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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园·生命·艺术

2009-12-14肖体仁

诗歌月刊 2009年9期
关键词:姐妹果园落叶

肖体仁

傅天琳是一位与土地血肉相连、与果园生命相依的诗人。她说:“这片不是诗却是诗的缘由的果园,种满我的酸酸甜甜。像柠檬树和苹果树一样,在我生命的枝头,发出渺小和清新的回响。”①于是,当她逃离城市的浮躁与喧嚣,踏进充满宁静与温馨的果园,我们便立即听见了她深情而忧伤的歌唱。

果园的忧思

流芳溢彩的果园一直是傅天琳灵魂的故乡,时隔二十余年,故地重游,让我们稍感意外的是,诗人这次歌唱的对象,不再是那“流溢着嫣红、黛绿、金黄、青紫的果园”,也不再是那“飘游着淡苦、浓甜、幽香、芳馨的果园”,而是那些“飘在空中的落叶”,那些“被泥巴、牛粪、农药弄得脏兮兮的手”。我们发现她熟悉而动听的歌声中,少了往日的温馨与轻快,却多了几分沉重与凄凉。这不仅是因为“从第一声幼芽的啼哭/到告别枝头/曾经一望无垠的时光/在一刹那//历经万紫千红的旅行/就要静静地到达”(《飘在空中的落叶》),而且更是因为:

老姐妹告诉我,断了/四十年枝枝叶叶/在一个下午嘎吱一声断了/被两万块钱买断了/大额两万块/区区两万块/果园姐妹与果园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听见我挂满鸟鸣与雨水的天空断了/骨头,根,断了/我的芬芳,我的气息断了(《断了》)

傅天琳与果园的感情太深了,那是诗人心灵的栖居地,那里有她“自己种下的树,在心灵深处年年抽枝,始终郁郁葱葱”②。可是如今,却被开发商以“区区两万块”买断了。这就意味着,以果园为生命的“果园姐妹与果园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们仿佛真切地听见:“我挂满鸟鸣和雨水的天空断了”,我的肋骨———果树的根,生命的根,嘎吱一声断了。这不由让我们想起牛汉那首著名的《悼念一棵枫树》:“伐倒了/一棵枫树/伐倒了/一个与大地相连的生命”。枫树,是男性的树,是英雄的树,是高大而坚强的树,他的被伐倒,让人感到一种震撼与悲壮;而果树是女性的树,是母亲的树,是善良而美丽的树。她们的被买断,被砍伐,让人感到的是沉痛与心酸。那是奉献过无数花朵与果实的树,那是播撒过无限芬芳与蜜的树啊! 在这里,诗人含蓄地表达了由于城市对乡村的挤压、金钱对精神的剥夺而引起的愤慨与担忧,同时形象地表现了对果园及果园姐妹们生存困境的同情与无奈。果树被砍伐,果园被买断,我那些与果园相依为命的姐妹们今后何去何从、何以为生呢?

老姐妹那双曾经“沾满花香的手,亮丽的手/蝴蝶一样,围绕山林飞舞的手”,“满手是奶,满手是粥/一勺,一勺,把一座荒山喂得油亮亮的/把一坡绿色喂得肉墩墩的”;可是如今,却变得“树皮一样,干脆就是/树的手。皲裂,粗糙,关节肿大/总能提前感受风雨的到来”,而且,这双“年过半百的,退休的手”,“即将被考古的手/不干活就会生病的手/被休闲,旅游,美肤美甲排斥在外的手/一时间无所事事/在空中乱飘,乱飞”(《老姐妹的手》),仿佛成了一片四处流浪、无家可归的落叶,成了一滴“扑向大地心灵的寒冷”,成了一块压在诗人心底的疼痛。

尽管老姐妹们“不悲,不伤,不怨,不怒”,可是“漫山遍野的叶子哭了”,善良和祈祷不能摆脱厄运,花朵一旦凋谢,果树即将枯朽,也没有人再关注她们了。现实是残酷的,但诗人始终坚信果树的再生能力,始终坚信果园姐妹的生命伟力。她们能够化灾难为吉祥,化残酷为美丽,化苦涩为甘甜:“上苍赐予大漠的生命奇迹/无水而受孕,无花而结果//一张口,吃过成吨成吨的风沙/经年累月地吃,一天也不少/你把风沙吃到哪里去了/怎么吃得自己郁郁葱葱”(《和田的无花果树》)。其实答案很简单:“果树在它的生命中会有数不清的闪电和狂风,它的反抗不是掷还闪电,而是绝不屈服地把一切遭遇化为自己的果实。”(《傅天琳诗选·自序》)这就是果树的性格,这就是果园姐妹的性格。她们柔弱而坚忍,自尊而自强,具有超越人们理性和想象的包容性和创造力。因此,当人们对她们的处境和命运不无忧虑与悲悯的时候,又自然会投以惊叹和崇敬的目光。

