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玉明（布朗族）

走出老家三十多年,老家地处的江边山离我似乎很遥远,很遥远。在我看来,她遥远如天际,遥远如梦幻,遥远如神话,遥远如封尘的历史。她的遥远让我的祖先们一辈子也走不出他们所生存的那个大峡谷,她的遥远让我的乡亲们进一次城就像做一场梦一样虚幻,她的遥远让我走了三十多年的山路才坐上通往县城的农用车。我的祖先们在江边山那块土地上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多人到老死了都还没有见过象征文明社会的公路、汽车和瓦房,更不用说见过电灯、电视和电话。双江县城所在的这个勐勐坝对于他们来讲只是传说中一个美丽富饶的地方,到过勐勐坝的人会津津乐道地把双江县城描述得像海市蜃楼般美轮美奂。

江边山空气干燥,气候炎热,河谷中热气氤氲,被太阳烘烤的土地成了黑色的焦土,那黑色的沙土呈粉末状,很像火铳枪用的火药。春夏两季,植物在强烈的阳光下低垂着枝叶,饥渴的蝉儿悲怆地叫唤。秋冬两季,悬崖峭壁巨石嶙峋,莽莽山野一片枯黄。在江边山,流传着一个关于小儿唤娘的故事,生活在那里的布朗族和傣族的人讲,知了的叫声发出的是“咩—喃—,咩—喃—”的声音。“咩”翻译成傣语是母亲,“喃”是水。相传,很久很久以前,一位母亲带着小儿到江边山去薅铲玉米地,烈日炎炎,饥渴难当,母亲便让儿子到江边去汲水。由于小儿贪玩,迟迟没有汲水回来,等到小儿用竹筒盛水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渴死了。小儿看着死去的母亲不停地叫:“咩—喃—,咩—喃—”意思是“母亲呀,给你喝水,母亲呀,给你喝水”。但任凭小儿怎样叫唤,死去的母亲却再也没有醒来。后来,这个孩子变成“知了”,每到酷热的季节就“咩—喃—,咩—喃—”地叫个不停。这个故事除了教育孩子做事不要贪玩以外,更多的是要说明江边山炎热恶劣的气候环境。由于干旱缺水,江边山的地名多半与水有关,如地处双江南端,澜沧江西岸的大南矮村,村名“南矮”就是“用土罐背水的地方”之意。地处小黑江西岸的大南直村的“南直”是“有董棕树、有水源的地方”的意思。事实上我所到过的大南直十分干旱缺水,历史上连人畜饮水都困难,更别提用水来灌溉田地了。因为缺水,有人戏称:工作队到那里去下乡一个月都不洗一次脸。

江边山坡陡谷深,地形复杂,到处是悬崖峭壁,荒坡秃岭,岩石裸露的地貌随处可见。有人形容这些地方是“猴子过山淌眼泪,岩羊下地滚撇坡”。虽说有些夸张,但确实也是这一带地区地形地貌的真实写照。在江边山劳作抑或行路最怕的就是脚下踩不稳实,一不小心踩空了就会滚下陡坡,跌落悬崖。所以,尽管江边山路到处都是锋锐的石块,但江边山的人走路都不穿鞋子,主要是怕滑跌。不仅如此,为稳妥起见,有些路段还须手脚并用。在江边山,黄牛滚坡的现象是常见的事,人滚坡的现象虽然很少见,但罗锅背篓滚下坡的现象却一点也不新鲜。有句歌谣唱道:“江边山,江边山,出门就爬坡,路比羊肠弯,吃的是玉米面,喝的是酸笋汤,姑娘嫁到那江边山,哭得两眼泪汪汪。”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千百年来,我的祖先,我的父辈,我的兄弟姐妹们依然还是那样不屈不挠地生存着。江边山的村寨一般分散在坐西向东的缓坡地带,远远看去像热带雨林中长出的一朵朵黑蘑菇,当地人把这些建筑叫“鸡罩笼房”。澜沧江边的峡谷深山中什么都不长,就会疯长建盖“鸡罩笼”房用的麻栗树、松树和野茅草。“鸡罩笼房”结构简单,造价低廉,建筑材料全部取自于当地。这种房子,屋面低矮、室内狭窄,光线黑暗,在原始古朴中总摆脱不了沧桑凄凉的一面。

面对浩浩荡荡的澜沧江和层峦叠嶂的深山峡谷,那“鸡罩笼房”显得低矮而又丑陋,而那些在陡坡地上顶着烈日不停地劳作的人们显得渺小而卑微。为了获得生存的资源,澜沧江边的缓坡地带已经被挖掘得山河破碎,千疮百孔。但为了生存,那里的人们还是像一群蚂蚁一样缓缓地爬行着。随着人口的剧增和耕地的不断减少,江边的坡地由于开发年久变得越来越贫瘠了,后来,人们又把持着刀斧的手伸向海拔更高的森林地带,毁林开荒造成水土流失,致使江边山的坡越来越陡,谷越来越深,许多地方,水源枯竭,河溪断流。过去流水潺潺,鱼虾成群的一些江边村寨小河已经只留下了干枯的河床。别说到河里去捉鱼摸虾,就是一只干螃蟹也不会找到。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开始,江边山纷纷开通了公路,江边山的一些村寨也纷纷建盖起了瓦房,遗憾的是随着“三通”(水、电、路)工程的不断推进,江边山区人赖以生存的绿色植被也在一寸寸地消失。所以,今天的我们只能在记忆中去寻找江边山那郁郁葱葱的绿色森林和森林中曾经活跃穿行的飞禽走兽。过去,总能在江边山的村寨旁、小河边看到成片成片的芦苇林,我们称这些芦苇林为江边山的“青纱帐”。现在这道美丽的风景已经彻底消失。那些在秋风中猎猎作响的芦苇叶和银灰色的芦花也只能飘荡在岁月长河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