就必然会想到普尔热瓦尔斯基,因为那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人称普氏野马。

蒙古野马,蒙古人称“杰尔利克阿杜”。1870年,普氏进行了他第一次的中国西部探险,历时3年。第一次亚洲中部探险,他就获得巨大的成功,俄国各报刊对他的评价是“当代最杰出、最勇敢的考察家”。他陪同沙俄皇家的成员参观了他的全部收集品,品种之多竟连他自己都暗暗吃惊:上千只鸟类、上百张兽皮、几十种哺乳动物、几百种植物。标本数量大且系统性强。俄皇在参观毕所有的展品后,赐他一枚利奥波尔十字勋章,而皇家地理学会亦授予他一枚康斯坦丁诺夫奖章。

之后,普氏又三次踏上中国西部的大地。那个时代的探险名言:“来了,看见了,就征服了!”正是因了这句名言的激励与作祟,普氏的探险事业走到了峰颠。1876年,普尔热瓦尔斯基在新疆的乌伦古河流域发现并捕捉到了野马。当他把一张野马皮带到欧洲时,立刻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轰动,而自然,蒙古野马被冠以“普氏野马”。

普氏野马的发现,吸引了大批冒险家到东方寻找野马。北欧人格利格尔在新疆准噶尔盆地东缘捕获了50余匹野马,历经万难艰险,运回欧洲,长途的跋涉和恶劣的条件,等野马送回欧洲时,仅存活20余匹。这些野马,就是现今准噶尔野马的先祖。也是在那之后,准噶尔盆地的蒙古野马渐渐消逝了,最后一匹也像余烬中的一粒星火,不知熄灭于哪一个寒夜。

是科学让野马重返故地,还是野马重返故地是科学?

位于准噶尔盆地东缘的卡拉麦里自然保护区,为戈壁、荒漠和半固定沙漠地区。这里干旱少雨,气候恶劣,然而却有着丰富的野生动物的资源,是我国乃至世界范围内荒漠动物区系典型代表。这个保护区内还有世界罕见的古生物化石群———硅化木群和恐龙化石,雅丹地貌奇观魔鬼城和海洋沉积地貌“五彩城”。这些壮丽的地质奇观,都表明了一亿年前当这里还是大海时的波澜壮阔,汇集着众多生命的奇观。你可以想象,野马在这样的地貌为背景的衬托下,鬣鬃飞扬、快速奔跑,该是怎样一幅动人的图景?

一百年前,当准噶尔野马车舟劳顿、飘洋过海、远去他乡的时候,何曾想到有一天还要回来?我想,那时它们也一定蒙受了巨大的打击,去适应一个新地方———不管这个地方多么优秀,它都没有出生地和老家让马儿留恋。当欧洲满眼的绿色让野马不知所措,潮润的空气,绵柔的风,使野马一下子温顺了许多,那个让半干旱、半荒漠地区的针茅和野蒿养大的胃,无论如何也难适应多汁的牧草和精美的饲料。多少个黄昏,面对辉煌的落日,野马翕动着鼻孔,它仿佛嗅到了准噶尔干爽的空气,戈壁劲风又在掀动它们的鬣鬃……忍不住仰天长嘶……

准噶尔一号野马是新疆野马中心成立以来繁殖的第一匹野马。1988年3月8号,由英国父本和民主德国母本交配产下的准噶尔一号野马降生在它们先祖的土地上,而听起来却像是一次跨国婚姻的产物,人们给她取了个呢称———红花,取披红挂花、喜庆成功之意。

此刻,已经在卡拉麦望生活了二十年的准噶尔一号正在进行她的第6次生产,此前5次她都用了40分钟左右自然分娩出健壮的小驹。而这次却遇到了难产,当值班兽医发现情况异常时,她的直肠和部分小肠已脱出体外,血淋淋的仿佛一匹从染缸里捞出来的红绸。

