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立军

自打记事起，我的根脉中就从未间断过洋芋这个普通食物的滋养。年少时的光阴是在农村老家度过的，家乡多丘陵山地，层叠有致，如一本本翻开的大书，蔚为壮观。

在农作物种植单一的年代，这里因了原始森林的护佑和气候的温润，广阔的田地里盛产洋芋，还种了一些胡麻、玉麦、荞麦、糜谷、扁豆之类的作物，由于产量低，这些东西如今几乎在家乡绝迹了，唯独洋芋茂盛如初。

当时，“穷”乃是广大农村普遍存在的情况。家徒四壁，形影相吊，家家大致相仿。但有句古话叫“少不知贫”。年少时的蒙昧无知、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冲淡了日子里蕴含的许多苦涩，倒是刻下了值得一生铭记的许多珍贵片断。

在我的家乡，洋芋虽不是一日三餐的主食，但胜似主食，在农村缺肉寡油，只有一盘咸菜的餐桌上，吃的东西里几乎都有它的影子。在粮食极度匮乏的年月，洋芋这个不择土地，不贪肥嫌瘦，身价卑贱但产量很高的作物，在家乡是顶了大用的，甚至救活了一代人的命。与洋芋相依为命、相惜相伴成为那时普遍的生活状况。据我所知，在灾年荒月。每逢婚丧嫁娶这样的悲喜时刻，煮几锅洋芋，办完了人生大事的也不在少数。甚至几袋洋芋换来个媳妇，成就了一桩婚姻的事也有。这些，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像是遥远的奇闻轶事。但在岁月的长河里，它确实是我的祖辈包括我所经历过的。这经历坚实而凄美，温婉而悲凉。

人不能少了真诚，但有时候真诚还需要一点勇气。其实早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洋芋便源源不断供养了我的气血，使我在母亲的子宫里成了人形。母亲说那时吃白面是很有限的，下地干活前经常吃了几个洋芋了事，或者是用一碗洋芋丝对付。在广阔的田野里，在无休无止深重的苦作中，母亲挥汗如雨，精疲力竭，充饥的只有洋芋，或者是能照出人影的洋芋糊糊。

吮吸母乳之初，能够掺杂的东西里，洋芋这个最容易消化的食物便一日未缺地滋养着我的血肉。而奶奶饭碗里有限的“面叶”几乎全喂了我。我也并没有因为生活的艰辛而弱不经风，面黄肌瘦。

长大以后，常常在台地边上。和一大群破衣烂衫的玩伴七手八脚烧红了土窑，焖熟了洋芋，吃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这样的景致大都出现在初秋直到霜降的这段日子。暖暖的秋阳下，金色的秋风里，大地一派物华秋实，新鲜硕大的洋芋以各种花样把大家喂养得胖嘟嘟的，寒冬一晃就过去了。

上学了，每到秋天丰收的季节，社员们挖了一上午的洋芋，散落了一地，聪明的生产队长想到学校人多，发动校长带了娃娃们，一字排开，把那些散落的洋芋堆拢起来。末了，生产队长犒劳我们的是十几桶翻着瓤、如同盛开的花朵一般的煮洋芋，大家稀哩哗啦一顿猛吃，肚饱腰圆之后，一步三跳回家了。

现在想来，这倒成了生命中一段美好的往事，常常使我幸福地回忆起来。

我对洋芋充满了感恩的心。我坚定地认为，在五谷杂粮中，洋芋在我的心目中是排第一的，在我成年以后乃至今天的饮食中，洋芋也常常是桌上最受欢迎的菜肴，它出现的频率远远超过了其它食物，而且花样层出不穷。每逢在外时间稍长，肠胃缺了洋芋的滋养，就有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念想，好像我体内有某种分泌物总在神秘地召唤它。想来，不光人有情有意，世间万物概同此理!

一次，与一位在城市挣光阴的同乡聊天。说起个人最大的心愿，此兄语出惊人。他说自己最大的心愿，是在鹅毛大雪的日子里，婆娘端来一碗油渍渍的洋芋丝，烙了吱吱冒油暄暄的“油糊煊”(一种用胡麻油烙的饼，在困难时期，只招待贵客或在冬至的这一天才能吃上)，吃饱了，双手一抹嘴巴，躺在暖烘烘的炕上，听婆娘在身旁噗哧噗哧衲着鞋底，间或有狗吠声从风尖屋顶掠过，那真是舒坦极了的享受。

真美啊，人静物静天地静，没有杂虑，物欲遁滞，只有深埋心底的一点小满足，还有天籁在耳边不绝的回响。在西装革履、丰衣足食的背后。他还深藏着一颗朴素的心，还没有忘记感恩，回味过去。我被他用家乡的方言绘声绘色的描述久久地感动着。我想，在纷扰谲诡的尘世，我心灵的那片净土在哪里呢?

其实，老天爷是公平的，它在每个人的心里都种植了一块不为外人所知的最隐秘、最安详、最温柔的净土，无论贫贱高贵，无论粗布锦衣，当你深情眷顾、时常惦念的时候，他就是治愈灵魂虚妄的一剂良药。

给点阳光就茁壮，给点雨露就丰收。在过去，洋芋高产的特性使人们对它司空见惯，甚至在生活中洋芋是种清贫的象征，有点贬低的意味。

即使如此，我还是个洋芋蛋。有什么丢人的呢?这只不过是自己生活中的一点嗜好罢了，就像南人喜米，北人爱面，萝卜青菜，各有所好，各有吸纳惯常食物的肠胃。从岁月深处走来的人，或多或少，对某种味道怀有独特的喜好，这“味道”其实是人在岁月长河中划过的痕迹，只是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罢了。

环顾生活在我们这座城市的人。哪个人的肠胃没有被洋芋滋润过，要不怎么叫“国菜”哪。在满桌色彩缤纷的珍馐美味间，出乎意料，最先告罄的是洋芋丝，重来一份的往往也是洋芋丝。由于价廉物美，洋芋最适合于做家常菜，臊子面也好，尕面片也罢，少了洋芋总觉得不地道。大鱼大肉中有洋芋，普通餐桌上有洋芋，什么味都可人，在什么味中都显示出自己独特的韵味。这就是洋芋的朴素、厚道、仁爱之处，也教我不要忘记先辈们苦难的生活，保持人的本分。