生命的沉思

吕进先生说:“天琳是一个天生的诗人,她的诗美感受力和艺术直觉十分敏锐,善于从平凡生活中发现诗,而她从世界找到的诗是多样的。从《音乐岛》开始,天琳的诗明显地走向广阔。在前期作品所展示的爱中增加了对人生真谛的探寻与言说。对人的终极关怀必然导致感性因素的适度减弱,而理性光彩赋予天琳后来的作品以成熟、大气与现代气质。”③吕进先生的评断无疑是准确而深刻的,傅天琳后期作品尤其是最近的《六片落叶》中,确实加强了对人生真谛的探寻,但这种对人的终极关怀并未“导致感性因素的适度减弱”,因为傅天琳一直是感性的,她的诗一直是感性的,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敏感,坚持在生活的果园里采摘诗的花朵,这些花朵往往带着早晨的露珠和清香,她把自己的感情灌注在这些花朵里,她把自己的思索融入这些露珠里,诗人具有“能够把思想转化为感觉,把看法转变为心情的能力”(艾略特语) ,因此她的诗歌中的意象首先是描述性的,具有形象可感性;然后才是象征性的,富于隐喻暗示性。就是说,傅天琳诗歌中的人生探寻、终极追问是隐含在生活形象之中的。请看:

当年的名字叫知识青年

其实并没有多少知识

一辈子谦逊地向果树学习

渐渐地变得像个哲人

懂得该开花就开花,该落叶就落叶

——《老姐妹的手》

我捡起一片地上的叶子,一片箴言

我想我首先应该学会

珍藏一些,扔掉一些

甚至腐烂一些

——《和田的无花果树》

它谢幕的姿态

多么从容,镇定,优雅

历经万紫千红的旅行

就要静静地到达

——《飘在空中的落叶》

这些鲜活的诗句,真像随手拾起的树叶,刚刚摘来的花朵。那么清新,那么质朴,那么真实,又那么动人心弦。是的,生命就是一个过程,有如自然界的一片叶,一朵花,一棵树,一株草,有生长就有成熟,有开花就有凋谢,有出发就有到达,有开始就有结束。只要顺其自然,就能获得心灵的充盈和快乐。在她的诗中,我们能读到一种宁静,一种坦然;当然,也能隐隐听见一声微微的叹息。

有两种诗人,一种是用头脑歌唱的诗人,一种是用心灵歌唱的诗人。前者的诗引人深思,后者的诗令人感动,傅天琳显然属于后者。她用明净而深挚的情感和想象,始终歌唱绿叶、花朵,歌唱母爱、童心,歌唱奉献与坚忍,歌唱真诚与善良,使读者仿佛置身于宁静清新的果林中,“笼罩于巨大的生命气息之中”,全身会有一种“回肠荡气的感觉/从头顶直到足心”,“她如此沉浸于自己的忏悔/她在外面世界转了多久/全身裹满多少灰尘”(《林中》) ;她会“双手合十,以你的果实为灯”,“手指迅速灌浆/毛发迅速葱绿”(《和田的无花果树》),她会变成果园里的一棵树,一片叶,融进那一片淘洗灵魂的郁郁葱葱……

傅天琳对人生及生命的感悟与思考,是从草木花果中生长的,是从生活物象中发现的。因此,她的诗歌的最大特点之一便是感觉与思想的一致,感情与语言的一致。读她的诗,我们会不知不觉地步入诗意的境界,为之惊喜,为之动容,为之忘却自我。而那种对人生及生命的透彻洞察与领悟,却可能是在不经意的诗美感受中完成的。

