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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梅精彩短篇一组

2009-12-21马塞尔·埃梅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9期
关键词:小姐

[法]马塞尔·埃梅

生存卡儒尔·弗莱格蒙的日记片断二月十日:有一种荒唐的传闻,在本区不胫而走,据说要实行新的配给制了。为了应付饥馑,保证国民中的劳动成员收入高些,可能要处死非生产的消费者——老人、退休人员、领年金者、失业者,以及其他吃闲饭的人。其实我觉得这项措施真要实施,也算合理。刚才,在房门口碰见邻居罗康通,别看他是个年逾古稀的人,却有一颗花花心,娶了一个才二十四岁的年轻老婆。他谈起这种谣传,简直怒不可遏,高声喊道:“年纪,有什么关系,您瞧我,还不是照样使我这漂亮的小娘子过得快活!”我慷慨陈词,劝他要维护整体的利益,以自豪愉快的心情,接受这种个人牺牲。二十二日:无风不起浪。今天,同我的老友、塞纳省议员马弗鲁瓦共进午餐。我用一瓶阿尔布瓦酒,巧妙地撬开他的嘴巴,让他透透口风。原来并不是要把无用的人处死,只不过是要剥夺他们一部分生存的时间。马弗鲁瓦向我解释说,将按照他们无用的程度,规定他们每月有权生活多少天。听他那意思,生存卡已经印出来了。我当时觉得,这一招很妙,颇有诗意,还夸奖了几句,话说得相当漂亮,那情景我还依稀记得。马弗鲁瓦几杯酒下肚,显然有些兴奋,对我也另眼看待,亲热得很。二月十三日:真卑鄙!公理何在!令人发指的谋杀!那项法令刚刚见报,在“没有以对等的劳动产品,补偿生活所需的消费者”中,竟然把艺术家同作家也列进去!退一万步讲,这项措施用到画家、雕刻家、音乐家的身上,我还能够理解。然而,搞到作家头上!这种做法轻率之极,荒谬之极,将作为我们时代的奇耻大辱载入史册。道理很明显,作家的作用无须论证,尤其是我的作用,我可以非常谦虚地这样讲。可是,每个月,我只有权生存十五天。二月十六日:法令于三月一日生效,本月十八日开始登记。因社会地位而生存要受限量的人,纷纷奔走,寻找职业,以便挤进生存不受限量的等级中。但是,政府的措施毒辣得很,早有预防,规定人事冻结,直到本月二十五日为止。我灵机一动,给我的朋友马弗鲁瓦打电话,求他在四十八小时之内,替我找个职业,当门房、博物馆的保管员,什么都可以。联系得太迟了。他手头掌握的最后一个办公处杂务的位置,刚刚给出去。“真见鬼,请问,向我要职业,干吗等到今天才开口呀?”“这项措施竟搞到我的头上,我怎么能料到呢?咱俩一道吃饭的时候,您也没有对我讲……”“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讲得再明确不过了,这项措施涉及所有无用的人。”二月十七日:不用说,门房已经改变态度,把我看成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一个鬼魂、一个刚出地狱的幽灵。今天早晨,她居然心不在焉,没有把我的信件送上来。我下楼时,狠狠训了她一顿。我冲她说:“国家的杰出人物要牺牲性命,就是为了让你这号懒虫塞得更饱点儿。”我这话其实说得对极了。我越思量,越觉得这项法令不合理,不公道。刚才遇见罗康通和他的年轻妻子。老头子可怜见的,真叫人看着不忍心。每个月,他总共只有权生活六天,这倒罢了。可是,罗康通太太由于年纪轻,每月有权生活十五天,这情况可不太妙了。两人生存时间的差异,弄得年迈的丈夫惶惶不可终日。小媳妇倒安于命运,显得豁达些。今天一整天,我碰见好几个不受这项法令限制的人。他们对受损害者既不理解,也不知感激,对此我心里恼火极了。这种天理不容的措施,在他们眼里,不仅显得非常自然,而且还值得他们欢欣鼓舞。要是有朝一日,打击人类的自私自利思想,无论怎样无情也不算过火。二月十八日:到十八区政府,排了三个小时队,才领到我的生存卡。我们在那里排成两行,大约有两千名不幸者,不得不为劳苦大众的温饱而献身。那不过是头一批。我发现,老年人占了半数。还有一些标致的少妇,她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好像在为她们的命运哀叹:我还不想死呢。像这种卖身为业的女子,恐怕相当多。法令规定,她们的生存时间每月减少到七天,这把她们害得好苦。排队时,我前边就站着一位,她抱怨说,她这一辈子算完了,要永远沦为娼妓的地位。她断言七天时间太短,不可能把男人的心拴住。我认为她的话未必见得。在排队的人中,我认出一些住在蒙马特尔区的伙伴,作家与艺术家:塞利纳、让保尔、达拉涅斯、福舒瓦、苏保尔、丹丹、德斯帕贝斯,等等。瞧见他们,我心中不胜感慨,不过,也应当承认,我暗自感到宽慰。塞利纳脸色阴沉。他说这又是犹太人的阴谋诡计。我看不然,在这个具体问题上,他由于心境不佳,判断未免有误。其实,法令明文规定,凡是犹太人,不分其年龄、性别与职业,每月一律配给半天的生存时间。总的来说,排队的人都很恼火,大家吵吵嚷嚷。治安警察来了不少,他们非常鄙视我们,显然把我们看成了人类的渣滓。我们等得不耐烦了,骚动了好几次,警察就朝我们的屁股给几脚,把我们踢老实了。我默默无语,凛然吞下这耻辱,心中却响起反抗的吼声,眼睛死盯着一个警察队长。现在,倒是我们成了世上的罪人。我终于领到了生存卡。一张张生存卡,排列在一起,每张等于二十四小时的生命。生存卡跟长春花一样,是天蓝色的,看上去是那么柔和。我不禁流下了眼泪。二月二十四日:大约一周前,我给有关部门去函,请求照顾我的个人情况。联系结果,每月给我增加二十四小时的生存时间。千篇一律,总是老一套。三月五日:这十来天,我过起拼命发奋的生活,连日记也顾不上写了。生命如此短促,一寸光阴也不能蹉跎,夜里我几乎失眠了。这四天来我涂写的稿纸,比正常生活时三周用的还多。不过,我保持了同样的文采,同样的思想深度。我同时也过起了醉生梦死的生活,恨不得天下的美女全供我一人玩乐,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就是抱着及时行乐的愿望,也许还怀着一种报复的心理,每天到黑市去,吃上两顿菜肴十分丰盛的美餐。今天午餐,吃了三打牡蛎、两个清水荷包蛋、一角鹅肉、一块牛里脊、蔬菜、凉拌生菜、各色奶酪、巧克力点心、一个柚子和三个橘子。喝咖啡的时候,我尽管念念不忘悲惨的命运,但依然有幸福的感觉。我会变成一个十足的禁欲主义者吗?从饭店出来,我与罗康通夫妇碰了个照面。对这位老先生来说,今天是他在三月份生存的最后一天。到了今天午夜,第六张生存卡一用完,他就要堕入虚无世界,逝去二十五天。三月七日:拜访了年轻的罗康通太太从昨天半夜起,她暂时守寡。她接待我时,脸上蒙了一层愁容,娇媚之态愈加动人。我们天南海北地闲扯,也聊起了她的丈夫。她向我讲述了她丈夫是怎样消逝得无影无踪的。当时,夫妻两人还躺在床上。差一分午夜十二点时,罗康通还拉着妻子的手,对她作最后的叮咛。午夜正,她突然感到老头的手在她的手中融化。再一看,她身边只剩下一件睡衣,长枕头上有一副假牙。她回忆的这情景,使我心潮起伏,激动不已。吕塞特·罗康通讲完,洒了几滴眼泪,我便向她张开了双臂。三月十二日:昨天傍晚六时,到法兰西学院院士拜吕克家喝杯酒。众所周知,政府赋予这些余孽以特

