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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自由空间

2009-12-29李红波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12期
关键词:沉默游牧自由

李红波 彭 博

关键词:沉默 语言 自由 空间 游牧

摘 要: 画家出身的韩国导演金基德擅长使用画面叙事,在电影《空房间》里,通过男女主人公的沉默,对人类使用语言和被语言支配的悖反困境进行了思索和抗争,同时,还利用片中主人公的游牧生活方式,对僵硬的制度化空间进行了消解。

对于韩国导演金基德的电影《空房间》①,刘剑梅先生的看法还是相当精到的:“他的成功,一是把自己的绘画特长引入电影,使电影语言与绘画语言融合为一,画面简洁,内涵却很丰富;二是他还很有思想,把诗意的思索也带入电影,从而使影片不仅有绘画性,而且有文学性。”②评论无疑从艺术性角度确认了这部特色鲜明、题材独特作品的成功。笔者认为还有一种深藏于影片当中的哲学意蕴是有待发现的,可以从两种极端现象感知这层内涵:一是男女主人公的长久沉默;二是自由空间的任意出入。

沉默的抗争与多余的语言

影片的情节非常简单,一个都市青年,后来才知道他是个大学生,开着摩托车,通过贴广告的办法探知房间的主人是否在家,如果确认主人不在家,他就小心地打开门锁,到这个空房间住上一段,他日常所做就是做饭,洗衣服、浇花、锻炼身体、整理相册等生活琐事,直到主人回来,他就再找另外一家,就这样过着一种都市的游牧生活。故事的展开是他潜入一户有钱人的家里,遭遇到女主人公——一位被其丈夫反锁在家里的妻子,得知其遭到虐待的情况后,他用高尔夫球对其丈夫进行了惩罚,同时,带着女主人公继续其游牧生活。他们继续闯进别人的空间,过着自己的生活,后来被女主人公的丈夫陷害,男主人公进了监狱,在里面练就真正的隐身术,出狱后潜入女主人公家里,和其丈夫三个人过着“匪夷所思的‘隐居的爱情生活”③。

这部影片与众不同的地方不仅仅是离奇的情节,唯美的画面,男女主人公长久的沉默才是最大的疑问。影片开始后,尽管周围的世界众声喧哗,男女主人公却没有一句台词,这让人倍感惊奇,在一种等待男女主人公“说话”的焦虑心态中,观众的注意力完全与他们的命运同步而行,但是,影片只在临近结尾处,女主人公才对那个虚实参半的男主人公说出一句“我爱你”。这是男女主人公在片中唯一的交谈。思考男女主人公长久沉默的原因,应该说,与导演金基德的画家出身有关,因为影片更倾向于画面的叙事,而不愿对话压制画面的表现力,克拉考尔也曾指出:“凡是能使对话与画面融为一体的影片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它们都为了恢复画面的应有地位而抑制对话。”④不愿对话压制画面的表现力固然可以理解,但是,将沉默放大到极限而只流露一句简单的“我爱你”,金基德似乎有意无意地提醒我们:生活中,真的需要语言吗?