艺术的反思

在果园十九年艰苦的岁月中,诗成了诗人惟一的心灵慰藉。她说:“只有诗歌,才能使我获得安详、孤独与荫蔽。”“一往情深地偏爱柠檬的形象。它永远痛苦的内心是我生命和诗歌的本质,却在秋日的田野反射出橙色的甜蜜回光。”④她认为生命和诗歌的本质是痛苦的,她的诗关注现实,直面人生,但并不直接倾诉委屈,展示痛苦,而是让它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种动人的色彩。她认为诗歌不能带给人太多消极情绪,而是应像花果一样把痛苦埋在心底,只向世界奉献甜蜜和快乐。这是她在多年的诗歌创作中一直坚守的艺术观念。

她还说:“诗究竟是什么,我以为我悟到了,发现了,随即又从一本书、一幅画、一粒沙、一滴水以及包围我们的空气中看见它早已成为经验……我以此作为观照的方式,以不做表情便是表情作为抒情的方式;以话说得轻、意味留得长作为语言的方式。”⑤她认为诗不是别的,诗就是生活,诗就是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发现和经验。她还在一首题为《诗歌》的诗中,把诗比做一种“砍不完的植物”,一种“从心灵生长的树”,比做水稻、蔬菜、青草、甘蔗,因为它们踏实、清新、纯朴、节节向上。因此诗人追求的抒情方式是生活本身的存在方式,诗人偏爱的语言方式是语言本身的自然形式,也就是类似于口语的方式、散文的方式。如:“我从青山绿水来/天待我太厚/我不能向你要瓜果,要丝绸/更不能祈望在墨玉河边,捡到一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玉”(《和田的无花果树》) 。这些诗句是相当口语化、生活化的,也可以说是散文化的。

傅天琳晚期诗歌偏爱散文式的抒情方式,这在她的《寄书》一诗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和集中。这不仅是一首口语化的诗歌作品,而且是一篇提倡散文美的诗学理论文章。请特别注意这些句子:“旧作,全是旧作/那些并不精致的词,无法更改/一张纸,除你看得见的/不再有别的意义/请你原谅/文字如草一样简单”。就是说她追求的是诗句如生活本身一样粗糙、质朴、自然、简单,不能增损生活的原汁原味,也无需更改生活的原始状态。于是,“往事苦难,温馨,同时还有愚蠢/你随便翻翻/千万别当成书来读”,只消把它当成生活本身一样“随便翻翻”就行了。

还需留意的是,这首诗开头便说:“今天我把书寄给你/把童年和青年塞进信封/把一座果园寄给你/落叶般泛黄的散文……”据我所知,傅天琳的作品除了一本名为《往事不落叶》的散文集外,其余十来本都是诗集,在这里只提散文,无论其是隐喻,还是实指,都足见她对散文或散文式的抒情方式的重视。

吕进先生说,傅天琳“追求情绪的新鲜,同时又追求让新鲜的情绪在一种不经意的方式中得到表达”。“她的诗越写越随意:诗行任意流淌,诗句时短时长,现代口语形成的类似散文的节奏,若有若无的脚韵……”⑥显然,傅天琳是十分认可并欣赏这种对她的诗艺的评断的,而且她自己也曾说自己追求的正是如流水一样自然平易和随意的诗风。吕进的概括是精到的,准确道出了她晚期诗歌的抒情特点,但我认为未必是优点。

读《六片落叶》,我感到句式较为散漫,节奏音韵较为滞涩,不如早期作品那样明快流畅,易读易诵。这可能与诗人所表现的生活内容和思想情绪有关,更与她崇尚“随意”的散文式抒情方式直接相关。

追求艺术与生命的统一、艺术与生活的统一,这确乎是一种崇高的选择。但让人困惑的是,如此一来,艺术的边界在哪里?诗与散文的区别何在?追求艺术的生活化、日常化,这几乎已成一种时尚,但如果以牺牲艺术的精粹性、诗歌的音乐性为前提,以消泯艺术与生活、诗歌与散文的界限为代价,我怀疑这种追求的结果与初衷是否相违。

注释:

①②④⑤《傅天琳自叙》,见《七家诗选》,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255 - 256页。

③吕进:《对话与重建》, 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年版, 第319页。

⑥吕进:《中国现代诗学》,重庆出版社1991年版,第130页。

诗人小传

傅天琳,女,1946年生,四川资中人。在一个果园劳动19年,然后调入重庆出版社工作至今。已出版诗集、散文集十余部,其中《绿色的音符》获1983年全国首届优秀诗集奖,《傅天琳诗选》获2003年全国第二届女性文学奖,《六片落叶》获2006年人民文学奖。由日本翻译出版诗集《生命与微笑》,由韩国翻译出版诗集《五千年的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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