权,将他们列入完全生存的人中,免得他们的不朽声望徒有虚名。拜吕克其人,自负、虚伪、恶毒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到他家聚会的有十五六个人,全是些受害者,各人身上,本月的生存卡所剩无几,没有几天的活头了。唯有拜吕克享有完全的生存。他对我们显得很仁慈,就像对待智力衰退、身体孱弱的人一般。他向我们表示同情,眼睛里却闪着邪恶的火焰。他还许下诺言,说我们不在人世期间,他要出面维护我们的利益。他沾沾自喜,总觉得有高出我们一头的地方。我强压住心头怒火,才没有脱口骂他是条老狗,是奄奄待毙的劣马。哼!若不是存着希望,有朝一日能顶替他的话,看我不骂他个狗血喷头!三月十三日:中午在杜蒙家吃饭。同往常一样,两口子又吵架了,甚至对骂起来。杜蒙吼道:“我没有别的祈求,但愿能在下半月使用我的生存卡,永远不和你同时生活!”听得出来,他是真动气了。杜蒙太太哭了。三月十六日:吕塞特·罗康通昨天夜里进人虚无世界。由于她怕得要命,我就陪伴她度过最后的时刻。晚上九点半,我上楼去看她时,她已经上床了。我想了个办法,偷偷将床头柜上的小座钟拨慢一刻钟,免得她临终时惊慌失措。亡逝之前五分钟,她哭成了泪人。接着,她以为还有二十分钟的空闲,便慢慢收住眼泪,重理姿容,一心要卖弄风情,我见了颇为动心。在她要消逝的当儿,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时我正在发议论,听得她直笑,可是,笑容猝然中辍,眼见她化为乌有,就像魔术师变戏法一样。我摸了摸,她躺的位置还热乎乎的,我感到死亡临头,死一般的寂静渗入我的肌体。我经历了这个场面,心情格外沉重。直到今天上午,我记下这段文字时,心里还惴惴不安。我一睁开眼,就计算还有几个小时好活。今天半夜,该轮到我的头上了。当天午夜差一刻,我又拿起日记本。我刚刚上床,心里打定主意,要在这次暂时死亡临头的时候,手中握笔干我的行业。我觉得这种姿势颇具气魄。我喜欢这种勇敢的方式,既潇洒又不惹眼。等待我的死亡,果真是暂时的吗?恐怕是这样一死,再不会复活了吧?那类保证复活的诺言,我看一文不值。现在我倒认为,这不过是政府采取的一种狡诈手段,要向我们掩饰残酷的现实。十五天过后,牺牲者如果无一人复活,谁替他们鸣冤呢?他们的财产继承人当然不会啦!那些人即便替他们鸣冤,也不过说些好听的安慰话罢了!我猛然想起来,如果到下月一日,即四月一日,牺牲者将一股脑儿地复活过来,那可成了愚人节0的大笑话。我一阵惊恐,我……四月一日:我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这不是愚人节的玩笑。而且,我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我在床上恢复形体的时候,依然处于临死的惊慌状态。日记本依旧摊在床上,我的思路停留在一句话上,我打算把这句话写完,可是笔中的墨水已经干涸。我又发现座钟停了,指针指在四点十分上,这才开始觉察出真相。再一看手表也停了。我想起给马弗鲁瓦打个电话,问问他是几号了。他睡得正香,半夜让人从被窝里叫起来,老大的不高兴,讲话的声调也不掩饰这点。我死而复生,那兴冲冲的劲头,他并不以为然。不过,我需要抒发抒发胸臆。“您瞧,”我说,“划分宇宙时间与生活时间,并不是哲学家的胡思乱想。本人的经历就是明证。事实上,绝对时间并不存在……”“这很可能,话虽如此,现在可是半夜了,十二点半了,我看……”“要注意,这实在令人欣慰。这十五天的时间,我纵然没有经历,对我并不算失去。我今后一定要夺回来。”“祝您运气好,晚安。”马弗鲁瓦放下话筒。上午将近九点钟,我出门去,感到外界骤然起了变化。季节变得更加宜人,仿佛跳跃了一大步。景色确实变了,树木已经返青,空气更加清爽,街道也面目一新了。街上的妇女都换上了春装。世上没有我,人们照样生活,这使我十分气闷,直到现在心里还不舒畅呢。碰见几个熟人,都是昨天夜里复活的。大家交换感受。包迪埃大妈缠了我二十分钟,讲述她脱离了躯体,度过了十五天天堂般美妙的日子,快活极了。我碰见最逗乐的人,当然要算布沙尔东,他也在街上漫步。三月十五日夜间,他正睡着觉,死神暂时将他攫走了。今天早晨醒来,他满以为自己逃脱了厄运。他趁此机会去参加一个婚礼,以为婚礼今天举行。其实,婚礼肯定十五天前就举行过了。我没有向他说穿。四月二日:到罗康通家去喝茶。老先生满心欢喜。他对自己逝去的这段时间没有印象,其间发生的种种事件,他头脑里也毫无实感。认为他不在身边的那几天生活中,他妻子可能对他不忠,这种想法,他觉得显然是形而上学的。我真替他高兴。吕塞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无精打采,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讨厌背着第三者送这种秋波。四月三日:今天上午我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在我亡逝期间,拜吕克玩弄手腕,把梅里美博物馆落成典礼安排到四月十八日。这个老狐狸不是不知道,在典礼上,我要做一个非常重要的报告,从而使法兰西学院的大门为我敞开。然而,到四月十八日那天,我将在地狱的边陲。四月七日:罗康通再次死去。这回他倒挺痛快,听凭命运的安排。他请我到他家去用晚餐。到了午夜,我们都在客厅里喝香槟酒。罗康通是站在地上亡逝的,我们蓦地见他的衣服脱落,堆在地毯上。这场面确实有些滑稽。吕塞特顿时欢乐异常,不过,我觉得她不合时宜。四月十二日:今天上午接待一个客人,心情难以平静。来客是个男子,四十上下,看样子很贫寒,见人怯生生的,身体相当糟。他是个患病的工人,有家室,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的来意,是想把他的生存卡卖给我一部分,好让全家人糊口。他妻子也有病在身,他本人由于忍饥挨饿,身体太赢弱,干不动重活了。他的补贴少得可怜,仅能维持一家人不致断气。他提出要把生存卡卖给我,我听了满面羞愧。这样一来,我岂不成了传说中的恶魔、古代寓言中专吃人肉供品的妖怪了吗?我结结巴巴地推让,谢绝来客的生存卡,无偿地给了他一笔钱。他意识到自己要做出的牺牲非同小可,理所当然地引以自豪,表示他若不付出一天或几天的生存卡,绝不接受一个铜子。我左劝右劝,见他执意不肯,最后只好收下他一张。他前脚一走,我便把那张卡往抽屉里一塞,决意不用。剥夺一个同胞的生存时间,即使自己多活一天,这也令我作呕。四月十四日:在地铁里碰见了马弗鲁瓦。他向我介绍说,生存配给法已初见成效。富人受到了严重的打击,黑市丧失了重要的卖主,价格开始明显下跌。上头希望,这种社会疮痍不久便会治愈。总的来说,必需品的供应似乎在好转。马弗鲁瓦要我注意观察,巴黎人的气色好多了。听他这样一讲,我心里既感到高兴,又觉得不是滋味。“还有一点也值得重视,”马弗鲁瓦接着说,“就是近来,被限量生存的人离开世间,我们生活的气氛就安宁轻快多了。由此可见,阔佬、失业者、知识分子和娼妓,他们对社会具有多大的危险性;他们给社会带来的,只能是动荡不安、毫无意义的骚乱、放纵不羁,以及好高骛远。”四月十五日:谢绝了卡特雷一家的邀请。他们请