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认为,“人的所作所为俨然是语言的构成者和主宰,而实际上,语言才是人的主人。”⑤换言之,语言不仅是表情达意的工具,而且还成为束缚我们精神的重重厚茧。因为人类诗意的栖居不能离开赖以存在的语言,精神的游牧之地或栖居之归根结底也只能在语言的园囿之中。在这个意义上,片中男女主人公固执而心灵相通的沉默,构成了对现代语言困境的最高抗争。然而,他们的沉默并不是死亡式的,在长久的失声中埋藏着至为强烈的爱情欲求,直到最终时刻才喷薄而出,使人震惊。让我们回到那句简短有力的独白——“我爱你”。女主人公爱他什么?财产、地位还是名声?这些,显然他都没有。而女主人公正身处豪宅,享有优裕的生活和良好的名誉,那么,她缺少的是什么呢?作为当代中国女性爱情宣言的诗歌,女诗人舒婷的《致橡树》写到,“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对所爱之人身处之地的宽容接纳比爱直接相关的身体具有更高的价值,爱情,在精神的意义上无关功利,也无关躯体,而关乎一种共通的生活方式。长久的精神孤寂与身体困锁已经消除了这个女人发声的机能,她成为一只等待拯救的笼中之鸟,她的喑哑预示着一种渴望,一种随时叛离这个无爱巢穴的激情。对于男主人公游牧般生活方式的接受并不能说只是因为爱,而是因为这种方式代表着失而复得的自由以及平常人所能给予的人的尊重。爱情最初在这里只是一个标记,是在可有可无之间的,真正的考验仍然来自现实的挤压。女主人公丈夫策动的并不是一场对私通事件的围剿,从道德的意义上看,他有着绝对充分的理由以正当的方式取回他对婚姻的权力。问题是这种取回是以空间剥夺的方式进行的。男主人公失去人身自由成为现实的囚徒,女主人公失去精神自由,成为行尸走肉。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生活顷刻之间就消失了,绝望激发了这个女人一直深埋心间的语言机能,这句三个字的爱情表白在完全失去空间的考验面前虽然简短却感动人心,有什么比失去自由更渴望自由呢?有什么比阴阳两隔更让人感到爱情的凄美呢?也许我们被金基德的幻觉修辞所欺骗,那男主人公因越狱实际已经在狱卒的暴打之下丧生,可对于绝望等待的女主人公而言,他却依靠特技成功脱生,重回身边,相伴不离。那种不被任何人发现而只被女主人公看到的“隐身之术”不就是一个绝妙的双关吗?而这种超现实的想象不正说明在爱情的眼睛面前根本没有空间的界限和物理的分隔吗?这也许不是金基德个人的独特体悟,但一定是藏于“隐身相见”童话之下的执著信念,是另一种无需语言的透明。

出逃后的女人和男主人公生活在一起,他们的生活习惯、情绪、道德、行动方式混同为一,既是对方的又是自己的,他们互相映射,互相穿透,一切交流都只依靠精神的默契,在诗性的动作中完成,语言从一开始就处在多余的位置。女人很快习惯了男主人公那种看似琐碎的日常生活:做饭、洗衣服、整理相册等,让人不仅想到海子的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种平实感性的生活使人领悟到,原来像平常人一样生活对于人们来说也是一种惊喜,甚至是一种奢望。中国道家讲“大音稀声、大象无形”,这种主张背后就是对语言的一种不信任;禅宗中的参话头“问:‘何为佛,法师答:‘春来草自青”,就是通过阻断日常思维,达到对语言的减少或消除。法国已故哲学家德里达把意义的产生推至一个前符号学阶段,此阶段的符号没有能指和所指、实在和表征的区分,只有痕迹和声音的物质化,其中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亦无需意义,因为它是表达和意义一体、表征与存在不分的,以此映照意义的历史,语言作为人为建构的形而上学特征就格外明显了。所以,语言的出现并非人类文明的标志,而可能是人类堕落的开始,因为我们无法在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下沟通,我们开始异化自己,于是隔膜、竞争、战争都出现了。因此,人类只要进入一种宽容的大爱之中,一定是不需要语言的。舒婷的《致橡树》还说:“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我爱你”,显豁的是女主人公的心迹,而这种心迹关联着的正是二人相处的无语生活。是啊!他们在说,只是没有人听懂。