老兽医决断:母马是肯定没救了,只有抓住她,把她腹中的胎儿抢救下来。

但抓住一匹正在分娩而又对人类及其敏感的母马是谈何容易,所有的母亲在分娩时表现出的对其它物种的不信任和敌视,是出自对未来生命的本能保护,但这些却害了准噶尔一号。

在围栏里,由于几次抓捕的失败,准噶尔一号已经完全受惊,她两耳向后紧靠,左蹿右跳,已经彻底不认识昔日喂养她的工作人员。而更糟的是奔逃中在身后甩出去的肠子突然缠住了后腿,惯性中她用力一蹬,肠子断了……。

疼痛和精疲力竭让野马的野性之焰渐渐熄灭,抓捕的人一拥而上,把准噶尔一号放倒,新疆农业大学的阿教授把手伸进腹腔检查胎儿情况,确认小马驹已因窒息而死亡。

这意味着同一天,卡拉麦里要丧失两匹野马。“瞳孔放大、眼底充血、已经不行了,把蹄子上绑着的绳子解开吧,让它最后舒适点。”阿教授低沉地说道。

没有绳子的绑缚,准噶尔一号的腿微微地抽搐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是它一翻身,四蹄紧扣住地,竟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马只有在站立的时候才有马的样子,马的精神、马的气概,只有四柱蹄腿的撑立之下才能完全呈现出来。准噶尔一号体态高壮健硕、野性十足,被公认为野马中心最完美的一匹母马。而此刻它却举步为艰,步履踉跄,也许是瞳孔散大,看不清东西,她只能靠鼻子寻找她的家族气息,一步步向她们们靠近,她嘶鸣着,像是诀别。

准噶尔一号去年生下来的小马驹,显然并不知晓事情的严重性,它看到了母亲的身影,立刻撒欢地跑过来,在母亲的身边环绕着,还用稚嫩的小嘴吮吸着母亲滴血的乳头,那一刻准噶尔一号停止了走动,回过头来嗅着小马驹,静静地让小马驹最后一次吃奶。

阿教授分析认为,准噶尔一号发生难产事故与长期圈养、活动场地相对狭小、饲草单一有直接关系。

最有效的方法只能有一种,那就是将野马放归荒野。

准噶尔一号终于倒下了。她訇然倒地的声响很沉闷,仿佛谁推倒了一堵墙。天下起了雨,是准噶尔盆地难遇的一场春雨。这一天5月14日,是人类的母亲节。

在野马从欧洲返回故乡的十四年之后,它们其中的26匹正式被放归荒野。

当围栏的大门为它们敞开之后,野马们并没有欢呼雀跃,它们在走出还是留在围栏的问题上犹豫了很久,试探性地迈出几步,又重返围栏内,在饲养人员的驱赶下,它们才被迫踏上荒原。

在荒原上,它们首先要解决生存问题。野马的摄食范围较广泛,它们吃禾本科、豆科、菊科、藜科等植物,在卡拉麦里更多的是芦苇、芨芨、蒿子、梭梭等,关键是它们己数年享用人类为它们提供的精美饲料,牙齿几乎不用什么劲,就可以粉碎那些食物,而如今能够裹腹的东西,活生生的遍布四野,只是需要耐心地寻找,还要让牙齿更坚硬更锋利,才能不致毙命荒野。

接下来要寻找水源,卡拉麦里的野生动物,都具有从干燥的空气中捕捉哪怕一丝潮润气息的特殊本领,哪里有泉水,哪望有溪流,即便在上百公里之外,也能准确找到。野马在这方面的能力虽然已退化不少,但还没有完全丧失,在一次戈壁豪雨制造的一条小水沟,让它们活过了放野的第一个月。

但围栏对它们仍是至关重要的。平旷的荒野上,远远望见围栏的圆木构成的简单图形,它们的心里会安稳许多,从某种意义上说,围栏圈起的那一小块地方,才是真正的故乡。夜晚它们会不由自主地走向围栏,每遇来自外界的威胁,它们也会躲避于围栏,围栏于它们是一种对人类的依恋,还是人类在它们的思维程序里预设的安全保障?