我今天晚上去出席他们的“临终仪式”。这是时髦派的别出心裁,在他们暂时死亡时邀请朋友参加的一种仪式。听说,那种聚会有时饮酒作乐,讨厌透了。四月十六日:今天夜里死去,我心里非常坦然。五月一日:昨天夜里,我死而复活,复活时吃了一惊。相对死亡(这是流行说法),将我抓走的时候,我正站着,衣裳当即脱落在地毯上。我复活时,身上竟一丝不挂。画家龙多家中也发生了这种事。他聚集了十来个人,男宾女客全有,都是要相对死去的人。他们复活时的场面,一定相当可观。五月的天气,阳光多么明媚,我要失掉下半月实在可惜。五月五日:在上个月最后生存的几天里,我感到完全生存的人同限量生存的人之间萌生了一种敌对情绪。这种情绪似乎越来越明显,不管怎么说,这种对立的存在是不容怀疑的。首先是相互嫉妒。持有生存卡的人产生嫉妒,是容易理解的。他们对特权阶层怀有深切的怨恨,嫉妒的心理因而更加强烈,这也不足为怪。然而,那些享有特权的人,竟把我们视为神秘与未知世界的英雄,暗中羡慕我们,因为他们比我们更渴望了解那条幽明永隔的界线的奥秘。其实,对此我们自己也一无所知。在他们的眼里,相对死亡就像去度假,而他们倒有身系缧绁的感觉。一般来说,他们有一种悲观的情绪,动不动就发脾气,难以与人相处。像我这样的人则不然,总是痛感光阴似箭,必须采取更快的生活节奏,因而显得兴致勃勃。我同马弗鲁瓦一道用午餐时,心里就在琢磨这种情况。他忽而像看破了红尘似的,话中带刺,忽而又咄咄逼人,仿佛存心炫耀他有福分,往我头上泼冷水,令我对命运悲观;他的意图显然是想自己说服自己。他同我谈话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身居敌国的朋友。五月八日:今天上午,一个家伙来向我兜售生存卡,每张要价二百法郎。他有五十张要抛出手。我毫不客气,一把全抓过来。幸亏他长得膀阔腰圆,屁股上才没吃我几脚。五月十日:罗康通第三次进入相对死亡状态,到今天晚上将是四天了。他这次亡逝之后,我一直没去见吕塞特。不过,我刚刚听说,她跟一个什么金发的小青年勾搭上了。可想而知,那个小畜生,不过是个无所事事的小流氓。总而言之,我毫不介意。这个小老太婆,没有一点儿眼光。这一点,我不是今天才看出来的。五月十二日:生存卡黑市交易正大规模地组织起来。有些贩子到穷人那里走家串户,说服他们出卖几天生命,好给他们的家庭添补点衣食之物。年迈退休的工人、无依无靠的战俘妻子,也是容易受贩子欺骗的对象。现在,一张生存卡的价格,在二百至二百五十法郎之间浮动,我认为不会再涨了,因为有钱的主顾,以及仅仅维持小康之家的主顾,同穷人比起来,无论如何数目有限。再说,把人的生命当成庸俗的商品,这样卖来卖去,许多人也绝不同意。拿我来说,我就不会干这种丧良心的事情。五月十四日:杜蒙太太把她的生存卡弄丢了,这事可麻烦了,因为,要想重新申请一份,起码得等上两个月。她指责她丈夫想甩开她,把她的生存卡藏起来了。我认为她丈夫的心肠不会那么黑。今年的春光格外明媚,胜过往年。可惜我后天就要死去。五月十六日:昨天,在克利姆男爵夫人那里用餐。客人中,只有德拉保纳大人享有完全生存权。有人提到生存卡黑市交易,我起来抨击这种行径,认为它是可耻的。这完全是我的由衷之言。我直陈己见,也许还企望给主教大人一个好印象,他在法兰西学院里掌握好几张票。我的话音未落,就感到周围反应冷淡。主教大人慈祥地对我笑笑,那神态就像听到一个年轻教士基于对宗教的狂热而吐露的心里话。接着,大家转到别的话题。用罢晚餐,回到客厅,男爵夫人又向我谈起生存卡黑市交易,开始声音很小。她向我指出,我有公认的巨大的写作才能,有深刻的思想见地,肩负着不可推卸的重任,鉴于这种种原因,延长我的生存时间,为思想繁荣与国家强盛而奋斗,就是我的一项义务、一种道义上的责任。她见我举棋不定,便把这种讨论摆到客人面前。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责备我顾虑太多,让一道虚假温情的雾障遮住了眼睛,看不见正义的真正道路。大家请主教大人赐教,他不肯做出裁决。不过,他打了一个比喻,寓意非常深刻:一个勤劳的农夫没有土地,而他的邻居却任其土地荒芜,他向忽视生产的邻居买下一部分田地,耕耘播种,喜获丰收,这对大家都有利。我被这群名流说服了,直到今天上午,我对他们的话还坚信不疑,就买了五张生存卡。我要对得住这部分附加的生存时间,于是决定躲到乡下去闭门著述。五月二十日:来到诺曼底已经四天了。除了有几回出去散步,我的时间全用来创作。这里的农民不大了解生存卡是怎么回事。老年人每月也有权生活二十四天。我想把一个章节写完,需要追加一天时间,便去央求一个老农让给我一张生存卡。他问起来,我回答说,在巴黎买一张生存卡要花二百法郎。他大声说:“您想打哈哈呀!这等于一口生猪的价钱了,一张生存卡就给我二百法郎!”就这样,生存卡没买成。我准备明天下午乘火车,晚间到巴黎,在家中亡逝。六月三日:事情多么出人意外!火车晚点好长时间,还差几分钟到达巴黎,死神就突然把我暂时抓走了。我复活的时候,依旧在原来的那节车厢里;那节车厢停在南特站的一条停车道上。当然,那时我身上一丝不挂。这给我造成多大麻烦,叫我有多难堪啊!现在回想起来,还很不舒服呢。幸好我和一个熟人同行,他叫人去我家取来了衣服。六月四日:遇见阿戈斯城的女演员梅利娜·巴丹。她对我讲了一个荒唐的故事。她的一些崇拜者非让给她一部分生存时间不可,结果到了五月十五日,她居然还有二十一张生存卡。可是,她硬说把生存卡全都使用了;这样一算,她一个月就活了三十六天。我觉得事情好笑,该打趣打趣:“这个五月份真够风流的,单为了您就延长了五天!”梅利娜见我不信,显得很难过。我觉得她的神经失常了。六月十一日:罗康通家出事了。今天下午我才听说。上月十五日,吕塞特把那个黄毛小滑头召到家中,到了午夜,两个人一同消逝。他们复活时,又在原来睡觉的床上重现形体。可是,床上不只是他们二人了,罗康通也在他俩中间复活。吕塞特与黄头发假装互不认识,然而,罗康通认为这事靠不住。六月十二日:现在生存卡漫天要价,少于五百法郎再也买不到了。由此看来,穷人对他们的生命更加吝惜,富人则更贪生了。月初我买了十张,每张二百法郎。买后第二天,接到我叔父安图瓦纳的一封信,他从奥尔良给我寄来九张生存卡。可怜的人患风湿病,疼得难熬,就决定在相对死亡中等待身体好转。这样,我手头就增加了十九张生存卡。本月共三十天,我多出五张卡,卖出去很容易。六月十五日:昨天晚上,马弗鲁瓦来访。他兴致极高。有些人为了能像他一样,每月都能活足天数,破费了大笔钱财,这情况令他乐观,也使他深信,享有完全生存权的人,其命运是值得羡慕的。六月二十日:我拼命地写作。若是听信一些传闻,梅利娜·巴丹的神经还真不见得有毛病。不少人