自由空间与都市游牧

撇开法律或道德因素,男女主人公那种都市游牧生活确实有着令人着迷的地方:他们从容地出入于本不属于自己的空间,不断变换居住的环境却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这让我们看到了空间的体制化倾向和对人的束缚。很多西方思想家认为,后天的制度在为我们制造赖以生存的物质空间的同时操控了我们对自由空间的感受,这些制度包括政治、经济、文化、道德、法律甚至建筑物等。这些体制化的事物,不断地强化我们的边界感,提示我们,任何空间都是有边界的,这些边界客观存在不容侵犯,我们只能遵守,无权反抗。难道真的是这样吗?很显然,无论从何种原因上思考都不是,它们其实只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虚构,这种虚构造成自我的幻觉,就是说,即使我们被一种制度化的事物所塑造,我们也根本无法觉悟,相反感到“自然而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认为,这些空间概念是权利强加给我们的,是制度规训的结果,划出边界就是为了便于统治,这些边界就像一只只眼睛监视着你,使你不得不检点自己的行为,收起那些自然真实的人性,慢慢变成一个可以“被度量的”理性个体。就这样,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就区分出自己的房间、居所、故乡等三维空间,但是对一种真正自然的在三维空间之上的自由空间,反倒失去认知能力。如果摆脱这些制度化的边界约束,制度对我们的限制就立刻消失,我们就会生活在一种空无之中,一种在体制化的三维空间之外的“自由空间”。

片中的男主人公从我们习惯的机械生活中逃逸,一直悠然地生活在这种自由空间之中,反复地进行一项项传统的感性生活操练。他对制度化空间的抵抗以一种无声的方式进行,用异样的眼光注视着体制内的一切,很多的荒谬和丑恶在这双眼睛的凝视之下暴露无遗,他闯入每一家,就是对每一家故事的透视,都是现代人体制化生活悲喜与爱恨的集中呈现,顺着这双体制外的眼睛我们依次看到孩子拿枪射母亲——家庭教育的失败;男人虐待女人——上流社会的男权和虚伪;婚外情——夫妻间的不信任;孤独老人凄凉死去——现代社会人情的冷漠;狱吏虐待囚犯——法律制度的腐败……这种都市的游牧其实并不诗意,因为他在凝视的同时也在滋长恨意,内心渐趋失衡,无奈的观望终于变成对故事的干预,他无法再保持对所侵入家庭不加改动的初衷,现身进入一个家庭的生活。我们可以把这种转变看成是对这个女人的欲念与冲动,或者干脆说是爱情间的吸引,但从隐蔽的自由空间跨入现实的热情之举无疑最终葬送了他的游牧生活和整个生命。无论他和女人怎样一次次潜入别人的生活,无论他看到多少别人的秘密,这个自由空间的存在始终需要一个合适的距离和无声无息的姿态,保持克制、耐心和冷漠,一动不动地潜伏,这就是神奇隐身术的无上法则,不让任何人发现,意味着要将自己隐匿于面前的世界,一旦发出声响,不仅空间顷刻消失,而且自己也将无所遁形。我们借助男女主人公所见引发的所有反思,并不一定指向他们的实际思考。但是,长久沉默所显示的个人立场,似乎很容易将我们的思考推及真实空间中诸多秘密的是非成因以及制度的伪善后果。仅从个体形象来看,他们并不惧怕现实的目光,但却执著于躲藏和失声的游戏,这里面是否暗含着一种宗教性的崇高意味?他虽不追偿罪恶,但是极力发现罪恶。如果真有上帝存在,他也一定居于这个自由空间之中,虽洞悉一切,但却默然无语,我们内心的善苗和恶根在他面前同等地蒙受宽恕。空房间并不是无物的房间而是一个让人自思救赎之道的精神空间,人们从中发现自身早已隐居的感性和自然,只不过金基德大概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方式来震醒我们早已昏昧的心灵,除了借助这样一个超现实的凄艳寓言。

作者简介:李红波,文学博士,河南教育学院中文系讲师、影视教育研究所成员,主要从事文学基础理论和影视教育研究。彭 博,河南教育学院教师。

① 有的地方把片名翻译为《空房诱奸》或《空间情人》,笔者认为过于直露,有挑人欲望之嫌,偏离了影片精神实质,“空房间”的译名则极富韵味地传达出影片深沉的一面。

② 刘再复新浪博客,《都市中的隐形人》,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d081e90100c6tl.html。

③ [德]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电影的本性》,邵牧君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6月版,第147页。

④ [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99页。

(责任编辑:范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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