此刻,公家马中的一匹黑马,看中了野马中最漂亮的母马银火。银火此刻的毛色呈沙漠一样的棕白,显得单纯朴实,很有小家碧玉的味道,那匹黑马在围栏边的样子,很像一个斜倚在栅栏上,晃着长腿,盯好了勾引目标,打着口哨的坏小子。

公野马追风,是这群野马中的首领。除了拥有众多妻妾外,它还是精心的组织者和强有力的保护者,整个野马的家族靠它维系着,此刻,追风遇上了挑战,这不仅关乎家族的声望,也直接扫了它的面子。

追风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在与那个情敌的撕打中,追风不仅利用了有力的踢踹,还伴随着疯狂的啃咬,显然这是黑马所没有料及的。就是在打斗的呼喝中,它们也有这极大的不同,黑马发出的是亢奋的嘶鸣,而追风则是尖利的仿若犬类的吠声,黑马稍遁、又折回,它真想弄明白,马的群落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异类?追风己让所有的野马退回到围栏内,它把守在门口,威风凛凛的样子,极似一夫挡关的大将军。黑马只能无奈的晃动着漂亮的长发,发出一声高似一声的嘶鸣,它的求爱的现代语言,银火肯定是听不懂的。

卡拉麦里的雪今年来得格外早,而且不似往年,下了几场小雪之后,再中雪,最后大雪,而现在整个顺序它颠倒了过来,一上来就来它个雪厚三尺,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老天没有为野马考虑,或者是有意为主,看看放野的第一个冬天,野马将如何捱过。

编号为147的小马曦,是今年春上才出生的小马驹。人们给他起了个很有象征意义的名字:曦,就是暗含了它像出生的朝阳,或者喷薄的日出,是希望也是青春。

曦只能环绕在母亲左右,母亲在寒冷中充满暖意的乳头,是它的唯一。而母亲的负担却在加重,就像全世界的母亲一样,任劳任怨、无怨无悔这一类的辞藻用来形容她们的美德,是决不过分的。作为一匹母马,它有义务、有责任在任何情况下让她的孩子衣食无虞。但是在雪天雪地的荒原上,这样就意味着要双重的付出:体力和生命。

终于有一天,在回到围栏的马群中,工作人员没有见到曦和它的母亲。

他们开始在向北的方向寻找———因为西北风的缘故,顺风走的马容易找到暖和的地方,在距围栏北15公里的地方,人们找到了曦的母亲。那是怎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场景:雪地上到处是野马如弯月一般的蹄印和狼的乱如星斗的足迹,几块被撕烂的野马的毛皮,一堆挂着血丝的骨架。

显然这里有过一场激烈的撕搏。野马的骁勇善斗是出了名的,就是雪豹也惧它三分。

在曦的母亲受害处不远,人们果然也发现了一匹被击断了下巴骨而毙命的狼。

也是在附近的雪窝里,人们找到了曦,它还没有死,奄奄一息的曦,显得无限的悲怆。像马这样的大型动物,一旦非自愿地倒下了,是谁也救不活的。曦的眼睛,在密密匝匝长睫毛的掩映下,像四周长满了芦苇的海子,有一层薄雾,有一层忧郁。望着雪后湛蓝的天空,曦的瞳孔虹膜上,映上了阳光的彩釉,但是曦永远熄灭了。

追风是这群放野的野马中公认的头领。它体态健硕,孔武有力,野性十足。为了得到现在的地位,它曾力挫群雄,击败了所有想和它争夺王位的对手。作为王者,它不仅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而且所有的母马都是它的妻妾。