的确在自我炫耀,说是在刚刚过去的五月份,他们活的时间超过了三十一天。我亲耳听到好几个人都这么讲。世上自然不乏头脑简单的人,听了这类寓言就信以为真。六月二十二日:罗康通要向吕塞特报复,花了上万法郎在黑市买了生存卡,全留给他自己使用。他妻子消逝已有十天了。看得出来,他在后悔不该这么严厉,自己孤孤单单地生活,简直是活受罪。我发现他形容憔悴,几乎认不出了。六月二十七日:五月份可能为一些特权人物延长时间,这条奇闻越来越有市场。拉维东是个有信誉的人,他也向我肯定地说,仅仅五月份,他就活了三十五天。我实在担心,生存配给制使许多人的神经失常了。六月二十八日:罗康通昨天早晨死了,大概是忧郁成疾的缘故。这回可不是相对死亡,而是真正的死亡。明天给他人殓。吕塞特到七月一日复活时,就变成寡妇了。六月三十二日:应该承认,时间尚有未知的领域。多伤脑筋啊!昨天上午,我到一家铺子去买报。报上的日期是六月三十一日。“咦,”我说,“这个月三十一天?”老板娘是我多年认识的,她不解地瞧着我。我扫了一眼报上的标题,念道:“丘吉尔先生可能在六月三十九日至四十五日之间到达纽约。”有两个人在大街上聊天,我听到了只言片语。“三十七日,我无论如何得到达奥尔良。”一个人说。我往前又走了几步,碰见邦里瓦日。他正散步,神色惊慌。他对我说,他不胜惊愕。我竭力劝他想开些。人只能随遇而安。下午大约过了半晌,又有一种现象引起我的注意:时间进程发生反常,享受完全生存权的人却毫无觉察。只有像我这样非法延长了六月份时间的人,才感到大惑不解。我向马弗鲁瓦谈起了我这种惊诧,他听了,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我发疯了。而时间延长于我又有何干!昨天晚上,我狂热地爱上了一个人。我正是在马弗鲁瓦家同她邂逅相遇的。我俩一见倾心。可爱的爱莉莎。六月三十四日:昨天与今天,又同爱莉莎见了面。我终于找到一个终身伴侣。我俩订了婚。她明天动身到非占领区。旅行三周。我们商定好,等她一回来就结婚。现在我幸福极了,这种心情简直无法表达,甚至在这个日记中也难以尽述。六月三十五日:送爱莉莎去火车站。她进车厢之前对我说:“无论如何,我要在六月六十日之前赶回来。”我细细一想,对她的诺言不免担心。今天,我使用的是本月最后一张生存卡。明天是几号呢?七月一日:听我谈起六月三十五日的人,一个个都莫名其妙。在他们的记忆中,这五天没有一点儿影子。幸好碰见几个非法度过这几天的人,我同他们还谈得拢。不过,这种谈话也妙得很。对我来说,昨天是六月三十五日。对其他人来说,昨天是三十二日,或者四十三日不等。我在饭店碰到一个人,他一直生活到六月六十六日,这表明他有大量的生存卡。七月二日:原以为爱莉莎还在旅行,就觉得没必要露面。可是,我产生了疑虑,便往她家挂电话。爱莉莎声称不认得我,也从来没见过我。我竭力向她解释,说她在不知不觉中,曾和我度过了一些令人极度兴奋的日子。她听了觉得很开心,但根本不相信,最后还是答应星期四见见我。我担心极了。七月四日:报上登满了《生存卡事件》的报道。生存卡的非法交易,将是这个季度的大丑闻。由于富人抢购生存卡,抛出现钞,节省食品的措施效果几乎等于零。报道中载有大富翁瓦戴先生的事例,据说,从六月三十日至七月一日,他总共度过了一千九百零六十七天,合五年零四个月,这个数字还算是小的。刚才碰见著名哲学家伊夫·米诺龙,他对我解释说,每个人的寿命有几十亿年t岁月虽说这样漫长,但是我们只能感到一些短促的片断。这些片断并列起来,就构成我们短暂的一生。他的谈话中,有些情况还要微妙得多,不过,我听不出个究竟来。我确实心不在焉。明天我就要见到爱莉莎。七月五日:见到了爱莉莎。唉!一切成了泡影,我,已经死了这条心。看来她并不怀疑我叙述的情况。我对那段经历的追述,也许还感动了她,但并没有唤起她的丝毫温情与好感。我恐怕没有看错,她是对马弗鲁瓦有意思。我尽管口才好,也无济于事。六月三十一日那天晚上,在我们之间进发出来的火花,不过是逢场作戏,一时的兴趣而已。经历了这件事,谁也别向我谈什么心有灵犀啦!我痛苦不堪,干脆以此为题,写一本畅销书吧。七月六日:颁布一项法令,取消了生存卡。对此我已经漠然。注:①四月一日是西方国家传统的愚人节,人们可以在这天取笑或愚弄别人。②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北部被德军占领,称占领区;南部成立维希傀儡政府,称非占领区。波尔代沃的传说从前,茨维尔茨城有一位老小姐,叫玛丽什拉·博尔博耶,因为为人虔诚贞洁而获得声望。她乐善好施,每天至少要望一次弥撒,每周至少领两次圣体,她向教会捐赠,不惜金钱,还亲手绣祭坛罩布,并赈济安分守己的穷人。她一年四季总穿黑袍素服,万不得已才同男子讲话,说话时还总垂着眼皮。谁见了她,都不会起邪念,她也根本不知道何为邪念。最后,天主让她经历了一场巨大痛苦的考验,好像要把她修炼得至善至美。但是,愈是考验,她愈是虔诚,这恐怕是赤诚之心产生的奇迹吧。博尔博耶小姐有个侄儿,名叫博比斯拉,不幸父母双亡,由她悉心抚养照料。孩子很招人喜欢,看样子长大会有出息。老小姐头脑单纯,相信了国立中学教师的名望,把侄儿送到那里上学,想把他培养成公证人,谁知他不久便学坏了。上哲学课那年,情况更加叫人担忧。通常,哲学课是由无神论老师讲授。博比斯拉学了人欲论,一心只想利用别人的欲望来痛快地放纵已欲。他开始抽烟喝酒,看见女人,眼睛就色眯眯的,闪着淫荡之光。不过,他从来没有拿这种目光看老小姐,再加上他酒后心情愉快,总是乐呵呵的,老小姐也就毫无戒心,想不到他会走上邪路。中学毕了业,他到本城一家公证人事务所见习,见习期间,他的丑恶心灵才暴露出来。一天下午,趁公证人出门,博比斯拉偷了柜台里的钱,又奸污了主人的老婆和两名女仆,还逼她们下到酒窖,同他一起畅饮伏特加与各色葡萄酒。还算万幸,公证人的七个女儿那天不在家,不过损失也相当可观了。主人受了侮辱,钱又被盗,就把见习生赶出了门,还找博尔博耶小姐告状。侄儿小小年纪,就开始堕落,老小姐听了心痛欲裂,只好向天主诉苦,决心把他引回正路,可是终归徒劳。那小子越来越不成器,试了有十种行业,哪行也干不下去。他的放荡行为,成了茨城的议论中心:花天酒地,打架斗殴,勾引人家的妻子女儿,败坏她们的名声,跟下流女人终日鬼混,真是无恶不作。博尔博耶小姐始终认为,浪子总有一天能回头,就苦口婆心地规劝他,同时,为了让他把话听进去,他要钱就给,就这样过了五年。到头来老小姐才明白,她这样供侄儿挥霍不是个办法,只能纵容他堕落,不如叫他去体会体会贫困的滋味,也许还能使他明白点做人之道。一天晚上,侄儿来要钱,老小姐

居然有胆量说不给。事情正闹到这种地步,战争爆发了。长期以来,波尔代沃人同邻国莫尔多尼人不和。两大国之间不断发生争端,由于双方都有道理,就更难融洽相处。局势已经非常紧张,却又发生一起严重事件,简直是给炸药堆点火。莫尔多尼的一个小男孩一边撒尿,一边嘻嘻笑,竟悍然越过国境线,浇到波尔代沃的领土上。这是对波尔代沃人民的莫大侮辱,大家义愤填膺,随即颁布了全国动员令。一时间,茨维尔茨城热火朝天,男人应征入伍,捍卫面临危险的祖国;女人动员起来织军用毛衣。博尔博耶小姐的表现更为出色,织了一件又厚又密的毛衣。为祈求波军出师告捷,在教堂大燃蜡烛,也数她的最大。博比斯拉那年二十八岁,也立即应征入伍,编在城防骑兵团。他身穿军服,腰扎武装带,头戴长缨军盔,胯下一把四尺长的马刀,真是威风凛凛。他立时觉得身价百倍,成了波尔代沃领土的光荣保卫者,理应享受特权,于是更加胆大包天,肆无忌惮。开赴战场之前,对他来说,战争不过是一张宴席,可以花天酒地,浪吃浪喝,尽情享乐罢了。他口口声声说是要去为百姓卖命,对他们的勒索却与日俱增。整个茨城,没有一个少妇或姑娘,他不敢觊觎,不敢染指的。他追逐妇女,甚至把她们逼进教堂,追到家中;他趁人家的父亲、丈夫惊吓之际,就恬不知耻地敲诈钱财,有时索性拦路抢劫,还美其名曰要被劫者为国出力。博尔博耶小姐对她堕落的侄儿,本来还有一点怜爱,这回却恨之入骨了,这种恨,只有具有德行的人面对作恶多端的人才会产生。老小姐认为,这种仇恨是她最神圣的职责之一,尽管如此,那位丘八大爷照样去见他姑母。一进老小姐住的那条街,他的嘴里就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宣布他的大驾光临。只见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屋门,大马刀乱摆,把屋里的东西磕得噼里啪啦乱响,骂了一声就算是问候。他要钱也是骂不离口,叫他姑母快点把钱拿出来,有几次稍微缓慢,那小子便把马刀抽出半截,恫吓说要把这位圣女立劈两瓣。这种流氓加强盗的生活历时半年,骑兵博比斯拉终于开拔,同他的战马一起登上火车,直奔前线。茨城居民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善良的百姓欣喜若狂,他走的那天,一份非常美妙的公报不胫而走,传得家喻户晓。博尔博耶小姐仿佛开始了安详光明的新生活,祷告时又恢复了温柔的童音,翩翩的天使也重来入梦。博比斯拉到前线半年期间,波尔代沃的军队有胜有负。这时一场严重的流感,在茨城蔓延成灾,夺走了许多生命。博尔博耶小姐第一批感染病倒,静静地等待死亡。她已立下遗嘱,对当地宗教团体都有厚赠。她怀着清醒而虔诚的心情,接受了临终圣事,到了清晨五点钟,她嘴里念着天主的名字咽了气。死讯在城中传开,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老小姐准会上天堂,当天就能同天使共进晚餐。天门在望,博尔博耶小姐看到一种奇异景象,一时感到莫名其妙。只见去天门的路上,军人列队前进,熙熙攘攘,吵吵嚷嚷。路两侧都是平民百姓,有的躺着,有的坐着,他们看破了一切,目光阴沉地注视着那些大兵。博尔博耶小姐安然地跟在队伍旁边,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茨城的公证人,就是老婆被博比斯拉奸污的那个,正同老百姓坐在路边。这位老先生早半个月就进入坟墓,他走上前向老小姐问好,笑容可掬的神情中带有善意的讥诮,询问她匆匆忙忙要去哪儿。“去向天主禀报我的一生。”老小姐说。“唉!”公证人叹道,“还没轮到咱们的份呢。”“您怎么这样说。我倒要请教,为什么不让我……”“这很简单,只要睁眼瞧瞧,您就会明白,自从在波尔代沃边境激战以来,这里就只照顾军人了。他们排成四路纵队,不经检查,也不考虑他们生前“听我说,”善良的大天使说,“看来,您的情况值得研究,我替您试试吧。”他领着博尔博耶小姐,来到圣彼得端坐的云脚下一他一扇翅膀,便飞到圣彼得面前,对着光荣的大天门官的右耳讲了情况。圣彼得一边注意听,眼睛还始终盯着士兵的队伍。眼看大功告成,圣彼得正要取消成命,照顾一下博尔博耶小姐,另一位大天使又来到面前,对着他的左耳察报说,大规模的春季攻势,已经在波尔代沃边境地区开始。圣彼得猛一挥手,仿佛要把平民百姓从万物生灵小统统消除似的,当即发布命令,声如雷鸣。博尔博耶小姐又被赶回平民堆里。她沿原路回去,六神无主,惶惶不安,迎面的军队越聚越多:步兵、工兵、轻骑兵、龙骑兵、炮兵,乱哄哄一团,队不成队,行不成行;兵器碰得丁丁当当,喧嚣声沸沸扬扬,长官吆喝下令,士兵叽里呱啦唱歌,我骂骂你,你骂骂我,各列相互辱骂,他们戏弄戏弄平民,挑逗挑逗妇女,高唱属于英勇传统的淫秽歌曲。走不完的队列有时堵塞不前,各队之间你拥我挤,一片混乱。大兵等得性起,不住嘴地咒骂。炮兵骂步兵挡路,步兵怪龙骑兵与榴弹兵。博尔博耶小姐的耳朵都震聋了,真以为到了地狱。她神思恍惚,沿着大路走去,经常被挤到沟里;她想在心灰意冷的百姓中,寻找茨城的那个公证人和熟人,在艰难时刻,身边有个熟人也是个安慰。有时,上百人高唱下流曲子,污浊的声浪向她迎面扑来。她走投无路,疲惫不堪,最后坐到沟沿上,眼泪直流。前边不远又壅塞不通,博尔博耶小姐面前的一队轻骑兵动弹不得。一个胡子雪白的老上尉站在队首,一面稳住焦躁的坐骑,一面得意洋洋地把他的脑袋夹在腋下,脑袋上还戴着高筒毛皮军帽。等久了,他也暴躁起来,便把自己的脑袋挑在刀尖上,用胳臂举起来,看看前边怎么回事。突然,一阵打雷般的怒骂声,引起博尔博耶小姐的注意。“天雷殛的!”老上尉骂道。“还是辎重队的那帮蠢猪捣乱!我早就料到!混账!懒鬼!看他们骑马那笨样,同徒步宪兵一个味儿!见鬼,让辎重兵上天堂!干脆让煤气公司职员上天堂好啦!天打五雷轰的!”他统领的骑兵全站在马镫上,纷纷吼叫:“打倒辎重兵!锱重兵全是混蛋!让他们滚到地狱去!”作过多少孽,一律开进天国。”“这怎么可能?”老小姐咕哝说。“真是骇人听闻……”“正相反,没有比这再公道的了。为神圣事业牺牲的人,当然应该进天堂。波尔代沃的士兵就是这样,他们为正义而战,天主就站在他们一边。莫尔多尼的战士也是如此,虽然没人告诉咱们,其实天主也站在他们一边。因此,这里的人就特别多。战争恐怕还要长期打下去。双方士气都很高,将军们也都特别能干。战争结束之前,就别指望考虑咱们进去。兵荒马乱的,我们的档案材料没有散失,就算万幸了。听公证人这么一讲,博尔博耶小姐心就凉了,可又一转念,觉得他的话未必可靠。他在世的时候,人固然还算正派,然而,他对宗教活动一向不大热心,还是个出了名的馋猫、吝啬鬼。要把他的灵魂打人地狱,这几条理由绰绰有余。那些大兵有的步行,有的骑马,一边唱歌,一边拥向宏伟壮丽的天门。天门前有一片开阔地,像一座大广场。圣彼得坐在云端,居高临下看守天门,监视部队开入,把混进来的剔出去。博尔博耶小