追风是这个部落的酋长,维持现有的秩序和葆有这个部落的活力,是它的责任和义务。

但追风的目光依然很威严,近来还有些阴鸷,它喷打出来的响鼻还是那样干脆具有威慑力,它的蹄步从不慌乱,尽管踏地的力度有所减轻,甚至个别时候稍显浮虚,但作为王者气度和风范的体现者,追风一点都不丢份。特别是怀了孩子的母马银火,陪伴左右,追风的样子还是颇有感觉的。

三岁公马烈焰,是一个极不安份的家伙,它的面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那是历年来争强好胜留下来的纪念,它的那张脸,丑陋而特别,就像江湖上盛传的脸上有刀疤的刀客,他的身上总有不少的故事与传奇,还有些令人生畏的邪性。

那一天的太阳真好,雪都开始发糯,杂乱的马蹄仿佛是皇家的玉玺,在柔如印泥的雪地拓出一派改朝换代的新气象。

那时太阳只一下就点燃了烈焰。烈焰没按规矩先向追风叫阵搦战。闷着头挟着一股劲风就冲向追风,只一膀子就撞得追风一个趔趄。回过头来,烈焰没有一刻停留,烈焰成了真正的烈焰,它把追风包裹在它的燃烧中,而荒原上浩荡的风,只能使火愈燃愈烈。

追风没有变成灰烬,但追风彻底己被击溃,颈项上直立的短鬃倒伏了,仿佛被践踏的一块草皮,它目光黯然,步伐混乱,王者的心性已荡然无存。它被烈焰逐出了马群,追风独自走向围栏踽踽的背影让正午的阳光不再耀眼。

风中传来了烈焰的嘶鸣,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母马银火和所有的母马以及它们的马驹,都成了烈焰的子民,烈焰现在看母马们的眼神,似乎没有了邪性,更多的是倨傲和挑剔,对银火则尽量表现出大度宽容,好像故意让追风知道,你所宠幸的在我看来简直不值一提。

五月是荒原春天的开始。卡拉麦里到处弥漫着生殖的气息。挡风的梭梭正换上绿装。沙丘一侧的红柳梢头一片粉红,而迎风坡地上的沙拐也挂起了一串串的红色、淡绿色或黄色的带翅果实。在这片沙漠植物的深处,俊秀的小野驴出生了,乖巧的小鹅喉羚也睁开眼看见了新鲜的春天。而只有野马,选择更为荒凉,在它看来也相对安全的地方去产驹。

母马银火的肚子下坠得愈来愈明显,尽管它还要追随烈焰领导的马群四下游走,但即将成为母亲的焦虑和勉强,使它变得多疑而神经质,对于任何一匹公马的接近她都报以凶狠而低沉的嘶吼,包括烈焰。

研究人员远远盯着银火,希望观察到野马在野外的自然分娩。

但是,非常意外的是银火不知何时失踪了,烈焰也不知去向。

小半天功夫,银火出现了,她显得很疲惫,下坠的肚子明显小了,说明银火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过生产。而奇怪的是,小野马出生后,往往母马舔干了它身上的羊水后,便能站立起来,一两个小时之后就会跟着母亲奔跑,回到群中,可谁也没有看到有小马驹跟着银火,难道有什么不测?一种隐隐的不祥,攫住了所有人的心。

人们分头去寻找。这真一个绝好的隐蔽之处,一道高坎挡住了风,也撑住了视线,几丛并不高大的柽柳,恰好能让一匹马藏身,银火就在这里产下了小驹。但眼前的景象,却让每一位目睹者不忍卒读。小马驹已气绝多时,它秀美的马脸侧卧在血泊中,还没能下咽一口母乳的腹肚却迸裂成一堆脏物,只有绸缎般柔软的皮毛,还隐隐闪着温润的光泽。

没有费更多的周折,人们就找出了元凶,它是烈焰,那个脸上有疤痕的新酋长,因为在它的蹄子上,有已经变干了的血污。

在那一刻,五月晴朗的卡拉麦里,所有人都听到了经久不息的雷声。

【责任编辑苏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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