姐问心无愧,也就没有理会,理直气壮地挤到广场中央。一位大天使迎上来,对她说道:“老东西,给我回去。要知道,老百姓不准进入广场。”大天使的声音无限美妙动听,老小姐听了,仿佛领略到天堂的音乐。“崇高的天使,恐怕您不知道我是谁。我是茨维尔茨城的博尔博耶小姐,今年六十八岁,一直保持童贞。我敢说,我这一生对天主无限热爱,无限敬畏。我的忏悔师、我们教区的那个神父就……”老小姐边走边说,坦然地罗列她的德行,这些德行在上帝法庭上都是应当受到褒奖的,大天使劝也劝不了,拦也拦不住。“我不是跟您说,广场上……”“早祷、饭后经、清晨六点弥撒,风雨无阻。弥撒之后,又向圣约瑟夫祝圣,向圣母感恩。十点钟数念珠祷告,接着读一章福音。中午饭前经……”虽然有禁令,大天使还是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起来。在这些神仙看来,一位虔诚的老处女列举她的功德善事,比什么都生动有趣。他们听到日常行善积德的这些事迹,有一种回肠荡气的感觉,我们在尘世读大仲马小说所得的意趣,根本不能同那种感觉同日而语。等到声音齐了,他们就唱起歌颂自己的光荣赞歌,歌词开头是这样:茨城的轻骑兵哟,到防区来:城里的姑娘们哟,全上阳台……博尔博耶小姐恍然大悟,眼前这些轻骑兵,正是茨城的卫戍部队。她还认出了那个胡子雪白的老上尉,从前她经常碰见他拖着大马刀遛大街。此人还有个姘头,是个婊子,他给那女人买了不少皮货和丝绸衣服。天国的大门,竟然为一个有过姘头的罪人打开,老小姐一想就气得发抖。再顺着看下去,她又发现好几张熟脸,其中有个年轻少尉,像姑娘一样俊俏。这个少尉喜欢同像他那样的美少年厮混,人们议论他的那些事,老小姐听不大懂,但觉得不是好事,因为那些女人一提起来,马上就压低嗓门儿。尽管如此,少尉照样直奔天堂。老小姐的目光移到最后几排,不禁惊叫一声,心头又气又恼。排尾的那个骑兵,她一眼认出正是她那浪荡的侄儿博比斯拉,她一气之下,忽地从沟沿站起身。这个狼心狗肺、厚颜无耻的流氓,这个酒色之徒,这个无恶不作的强盗,竟一帆风顺地得到天堂的荣光,而她倒要等待多年,最后还未必进得去。想想她一生苦修,守贞到老:想想她天天祈祷,事事行善,满腔怒火顿时化为心灰意冷,从此就要一蹶不振。这时,博比斯拉已认出姑母,便催马来到路边。“喂!”博比斯拉喊道:“那不是老帮子吗?”在波尔代沃的话中,老帮子就是老人的意思,含有不尊敬的贬义。可是,博比斯拉也这样说,老小姐怎能不气愤!“真逗,咱俩一同翘辫子了,”博比斯拉接着说。“您看到了,我混得还不错,并不像您从前说的那样。这回,我的前途有了保障。看来,您还不敢讲这个话吧,嗯?”这样恶毒的冷嘲热讽,博尔博耶小姐哪里受得了,她双手捂脸呜呜哭起来。博比斯拉见此情景,心软了,好言劝道:“好啦,别哭啦。其实,我这个人并不那么坏。好,我来给您排解就是了。上来坐在我身后吧。”还没等博尔博耶小姐明白过来,博比斯拉见队伍又要移动,便哈腰抱起姑母,撂在自己身后。“搂住我的腰,抱紧一点。露出大腿也不要怕。哼,人家才不会盯着看呢。现在谈谈,茨城有什么新闻吗?”“那个公证人去世了,刚才我在路边见到他了。”“可怜虫。我还强奸过他的老婆呢,您记得吧?”博尔博耶小姐心里很不自在,一直琢磨要不要叫博比斯拉扶她下去。一个做了临终圣事的老小姐,竟然坐在一个轻骑兵的马屁股上,忍受周围大兵的嘲笑,岂不是咄咄怪事!而且这还远不是最糟的呢。一个人终生苦修,要做个尽善尽美的基督徒,到头来却靠一个罪恶累累的坏蛋拯救灵魂,该有多么丢人啊!想想自己要靠诡计混进天堂,真叫人无地自容!“他们没看见,也没抓住咱们,”博比斯拉说,“紧紧抱住我。”“天意难测啊。”博尔博耶小姐假惺惺地想着。战马一路碎步,止止停停,这更延长老小姐的痛苦时间。骑兵队终于开进天门前的广场,仙号吹起来,茨城的骑兵在号声中前进,队首已走进门洞。圣彼得高坐云端,警觉地监视着人口。“尽量把身子缩起来。”博比斯拉小声说。其实嘱咐这句话是多余。老小姐又羞又怕,裹着黑袍的身体早就缩成一团,活像丢在马屁股上的一包破衣裳。马到了门口,正要进去,突然,云端上一声大吼,喝住他们。“嘿,那个军人,站住!”圣彼得喊,“马屁股上驮的那个女的,她是什么人?”老小姐吓得魂不附体,险些从马上摔下来。骑兵博比斯拉欠了欠身,泰然地转向圣彼得,点头行了个礼,以洪亮的声音从容地回答说:“她是我们团的官妓!”“哦!好……进去吧……”这真是莫大的侮辱,博尔博耶小姐只能忍气吞声地啜泣。过了一会儿,她就不再想屈辱不屈辱了,她毕竟进了天国;在天国,一切是非因果都毫无意义了。注:①圣彼得,耶稣基督的大弟子,罗马第一任教皇。执达员从前,在法国的一座小城市里,有一位执达员,名叫马利科尔纳。此人在完成可悲的职守中,丝毫不徇私情,纵然需要查封他自己的财物,他也不会犹豫半分。不过,这种情况没有出现过,况且,一个执达员写呈文追究他自己,似乎不符合法律规定。一天夜里,马利科尔纳挨着妻子休息时,在睡眠中死去。他立刻被带到圣彼得面前。圣彼得是天庭的初审法官,这位魁伟的天门神见到马利科尔纳,态度很冷淡。“你叫马利科尔纳,是个执达员。在天堂,可没有什么执达员。”“这没关系,”马利科尔纳答道。“我并不非要和我的同事在一起不可。”一群天使抬来一只巨大的桶,里面好像装满了水。圣彼得一面监督天使放好大桶,一面嘿嘿冷笑。“小伙子,看样子,你想得倒挺美呢。”“我抱有希望,”马利科尔纳说,“仅此而已。再说,我觉得问心无愧。当然,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生前干了大量不公道的事情,是一个龌龊的坏蛋。除此之外,反正再没有什么,我从未向任何人勒索过一个铜子,每天按时望弥撒,还兢兢业业地完成执达员的职务,赢得了各方面的称许。”“果真如此吗?”圣彼得说。“瞧瞧这只大桶吧,它随同你的最后一口气,刚刚升到天上来。里面装的是什么,你想得到吗?”“我一点儿也猜不出来。”“告诉你,装的是孤儿寡母的眼泪,是你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的。”执达员仔细看了看大桶,看了看里面的辛酸泪水,然后坦然地走开。“这很可能。即便是孤儿寡母,不如数交租纳税,家也照样要被查抄。理所当然,查抄谁的家,谁就痛哭流涕,咬牙切齿。所以说,大桶盛满了泪水,并不奇怪。谢天谢地,我的差事总算办得挺顺利,我也没有闲着无事干。”见他如此大言不惭,心安理得,圣彼得不由得心头火起,转身对天使高喊:“打入地狱!给我用烈火炼,再用孤儿寡母的泪

水浇他的伤口,每天两次,让他的烧伤永世不愈!”天使们立刻扑上去。马利科尔纳挥了挥胳臂,断然制止了他们。“且慢,”他说,“这种判决不公道,我要向天主上诉。”照章办事。圣彼得虽然怒不可遏,也只得中止执行他的判决。天主说到就到,他由雷霆开道,踏着祥云来了。对于执达员这种人,天主似乎没有多大好感,只要看他审讯马利科尔纳时的粗暴态度,便可一目了然。“天主,”马利科尔纳答道。情况是这样的。我在行使执达员的职务期间,让孤儿寡母流了眼泪,圣彼得硬说这是我的罪过。因此他决定,用这些灼热的泪水浇我,使我永世受刑。我认为这项判决不公。”“显然不公,”天主神情严峻,转身对圣彼得说。“执达员查抄穷人的家,不过充当人类法律的工具,本身并不承担责任。他只能在内心可怜穷人。”“问题就在这里!”圣彼得高声说。“这家伙,对那些受他损害的人毫无恻隐之心,刚才说起来,他还幸灾乐祸,津津乐道,恬不知耻到了极点。”“这话根本不是事实,”马利科尔纳反驳说。“我之所以高兴,是我一向恪尽微职,而且我总有事干。热爱自己的行业,兢兢业业地做事,难道有罪吗?”“一般来讲,这不算犯罪,”天主赞同道。“相反,你的案情比较特殊。不过,我并不隐讳,圣彼得的判决失之仓促。现在来谈谈,你做了什么善事。有哪些呢?”“我主,正像我刚才对圣彼得讲的,我生前一贯按时去望弥撒,死后丝毫不欠任何人的账。”“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哦,想起来了,十五年前,有一回我望完弥撒,从教堂出来,给了一个穷人十苏钱。”“确有其事,”圣彼得提醒说,“然而,那是一枚伪币。”“这我不用担心,”马利科尔纳说,“他总能想办法花掉的。”“你主动行善,就是这些吗?”“暖,我主,实在记不清了。有道是:左手给出去的,右手就会忘记。”显而易见,在这些漂亮话里既没有隐藏着任何善行,也没有丝毫善意,哪儿值得一个灵魂在最高法庭上大谈特谈。看来天主非常生气。为了不让执达员听懂他们的话,天主用希伯来语对圣彼得说:“都怪您办事轻率,弄得咱们进退两难。这个执达员,显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本来就该下地狱。可是,您的起诉不得要领,而且,您还严重地损伤了他的职业自尊心。咱们对他应当公道,有错就改过来。事已至此,我如何处置他呢?我总不能为他打开天堂的门吧,那样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怎么办呢?”圣彼得心里不痛快,一言不发。这个案子若是完全由他做主,执达员的命运早就判定了。天主见他一脸怒气,未加理会,便转身用地道的法语对马利科尔纳说:“你是一个恶人,不过,圣彼得出了差错,反而倒把你救了。你幸免下地狱,当然不会再叫你下地狱,这是天条所不能允许的。由于你不配进入天堂,我只好让你还阳,接着干你执达员的行业。这回可别再错过机会啦,尽量行善积德吧。去吧,机不可失,珍惜给你的宽限。”次日清晨,马利科尔纳在他妻子身边醒来时,本来可以认为是夜里做了一场梦。但是,他绝不会搞错,于是就考虑如何拯救自己的灵魂。八点钟,他走进办公室,心里还在琢磨这件事。给他当了三十年文书的老布里松,这时已经在办公桌后面坐下了。“布里松,”执达员进门况,“每个月我给您增加五十法郎薪金。”“您太体贴人啦,马利科尔纳先生,”布里松合拢双手,受之有愧地说。“不胜感激,马利科尔纳先生。”他这种感激的表示,并没有触动执达员的心肠。马利科尔纳从壁橱里取出一个新本子,在第一页上画了一条垂直线,分成两栏。在左栏上端,他用圆体字写上:“恶行”;在另一栏上端,相应地写上:“善行”。他决心严于律己,如实记载,绝不遗漏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事实。他就是以这种严格的公允精神,检查他这一天早晨的行为,没有发现任何应该列到左栏的事情。在善行栏里,他写道:“我主动给我的文书布里松加薪,每月增加五十法郎,按说,他是不配的。”将近九点钟时,他的最大主顾乔治林来拜访。乔治林是本城的一个大房产主,拥有四十二座房子。有些客户交不上房租,他不得不经常请马利科尔纳出面交涉。这次,有一户实在贫困,欠了两季度房租未交,房产主就来找马利科尔纳商量对策。“我不能再等下去了。这六个月来,他们说得好听,可是尽拿话来搪塞人。把这件事了结算啦。”马利科尔纳尽量为那些困难的房客辩护,但做得非常勉强。“这事我想啊,从您的利益考虑,是不是最好同意他们缓交。他们的家具,不值四个铜子,就是拍卖掉,也抵不上您房租的十分之一呀。”“这我何尝不清楚,”乔治林叹口气说。“唉,我心眼儿太好了,人哪,心眼儿总是好得过分。那些人就是钻这个空子。我因而来找您,请您采取必要措施。要知道,我有一百五十一家房客。万一传出风声,说我心眼儿好,那我以后收房租,恐怕连一半都收不上来。”“这话不假,”马利科尔纳附和说。“凡事都要考虑到后果。不过,乔治林先生,您尽可以放心。我碰见过不少人,无论到哪儿,我从没听人说您心眼儿好。”“那真谢天谢地。”“从某种角度来看,也许是这样。”马利科尔纳没敢把自己的想法全端出来。一个人死后,灵魂到了天主的法庭,全城对他善行的颂扬声却已先行传到,这种处境好不惬意,执达员非常向往。他把客人送出门,转身直奔厨房,当着他妻子的面,对女仆劈头一句话,把他妻子吓坏了:“梅拉妮,我每月给你增加五十法郎。”他没容人家感谢,便回到办公室,在他那记事本的善行栏中写道:“我主动给家里的女用人梅拉妮每月加薪五十法郎,然而,她是个邋遢鬼。”再没有什么人好增加薪水了,他就到本城的贫民区去看望一些穷苦家庭。那些人家见他进门,心里免不了惶恐,对他的态度相当抵触而冷淡。他就赶紧让他们放心,走时丢下五十法郎。他前脚一走,接受他施舍的人便把钱放进兜里,通常还咕哝说:“老扒手(或者老杀人犯,或者老守财奴),他从我们穷人身上搜刮钱财,当然可以用来充当善人啦。”可是这不过是一种说话的方式,一听就明白看法改变了嘴上还硬。马利科尔纳还阳的当天晚上,在本子上就记了十二件善事,花了他六百法郎,而且一件恶行没有。次日,以及后来几天,他继续散发钱财,周济穷苦人家。他给自己立了一条规定,平均每天必做十二件好事。每逢遇上他的肝区或者胃部作痛,他有些担心,就做上十五六件好事。有一回,执达员感到消化器官费劲,就又给布里松增加了五十法郎的薪水。从前可不一样,布里松就怕执达员犯胃病,因为一遇到这种情况,倒霉的几乎总是他布里松。他做了这么多好事,旁人不能熟视无睹。城里纷纷传说,马利科尔纳是在为参加议会选举铺平道路。事出有因,大家对他的了解也非一年半载,谁会相信他的行为出于无私的目的。有一阵他真泄了气,但又一转念,这次赌注非同寻常,关系到拯救自

己的灵魂,于是他很快又振作起来,加倍行善积德。他慷慨施舍的精神,并不仅仅限于对待个人,他还想到向各个慈善事业捐赠,受益的有本城的女慈善家协会、他那教区的本堂神甫、本城各互助会、消防队员友善会,总之,凡是慈善机构,无论属于教会的还是世俗的,只要由一个有影响的人物主持,都会得到他的捐赠。就这样,四个月当中,他耗掉了近十分之一的财产,而他的名望也牢固地树立起来了。全城人无不把他看成是一个慈善家的楷模。他的榜样有极大的带动力量,各方的馈赠开始涌向慈善组织,致使那些机构的管理委员会也竟然能频频设宴,宴席上山珍海味,无比丰盛,席间的谈话也使人得益匪浅。即使那些穷人,表示感激马利科尔纳时,也不再拐弯抹角;他的好心眼已经有口皆碑。大家张嘴就讲:“像马利科尔纳一样好心肠。”甚至常常是人们没有多加考虑,就把这句谚语会成另外一句:“像执达员一样好心肠。”而且讲的人越来越多,外地人听了很不顺耳,像听到一句颇为辛辣的玩笑话,觉得颇为诧异。不过,本城人的确这样讲。马利科尔纳只要维持这种名声就行了,他一面坚持行善,一面坦然地等待天主重新召唤。有一次,他向女慈善家协会赠了一笔款,会长德·圣奥奴芙尔太太亲切地对他说:“马利科尔纳先生,您是一位圣贤。”他还谦虚地表示说:“哪里!哪里!太太,一位圣贤,过奖了,我还差得远呢。”他妻子是个讲究实际、勤俭持家的人,觉得他那一套善行,未免破费太多。丈夫挥金如土的真正意图,她已经看穿,因此更加恼火。“你这是在给自己买天堂的位置,”她一针见血地说。“可是,你就合不得拿出一个铜子来给我买。从这事就能看出来,你这人自私自利。”马利科尔纳当然辩驳,可是口气不硬,说他施合,不过是想得到施舍的乐趣。不过,妻子的指责很起作用,使他的良心不安起来。因此,他同意他女人为了进天堂,只要认为有必要,花多少钱都可以。这项提议委实慷慨,妻子却愤愤地一口回绝,倒叫他大大松了一口气。执达员始终坚持记录他的善行,一年记下来,竟写满了六个练习本。他动不动就从抽屉里掏出本来,心里美滋滋地掂量着,有时还翻开来看看,真是爱不释手。看着这一页页的善行录,他感到无比欣慰。善行栏里写得密密麻麻,恶行栏里却空空如也,绝大篇幅都没有被恶行玷污。马利科尔纳憧憬着归案的时候,带上这样可观的行头,不免事先就品尝起永世洪福的滋味。一天上午,执达员刚查封完一个失业者的家具,在贫民区的小巷里闲走。忽然,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既揪心,又伤感,可是又无缘无故,即使在他的记忆中,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然而,他刚才履行职责的时候,心中没有畏惧,也没作无谓的怜悯。查封那家的东西之后,他甚至无动于衷,施舍一张五十法郎的票子便走了。走到暗道街,他跨进一座旧楼房,这是他的主顾乔治林的产业。楼房破烂不堪,不仅潮湿,还散发着霉臭味。这座楼房他早就走熟了,还写过控告这里好几家房客的证书,就在前一天,他还到这里来施合过,只差四层楼他没有上去看。走廊很暗,两边的墙壁黏糊糊的。他穿过走廊,爬了三层楼梯,迎面是阁楼,光线非常奇特。四层楼就是顶层,只有在楼顶凹处开的一个天窗透点光。马利科尔纳爬了几节楼梯,有些气喘,便停下来休息片刻,仔细观察一下周围。由于终年潮湿,夹壁墙处处隆起,不少地方表层脱落,露出朽烂的方木与板条,黑漆漆的,好像长了脓疮一样。对着天窗的地板上,放着一个铁盆和一个拖把。这些措施防不住渗进来的雨水,地板已经腐蚀,蛀空,有几处像地毯一样松软。楼梯口又暗又窄,执达员无论是对这里的景象,还是对难闻的气味都不感到惊奇,他干这行,对这些已司空见惯了。然而,他烦乱的心情一阵紧似一阵,渐渐地,他仿佛琢磨出了一点道理。对着楼道有两套住房,他听到里边有小孩子的哭声,但弄不清楚是从哪家传出来的,于是随便敲了一家的门。这家有里外两间屋子,窄得像一条走廊,外间仅仅从一扇通里间的门窗透过一点光亮,比楼道里还暗。开门的是一位瘦弱的女人,她的面孔看来很年轻,但是样子疲惫不堪。有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孩,扯着她的衣裙,两眼泪汪汪的,只顾好奇地看着来客,已经忘记了不痛快的事。执达员被让进屋,走到里间,见屋里摆着一张折叠床、一张未涂漆的小桌子、两把椅子,靠屋顶窗有一架老式缝纫机。室内陈设简陋,毫无特色,马利科尔纳见过不少这样的住房。但是,他到一个穷人家里,感到心虚气短,这还是平生头一次。他施善的拜访通常很简短,进门并不坐下,只是提几个具体的生活问题,讲上几句常说的勉励话,放下施合的钱,立即告辞。这一次,他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心里倒不大清楚了,也没有想起掏他的钱包,头脑里思潮起伏,话冲到嘴边说不出来。他想到自己的身份是执达员,都几乎不敢抬头看年轻的女裁缝。女主人这方面,虽然久闻他这位慈善家的大名,可是胆怯的程度也不亚于他。小孩子几乎成了谈话的中心。小家伙开头挺害怕,但很快就不认生了,竞主动爬到马利科尔纳的膝头。马利科尔纳身上没带糖果,后悔得有点想哭。突然有人砸门,听来好像是用手杖敲打。女裁缝大惊失色,走到外间,随手把中间的门关上。“怎么样?”一个神气活现的大嗓门说道,马利科尔纳听出是乔治林的声音。“怎么样?我看,今天就交吧?”答话像一阵低语,传到执达员的耳里,虽然不大清楚,但意思是极容易猜测的。乔治林吼起来,声音十分可怕,把孩子吓坏了,楼房上下肯定都会听得到。“哼!不行!我可等够啦!老用空话来搪塞,别再来这一套。我要拿到钱。把钱给我,这就给!喂,告诉我,你把积蓄藏在哪儿啦?给我瞧瞧你的积蓄!”若是在平时,马利科尔纳就会以行家的眼光,佩服乔治林向穷人讨房租的这种干练劲儿。可是现在,他同这家孩子的感觉一样。小孩子躲在他的怀里,吓得心怦怦直跳。“少啰嗦,把钱拿出来!”乔治林吼道。“给我,你不拿出来,我也能找得到!”执达员霍地站起来,把孩子放在椅子上,走到外间;不过,他心里并没有明确的打算。“咦!”乔治林高声说,“我正要说到狼,狼就从树林里出来了。”“出去!”执达员命令道。乔治林猛一愣,两眼惊愕地看着马利科尔纳。“出去!”马利科尔纳又喊一声。“喂,您昏了头啦。我是房东啊。”马利科尔纳确实昏了头,只见他扑向乔治林,把那家伙摔出门去,一边大骂:“房东,对,一头肮脏的猪!打倒房东!打倒房东!”乔治林见事不妙,怕伤了自己的命,赶紧摸出手枪,照准执达员就是一枪,把他撂倒在楼梯口,执达员在铁盒与拖把旁边咽了气。马利科尔纳被带到天上法庭时,天主碰巧从那里经过。“哦!”天主说,“咱们这位执达员,又回来了。他在世上表现得怎么样啊?”“真的,”圣彼得答道,“他的善恶一算就清。”“瞧瞧他做了什么积德事。”“嗳,别提他的德行了。他主动行善,只有一件事。”圣彼得说着,拿眼睛打量马利科尔纳,同情地微微一笑。执达员不服气,想提出异议,要把他记在本子里的善行一一列出来。但是,圣徒没容他开口,紧接着说:“是啊,只有一件善事,然而很了不起。他身为执达员,竟能高呼:‘打倒房东!”“多高尚啊,”天主喃喃地说,“多高尚啊。”“他喊了两遍,因而被打死了。他是为了保护一个穷苦女子,反抗残暴的房东而死的。”天主啧喷称赞,命令天使为马利科尔纳演奏竖琴、提琴、双簧管与竖笛。接着,他命令天使打开天门,把马利科尔纳迎进去,就像迎接穷人、流浪者、饥寒交迫的人,以及被处死刑的人一样。执达员头上闪着光环,在悠扬的仙乐声中进了天堂。注:①由法国谚语“说到狼,就见到狼尾巴”变化而来,与中国谚语“说曹操,曹操就到”义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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